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列斯库:与死亡对弈的人
2015-08-15陈风
陈风
二十几年前,我偶然间读到一首名叫《对弈》的诗,它不仅给予我诸多意外的联想,还吸引着我后来一直去探求这位诗人的更多作品。从表面上看,这首诗似乎是写一场棋局,诗人写自己在其中始终与一个对手抗衡着、相持着,互有胜负,而且还欲罢不能。但整个场景中,诗人从头到尾都并没有交代自己究竟在与谁对弈,这种模糊性恰恰与我一直认同的朦胧之美所暗合,诗中的“他”究竟是谁,读者可以自己用想象去求索:
我移动一个白色的日子,/他移动一个黑色的日子,/我随着一个梦前进,/他在战争中把那个梦夺走。/他攻击我的肺叶,/我在医院考虑了一年,/我通过一次杰出的组合/赢了他一个黑色的日子/他移动一个灾祸/用癌症威胁我/(同时,癌症像十字架继续前进),/但我把一本书挡在他前面/迫使他后退。/我赢了他更多棋子,/可是看看吧,我的半生/被占领,退到了棋盘边缘。/“我会将你的军,你再不会乐观”,/他对我说。/“没关系”,我打趣地回应,/“我会用城堡拱卫我的感情。”//在我身后,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太阳,月亮和其他棋迷/为我的每一步行动而颤抖。//我点燃一支香烟/继续这场对弈。
这首诗不能不让我想起瑞典著名电影大师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gman,1918-2007)自编自导的代表作《第七封印》,那部哲理性电影讲的是一个中世纪十字军骑士与死神进行长期相持性对弈,以争取时间去完成自己未竞的事业的故事,很有启发意义。这首诗,也许就是它的作者马林·索列斯库一生的写照,他一直处于这样一种“对弈”中:他一生都在和不同的对手对弈着:审查制度、意识形态、疾病、死神……直至1996年因肝癌去世。
马林·索列斯库(Marin Sorescu,1936-1996),20世纪罗马尼亚著名诗人、剧作家,生于奥尔登尼亚省多尔日县的布尔塞斯特村,早年在克拉约瓦上中学;1955-1960年在伊阿西大学攻读语言学,毕业后来到布加勒斯特,曾经为一家文学报刊工作,1957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逐渐迷上了诗歌和戏剧,1965年出版《诗》,旋即被授予罗马尼亚作家协会奖,后来又陆续出版了多部诗集。他一生共出版了24部诗集,主要有《钟之死》(1966)、《堂吉诃德的温柔岁月》(1968)、《角度》(1970)、《咳嗽》(1970)、《零工的灵魂》(1972)、《环绕自虚无开始的小宇宙》(1973)、《在丁香旁边》(1975)、《巡回的盛宴》(1978)、《云》(1975)、《摆脱魔幻》(1978)、《海中喷泉》(1982)、《生命之水,死亡之水》(1987)、《审查官所选的诗》(1991)、《十字路口》(1994)、《桥》(1997)等;此外,他还著有9部戏剧,主要有《约拿》(1968)、《神经就是存在》(1968)、《教堂司事》(1970)、《来源》、《西克斯顿》、《美杜萨的筏子》等;另外他还出版过3部长篇小说、多部论文、评论集和儿童文学作品;翻译过帕斯捷尔纳克等人的作品。
除了6次获得过罗马尼亚作家协会奖之外,索列斯库还获得过一系列国际荣誉:那不勒斯国际诗歌节金奖(1970)、应邀在柏林国际创作节和墨西哥莫雷利亚国际诗歌节朗诵、参加美国依阿华大学国际创作计划(1971-1972)、两度成为西柏林访问作家(1973-1974,1990)、获得意大利佛罗伦萨缪斯学院缪斯奖(1978)、西班牙马德里“费尔南多·里埃洛”国际诗歌奖(1983)、奥地利赫德尔奖(1991)等;他还被提名为1996年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他的作品被译成了英、法、德、意、西、葡、日、汉、匈牙利、瑞典、荷兰、希腊、捷克、波兰、孟加拉等数十种语言,仅英文译本就有十余种。1960年起,他定居于布加勒斯特,编辑几份文刊,同时还是一家电影制作厂的导演。他于1983年成为法国巴黎马拉美学院的通讯院士、1992成为罗马尼亚学院院士。他个人还爱好设计、漫画和油画,曾经多次在国内外举办过个人画展。20世纪90年代初,他担任过罗马尼亚政府的文化部长。他于1996年12月8日因肝癌去世,享年60岁。
尽管罗马尼亚是个小国,但却是一个提倡文学创作的国家。较之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的其他东欧国家,罗马尼亚的作家相对要自由一些,其地位也相对较高,因此在文学方面取得了较大的成就,有好几位颇具国际影响的作家诗人,索列斯库就是其中之一。作为20世纪后半期罗马尼亚诗坛上的重要人物,索列斯库为罗马尼亚诗歌的发展起到了承先启后的重要作用。他一方面继承了本世纪初以来的一些罗马尼亚诗歌大师(如布拉加)所保持的诗歌传统,另一方面则吸收西方现代主义创作手法,尤其是把自己所擅长的一些戏剧技巧引入诗歌,使其诗歌作品产生出了戏剧性场景的特殊效果,不仅非常成功,而且还成为其作品的特质。
像布拉加和其他罗马尼亚重要诗人一样,索列斯库非常着迷于戏剧,写过多部戏剧作品,尤其是《约拿》(1968),这部剧作曾经在德国、瑞士、匈牙利、波兰和芬兰等国上演,大获成功,因而还获得了罗马尼亚作家协会奖;此外,索列斯库写过大量论文来探讨诗歌与戏剧之间的联系,均收入论文集《无眠》(1971)之中。像出生于罗马尼亚的著名荒诞派剧作家尤奈斯库一样,在索列斯库的戏剧和诗歌中,一切真实的事物的分解都发生了,与尤奈斯库不同的是,索列斯库能够区别悲剧性和喜剧性事物。可以说,索列斯库的每一首诗都是一个小小的世界。他是奇妙的“混沌的组织者”,能够在悲剧性与喜剧性之间显出冷静、深刻、反讽的独特个性。他创造的诗歌世界多半是荒诞的,大胆地涉及了作者自己的挫折感,然而又因为其荒诞而更为真实。而每一首诗中世界都是由每一首诗中的人物(如他笔下的莎士比亚)创造的,包含了不露声色甚至冷酷无情的真实性。
美国著名诗人、幽默和喜剧大师拉塞尔·埃德森在论述索列斯库的诗时这样说:“除了诗人,如果任何人说出索列斯库在他的诗里所说的话,那么他或者她就会被认为是疯了。但这就是诗歌该做的事情,把这种材料放进合理的形式之中。”而另一位美国诗人弗朗兹·赖特说:“索列斯库具有在一首诗里把引起整首诗变形的东西——说出一次或者两次的能力——尽管上帝知道一次就够了。那个改变一切的时刻,如果要把它从其余事物上面割裂或者解开,那么就可能会显得有些轻微了——可是在语境中,被那种奇异的、古怪的散文似的或者事实的嗓音所围绕,它导致某种奇迹般的事情发生”:
今天拉起一片云彩之帆,/明天竖起一根路的桅杆,/我独自给自己建造了一艘船。//这艘船一建成,我就扛着它/开始寻找适合它的/水。//我就这样不停地行走,直到一只海鸥/死在它那/如同一瓶香槟酒的船头。//然后我走进大海/海水漫过我的脚踝,我的腰部,/这艘船渴望着波浪/越来越猛烈地推动我。//当我完全看不见自己,/这艘船突然开始/自动行驶。//哦,即使我每一步/走得更深,/现在那搬动它的也依然是我——/双手高举在头上/默默地/走在海底。(《下水典礼》)
从20世纪中期开始,诗歌的发展越来越倾向于口语化,而且逐渐成为世界性潮流。口语化的初衷本来是对诗歌中的抒情成分的反动,然而,口语化并不意味着把诗写成像一杯索然无味的白开水,相反,口语化诗歌需要相当高的诗歌技巧:一方面,诗歌的口语化不仅是语言的简化(即去掉语言的繁复和多余泛滥的抒情成分);另一方面,它从本质上要求诗人在言简意赅中推陈出新,赋予它以新的含义,在简洁明了的语言中表现出深邃的思想和回味无穷的“弦外之音”。在这方面,索列斯库尤其擅长,简直堪称别具一格的口语化诗歌大师:他在诗里把人与物、社会、自然的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关系十分巧妙地结合并表现出来,他可以用口语把非常普通的事情写得十分有趣,让读者产生出多层次的联想,而他本人就是他的诗歌作品的导演:
狮子张开血盆大口/期待我把头伸进去/或者塞给它一首诗。//我不会把任何诗/给予这些铁石心肠的险恶猛兽。/它们不加咀嚼就把诗吞下去。/那我最好还是把头伸进去?//那会安全可靠吗?/不,最好是诗而不是我的头。/最好是诗.//人们经过,把信件塞进它的嘴巴,/又四处观望/就像正在投毒的/杀手。//我就在这外面,就在它面前,/用诗和对我自己的怨言/来塞满它的嘴巴。(《狮口》)
每天傍晚/我都要从邻居那里/收集所有现成可用的椅子/对它们朗诵诗歌。//如果你知道怎样/把椅子摆放得恰当,/它们就对诗歌非常敏感。(《椅子》)
在索列斯库的诗里,抒情性少于戏剧性独白。他的作品往往在愉快中开始,尽管表面上有些喜剧性和幽默性,让人读来感到轻松、机智,有时甚至荒诞,但其实质通常是严肃的,以深刻的内涵讽刺着社会现象和统治制度。它们里面的情节对于索列斯库本人来说也许是虚构的,然而对于读者,完全是真实的,可能发生过或者将会发生。比如,他在名诗《命运》中,他通过对一只复活的冻鸡的叙述,讽刺了现实社会中的种种弊端,但其构思绝对是巧妙的、不露声色的。
索列斯库不愧为顽强的“对弈者”,令人肃然起敬:在同死神对弈之际,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躺在病床上坚持写作,尽管有时已无法提笔,他还通过口述,让他的妻子记录下那些美好而深刻的诗句。他最后的诗集《桥》由整理出来的90首诗组成,在他去世后的1997年出版。
1993年,我赴美参加“国际创作计划”,在那里初次读到索列斯库让人震撼的诗作。1971-1972年,索列斯库在美国参加同一个“国际创作计划”,留下了不少诗作。那个冬天,我在堆满各国作家作品的阅览室里饱读这位罗马尼亚诗人的作品,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翻译他的诗,时至今日,译出了这个索列斯库诗歌小辑,其中收入了索列斯库不同创作时期最重要的作品。我希望这些译作对中国诗人有一定的参考价值,或者启示,也希望阅读这些作品会给你带来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