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些城管学生
2015-08-15
书教长了,总免不了遇到这样的场面,一个帅小伙子或一位美女亲热地走到你跟前,甜甜地道一声“老师,您好!”而你呢,硬是记不起他(她)是谁,杵在人家面前,翻着白眼搜寻记忆库,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因为我们这些中小学教师的记忆里,尽是些精瘦精瘦、像猴子一样在教室里窜来窜去、老是让你的心为他们悬着的小不点,或是皮肤黑黄黑黄的黄毛丫头,而眼前呢,站着身材魁梧精神抖擞的帅气小伙,或是皮肤白白的闪着青春光泽亭亭玉立的年轻姑娘,尤其是女孩子,像春蚕,才刚又黑又瘦的,吃了几天桑叶,变得又白又亮,将他们的过去和现在链接起来,那需要很高的智商,很强的记忆力。
对于自己的智商和记忆力,我素来缺乏自信,经常犯傻,往往学生亲热地和自己谈了半天,还记不起他是谁,冷不丁地问,哦,对不起,请问你叫啥名儿。这话虽然客气,可透着生分,虽然从来没有学生当面指责我,我知道,过后定会埋怨,这破老头,才几天,就将我忘得一干二尽!每遇这种情况,都要自责几天,久了,一上街,老是提心吊胆的,怕见到以前的学生。
遭遇次数多了,我也学滑头,虽然我无法记起眼前的学生,再不傻傻地问他的名字,就话赶话,装出很熟的样子,亲切的拉拉家常,谈谈工作,尴尬场面自然就少了。
那天,我下班回家,顺路去市场买点菜,在市场门口遇到一男一女两个穿城管制服的年轻人,双双走到我跟前,齐声问好。我蒙了,倒不全因为我记不起他们,我从来就就没有把自己的学生与城管相联系过,对城管,曾经很隔膜。
关于城管,我有两次很不愉快的记忆,与网络里的负面新闻无关,因为城管切切实实地踢过我的摊子,收缴过我的货物。
老师虽然一律清,却不一定都高,和社会上其它行业的芸芸众生一样,做梦都想发财。因为揣在口袋中的每月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压根儿就经受不住撞击,风轻轻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每天晚上,我一想起银行里码叠起来成捆的红红绿绿的大票子就闹心,就睡不着觉。
一年,刚放暑假,与同办公室的同事相约,出门做小商贩。哥俩来到鄂南一个还算繁荣的城市,蒙蒙亮爬起来,收拾好货物,来到南面的市场,蹲下来,刚把众多式样白白黄黄的珍珠首饰摆好,城管来了,权威无上不容商量铿锵有力吼道,收起来!没有办法,屏声息气耐性耐烦收起来,起身来到北市,北市也是“收起来”,去南市,同样是“收起来”,最后到西市,悲剧重演,刚摆好货物,城管来了,也是“收起来”。“收起来”了几次,也发现了门道,城管只会说一句“收起来”,本地商贩嬉皮笑脸赖着不收起来,他们吼了几句后居然走了,或者王顾左右而言他。我们也学着死皮赖脸地朝他笑,嘴上答应好,就是不收起来。谁知遇到了一位喜欢用脚发言的主,飞起一脚,将我那些可爱的珍珠耳环、项链、项坠、手链、戒指踢得满地跳舞,到处找牙,你除了白他两眼外还有办法么?乖乖地将散了一地的珍珠摸起来,低头走人。
人出来了,不能老是缩在旅馆里啊,那些可爱的珍珠首饰总得有个展示的平台吧。好心人出主意,说黄昏时的广场人多,那时城管也下班了,比较安全,我们觉得这主意好。待到下午五点,我们清点好货物,窜到广场。广场上人确实很多,我们找一个不碍事的地儿,下摊前,踮起脚尖认真侦查了一番,确信没有城管,蹲下来,认认真真地摆好摊,城管仿佛从天而降,这次他们不说“收起来”,而是替你收起来,甩到车上,不待你回过神来,一溜烟走了,丢下你站在熙熙攘攘的广场上苍凉无比地发呆,不得不佩服城管的敬业精神。天下小贩是一家,那些庆幸逃过一劫的哥们姐们,平安无事地摆好摊,边做生意,边安慰我们,不着急,明天找个熟人,将货要回来。
熟人我倒是有一个,旅店老板不仅是我同乡,教过民办,是亲自教过我“买椟还珠”的,早年弃教从商,可能比较顺,赚了不少钱,这点从他的独家四层旅馆可以看出。当我向他表达完意思后,朝我笑了笑,然后大谈特谈语文、物理教学,我教语文,同事教物理,凑巧,他也教过这两门课程。我忽然记起来了,这位老师是特别看重面子的,大概认为教书这个职业嘛,只是清贫点,与书本笔墨关联,还不算十分丢面子,而小商小贩嘛,嘿,嘿嘿!你懂的。那次下海经商自然铩羽而归,不但未赚到票子,还赔了几张。
然而,强烈的发财愿望,让我自己都吃惊。那些年,我们这里有不少人不在家过年,弄些花花绿绿的小物件,甚至小鸟金鱼之类的小宠物,到沿海的城市套圈,个把月时间,能净赚一百来张红票子,这个数字对我来说太有诱惑力了,我辛辛苦苦站一年讲台,才五十来张。于是有一年春节,我约了几个同事搭伙出门套圈,穷人嘛,过不过年的无所谓。大家想象着不几天到手的票子,什么苦也能吃,大年三十,人家放鞭炮,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团年饭,我在他家大门外蹲着,趁人少时,掏出两个冷的馒头甜滋滋地啃着,丝毫不觉得苦,大年夜,几个煮鸡蛋、一碗方便面大家伙吃得热火朝天,津津有味。好日子只维持了三天,大年初三,刚在Z市公园门口摆开小猪小猫小狗之类艺术品,刺溜一声,车子准确地停在我小摊前,从车里跳下来一群城管,二话不是,就来收我的物件,往车里丢,我伸手拉住,两个年轻城管一左一右,双双擒住我的双臂,卷尽我的货物后,松开我的手,上车扬长而去。直到这时我才意思到,敬业的城管,大年初三就上班了。城管走后,摊贩们从角角落落走拢来,不厌其烦的将货物从新摆好。看我傻傻地愣在原地,开始安慰我,这还算好的,去年年初七,我们四个,被逮去关起来,进屋一番拳打脚踢。我问他们,这样对你们,你们就?能怎样?一进屋就缩到屋角,抱住头,撅起屁股,任他们踢吧。
至此,我彻底明白,自己通过做小贩做成比尔盖茨的美梦,就像一个大大的彩色肥皂泡,无声地碎灭在南国都市里,泡沫洒在那干净的水泥地上。
好多年没有摆摊了,不知在大小城市这种猫和老鼠的戏是否还在上演。
面对眼前站着的这对城管学生,我的职业病又犯了,对他们说,你看这些摆摊的爷爷、奶奶、大伯、阿姨哪个不是衣衫褴褛,不是出于生活所逼,谁愿意起早贪黑的干这活,不容易啊。俩学生连连点头,我还是不放心,把话说得更直白了,千万不要动不动踢人家的摊子,掰断人家的秤。女学生更乖巧,她说,老师,您教的学生是讲文明的,怎么会踢人家的摊子呢,我们一定会把商贩处成亲人。我笑了笑,不好再说什么了。
以后上街,我总不由自主地朝他们多看一两眼,他们呢,看见了,上前招呼一声,多半时候忙,没有看见。踢摊子掰秤杆的事果然没有发生,常见到的是他们与摊主们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亲热地聊天,有说有笑的,他们不在时,市场依旧热闹而祥和,大家说说笑笑地讨价还价,肢体接触,擦枪走火的事似乎没有发生过。时间长了,我便不再怎么留意他们了。
我住的这个小镇,不怎么繁华,记忆里,堵车的事几乎没发生过,也似乎没有见过交警。大年初三,我骑摩托车去舅舅家拜年,经过十字路口时,居然被堵住了,停下来,见那城管女学生站在路中间疏导过往车辆,虽是晴天,但毕竟大寒时节,气温还是很低的,而女城管穿着单薄的制服,额头挂着汗珠,头发湿湿地贴在脑门,脸蛋红红的,原本好听的嗓子沙哑了,不知怎的,我内心涌起一股暖暖的温情,一种父亲对女儿的怜惜。车辆疏通后,我并没有急着赶路,左脚踏地,右脚踩着脚踏板,望着她笑。她也发现了我,上前来拜年,我笑问,改行了?她微笑着,没办法,交警没来。我感叹,想不到咱们这儿也堵车啊。女城管淡淡一笑,一年有那么三天,大年初一,大年初三,清明节。看来自己得医医好为人师的职业病了,因为不用我诲人不倦,孩子们一样把市场和谐成了爷爷奶奶、大伯大婶、叔叔阿姨组成的大家庭。
女儿放寒假回来,半年没回家了,很显然是个客,我赶紧去菜场,弄点食材回包饺子,女儿喜欢饺子。菜场人不多,比较空旷,出来路过菜场门口,猛然看到那个做城管的男学生,举起一把天堂伞,为蹲在下面的一位老奶奶遮挡鹅毛般簌簌而下的雪花,老奶奶面前码着两棵大白菜,两把香蒜,看来快要收摊了。学生见了我,客气地招呼,老师,带把菜回去嘛。我本没有买蔬菜的计划,突然觉得饺子里包点大白菜,味道也不错,顺手拿了一棵,付钱时问,你奶奶?学生笑道,对,我奶奶。老奶奶边找零,边说,这孩子心善。
走到路口拐角,我回过头,见学生仍在那儿,举着伞。朵朵雪花,悠悠地落在伞上,如苍穹送给伞的一道吻痕,如少女梦中的一抹微笑,飞扬的雪花是青春的舞者,是生命的赞歌。我忽然觉得,这个下雪的日子,是那么暖和,仿佛闻到了春天花草的气息。我举起手机,拍下了这朵用伞撑起来的爱的花朵,她是多么纯洁!多么耀眼!荣华绝代!
人要生存,生存就有需求,有需求就有交换,交换需要市场,市场多的地方就是城市。社会需要秩序,市场需要管理,需要城管,这很自然。容不了小摊贩,成不了大都市,同样,没有城管,城市注定繁荣不起来。业主很累,城管也辛苦,活着,谁都不容易。社会需要宽容,每个人能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想想,世界就和谐了,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