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能够记住的故事
2015-08-15莫彩凤
■莫彩凤
很小的时候,曾经看过一个故事,记不起名字了,只隐约记得生活在海边的女孩在每次哭泣的时候都会在沙滩上捡一枚贝壳,埋在椰子树下。女孩后来搬走了,很多年以后风烛残年的她再度回到儿时的天堂。那棵椰子树已经在岁月中老去,在海风中风化成一棵干枯的化石。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扒开树根,竟然掘出了一大堆的贝壳。她唏嘘不已,自己竟然曾经这样伤心过。她摩挲着那些装满记忆的贝壳,往昔的悲喜慢慢延展。她记起那些日子,悲伤着却也快乐着。临终之时,她把贝壳重新投进大海,想象着有一天也会有一个小女孩像她一样,每一次哭泣的时候都会将一枚贝壳埋在沙滩上。每次读到这的时候,我常常幻想自己就是书里的小女孩,不过没有生活在海边,也没有美丽的贝壳,只有书。如果真的需要任何东西证明我的记忆也曾经美丽的话,真的就只有书了。
从小到大,积攒起来的东西是数不胜数了。每年夏天,太阳晴好的时候,妈妈总会将所有的棉被、衣裳都翻出来晾晒。而我也会在这个时候把从小学积攒起来的书搬出来晒太阳。一本本地摊开,彩印的、黑白的;小的、大的;厚的、薄的;练习本、报纸,甚至那些陈年的试卷、成绩单、画纸,都暴露在太阳光下。我搬只小凳子,坐在院子的桃树下,挥着小木棍,赶走偶然前来觅食的母鸡,那时的喜悦就好像晾晒粮食的老农。我觉得我比书里的小女孩更快乐,因为我没有眼泪,我是一直笑着坐到黄昏。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闲着的时候,我常常在想,这是不是也是一种缘份呢?或许我对文学的定义太狭隘,文学又怎么能够止于书呢?不过,那些书,那些童话,那些小说,那些曾经为我所拥有的东西,的确带给我比如今更多的感触。它们带着陈年阳光的味道,证明那些日子我曾经是那样虔诚,那样单纯地活过。
三年级时才开始学写作文,可是以乡村贫乏的思维,造就不出丰富的想象力。言语的匮乏,连组词造句都要绞尽脑汁,更别说成文了。不过我和我的同学都很庆幸,因为有班长在,我们度过了最艰难的开始。班长很聪明,是那个时候写得最好、最多的人。虽然也不过是一两百字,而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讲无异于愚公门前的太行王屋。每一次作文课,老师前脚刚迈离教室,我们便拿着作文本和笔蜂拥围在班长桌前。班长写一句,我们抄一句,甚至连她写错、涂改的字迹,我们也都很乖巧地克隆下来。全班只有二十来人,但老师只需改一篇作文,因为所有的作文本都雷同得连标点符号都一样。如果不计较字的异同,几乎可以说是手版的复印。这样的日子,我们过了足足有一个学期。唯一的遗憾就是,老师洞悉了我们的秘密。她也是个没耐心的人,在每一本作文本上潦草地打了一个“阅”字,证明自己未曾懈怠。虽说是抄别人的,但心里总是爱面子的,总是草草一个“阅”字,怎么也不能令我满足。不过,这似乎毫无办法,因为每次提笔,大脑比无云的天还空旷。唉,没办法,没办法。我记得我常常是这样很无奈地再次凑到班长的桌前。
那时节,姐姐读初中,哥哥也是小学高年级的大同学了。我常常把他们的语文书翻扯出来读。当然都是没有注音的,很多字也是不认识的,我用字典一个一个地给它们标拼音。哥哥一向好玩,从不听老师的话事先预习功课,我无意中给他帮了大忙。想到这的时候,每每要感叹,原来我也可以这样有毅力。除此之外,姐姐和哥哥的作文书、童话书都成了我的狩猎对象。尤其是姐姐的一本封皮是紫色的童话书,我尤其钟爱。每一篇童话都加注了拼音,我可以畅通无阻地阅读。读的次数多了,时不时会在不经意间顺口说出其中的段落,我开始在有意无意中模仿书中的文字。小学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叫做《南京长江大桥》,开头第一句就大发感叹,“南京长江大桥是多么雄伟壮丽啊!”在老师布置的一篇状物描写学校附近水塔的作文上,我依葫芦画瓢,开题便感慨,“家乡的水塔是多么雄伟壮丽啊!”虽然我没见过人民英雄纪念碑,并不知道什么叫“雄伟壮丽”,也不知道感叹号就是感慨的意思,但我知道那是一句很好的话。因为这一句话,老师当堂表扬了我,夸我怎样的学以致用,怎样得的聪明伶俐。因为那一声赞赏,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叫作成就感的喜悦和激动,更加竭尽心力要把每一次的作文写好。而从班长那也开始分流出一部分人,围拢在我的桌前。我的作文本里不再出现潦草的“阅”字。
学校为了增长我们的见识,扩展我们的视野,给每一个四年级以上的学生都订阅了《小博士报》和一份叫做《儿童创造》的杂志。《小博士报》被我翻了一遍又一遍,被新学完的书本压在了底下,过不了多久又重新被我翻出来,然后又过不了多久又被书本压在了底下。我喜欢将报纸摊开,放在床上。然后抱来一张凳子,盛上一碗饭,一边翻看,一边读报。有时饭吃完了,忘记了洗碗,有时看完了报纸,饭却还剩下大半碗。痴迷的程度,连现在想起来都唏嘘不已,不可思议。也许真的是乡村太闭塞,一旦涌来外来的养分,干涸的心灵就像大旱已久的土地,吱吱地吸吮着甘露。如今报纸已经泛黄,陈旧得几乎轻轻一捻就能捏碎,再也不能将它们捧在手上。那时养成的一边看书一边吃饭的毛病,直到现在依然改不了。饭桌前没了一本可以时时翻阅的书或报纸,总觉得一双眼睛不知道要看向哪里才好。
冬天的时候,暖融融的阳光正好在门口斜切下一溜光。我坐在门槛上,手里捧着《儿童创造》。温暖的阳光晒烫了我的脸,我也读完了一篇小说。那些文字已经是不复记忆了,但书中的一幅插画却一直留存至今。我记得画中的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肩上掮着一把铁铲,走在河沿。记住这幅画有何意义,不记住这幅画又有何意义,我不知道,也无从选择,但它的确是真真切切地刻在我脑子里。五年级那会儿,学校新建了一个小型图书室,号召所有的学生捐书。我把所有的《儿童创造》都捐了出去,那之后,我不能再看一眼。不知道是一种过错,还是一种错过,遗憾没能再拥有它们。又或许它们能在小学的图书室,用余温再次点燃另一个女孩的心。但愿如此吧。
白驹过隙,转眼我竟成了初中生。镇里的初中当然比小学更有生趣,尤其是那个有教室那么大的图书室,小学的图书室完全无法比拟。文学的世界是虚幻的世界,而我又是那样的喜欢幻想,图书室成了我最眷顾的地方。西方童话系列——紫色童话、粉色童话、蓝色童话、《少年文艺》等等都在我的手中过了一遍。有一套书我尤其钟爱的是绿皮系列的,大概有十来本,已经不太记得书中的内容,似乎有一篇叫《阿城的龟》,写父母被打成反动派的兄弟流浪街头,弟弟饿极了,哥哥为弟弟偷了一个苹果,被急驰而来的汽车压断了双腿。还有一篇写冬天里,打赤脚卖鸡蛋的小女孩一天到晚都在胡同里叫卖,流脓的脚把沿路的雪都弄脏了……原来生活不仅仅是“公主和王子终于过上了幸福的日子”,有很多人,就像那个小女孩,就像那两兄弟,他们有着他人所无法感知的悲哀。读着别人的故事,仿佛我也置身那个时代,我懂得了什么叫悲剧。历史简单然而不朴素,那是千千万万的生命堆叠而成的。读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泪。
我的眼睛是在那时候近视的。学校规定熄灯之后每个学生都必须睡觉,不得逗留在寝室外。每晚熄灯后,我总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那个悬而未决的结局吸引着我,令我无法入睡。我的床靠近窗口,窗外走廊透进暗黄的灯光。等查寝的老师一走,我就翻身起来,凑近窗口,非要把结局看完不可。冬天冷的时候,我就把镜子挂在窗口,蒙着被子,用镜子的反光看书。后来买了个手电筒,躲在被子里看完了一本又一本的书。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书被我压在身下,手电筒没关,发出暗淡的光线。日积月累,我没有意识到这种越雷池的行为究竟会给我带来什么不利的后果。直到有一次调座位的时候,我被调在了教室后面。此时我才发现原本看得清清楚楚的黑板变成了朦朦胧胧的一片,我真的近视了。沉迷于课外书,课上看,课下看,有时还把自己想象成书中的主人公,经历着主人公相同的酸甜苦辣,那样的滋味好像自己已经是历尽沧桑了。
成绩一跌再跌,按班主任的说法,如果我再继续堕落的话,就没有谁能救得了我了。初三时,换了一位新班主任。班主任第一堂课就叫我们写一篇升上初中以来的感受。我把自己的懊悔与沉迷都写进了里面,我想自己救自己,我不想没有书读。年轻的班主任在课堂上夸奖我文字优美,感情真挚,并让我担任了语文科代表。我懵了,也许真的是无心插柳。多年的阅读积累竟然使我笔下游刃有余,而我浑然不觉。我再一次感受到小学时候的成就感。原来骄傲也可以这么容易,只要善于骄傲。
如愿以偿考上高中,因为分数刚刚达线,我被安排在普通班。好强的我不甘于沉默,我渴望着被赞扬的感觉。三年以来我不再读任何的课外书,将全部的精力都倾注在教科书上。我的成绩渐渐能与重点班的学生比肩,大学成了我新的目标。
正应了那句“有心栽花花不发”,我开始意识到自己语言的匮乏,高三六十分的作文能得到四十分已经是最好的成绩,八百字的作文常常让我花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我已经无话可说,他人的故事是他人的故事,与我再也无关,我丧失了感受生活的灵敏度。
原本我并不想读中文的,捉襟见肘组织文字的尴尬,令我不愿再停留在文学的殿堂。可笑的是在最后一刻我将自己的志愿改了,还是填了中文。冥冥之中,命运是否已经替我安排了道路?在不知不觉之间把自己推向了最不想去的地方。文笔依然捉襟见肘,坐在案前看书的时候,望着窗外匆匆而过的人流,我突然很想当编剧。我想把自己经历过的,看过的,听过的,用我的笔记录下来,阐释成镜头。也许那只不过是一个无可企及的梦,或许命运未曾为我安排过这条道路,抑或正是因为它的安排,我才产生这样的想法。其实都不重要了,但我会常常感激自己曾经活过的日子,或许这就是文学最本质的东西,写人生,还原人生,给人生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每个人都是主角,只是剧情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