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孤独之轻——浅析刘亮程小说《虚土》的孤独美学
2015-08-15张亮
张 亮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美国“焦虑时代的伟大作家”理查德·耶茨曾说:“如果我的作品有什么主题的话,我想只有简单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没有人逃脱得了。”[1]6刘亮程的《虚土》也阐释了一个关于孤独的主题,一个孤独的乡村世界处处浸润着宇宙人世的荒芜感:个人的踽踽独行、终日的栖栖惶惶、周遭存在的虚无缥缈,使人们领略到一种审美的、艺术的孤独美学。
一、《虚土》的多维度孤独
米兰·昆德拉曾说:“哲学在一个抽象的空间发展自己的思想,没有人物,也没有处境。”[2]37《虚土》一开始就为孤独问题的提出设定了情境,即孤独的编码:我居住的村庄的“夜空有一颗星星”,“每颗星星引领一个人”,无名的人和事处在黑暗之中,“做着别人不知道的梦”[3]2。在这样的境遇下,孤独进入生命本体和美学思考的范畴成为可能,“孤独”的多维度思考在刘亮程的作品中显现为哲学思考。
(一)情欲孤独
有一个在热带地区从事研究的人类学家提出了一个法语词汇“conitum animal triste”,中文译为“做爱后动物性感伤”。这种“感伤”对于虚土庄的冯二奶来说并不陌生,例如“一个晚上,她在他身子下面忧伤地想。她不知道她的忧伤是什么”。但是,在两性关系中又确实能体验到所谓的“春宵一刻”,即那种实实在在的令身体与心理都感到“称心快意”的瞬间状态。冯二奶也觉得“每当他压在她身上,她的双臂便像翅膀一样展开,感觉自己仰天飞翔。她喜欢那种奇怪的感觉”[3]21。这表明,情欲或者情欲的孤独,在本质上并无好与坏的分别,情欲是一种“力比多”作用下的本能使然,一个人渴望与另外一个身体有更多的了解、拥抱和爱。事实上,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每一个人本质上都是孤独的,正像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飨宴篇》中所说的一样,人类打出生那一刻起就被分割成两个部分,然后我们在有生之年开始找寻遗落在世界另一个角落的自己,然而人类的凡胎肉眼怎能轻易找得到那一半呢?或许直到草木俱朽的那一刻都未必能够如愿。如果是这样的话,冯二奶并没有找到那个“另一半”,因为“她始终没有看清娶她做妻的男人的脸”,“她也从未对他说过一句话,她始终紧闭眼睛”。事实上,虚土庄很多夫妻就是这样,彼此坐困孤城而难以自拔,这正说明了情欲孤独是虚土庄人的本质。
在西方死亡哲学中,人生是一个逐渐步入衰老、走向死亡的过程,每一个人都身处死亡的大背景,就像《俄狄浦斯王》中伟大的“斯芬克斯之谜”:人这一生就是一个从爬着走路到站立直行再到拄着拐杖的三部曲。刘亮程也使用了诗意的笔墨去观照冯二奶的死亡:“那个夜晚,风声把一个女人的叫唤引向很多年前。”“一个人的过去全部被唤醒。月亮在每个路口升起。所有熄灭的灯点亮。”“那个生命开花的夜晚,一个女人的全部岁月散开,她浑身的气血散开,筋骨散开,毛孔和皮肤散开。呼吸散开。瞳孔散开。”“她散开的目光穿过大地上一座座没有月光的村庄,把所有的道路照亮。”[3]23其实除了冯二奶,虚土庄人的死亡均可以作为解读小说孤独美学的重要符码。死亡是生命本质的孤独,是无法逃避的宿命。情欲孤独的本质和死亡意识相似,二者均会经历马斯洛所说的“巅峰体验”,在这种体验中彻底处于宣泄一空的状态,前者释放了人性情欲,后者享受了人世繁华,然后转瞬间产生一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空虚,一切皆为梦幻泡影,而我们只剩一副“抚然茫然自失之貌”。这种清醒的认识凸显了情欲的孤独,救赎的方法或许只有淡薄欲念,换取灵魂中悠然自得的云淡风轻。
(二)语言孤独
虚土庄里的人经常陷入一种“语言孤独”。虚土庄有过几次“坐在那根木头上”的村民集体大会,但开会的时候“不知道在说什么”,因为村民们不习惯聆听他人的语言,而只是习惯不断地发言。于是“我当了多少年的旁观者。那时村子里一片喧哗,人们的争吵声夹杂着牲畜的鸣叫,终年不息。我有许多想说的话但我插不上嘴,我的个头不高,嗓门也不大,只有站在一边,一次次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到心里”[3]215。在此,我们可以感受到虚土庄人内心的孤独,他们讲话仅仅沦为嘴巴一开一合这个动作本身而已,虚土庄人的语言孤独也衍变为一个“众声喧哗”的无意义集合体。
当然,更多的时候,虚土庄的人在自言自语,甚至说出来的话与周遭人已经不在同一个语言系统之内了,表现得最为极致的是“我”变成鸟和老鼠的时候,“我‘爸’,‘爸’地对着父亲大叫。叫出的声音却是‘啊’,‘啊’”。“迟早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看见一群儿女全变成老鼠,唧唧地乱窜”[3]169。显然,无论是“啊”还是“唧唧”,这都是人类无法听懂的语言。不可否认,动物也可以用不同的声音传达求偶、攻击、觅食等信息,但相较之下,人类语言更复杂、更准确,但是依旧无法与其他动物的语言融通,从这个层面讲,人类的语言是孤立的。这种语言孤独的后果是消极的,因为语言是思维的工具,人类通过语言表达思维过程,输出思维结果,也就是说最终虚土庄人的思维也将是孤独的。语言、思维孤独的最终结果就是“虚土庄的现实生活一天天荒掉。留在今天的太阳底下说话的人,恐怕就我一个人了”。而后“我在那个早晨,看见人们朝两个方向走了,我站在他们身后的空旷中,孤单地张望”[3]200。
(三)伦理孤独
伦理是各种道德标准的总和,涉及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置身伦理之中并遵照伦理标准来规范自己的行为,如果有人违背了某些伦理,我们便会视其为乱伦。虚土庄时常出现“乱伦”的现象,虽然当事人“隐忍不发”,但读者洞若观火。例如小说第十一段“我当村长那几年”中,“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让村里二十七个女人怀了孕。多少年后虚土庄全是我的子孙”。这些女人显然不是“我”的妻子。可是,这样的“乱伦”却使“我成了最孤独的人,心中藏着一个不能说出来的快乐”。需要注意的是,在虚土庄中,这种伦理关系有时是错乱的,例如“我”与我的老年、童年以及我的孩子之间的“共存”与“对峙”,而且“我做这些事时,仿佛我是一个孩子。我找不到母亲,我的嘴往所有女人怀里拱,我饿极了”。照此看来,“我”虽然没有遵守伦理标准,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乱伦,而是对原来的伦理原则产生怀疑并不以为然。毕竟,不同时代的道德标尺是不一样的,很多看似合理的伦理关系随着时易世变也会变成不合理,例如在古埃及盛行内婚制,要求族人在一定的血缘或等级范围内进行婚配,虽然不是提倡近亲结婚,但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为了维持血统纯洁也会得到鼓励。因而,从本质上来讲,“我”的行为是否属于“乱伦”是没有标准答案的。
二、《虚土》孤独美学的本质阐释
(一)经验之作
美学常常面临一对重要关系:个体与社会的关系,即个体是要在公民社会里发挥积极性,主动参与社会事务,还是要做一个永不妥协的孤独者,随时可以决绝地出走。虽然在很多人看来,孤独美学是高不可攀、雅不可耐的一门学问,但刘亮程却独辟蹊径,凭借自己的体验、文字和另类乡村经验从孤独美学的视角直达生命的本原。海德格尔认为“我”存在于“我”自己的直觉之中,强调了直觉的作用,并将其作为认识世界最可靠的方式。在此思维特点上,《虚土》与流行于当下中国文坛的绝大多数作品不同,它是刘亮程在艺术上的独特经验之作。这种“独特性”可谓来之不易,却也自然而然。“不易”源自这种以直觉和经验来结构整部小说的尝试有些冒险,“自然而然”是因为刘亮程与小说里的人和环境“血肉相连”。作为一名乡土作家,他和虚土梁有着一样的原始基因,并且凭借天生的想象力和与生俱来的先验体悟,使整个文本呈现出最具魅力的生命本原。
(二)存在主体
如果以存在主体作为研究的切口,我们会发现《虚土》的孤独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日常生活和人类生命。前者是外在的,一如虚土梁是一群迁徙者无意之中发现的栖息繁衍之地,这里除了跑买卖的人与外界周边有些许联系外,大多数人对周围环境的认识是陌生的、错误的,除了种地,让炊烟升起,靠追落叶来测量风到底能刮多远,趁着刮风捞东西,男人临行前夜让妻子怀孕以外,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在孤独中毫无目的地存活下去;后者则是内在的、本原的,一如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弟弟,执着的守夜人不肯在属于白天的时段内醒来,冯二奶的死亡,墓碑上刻着的未亡人的姓名,父亲的离家之谜,“我”拖住时间,“我”与童年、老年的时空“倒错”与“并置”,等等。前者是生命形式的现实状态,人们在这种状态下有目的或无目的地呼吸着,然而生命的孤独本质却深藏于生命意识之中,是抽象的、难以名状的。在《虚土》中,这种生命意识的存在体现为时间、死亡、梦境,时间“拖住”一切,死亡和梦境可以“摆脱”一切。在“拖住”和“摆脱”的过程中,孤独成为心灵的庇护所,成为一种生存惯性和一种生存状态。作为一部体验式的小说,刘亮程把孤独的种子深埋在每个主体之中,然后以不同的姿态萌芽和成长。《虚土》中一切的人和事都难以逃脱消亡的命运,面对这种无意识的消亡,我们丝毫没有感到夸张或异化的不适感。
(三)孤独美学与小说创作
“与《一个人的村庄》属于大地、风格结实所不同的是,《虚土》呈现出上升的、务虚的面貌,形成了自己独特完整的语言体系。”[4]步入中年的刘亮程一直对时间、死亡、梦境进行着玄思冥想,可贵的是,这些介于虚实之间的冥想是一种体验式的真实。在《虚土》中,刘亮程以小说的艺术形式表明生命存在的本原,其中“孤独”不再仅仅作为个体而存在,而是以虚土庄隐喻整个民族的、时代的、社会的不同但又相似的“孤独”。
自古以来,文学对于人类意识的表达以及转述具有无可比拟的自觉性,所以刘亮程也有意识地以感性体验为言说方式,以诗情为根,以散文的平和为内涵,借助隐喻和象征的修辞,将孤独意识上升到生命本体的范畴。在《虚土》中,孤独意识是一种存在本质,而非仅仅是一种情绪的表现。
因此,《虚土》孤独美学的本质是一种体悟式的哲学意味。它不再局限于泛道德主义的说教,而是以现实与虚幻的辩证关系为旨趣,产生一种审美张力,从而超越了纯粹意义上的哲学,并且在诗的语言形式下展现了人类内心深处最本原的生命质地。同时,孤独美学更使小说的意义构建“本固枝荣”,获得了哲学底蕴的力量支撑,避免我们对小说产生“重而无基”之感,让我们在正视孤独的同时认识世界、认识你我。
当虚土庄的人们承受孤独的重量时,最沉重的孤独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孤独越重,他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越真切实在。相反,当孤独完全缺失,虚土梁上的这群人才会变得比空气还轻,会飘起来,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所谓不可承受孤独之轻。在“树叶尘土”的世界里,孤独虽然是沉重的负担,它让我们屈服,把我们压倒在地。但是,假若生命由于缺乏绝对的孤独变得没有依凭与支撑,甚至还不如一场风、一粒沙枣花那样有确定的方向。刘亮程的《虚土》不亚于《一个人的村庄》所引起的冲击力。《虚土》虽为“无何有之乡”,但它充满了闲情逸趣,浮现出一幅幅似是而非、光影绰约的画面,使《虚土》的孤独美学虽未及专业理论构建的水平,但却达到了一个空灵的审美境界。《虚土》以文学化释哲学,使孤独可以对话,让生命完成审美,这正是刘亮程与读者的对话方式。
[1] 理查德·耶茨.革命之路[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9.
[2]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3] 刘亮程.虚土[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
[4] 李红霞.此岸荒野的梦境[J].当代文坛,2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