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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先知》翻译中的创造性叛逆

2015-08-15张林熹

关键词:先知冰心段落

张林熹

(湖北中医药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65)

一、文学翻译中的创造性叛逆

“创造性叛逆”这一概念最早是由法国著名文论家埃斯卡皮提出的。他在《文学社会学》一书中指出:“说翻译是叛逆,那是因为它把作品置于一个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参照体系里;说翻译是创造的,那是因为它赋予作品一个崭新面貌,使之能与更广泛的读者进行一次崭新的文学交流;还因为它不仅延长作品的生命,而且又赋予它第二次生命”[1]。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一观点可理解为翻译的叛逆性是必然的。因为新的参照体系,更具体来说新的历史文化语境是翻译行为存在的前提。而翻译的创造性也是必要的,因为文学作品的生命是依靠翻译来延续的。事实上,这种必然性和必要性是彼此相依,互生互存的。作品生命的延续需要新的土壤,即新的时空环境;另一方面,新环境中的作品,即便是作者的自我翻译,实质也是一种创作,译作不可能也不应该只像原作的影子那样存在。如纳博科夫将自己用英文写作的两部作品《完全证据》、《洛丽塔》译成母语俄语,或是泰戈尔将自己用孟加拉语创作的诗集译成英语。前者声称对自己的翻译非常失望,认为忠实的翻译不能体现俄语的优美,以至于他不得不在译文中创造大量新词;后者也表示由于两种语言、文化差异太大,翻译的过程更像是用英语的重新创作。行文至此,我们有必要讨论这种创造性叛逆的根源。

许多译者翻译时的创造性叛逆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这也就是谢天振先生所指出的无意识型创造性叛逆[1]。那么驱使他们“叛逆”的动因是什么呢?追溯到源头即是人们的审美差异或是人们对美的不同感知。一部文学作品的精髓在于它给人带来的审美体验,更广泛来说,是阅者读后所产生的心灵共鸣。在这一层面,文学翻译与其说是传递信息,不如说是传递美的感受。这便又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美从何而来?或者说文字为何能产生美?回答这一问题时,我们必须明确的一点是:语言文字与历史文化是密不可分的。我们阅读时看到的也许只是白纸黑字,但想到的却是他们背后暗含的历史文化积淀。而正是这一联想赋予了文字以美感。比如“明月几时有”这几个字貌若平常,中国读者读后却有千般联想。浮现在他们脑海中的会是苏轼的《水调歌头》,是李白的《静夜思》,是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淡淡忧伤。而这种联想仅限于汉语特定语言环境,照直转移到其他语境,是无法产生同样效果的。因此,为了使相同的“美感”在另一种语境中延续,译者必须在接受语环境中寻找能催生类似联想的语言表达方式。在这一过程中,译者承担的就不仅是简单的文字转换工作,而更是一种艺术家似的创作[1]。这种创作是译者在履行完读者、阐释者的身份后进行的,实质近似于写作。我们通常称之为语言转换阶段,但更明确来说,这是一种表达阶段,即用另一种语言符号将自己获得审美体验重新编码。这时的译者同作家一样,要考虑各种因素,如:如何使人物形象丰满,情节紧凑,语言更富表现力等等。而这些都远远超出了从某一能指到另一能指的转换,进入了创作领域。由此,创造性的叛逆也就应运而生,它播散了原作的精神,延拓了原作的生命,使其以更多元化的形式存在。这也说明了创造性叛逆对文学传播的重要作用。

如前文所述,文学作品的传播重在其审美体验的播撒。而相对于具体信息来说,审美体验犹如浩瀚的大海,广阔无垠,既无法穷尽又难以捉摸。往往越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所提供的审美体验越丰富,比如李商隐的《锦瑟》一诗,既可以理解为悼亡诗,也可理解为政治诗,甚至有人称之为开宗明义的序言诗。而这也正应验了“诗无达诂”这句古话。译者面对着这样望不到尽头的大海,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按照自己的理解尽力传达原文的深意了。其实,每一种不同的解读都是原文的新生,也正是这一次次的新生才使古今中外一部部文学经典在时空的跨越中得以历久弥新。

文学翻译的创造性叛逆在诗歌翻译中表现的尤为突出。美国著名诗人罗伯特·福斯特就曾说过“诗歌就是在翻译中失去的东西”。(Poetry is what get lost in translation.[2])这一说法未免有些过于极端。应该说,诗歌翻译中的确会丢失原诗的某些特征,但在译者的妙笔下,译诗往往以另一种新的特征来弥补其所失,这也算是达到了原文和译文间的平衡。因为虽然传递的审美特征不完全相同,但从量上来说是却是基本守恒的。下文将以冰心译《先知》为例,展现译者在诗歌翻译中的创造性叛逆。

二、《先知》翻译分析

纪伯伦堪称人类精神修养大师,他的作品更是以跨越时空的睿智与隽永征服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先知》是其创作的巅峰,译文多达50多种语言,书中的哲理是作者对人生感悟思索的结晶。那看似浅显的道理中蕴含着深刻的哲思,那清新柔美的文字中透着咏叹调式的浪漫抒怀。但这也给译者带来了挑战。因为译者需要不断做出艰难的选择,权衡各种可能,创造性地再现原文之经典。我国伟大的作家及翻译家冰心先生于1927年开始翻译《先知》,尽管译作者两人从未谋面,但《先知》一书却把他们的心连在一起。“文词流丽,满含着东方气息的超妙哲理”[3]是冰心对其文的高度评价。在翻译中,冰心既考虑到读者的接受与需求又考虑到对作者、作品的尊重,在尽力再现原作色彩鲜明的语言、新颖巧妙的比喻的同时,也适当对其行文结构形式在必要时略作调整,使译文更贴近中国诗词的特点,进而增强读者的认同感。冰心的翻译可以说是充分而恰当发挥译者创造性的典范。

(一)格式的调整

纵观冰心的译文,我们不难发现她并没有完全遵循原文的段落格式划分,而是结合汉语行文特点及逻辑思辨来拆分、合并甚至重组原文。由于原作属于散文诗,行文如流水,较之神韵的聚合,作者对格式的关注相对较少。因此文中常见长短不一的段落、诗行,既有仅含几个单词的诗句,又有长达几行的段落。冰心在翻译时力求做到最好,在保持原文神韵的基础上,同时争取格式上的相对整齐,使段与段之间,行与行之间长短相宜。这样译文从“形”上看更具对称美,更符合中国读者的审美标准。具体来说,格式调整分为拆分、合并以及重组三种情况。以下是关于拆分的举例,选自《论爱》。

1.When love beckons to you,follow him,though his ways are hard and steep.

And when his wings enfold you yield to him,though the sword hidden among his opinions may wound you.

And when he speaks to you believe in him,though his voice may shatter your dreams as the north wind lays waste the garden.

译文:当爱向你们召唤的时候,跟随着他,

虽然他的路程是艰险而陡峻。

当他的翅翼围卷你们的时候,屈服于他,

虽然那藏在羽翼中间的剑刃也许会伤害你们。

当他对你们说话的时候,信从他,

虽然他的声音会把你们的梦魂击碎,如同北风吹荒了林园。[4]

原文的三句都是一字排开的长句,而冰心在翻译时根据汉语多用短小分句的特点将原句的主从部分拆分开,列为两行。这样既突出了原文的逻辑关系,又使译文显得亲切、简洁。

另外一种是段落的拆分,考虑到原文带有诗的特性,冰心不主张将太多句子堆砌在一个段落里,通常她会根据段落中句子关系的紧密亲疏来决定译文的段落组合。下面一例选自《言别》:

2.What visions,what expectations and what presumptions can outsoar that flight?Like a giant oak tree covered with apple blossoms is the vast man in you.

原文把两句组合成一个段落,而冰心却把这两句拆分成两个段落,分行来译:

有什么幻想、什么期望、什么臆断能够无碍的高翔呢?

在你们本性中的巨人,如同一株缘满苹花的大椽树。[2]

这样做主要是因为这两句从意义上来说逻辑关系并不十分紧密,且上下文中几乎都是如此长短的句子,分开来排列有利于保持格式的整齐。

除了采用拆分,冰心也在必要时候采取合并的方式。如:

3.And of the ancient days when the earth knew not us nor herself.

And of nights when earth was upwrought with confusion.

译文:也是大地还不认识我们也不认识她自己,正在混沌中受造的太古的白日和黑夜的记录。[4]

很明显,原文的两行被合译为一句。这也是由汉语的逻辑思维和表达方式所决定的。

最后来看一例重组的情况:

4.For his soul will keep the truth of your heart as the taste of wine is remembered.

When the color is forgotten and the vessel is no more.

译文:因为他的灵魂会珍藏你们心灵的真理,

正如葡萄酒,当颜色褪去,杯子不复存在时,它的美味被牢牢铭记。[4]

对照原文和译文,我们可以看到译者虽然保留了原文的分行方法,却在诗行的内容上稍作调整:把“as”后面一部分移到了下一行。这是译者在对原文准确理解基础上的调整。因为从语义逻辑关系上来说,“as”后面一部分都是和葡萄酒相关的,而且应该作为一个整体来和上句进行类比,作者的目的也正是如此。因此这一调整既符合作者的意图,又便于读者的理解,可谓一举两得。

(二)语序的调整

纪伯伦的作品虽然文笔简练、通俗易懂,但他在句型的运用上却是丰富多变的,特别表现在他对倒装、疑问、反问和省略句型的偏爱。而这给翻译也造成了不小的困难,看似简单的句子要用流畅的汉语表达出来却并不容易。冰心在处理此类棘手的问题时一般会从读者的角度出发,争取用最为通晓的汉语表达,其实也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原文如潺潺流水般的效果。在具体翻译中,冰心采用了以语序调整为主的各种翻译技巧,有时甚至是几种技巧的综合运用。以下几例分别选自《言别》、《论理性与热情》。

1.And to my silence came the laughter of your children in streams,and the longing in your youths in rivers.

译文:你们孩子的欢笑、你们青年的想望,都泉溪似的流到我寂静之中。[4]

原文中介词短语、状语、否定词引导的倒装句比比皆是,冰心翻译时一般都采用正常的陈述语序。此例就是按照汉语状语后置的特点将介词短语放到句末。还有一点值得体味的是,冰心把两处作定语的介词短语“in streams”,“in rivers”浓缩成一个简练却韵味深长的词“泉溪似地”。读到此处我们不得不佩服她深厚的国学功底和超凡的文学造诣。

2.Like a giant oak tree covered with apple blossoms is the vast man in you.

译文:你们本性中的巨人,如同一株缘满苹花的大椽树。[4]

诗歌中为达到陌生化效果往往会采用与日常表达不同的“诗性语言”,这对于本国读者确是一场美的旅行,可对于普通外国读者来说却造成不小困难。冰心始终认为翻译的目的在于让不懂外国文字的人也能够阅读外国文献,所以要让译文尽可能通俗易懂。这个句子里既有倒装又有后置定语,都是汉语中极为少见的用法。因此秉着“读者第一”的原则,冰心把句子按照汉语特点顺译了下来。可以想象如果按照原句序翻译,译文恐怕不知所云,更谈不上美感了。

3.But how shall I,unless you yourselves be also the peacemakers,nay the lovers of all your elements?

译文:但除了你们自己也做个调停者,做个你们心中的各分子的爱者之外,我又能做什么呢?[4]

冰心曾说:“西国的文法,和中国文法不同;太直译了往往语气颠倒,意思也不明了。”[5]“unless”的句型是最典型的例证,在原文中也多次出现。此句看似浅显易懂,可仔细品味才发现它糅合了反问、省略、插入成分等多种手法。冰心处理时可谓用心良苦,考虑周全。首先,语序上适当调整,把“unless”引导的假定条件前置。其次按照汉语连用动词的习惯在第二个名词性短语前补上动词。最后“how shall I”的译法更是简洁明了,免去了重复前文的弊病,真正达到了“意会言传”。

(三)形式美的追求

原文追求“神和”,在形式上没有严格遵循诗歌字数相等的要求。冰心在翻译时发扬了汉语词汇简洁、丰富的优势,在保持“神和”的基础上,进一步在译文中体现了形和、形美。这也是译者创造性的一种展现,从某些角度来说,译文甚至超越了原文。选自《论爱》:

He threshes you to make you naked.

He sifts you to free you from your husks.

He grinds you to whiteness.

He kneads you until you are pliant;

他舂打你使你赤裸。

他筛分你使你脱壳。

他磨蹍你直至洁白。

他揉搓你直至柔韧。[4]

原文长短不一的句子在译文中却达到行行字数相等的精准,读起来颇有几分中国诗歌的影子。冰心如此高超的翻译技巧和她深厚的文学积淀是分不开的。她本人可谓是博览群书,学贯中西。冰心曾说:“外文固然要学好,本国的语文也更要学好,否则就起不了沟通中外科学文化的作用”[5]。毋庸置疑,对母语的精通是一个优秀译者的必备素质。冰心一生孜孜不倦的学习创作,直到晚年还在勤奋耕耘。对她来说“生命从八十岁开始”,即使是在病榻上,也不忘写作,求知。而正是这种积极上进的人生态度,让她得以在迟暮之年还能奉献如此多优秀的创作和译作。从某种角度来说,冰心的创作和译作是分不开的,我们在她的大量作品中可以看到外国文学对她的影响,最典型的莫属《繁星》和《春水》了。在《繁星》自序中她也表明自己是受了泰戈尔诗歌的灵感启迪,把零碎的思想组成篇段。而她的创作无疑也对翻译实践起着促进作用。

(四)对原作者、作品的尊重

冰心的翻译既融入了自己的创作经验又结合了汉语语言特色,而这一切又是在充分尊重原作的基础上的。正如上文所述,纪伯伦的文字个人色彩鲜明,个性的语言可以说是区分他和其他作家的重要标志,也是其作品得以历久弥新的重要原因。冰心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她在碰到个性化用法的词语时几乎完全保持了原汁原味,然而又恐中国读者感到生硬、别扭,她一般会在直译的同时加上引号,以表示其特殊性。这样一方面保留了原文的风味,另一方面也向读者传达了隐含的信息,让读者能够释然地接受陌生化,这往往能让读者对作品有更深刻的领悟和反思。对于像《先知》这样的大师级哲理佳作来说,这一点是相当重要的。在《论居室》一文中,这种引号的运用有集中体现:

Or have you only comfort,and the lust for comfort...

But you,children of space...

For that which is boundless in you abides in the mansion of the sky...

以上四处冰心都直接翻译为“舒适”,“舒适的欲念”,“太空的儿女”,和“无穷性”。她并没有因为这些搭配在汉语中不存在而代之以民族风味十足的汉化表达法,这正是她在《译书之我见》一文中指出的某些翻译的不足之处中的一点:有些翻译太过的参以己见使读者对于书籍丧失了信任感[6]。可见冰心对翻译中的“信”是十分看重的,她擅于发挥创造性,但这种创造,这种叛逆是在尊重原作的前提下体现的。

余光中先生曾说:“翻译,我是指文学性质的,尤其是诗的翻译,不折不扣是一门艺术……真有灵感的译文,像投胎重生的灵魂一般,令人觉得是一种‘再创造’。”[7]在文学翻译领域,翻译和创作的界限变得模糊了。译者作为第二作者,只有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创造性才可能在不同历史文化语境中传达近似的审美体验。而这种创造性的发挥实则是译者主体性的彰显。因此,讨论译者的创造性叛逆关系到译者、翻译的社会角色和地位。通过以上论述我们可以看出,好的译文需要译者的适度创造,特别是在尊重原作基础上的创造。

[1]谢天振.译介学[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

[2]曹明伦.翻译中失去的到底是什么?[J].解放军外语学院学报,2009,32(5):65-66.

[3]泰戈尔.泰戈尔抒情诗选[M].冰心,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6:9.

[4]卡里·纪伯伦.先知[M].冰心,译.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

[5]卓如.冰心全集[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129.

[6]林佩旋.冰心的翻译与翻译观[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1(2):76.

[7]单德新.翻译与脉络[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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