工亡背后·纠偏 【连载之八】

□文 / 楚元

晨晓回到宿舍，发现燕小敏原来一直没睡。此刻她正坐在电脑前，浏览一家母婴网店的主页。这家网店货品齐全，奶瓶、奶粉、婴儿床、小被褥、尿不湿、新生儿衣物、拨浪鼓……晨晓觉得有些纠结。他多么希望自己不是一名安全员。从小学到初中，再从高中到大学，十余年寒窗苦读，终于走上工作岗位，成为一名安全工程师。然而，这个职业到底带给了自己什么？

有时候，他甚至很羡慕那些没考上大学的朋友，可以在乡间田野里耕作。春天，把稻种洒在院子里，扣上塑料大棚，每日灌水施肥，看着禾苗一点点破土而出。到了夏天的傍晚，荷着铁锨下地放水，蜻蜓的翅膀沾染了晚露，笨重得飞不高、飞不远。秋天收割，一年的辛苦换作收成，稻穗沉甸甸，被马车载着，吱吱呀呀拉回家。车顶上伏着孩子们，手里提着装满蚂蚱的塑料袋。整整一个冬天，再不用劳作。双层玻璃窗上霜花渲染，窗外也是晶莹的世界。喜鹊在枝头安眠，晾衣杆上新洗的衣服冻得铁板一张，全家人坐在火炉旁有说有笑……又是新的一年，一切充满生机！

然而，幻想徒劳无用，他终究不能做一个普通的丈夫、普通的父亲。从参加工作那天起，他便与安全结缘，今后恐怕都没那么容易划清干系。

面对燕小敏关注的目光，晨晓把会议决定一五一十说给她听。燕小敏听得懵懵懂懂，理解不了这个决定到底意味着什么。事情究竟是圆满解决了，还是变得更加糟糕了？

“你理解我的话么？”晨晓问。

“不理解。”燕小敏摇摇头。

“那我再给你解释一下。刚刚在走廊里，吕所叫住我，他让我做好思想准备。因为一旦我们将事故主动报给地方安监部门，公安机关就极有可能介入。作为项目安全总监，对于迟报事故是要背负责任的，很有可能在工亡赔付彻底解决以前……”说到这，晨晓犹豫了。

“怎么，难道警察还会把你抓走不成？”燕小敏急急地问。

“有这个可能。”晨晓垂头丧气地回答。

晨晓不敢抬头观察燕小敏的表情。这段日子以来，燕小敏实在是陪着他受了太多惊吓。先是他被抓得满脸伤痕，接着险些成为死者家属交换工亡待遇的人质，如今又可能要被拘留。这样的刺激对于燕小敏来说，实在有些过份。

过了好一会儿，燕小敏才说话。“没关系，老公，你不用担心！无论多大的困难，我都会陪你一起度过。再说，你说的也仅仅是种可能，未必真的发生，我们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晨晓惊讶地抬起头，凝望燕小敏的脸庞。在以往的印象里，燕小敏一向娇弱，不懂得照顾自己，甚至有一点任性。没想到，此刻的她居然如此冷静，冷静得甚至让人有些担心。

“老公，我做了一个决定。”燕小敏又接着说，“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我想了又想，现在实在不是要孩子的时机。你看，你工作这样辛苦，有那么多事情等着你处理，又有那么多责任等着你承担，我和宝宝不能成为你的负累。我们不可以这样自私，不能整天催着你请假。毕竟这个事情又不是你说了算，这样给你的压力实在太大。明天你不是要去安监局嘛，刚好我和你一起去，顺便就到医院把孩子做掉。以后你就不要再有负担了，安心做好你自己的事情，我也再不会催着你请假结婚了。如果你真的被派出所拘留，我会等着你出来。如果你想我了，我也会去看你……”

“你疯了吧！”晨晓一下子蹦起来，“我还以为你真的理解我，决定陪我共度难关。听到这我才明白，原来你是打这个主意。我告诉你，赶紧停住这个危险的想法，谁都不允许伤害我的孩子！”

“我伤害你的孩子？是你自己伤害你的孩子！”燕小敏也一下子火了，“你让我怎么办？我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变大，可你能跟我结婚吗？你为了工作受伤，我忍了！你为了工作让我担惊受怕，放着宿舍的床不住，跑到招待所整宿整宿看动画片，我也忍了！可是现在让我怎么忍？你都要被抓走了！虽然我们还没结婚，但你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爸爸，是我们的全部！没有你，你让我们怎么办？我不想没结婚就生孩子，更不想让我的孩子一出生就见不到爸爸！”

晨晓如同被燕小敏的话点了穴，愣在那里不动了。

也许是两个人吵架的声音太大，吵醒了住在隔壁的同事。“晨总监，你们没事吧？”同事敲门问道。

“没事。对不起，吵到你了，早点睡吧！”晨晓回答。

“你们也早点睡，很晚了。晨总监，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什么事都得好好商量。别吵架，吵架最伤感情了。”同事劝了两句，就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晨晓扭头看看燕小敏。燕小敏气得脸色煞白，冷冷地不理他。

晨晓主动凑过去，打算从背后抱住她，却被她愤怒地推开。晨晓再次举起胳膊，她再次推开。拉扯了一阵，燕小敏突然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脸上。“不要碰我好不好，我不喜欢你这会儿才过来讨好我！”

晨晓摸着发红发胀的脸，眼泪再也抑制不住，难过得哭了。

“老婆，你打得好、打得对。我不怪你！什么都是我的错。我错就错在读书时没有选对专业，错就错在毕业后没有及时改行，错就错在一不小心当了这个劳什子安全总监，错就错在和你谈恋爱时没有告诉你我工作的性质……然而老婆，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我渴望和你结婚，渴望把雪白的婚纱穿在你身上，渴望和你一起组建能够为彼此遮风避雨的家庭。很可惜，我到现在都没做到。对不起！我一直以为，安全管理是份神圣的职业。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守护很多人的家庭。可是今天我才发现，自己是这么渺小！以我个人之力，谈何保护别人的家庭？我连自己的家庭都保护不了，我连孩子都留不住。你说我到底为了什么？那个死亡的工人与我素不相识，我干嘛要为了他牺牲自己的孩子……”

燕小敏默默听他哭诉，却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扭过头来安慰他，与他一起抱头痛哭。她只是淡淡地说：“好了，别哭了。你是个男人，有什么好哭的？也许，是我们犯了一个错误，现在纠正还来得及。我们都冷静一下，各自想想自己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不。不要这样说，一切都是我的错。但是，我求求你，求求你无论如何不要杀死我们的孩子。”晨晓再次从背后抱住燕小敏的肩膀。

这次燕小敏没有推开他，只是缩在他的怀抱里，微微颤抖，仿佛刚刚洗了个冷水澡。晨晓熄掉房间的灯，他们在黑暗中继续拥抱，谁都没有脱衣服，好在他们也并没有在这样一个荒芜的夜晚睡觉的打算。

晨晓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打动了燕小敏，是否能够让她回心转意。但是，浓重而压抑的黑暗给了他另外一个想法。燕小敏说得对，他是犯了一个错误，现在纠正还来得及。冷静，好好想一下，也许在工亡处理的方式上，真的还有更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