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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节序情结看唐宋诗人的生命意识——以《瀛奎律髓》中的诗歌为例

2015-08-15

天中学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生命

杨 榕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我国古代中原地区一直以农耕为主,形成独特的农耕文化传统。节序是农耕民族时间观念中的重要分界点,包括节令和时序。早在先秦时代,诗人们已强烈感受到节序的变换,并在诗歌中加以表现。如《诗经·豳风·七月》叙述了农耕与节序的相关生产劳动;宋玉的《九辩》表现了对国家兴亡的忧虑,确立了文人诗歌的悲秋传承;《古诗十九首》则通过物候来描述季节变换,透露出诗人强烈的生命意识。

唐宋诗歌是我国诗歌史上的两座高峰,诗人们对节序的感受尤为强烈,诗歌作品中的节序情结显著,感伤情绪浓郁,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在历代的唐宋诗选本中,方回的《瀛奎律髓》是很值得注意的一种。它体现了方回对唐、宋律诗的总体看法,也充分体现了方回对唐、宋节序诗艺术成就的肯定。《瀛奎律髓》以五七言律诗为选诗范围。莫砺锋教授认为:“以五七言律诗作为视角来考察唐、宋两代诗歌的成就和特色,确是一个明智的选择。”[1]509据此,我们以《瀛奎律髓》中的节序诗歌为例探讨唐宋诗人的节序情结,从而分析节序诗歌中折射出来的诗人浓厚的生命意识。

节序情结,是指唐宋诗人在节令和时序等特定日期前后,萦绕在心头难以抹去的情感或情绪,属于集体无意识。事实上,每个文艺家都有自己看待人生的独特眼光,衡量世事的尺度和明确的政治信仰、人生信念等,这些内容共同构成一个“准哲学体系”和“潜哲学方程”,即文艺家的生命意识[2]99。本文所说的生命意识,是指唐宋诗人意识、体悟到的自己生命的意义、目的和价值,包括社会价值。《瀛奎律髓》入选诗人380人,入选诗歌2992首。其中单列节序诗一类,收五言律诗54首,七言律诗69首;又在变体类中收杜甫五言律诗《上巳日徐司录林园宴集》1首,七言律诗《九日》2首,均为节序诗。《瀛奎律髓》合计收节序诗126首,占入选诗歌的4.2%,虽然比例不大,却凝聚着唐宋诗人的节序情结,代表了唐宋节序诗歌的成就。

《瀛奎律髓》中的节序诗所反映的节令、时序,有冬至、腊日、除夕、元日、立春、人日、元宵、月晦、社日、寒食、清明、上巳、端午、七夕、重阳等15个,涵盖唐宋时期绝大部分重要节日。《瀛奎律髓》所选的节序诗中,有一些太平盛世的歌舞升平之作,如夏竦的《奉和御制上元观灯》:“鱼龙曼衍六街呈,金锁通宵启玉京。冉冉游尘生辇道,迟迟春箭入歌声。宝坊月皦龙灯淡,紫馆风微鹤焰平。宴罢南端天欲晓,回瞻河汉尚盈盈。”①诗中描绘唐代京城长安元宵夜灯火辉煌的盛况。方回评曰:“形整而味浅,存之以见承平之盛。”《韵语阳秋》:“以为典、丽、富、艳、则,可矣。”纪昀评曰:“五字确评。”冯班评曰“整赡有体”[3]61。这类节序诗往往艺术成就不高,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

据笔者统计,《瀛奎律髓》所选的126首节序诗中,至少48首诗含有对节序的咏叹,占所选节序诗的38%左右。这些咏叹节序的五律、七律诗歌,暗含某些特定的时代内容,切合诗人独特的人生体验,抒发了诗人对国家、人民以及自身的感慨,凝结为诗人的节序情结,彰显了作为人最本质的生命意识,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从节序诗咏叹的内容来看,大体可以分为三类:一是诗人咏叹疾病、衰老,透露生命意识;二是诗人咏叹国家前途命运,蕴涵生命意识;三是抒发仕宦迁谪的感慨,彰显对社会价值的追求。

一、咏叹疾病、衰老,透露生命意识

生老病死虽是人类不可避免的生理规律,但节序的变迁更容易促使敏感的诗人感受到自身衰老、疾病的痛苦,并在诗歌中真实地反映这种情绪。这种情绪反映并不是客观环境的忠实反射,而是在生命规律引发下的情感摇动和兴发,是更为微妙和富有诗意的心理活动,更接近古代文论家所说的“感物”。“节序”和“感物”总是紧密相关的,陆机《文赋》就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没有对时序的感应,就没有动人的诗情。节序意味着时间的流逝,最易使人联想到人生无法回避的命题:生、老、病、死。唐宋诗人在节序诗歌中,就以咏叹诗人自身的年老、疾病等居多。

白居易,字乐天,似乎意味着他性格乐观,但他在节序诗中却往往抒发诸多感慨,咏叹衰老、疾病。如《冬至夜》诗:“老去襟怀常濩落,病来须鬓转苍浪。心灰不及炉中炭,鬓雪多于砌下霜。三峡南宾身最远,一年冬至夜偏长。今宵始觉房栊冷,坐索寒衣泥孟光。”此诗作于元和十四年(819年),白居易时年48岁,贬忠州刺史。“老去襟怀常濩落”“鬓雪多于砌下霜”句,属于叹老;“病来须鬓转苍浪”句,则是叹病。但诗人对大千世界乃至个人命运的无情迁转是不甘“濩落”的,以“老去”且多病之身,静静体察一年中黑夜最长的冬至,流露出诗人顽强的生命本体意识。

宋代诗人王安石,在较为年轻的时候就敏锐地感觉到自身衰老的变化。如《壬辰寒食》诗:“客思似杨柳,春风千万条。更倾寒食泪,欲涨冶城潮。巾发雪争出,镜颜朱早凋。未知轩冕乐,但欲老渔樵。”此诗作于皇祐四年(1052年),时年王安石32岁,为浙江鄞县令。“巾发雪争出,镜颜朱早凋”句,咏叹白发、凋颜,在诗歌中呈现出一个未老先衰的形象;“更倾寒食泪,欲涨冶城潮”“但欲老渔樵”句,表达了诗人早年不得志,厌恶官场的心态,暗含诗人向往归隐及渔樵终老生活,透露出诗人对生命归宿的最终认知。

宋代诗人陈师道咏叹身体的衰老,描绘了自己的衰老形象。如《除夜》诗:“七十已强半,所余能几何?悬知暮景促,便觉后生多。遁世名为累,留年睡作魔。西归端著便,老子不婆娑。”除夕之夜,年岁更替,诗人感慨人生大半辈子,剩余岁月不多。方回推崇陈师道的爱日惜力,评曰:“前四句即‘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之意,乐天亦云:‘行年三十九,岁暮日斜时’。前辈竞辰如此,晚辈可不勉哉!‘留年睡作魔’,绝佳,谓不寐以守岁,而不耐困也。”[3]573“竞辰”体现出诗人对时间的敏感,也表达出诗人在时间飞逝面前并不消极,正因自觉时间无多,所以醒着的时间更应该去做有意义的事情。又如《除夜对酒赠少章》诗:“岁晚身何讬?灯前客未空。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方回曰:“五、六一联,当时盛称其工。纪昀曰:‘神力完足,斐然高唱,不但五、六佳也’。”[3]574除夕意味着又一年彻底结束了,镜中的自己白发衰颜,憔悴苍老,酒过半巡带来的微醺才能使气色暂且有些许红润,感慨潦倒半生,诗中浸透着诗人对命运流转的思悟。

陆游生命力强,年岁又高,他对衰老的感受咏叹尤为独特。如《清明》诗:“气候三吴异,清明乃尔寒。老增丘墓感,贫苦道途难。燕子家家入,梨花树树残。一春回首尽,怀抱若为宽。”此诗作于庆元三年(1197年),陆游73岁。“老增丘墓感,贫苦道途难”句,是诗人作为高龄老人对死亡思考的独特感受,方回评曰:“三、四凄怆,第七句最好。”[3]583“一春回首尽”句,涵盖两层意思,一是自然的春天季节已过去,到达清明了;二是人生的春天已过去,诗人年届暮年了。陆游作于嘉泰元年(1201年)的《辛酉冬至》中有“家贫轻过节,身老怯增年。毕祭皆扶拜,分盘独早眠”句。诗中原注:“乡俗谓吃冬至饭,即添一岁。”方回评曰“平稳有味”[3]568。“身老怯增年”与“老增丘墓感”,可谓异曲同工,均为古稀之年老人的独特感受,是诗人对死亡等生命本质的深层思考。

其他诗人的咏病、叹老节序诗还有不少,即使在较为愉悦的诗歌意境中,亦有微弱的叹息之声。如尤袤在《己亥元日》诗:“玉历均调岁启端,东风又逐斗杓还。萧条门巷经过少,老病腰支拜起难。白发但能欺槁项,青春不解驻朱颜。余龄有几仍多幸,占得山林一味闲。”此诗作于淳熙六年(1179年),尤袤时年53岁,提举淮南东路常平。方回评曰:“‘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少陵诗也。尤延之(袤字延之)小改用作元日诗,却似稍切。纪昀曰:‘实是点化得妙’。”[3]613诗中“老病腰支拜起难”,指年老、生病导致的跪拜不便;“白发但能欺槁项”,指颈项枯槁、白发丛生,都是诗人公务之余的闲愁。年华老去的微弱叹息中,饱含诗人对人生匆匆的体悟。诗人亦期待生命最终的归宿是隐逸山林,安度余生。

又如范成大《丙午新正书怀》其一:“瘦骨难胜遇节衣,日高催起趁晨炊。病怜榔栗随身惯,老觉屠苏到手迟。一饱但蕲庚癸诺,百年甘守甲辰雌。莫言此外都无事,柳眼梅梢正索诗。”其三:“穷巷闲门本阒然,强将爆竹聒阶前。人情旧雨非今雨,老境增年是减年。口不两匙休足谷,生能几屐莫言钱。扫除一室空诸有,庞老家人总解禅。”此二首诗作于淳熙十三年(1186年),范成大时年61岁。前首诗中“瘦骨”“病怜”和“屠苏”几句,是诗人年老多病的感慨,先小孩后老人的喝屠苏酒风俗,再次提示诗人年老的事实。后一首的三、四句,诗人自述身为老人过年时的矛盾心态。又如《元日立春》,“五年如此度,宁得讳衰残”,诗人对流年逝去的体悟,极大地增强了诗歌的表现力。

二、咏叹国家前途命运,蕴涵生命意识

在政局动荡的时代中,唐宋诗人在咏叹自身疾病、衰老的同时,更多地为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担忧、咏叹,蕴涵了诗人强烈的生命意识。

唐朝安史之乱带来了整个民族的灾难。杜甫对安史之乱带给广大人民的深重苦难进行了沉痛的歌咏。如《九日登梓州城》诗:“伊昔黄花酒,如今白发翁。追欢筋力异,望远岁时同。弟妹悲歌里,乾坤醉眼中。兵戈与关塞,此日意无穷。”《云安九日郑十八携酒陪诸公宴》诗:“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旧摘人频异,清香酒暂随。地偏初衣裌,山拥更登危。万国皆戎马,酣歌泪欲垂。”这两首均为重阳节诗歌。第一首作于宝应元年(762年),第二首作于永泰元年(765年)。前一首“伊昔”四句,写重阳节登城楼。“弟妹悲歌里,乾坤醉眼中。兵戈与关塞,此日意无穷”四句,远望有感:悲歌,家不忍言;醉眼,国不忍见,兵戈阻于关塞,此家、国所以两愁也。方回评曰:“老杜此诗悲不可言,唐人无能及之者。”[3]597后一首诗中的郑十八指郑贲,云安人。“寒花”四句,写九日,自伤飘荡;“地偏”四句,写云安,慨世乱离。人指诸公,曰频异,忆去年也。郑方携酒,曰暂随,念将来也。初衣夹,见地气之暖。更登危,见山城之高。朱鹤龄注:永泰元年八月,仆固怀恩及吐蕃、回纥等入寇,故诗云“万国皆戎马”[4]1231。诗中“如今白发翁”的形象,虽属诗人自身衰老之写实,但正因忧愁于家国命运、百姓生活,使读者感受到他沉毅搏动的一颗仁爱之心。

又如杜甫《至后》诗:“冬至至后日初长,远在剑南思洛阳。青袍白马有何意,金谷铜驼非故乡。梅花欲开不自觉,棣萼一别永相望。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此诗作于广德二年(764年)冬,杜甫53岁,在严武幕府。“思洛阳”句,暗含诗人思念故乡,惦记朝廷,忧国念家;眼见战局频仍,老百姓困苦不堪,诗人满腔悲痛,“诗成吟咏转凄凉”。诗歌原本是抒情达意的工具,一旦变成了诗人生命意识的载体,诗的生成就能加倍激发生命容量。

又再如杜甫的两首重阳节诗歌。《九日》诗:“去年登高郪县北,今日重在涪江滨。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长傍人。酒阑却忆十年事,肠断骊山清路尘。”《九日》诗:“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第一首作于广德元年(763年),杜甫52岁,在梓州。第二首作于大历二年(767年),杜甫56岁,在夔州。前一首诗世乱、酒阑四句,抒发旅途感慨,事关国计民生。世乱两句,诗人杜甫因世乱而久为客,愈增郁郁。酒阑两句,直指国事。《杜臆》:天宝十四年(755)冬,公(杜甫)自京师归奉先,路经骊山,玄宗方幸华清宫,安禄山反,然后还京,至此十年矣,所以忆之而肠断也[4]1034。后一首诗,殊方、弟妹四句,对景有感。诗人贫病交加,日落猿啼,霜白雁来,战乱中弟妹离散,天各一方,国破家恨,集于一身。其他如《九日蓝田崔氏庄》《登高》等诗,都表达了诗人对国家、民族前途命运的强烈关注,并将强烈的生命本体意识倾注于诗中。

安史之乱结束后,唐王朝统治阶级内部动荡不安。韩偓亲身经历了唐末的战乱和朝廷的多次政变,不少事情在他的诗中有所反映。如《冬至夜作》诗:“中宵忽见动葭灰,料得南枝有早梅。四野便应枯草绿,九重先觉冻云开。阴冰莫向河源塞,阳气今从地底回。不道惨舒无定分,却忧蚊响又成雷。”此诗原注:“天复二年(902年)随驾凤翔。”方回评曰:“是时朱全忠(朱温)围歧甚急,李茂贞有连和之意,(韩)偓之孤忠处此,殆知其必一反一覆,终无定在欤?此关时事,不但咏至节也。”纪昀曰:“此评是。”[3]604陈祖美认为,韩偓不仅是一个富有情感的诗人,更是一个头脑清醒有远见的政治家,该诗歌尾联的意思是别说勤王军的胜败尚不能断定,即使朱全忠取胜,恐怕他又要成为朝廷新的隐患。日后事态的发展完全证实了诗人的预见。此诗可以说是“推见至隐”,敷陈时事的“诗史”[5]901。诗歌内容事关唐朝皇帝的更替,是国家命运的集中反映,蕴涵了诗人的生命价值观。

北宋末年的靖康之难,金兵破城,掳走徽宗、钦宗,吕本中的诗歌广泛记述了靖康事变前后的各个方面。如《宜章元日》诗:“东风初解冻,桃李已经春。避地逢鸡日,伤时感雁臣。湖南驰贼骑,江外践胡尘。憔悴成无用,虚烦泪湿巾。”方回曰:“鸡日”“雁臣”之句甚工[3]578。谢思炜认为,建炎元年(1128年)秋,吕本中随父出守宣州,次年秋离宣城往江西,滞留筠州,建炎三年为躲避进攻江西的金兵,再次难逃,冬至衡州[6]187。“贼骑”“胡尘”两句,咏叹国家前途命运,“憔悴成无用,虚烦泪湿巾”句,则是诗人感慨情状的实录,忧时伤乱,诗中承载的是诗人对家国命运的深深关切。

爱国诗人陆游,一直关心沦陷在中原地区的人民大众,他深感自己衰老,却更为担忧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如《新年书感》诗:“早岁西游赋子虚,暮年负耒返乡闾。残躯未死敢忘国,病眼欲盲犹爱书。朋旧何劳记车笠,子孙幸不废葘畲。新年冷落如常日,白发萧萧闷自梳。”《人日雪》诗:“病卧江村不厌深,貂裘无奈晓寒侵。非贤那畏蛇年至,多难却愁人日阴。袅袅孤云生翠壁,霏霏急雪洒清林。一盂饭罢无余事,坐看生台下冻禽。”这两首诗作于嘉定二年(1209年 )己巳,此时陆游已86岁。前一首三、四句,作者自述身患疾病,年岁已高,犹不忘国忧。后一首原注:“己巳元旦至人日,雨雪间作。” 东方朔《占书》:“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豕,四日羊,五日牛,六日马,七日人,八日谷。其日晴,主所生之物盛,阴则灾。”[3]580方回曰:“放翁卒于是年之冬,年八十六。‘蛇年人日’,亦亚于东坡之‘鬼门人日’与唐子西之‘天时人日’,三联皆佳。子西有诗云:‘非贤幸脱龙蛇岁,上圣犹怜虮虱臣’。放翁亦暗合。无名氏云:‘岁逢龙蛇,不利贤者,郑康成卒’。”[3]616“多难却愁人日阴”,是陆游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咏叹,蕴涵了诗人的生命意识。

三、抒发仕宦迁谪的感慨,彰显对社会价值的追求

诗人仕宦中的升降变迁,仕途的坎坷起伏以及由此引发的人生感慨,都在诗歌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彰显了诗人对社会价值的追求。唐宋诗人所追求的社会价值,主要是指兼济天下,安邦定国,为民造福。

中唐诗人戴叔伦,在诗中描述了自己仕途的升降浮沉,如《除夜宿石头驿》诗:“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据王达津考证,此诗作于德宗贞元二年(786年),戴叔伦55岁,任抚州刺史。戴叔伦不待任满,以病退隐洪州栖贤山。本年冬天,有人诬告戴叔伦,被推事使追往抚州推勘。此诗写情自然,很契合人们心理。三、四句是写旅况羁情的传神之笔,不言愁而始欲愁,妙在于写出一种说不出的朦胧怅惘心怀[5]722;五、六句表达出诗人对无法实现自身抱负的无奈;末尾两句又将对社会价值的追求包含于“明日”的期待之中。

苏轼是北宋党争的受害者,一生遭受多次贬官,他的仕宦感慨具有极强的代表性。如《上元夜过赴儋守召独坐有感》诗:“使君置酒莫相违,守舍何妨独掩扉。静看月窗盘蜥蜴,卧闻风幔落蛜蝛。灯花结尽吾犹梦,香篆消时汝欲归。搔首凄凉十年事,传柑归遗满朝衣。”方回曰:“此诗元符元年(1098年)戊寅作,(东)坡年六十三矣。在儋州亦半年余,以去年绍兴丁丑(1097年)六月渡海也。十年前事,当是元祐二年(1087年)丁卯,以翰林学士侍宴端门,戊辰(1088年)知贡举,皆在朝。至五十九岁时,绍圣元年甲戌(1094年),自中山谪惠州。”[3]620京城汴梁的上元节,定是火树银花,热闹繁盛,而苏轼此时贬居的海南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他独自一人在馆舍掩门而坐,十年前的回忆映入脑海,当时自己是何等意气风发,此时又是如此寂寞潦倒,不由思绪万千,只能以诗歌抒发命运沉浮的感慨,传达出对继续实现社会价值的渴望。

苏轼虽说性格乐观,但特定时刻的仕宦感叹,亦是他真实心迹的自然流露。如《庚辰岁人日作》其一:“老去仍栖隔海村,梦中时见作诗孙。天涯已惯经人日,归路犹欣过鬼门。三策已应思贾让,孤忠终未赦虞翻。典衣剩买河源米,屈指新篘作上元。”其二:“不用长愁挂月村,槟榔生子竹生孙。新巢语燕还窥砚,旧雨来人不到门。春水芦根看鹤立,夕阳枫叶见鸦翻。此生念念随泡影,莫认家山作本元。”此二首诗作于元符三年(1100年),苏轼在海南儋州,时年65岁。前一首的三、四句,是北宋新旧党争的背景下,苏轼发自内心的咏叹。《山水志》:“广南西路容、牢二州界有鬼门关。”谚曰:“若度鬼门关,十去九不回。”言多炎瘴也。[7]2188纪昀评曰:“虽非极笔,究是老将登坛,謦欬自别。”[3]615后一首,末尾两句作禅语。《净名疏》云:“上水为因,下水为缘,得有泡起,斯须即无。有物遮光,则有影见,物异影异,物动影动。”《楞严经》:“徒获此心,未敢认为本元心地。”[7]2188纪昀曰:“末亦无聊自宽之语,勿以禅悦视之。”[8]2343苏轼抒发贬官海南的感慨,也表现出其对社会价值的追求。

宋代诗人唐庚对身遭贬谪感慨亦深。如《除夕》诗:“患难思年改,龙钟惜岁徂。关河先垅远,天地小臣孤。吾道凭温酒,时情付拥炉。南荒足妖怪,此日谩桃符。”方回曰:“唐庚年十七见知东坡,为张天觉丞相牵连,谪居惠州。此诗三、四似老杜,故取之。然子西诗大率精细。纪昀曰:三、四真切而深厚。云似老杜,信然。”[3]573首联两句,写诗人由于身遭患难,想通过改年而改变自己的命运,但体态龙钟,多过一次除夕,意味着距离生命的尽头更近一步,这是一种矛盾的心理。颔联两句,是诗人在茫茫宇宙之中,切身体会到个体的渺小,实属诗人遭贬谪的心理感受,彰显了诗人对社会价值的追求。

陈与义的诗歌,同样抒发仕宦节序的感慨。如《道中寒食二首》其二:“斗粟淹吾驾,浮云笑此生。有诗酬岁月,无梦到功名。客里逢归雁,愁边有乱鹰。杨花不解事,便作倚风轻。”纪昀评曰:“后四句意境笔路皆佳。绰有工部神韵,而又非相袭”。许印芳评曰:“诗学杜而能近杜妙矣,然近而相袭者犹是伪杜,惟近而非相袭,乃真杜也。”[3]591-592“有诗酬岁月,无梦到功名”两句,是陈与义深层的仕宦感受,是他心迹的自然流露。“客里逢归雁,愁边有乱鹰”两句,许印芳按:“五、六是折腰句,情景交融,意味深厚”。诗人通过归雁、乱鹰的意象,表现其仕宦客里的哀愁,是深层的愁叹,体现出诗人对社会价值的追求。

唐宋诗人对节序诗歌加以发展,他们通过诗歌艺术传达了自己的真情实感,其作品达到了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完美结合。从《瀛奎律髓》中的节序诗看来,唐宋诗人由于自身条件和外部环境的变迁,对疾病衰老、国家前途命运、仕宦遭际贬迁等进行歌咏,发出由衷的感慨,体现了诗人的生命意识及其对社会价值的追求。从方回及后辈诗歌评论家的评注来看,这些咏叹节序的诗歌,在艺术上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备受后人的推崇。

注释:

① 本文所引诗歌均出自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点校《瀛奎律髓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1] 莫砺锋.唐宋诗歌论集[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2] 张佐邦.文艺心理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3] 方回.瀛奎律髓汇评[G].李庆甲,集评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4] 杜甫.杜诗详注[M].仇兆鳌,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

[5] 吕慧鹃,等.历代著名作家评传:续编一[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7.

[6] 吕慧鹃,等.历代著名作家评传:续编二[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7.

[7] 苏轼.苏轼诗集合注[M].冯应榴,辑注;黄任柯,朱怀春,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8] 苏轼.苏轼诗集[M].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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