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话学及唐话学文化遗产
2015-08-15王佳璐于增辉
王佳璐 ,于增辉
(1.长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2.山东政法学院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日本明治二十七年),战争的结果导致清王朝国势颓微,日本则一跃成为亚洲强国。中国作为亚洲两千年来“老师”的地位一落千丈,文化上亦失去话语权。日本明治三十年,日本国内学习汉学的热情大减,全体国民从传统的“汉学”转向新兴的“洋学”,汉学如鸮鸟一般发出最后的悲鸣,尽管在一些明治时代的知识分子手中被继承下来,但是到了大正时代,汉学衰退再也无可挽回。本文探讨的是日本汉学最后的辉煌时期——江户时代,在历史的选择下,千年来的汉学传统在江户时期开出了最绚烂的花朵——当时的“唐话学”以及其唐话学形成的“文化圈”成为当时最尖端的学问。文章针对唐话学的背景进行多角度的介绍,对唐话学遗留下的文化遗产进行论说。本文期待对中日文化交流史做一个有益的补充,对一百多年前的中日关系有个更客观公正的评价。
江户时期的汉学研究,最初并未受到日本学者的关注,直到1940年,学者石崎又造的著作《近世日本支那俗语文学史》问世。此书对近世汉文学遗留下来的诸多问题进行了考察,也给予后来学者许多新的研究课题,在它的影响下,学界开始着手探究江户时代一个开启时代之风的学问——唐话学(有关明、清白话口头语,中国近世俗语的学问)。
关于唐话学,中国方面的先行研究以介绍江户时期唐话教科书和研究其中词汇的论文居多。主要集中在对唐话教科书的内容整理、作者介绍及版本考证等方面,如陈慧源的《〈唐话纂要〉部分词语研究》,刘继红的《冈岛冠山与〈唐音雅俗语类〉的编写》等,还有涉及第二语言教学方面的相关论文,如闫荣盛的《日本江户时代汉语教科书〈唐话纂要〉研究》。但对于全面介绍唐话学兴起的背景和论说有关唐话学遗留下的文化遗产方面的论文则很少。笔者认为,对于唐话学的研究重要的应是还原当时的历史语境,并探讨唐话学留下的文化遗产。
日本庆长五年(明神宗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德川家康在关原之战中获胜,掌握日本实权。日本庆应三年(清穆宗同治六年,1867年),十五代将军德川庆喜大政奉还。这期间二百六十多年,被称为江户时代。二百多年间,德川幕府实行了闭关锁国的政策,主要目的是防止基督教的传入。日本元和二年(1616年),丰臣秀吉发出禁令,唐船(中国船只)以外的外国船只能在长崎、平户停泊。日本宽永十年(1633年)德川家光再次发出禁令,即使是唐船也只允许在长崎停泊。彼时,正值中国明末之际,长崎作为日本仅向外界开放的唯一的贸易港,成为中日文化交流的窗口。
日本贞享元年(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清朝统一全国。清政府取消了闭关锁国令,中国大量的书籍(贸易初期,经史子集,文言经学类书籍占据多数,后期通俗小说类书籍的分量上升)输入到日本。由于中国的书籍出版后很快就舶来到日本,所以日本能够及时接触到中国方面最新的情况。日本幕府非常重视中国书籍,如清朝的地方志,《定例成案》《六谕衍义》《大清会典》等,像搜集奇珍异宝一样购买。另一方面,德川幕府以外的各地诸侯(大名)、贵族、寺院僧侣们的私人收藏也颇为流行①与德川家康有密切关系的天海僧正的藏书量令人惊叹。日本承应三年(1654年),据“日光山文库书籍目录”记载,所藏书包括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先传评论林》八卷本(双峰堂刊1 本)、明刊本《金瓶梅词话》、明刊本《西游记》、《三国志传》、《英烈传》、《禅真逸史》等大量珍贵的中国通俗小说。参考《中村幸彦著述集》第七卷(东京中央公论社1984年3月)第一章第31 页。。九州·佐伯毛利高标的臣子荒川文之丞就常年居住在京都,目的是为毛利家购买从唐山(中国)最新进口的书籍。现在的传世孤本康熙年间的通俗小说《照世杯》就曾是毛利家的藏书。但是,诸侯、大名购买的中国书籍多由明清白话书写而成,他们不甚通晓。因此,对于明清白话语的解读,即后来的唐话学振兴,便成为迫在眉睫的历史选择。
为了一扫战国时代野蛮的“下克上”风气,江户时代的统治者利用儒教来稳固天下。德川家康之时,藤原惺窝和林罗山等大儒受到重用,儒教的一个分派——朱子学成为幕府的官学。德川家康如此重视儒教有其重要的理由:日本与中国、朝鲜不同,中国和朝鲜的统治阶层是有着纯粹汉文教养的士大夫阶层,他们掌握知识的权力,借助儒教掌控国民的思想。而日本的情况是,幕府以前的中世时代,处在身份制度斗争缓冲地带的寺院僧侣们是掌握纯粹汉文教养的群体。武士阶级统一天下后,为了权力的长久,决定效仿中国和朝鲜。最初,儒者、知识分子主要学习《文选》《白氏长庆集》《论语》《孟子》等文言文经学典籍。后来,则转向学习蘐園古文辞学派推崇的“唐话”。这种“转向”有其深厚的社会背景。当时,伴随长崎港的开放,在长崎担负中日贸易翻译的唐通事的作用越发变得重要起来,他们掌握了当时最先进的明清白话语,使用的教材与幕府的汉文训读教材不同,是实用的、地道的口语教材。唐通事的学问展示出与旧派的知识分子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传统与现代、文艺与实用,两个世界是否能够沟通和融合?幕府的大儒荻生徂徕(以下简称“徂徕”)的实践实现了上述的理想。
在日本五代将军时期,徂徕开始接触长崎唐通事的世界——唐话。日本元禄九年(1696年),徂徕在侍奉柳泽吉保时,受到苏山鞍生(长崎人)、东野藤生、石原鼎庵(长崎人)的影响,认识到学习“唐话”最有效的方法是阅读例如《水浒传》《西游记》《西厢记》等明清通俗小说。日本宝永丁亥(四年)(1707年),在紫云山瑞圣寺甘露堂,徂徕与黄檗僧悦峰通过笔谈表现出对“唐话”和中国小说的关心。
在谈论中,徂徕听闻悦峰的故乡在杭州,便津津有味地询问杭州孤山苏堤的事情。悦峰把康熙帝认为孤山上有王气,去年将“孤山”改名为“上宫”一事告诉了徂徕。于是徂徕回道:“可惜了,正真始皇帝一般伎倆,殺風景、殺風景。”
“殺風景”“伎倆”即是当时的明清口头语,徂徕用“扫兴了,扫兴了”表达了对康熙的不满情绪。同时,也把学习唐话的困难如实告知了悦峰。
(徂徕)小的前年学学唐話幾話,却像鳥言一般,寫是寫,待開口的時節,實在講不得。
从上述的话可以看出,唐话的发音对日本人来说很难。儒者学习汉语的一贯弱点——“识字但是不识音”是徂徕一直以来的困惑。另外,在两人的交谈笔录中也经常能看到徂徕用“小的”“得罪得罪”“越発愧死了”“這道理不分明了”等明清白话口头语。
(徂徕)唐山的禮法有箇唱喏,小説中説道:深々唱箇大喏,是什麼意思。
徂徕还向悦峰请教了中国小说中的“唱喏”的意思(一边叙述寒暄的言词一边恭维)。除此之外,还就诗法的“五支二十四鹹啞韵”、“齣”的发音和用法以及唐山诗会的“惯例”等都向悦峰进行了请教②笔谈的原文出自石崎又造著《近世日本支那俗话文学史》第56-61 页。。可以看出,徂徕重视中国的风土习俗、文化,特别是有关小说、戏曲里“唐话”的学问。后来,这种探求精神转向了实践论,徂徕在语言改革方面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日本宝永八年(1711年),徂徕深感训读上下抵抗、意义不通、有些字在训读时不发音因而常被忽略的严重问题,在《译文筌蹄》的序文中主张改变日语化的汉文训读法,用唐音改为直读论:
予嘗ツテ蒙生ノ為二学問之法ヲ定ム、先ヅ崎陽之学③近世学者将长崎称为“崎阳”或“琼浦”,将唐话学称为“崎阳之学”。ヲ為シ、教フルニ俗語ヲ以テス、誦スルニ華音ヲ以テシ、訳スルニ此ノ方ノ俚語ヲ以テス、絶へテ和訓廻環之読ヲ作サズ、始メハ零細ナル者ヲ以テス、二字三字句ヲ為シ、後、書ヲ成ス物ヲ読マシム、崎陽之学既ニ成ツテ、乃チ始メテ中華ノ人為ルコトヲ得、後ニ稍々ニ経子史集四部ノ書ヲ読マパ、勢破竹ノ如シ、是、最上乗也。④中央公论社《中村幸彦著述集》第7 集(1984年)第1章“唐话的流行和白话文学书的输入”,第11 页。
在《近世日本支那俗语文学史》中,石崎又造对上述的改革做了如下评价:“应历史的要求,汉学传入之时,汉文当然是以支那语语音传承而来的,由于当时没有国字(日本的文字,指假名),学者借助汉字来书写国语,在此基础上逐渐创造出了国字,也发现了将汉文依据日语语法,而直译出来一定的法则。便是乎古止点。乎古止点进一步被固定统一成了训读法。”
诚然,训读法具备传统文化要素。但是,当时新兴的崎阳之学——唐话学对汉语学习更有帮助,这一点无可争议。所以,徂徕急于纠正训读的弊病,废除日语词序上下颠倒的训读法,以探求汉语的本来面目。《译文筌蹄》高度肯定了崎阳之学——唐话学。
对应长崎港口带来的文化冲击,幕府内部也应时而动,对以往的语言学习进行了实用主义的改革。幕府专门聘请了精通中国语的唐通事和归化日本的中国黄檗宗禅僧,希望借助他们的力量,广泛地推广中国白话口语学问。日本正德元年十月(1711年),长崎唐通事冈岛冠山(以下简称“冠山”)和黄檗僧大潮参加了徂徕和其弟北溪为中心组成的“翻译社”(汉语讲习会)。冠山任“翻译社”的唐话讲师。冠山的思想和当时儒学者们的经书万能主义的思想不同,尽可能凭借中国最新的资料来论说道理,这种作风相当前卫。此外,慧通、香国、香州、玄海等中国渡来的僧人也出入徂徕的蘐園古文辞学派,并频繁地用唐话和诗文进行交流。蘐園唐音学者功绩众多。其中最大的贡献是唐话教科书的编写及对《明律》《六谕衍义》的解读。正如《骏台杂笔》所揭示的那样:“就冠山在汉语和汉学方面的帮助来说,冠山是蘐園派的恩人。”“翻译社”一直开设到日本享保九年(1724年)。
1716年,日本汉语学习史上划时代的教科书——冠山所著的《唐话纂要》诞生。它的出现原本是为了“翻译社”唐话的学习,却引领了唐音直读论的实践。除了《唐话纂要》,冠山还编纂了《唐话便用》六卷(日本享保十年刊)、《字海便览》(日本享保十年刊)、《唐音雅俗语类》五卷(日本享保十一年刊)、《唐译便览》五卷(日本享保十一年刊、《唐音学庸》二卷(日本享保十二年刊)等词典。冠山不仅埋首于辞典的编纂,在成为徂徕的老师之前,还于日本宝永二年(1705年)在京都出版了《通俗皇明英烈传》这部小说。冠山的思想灵活奇特,在唐话学习中注入了小说的创作的要素,比如率先创作了文言体和白话体交织的、以“和汉奇谈”为题的两篇汉文小说。冠山的新派思想正迎合了当时的学者伊藤仁斋、贝原益轩对文章创作的革命。贝原益轩曾说:“在文章上,儒者的文章和文人的文章是有区别的。儒者的文章是为了说明道理。但是日本文人的文章自汉文传入至今,多作不真之文,缺乏真情实感,过于浮华修饰,只不过是为了悦人耳目,而算不得是真正的文章。”总之,学者们深刻反省了朱子学者重视居敬穷理和德行,而轻视文章的倾向。极力倡导文章绝不是小道,要通过表达真情实感来创作。
通过“蘐園”和冠山的努力,日本正德至享保年间,唐话热在江户的知识分子之间发酵酝酿,日本享保四年(1719年)《太平记演义》第一部(五册,三十回)出版了,日本享保十年(1725年)渡边益轩的《唐话为文笺》、日本享保十二年(1727年)冈田白驹的《水浒传译解》、日本享保十二年(1727年)井泽长秀的《授幼难字训》、徂徕的《明律考》等文学、语言学成果问世。江户的正德享保时期可以说是日本唐话学的滥觞时代。
日本享保十年,冠山来到京都,门人也大量地向此地移动。“唐话热”从江户传播到上方(当时的京都、大阪等畿内地方)。在此之前,由于伊藤仁斋的思想已经在上方扎根,中国白话通俗小说便迅速在京都广泛流行起来。这段时期,应该注意以下三点:一是在幕府的统治下,政治、经济愈发稳定,城市的工商业发达,百姓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开始追求享乐。为了消磨时间,市民对文化的要求与日俱增。中国小说随着出版文化的确立,变得盛行起来。这令唐话学者们激动不已。之前幕府通过长崎港多次购买的《西游记》《忠义水浒传》《拍案惊奇》《玉娇梨》《列国志》等通俗小说,以往只与少数的大名武士和阶级僧侣接触,如今却在老百姓中得以公开。如:由俗话训读的先驱倚翠楼主人训译、青心阁出版的《觉后禅》(《肉蒲团》的别名)四卷廿回在日本问世之时,当时的普通百姓也能够得以饱览。二是过去,只有儒者和创作汉诗的诗人们给予社会影响力。日本享保年间,新兴的国学者及小说创作者给予社会的影响力日益增加,与前者并驾齐驱,形成了齐头并进的局面。三是作为唐话学的核心人物,冈岛冠山、冈田白驹、陶山南涛、泽田一斋、清田儋叟、西田维则等活跃在京都一带。他们出版了《忠义水浒传》和几个短篇小说的施训本(运用训点和送假名的教科书)和注释书。冠山给《水浒传》添加上训点,这成为日本人也能够阅读中国小说的最早的形式。日本享保十三年(1728年),《忠义水浒传》的训读译本问世,陶山南涛的《忠义水浒传解》(1757年)、日本最早的翻译《通俗忠义水浒传》等接连出现,《水浒传》的影响日益扩大。以田中大观(文瑟)为首,通过阅读和学习一百二十回的《水浒传》,出现了一批能够与泽田一斋和西田维则相匹敌的唐话写作人才。
除了《水浒传》《西厢记》,冯梦龙的三言等中国白话小说的写作手法和唐话词汇也被日本人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加上明清小说里展现的民众启蒙思想,都促进了日语创作的革新,创立了“读本”这一全新的小说形式。日本宽延二年(1749年),都贺庭锺的《英草纸》被认为是最早的读本。前期的读本作品有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建部绫足的《西山物语》《本朝水浒传》、伊丹椿园的《唐锦》;后期的读本作品有山东京传的《稻妻草纸》、龙泽马琴的《三七全传南柯梦》《椿说弓张月》等。在读本流行的同时,日本汉文小说(特别是洒落文学和戏作文学)也在进行创作,虽然数量和质量与读本相去甚远,不过,汉文小说比读本更能直接地反映中国文化要素,为当时“血是日本(思想),皮是中国(文字)”的文学形式增添了丰富性。
[1][日]石崎又造.近世日本に於ける支那俗語文学史[M].清水弘文堂书房,1940.
[2][日]中村幸彦.中村幸彦著述集:第七卷·近世比较文学考[M].东京:东京中央公论社,1984.
[3][日]青木正兒.支那文芸论薮[M].东京:东京弘文堂,1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