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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网下的哭泣

2015-08-14孙鲁瑶

世界文化 2015年8期
关键词:罗莎斯特拉大屠杀

孙鲁瑶

辛西娅·欧芝克(Cynthia Ozick)(1928— ),一位“真正具有犹太责任感”的女作家,以鲜明的族裔写作倾向蜚声美国文坛。她以平实的笔触再现了犹太民族崎岖坎坷的历史,并对犹太大屠杀所造成的精神创伤格外关注。其作品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提名,并荣获“迈克尔·瑞短篇小说终身成就奖”“欧·亨利小说奖”“犹太文学杰出贡献奖”等重要奖项,欧芝克本人也被誉为“犹太精神的维护者”“犹太传统代言人”和“最无畏的作家”。

发表于1980年的短篇小说《大披巾》堪称辛西娅·欧芝克最优秀的作品之一,小说以“二战”为背景,却无关烽烟炮火。故事发生在“二战”期间的纳粹集中营,一位贫病交加的犹太母亲用大披巾保护襁褓里的幼儿,却终因披巾的遗失而使婴孩暴露于纳粹的电网之下。小说笔触平实,强烈的感情涌动于寂静的文字之下,给人以深切的冲击。

有人说“二战”是新世界诞生的涅槃之火,赋予了世界以全新的秩序,但对于犹太人来说,“二战”却是永远不能忘却的民族噩梦。反犹主义在“二战”中变得越发极端和激进,德国纳粹有关“优等种族”的论调愈演愈烈,他们宣称,“优等种族”有理由也有特权消灭“劣等种族”,以求人种的纯净与高尚,而犹太人则是“最需要、最迫切消灭的顽疾”。纳粹的 “种族清洗”活动屠杀了近600万犹太人,这对于犹太民族来说堪称灭顶之灾。据不完全统计,“截止到1945年,波兰原有的350万犹太人只剩下7万余人,荷兰的14万犹太人只剩下3.5万人,而德国和奥地利的33万犹太人仅有4万人生还”,此外,希腊、乌克兰和俄罗斯等国的犹太人也几乎消灭殆尽。《大披巾》的故事正发生于这样残暴的历史背景之下。

主人公罗莎是一位饱受摧残的犹太母亲,她带着幼小的女儿玛格达和侄女斯特拉生活在纳粹的集中营里。玛格达还是个婴孩,不会哭也不会闹,只是安静而竭力地吸吮母亲枯竭的乳头,在母亲的怀抱中求得生存。罗莎有一条大披巾,她用这条披巾紧紧地裹住怀中的稚婴,以逃过纳粹的搜查。在严酷的环境下,罗莎的首要考虑是玛格达的生存:

她可以离开队列一分钟,把玛格达塞到路边任何一个女人的手里。但是,如果她走出队列,他们可能会开枪。还有,即使她躲开队列半秒钟,把披巾裹的包裹塞给一个陌生女人,她会接受吗?她也许会大吃一惊,会害怕起来;她也许会失手把围巾包掉下来,玛格达就摔出来,撞破脑袋而死去。

当罗莎决定将玛格达带在身边的那一刻,披巾就成了母女之间最重要的纽带,它掩护着玛格达,同时它又是母亲乳房的替代物,玛格达在饥饿时可以尽情地吸吮披巾的一角。从这个意义上讲,披巾既是婴孩存活的依靠,也是母亲对婴儿的精神寄托:只要披巾在,玛格达就是安全的。

纳粹与犹太母亲构成了一组直接矛盾,同时犹太家人之间也有着虎视眈眈的利害关系。玛格达的姐姐斯特拉竟成了小婴孩存活的威胁。斯特拉是纳粹集中营残酷的生存竞争中的冷血产物,欧芝克一开头便这样描述这位14岁的犹太小姑娘:“斯特拉,冰凉的,冷冰冰的,跟地狱一样冰冷。”披巾是斯特拉渴望的温暖,“她也想要裹在披巾里,藏起来,睡着觉,被行军的节奏轻轻摇晃着”。于是,玛格达变成了斯特拉的敌人,一个血浓于水又带有讽刺意义的“对手”。

斯特拉的存在使披巾的庇佑无法长久。一日,斯特拉终于偷走了妹妹的大披巾,玛格达瞬间暴露于纳粹的视线之下,这15个月大的婴孩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并不知晓,她踉跄着小细腿,去寻找可以吸吮的披巾的一角。而这时,纳粹已将她高高举起,投入了滋滋作响的电网。欧芝克将玛格达死亡的瞬间做了慢动作描绘:

玛格达的全身穿过高傲的长空。她像只蝴蝶在触摸银色的蔓藤。玛格达有柔软毛发的圆圆的脑袋,她铅笔似的细腰、气球似的肚子和弯曲的胳膊摔到铁丝网上。

这一幕是全篇的高潮,矛盾冲突在此无声而激烈。手无缚鸡之力的稚嫩生命瞬间在电网上灰飞烟灭,如此可爱羸弱的婴儿与纳粹口中不得不杀的“劣等种族”构成了一组强烈反差。幼女殒命的一幕幕场景已然映在母亲罗莎眼中,从此成为罗莎的精神创伤。罗莎的痛苦是双重的,这种无处宣泄的恐惧和愤懑贯穿着整篇小说:玛格达的死留给了母亲极度的精神刺激,可即使玛格达能暂且存活又如何?“罗莎知道玛格达很快会死的;她早就应该死了……她知道,有一天会有人把玛格达偷走并吃下去。”罗莎很清楚,她与孩子相伴的每一天都是在等候死亡的降临,这比死亡到来的那一刻还要令人恐惧难当。

欧芝克使用慢镜头的方式将玛格达与罗莎的生死离别拉伸得十分漫长,这种痛苦难以描述,只有通过罗莎激烈的思想斗争和无意识的肉体反应表现出来,整个过程中,罗莎是失为和失语的:

那些铁丝网里的声音发了疯地咆哮起来,催促罗莎快跑,赶快跑到玛格达从飞行中落到充电铁丝网的地方。当然,罗莎没有听从它们。她只是站在那里,因为,如果她跑的话,他们会开枪的,如果她去捡玛格达的柴火棍似的尸骨,他们会开枪的,如果她让沿着她骨架子升上来的狼般的痛苦的尖叫爆发出来的话,他们会开枪的。于是,她搂住玛格达的披巾,直到她咽下了狼的尖叫,尝到了玛格达口水的深深的肉桂和杏仁的香味;罗莎吮啜着披巾直到它干枯了。

目睹玛格达的死,罗莎无能为力,她甚至不能发出一声哀嚎,因为“他们会开枪的”。欧芝克用短短的五个字来解释罗莎为何“只是站在那里”,可是这五个字下涌动的犹太母亲的无奈和辛酸却奔涌而出。小说的结尾留给读者的是触动心灵的绝望——罗莎连女儿瘦小的尸体都无法拥有。这种违背人类本性的结局正体现了欧芝克对“二战”犹太屠戮的讽刺和控诉。大屠杀的表现方式多样,欧芝克选择以人类情感中最真挚的骨肉亲情为大屠杀主题,使人们通过本能便可以深刻体会战争的灭绝人性。玛格达并非个例,她代表的大屠杀中丧命的一百多万犹太孩童,他们纯真无害,却沦为战争与权力的牺牲品;而罗莎代表的则是在犹太大屠杀中存活下来的“精神创伤患者”,战后犹太幸存者虽然开始了新生活,却永远无法摆脱大屠杀留给人生的阴影。

欧芝克在《大披巾》的续集《罗莎》中讲述了罗莎和斯特拉战后的生活轨迹。罗莎即使从集中营幸存辗转至美国,仍时时紧抱大披巾,陷入对女儿的深切回忆。她无法面对新生活,只能一遍遍回忆和讲述着过去——“战时的创痛无法弥补,只能苟延残喘;此后前途不堪设想,何处寻找亡灵?”“亡灵”已无处可寻,而“亡灵”所代表的犹太悲惨史亦被人们渐渐淡忘,这是不可否认的现实,所以罗莎一遍遍追述过往,让历史记忆永生新鲜。

而斯特拉则完全融入美国的生活圈,她厌弃罗莎的悲伤和怀旧,“她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美国人,和别人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不张嘴暴露自己的口音,没人猜得出她是从怎样的地狱里爬出来的”。斯特拉不愿回首犹太集中营里的岁月,这段历史并未给她带来对亲人的愧疚和歉意。她认为玛格达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爱,在偷走玛格达披巾的那一刻,她也许早已料定妹妹的结局,嫉妒和愤懑使她拿走了玛格达生存的唯一依靠,而宁为残害手足的“该隐”。斯特拉是犹太大屠杀中被异化和兽化了的形象,她抛弃了人性中的悲悯与善良,面对民族的苦难,她以自保为要而不顾念亲情,更未顾及犹太人与上帝立下的道德之约,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自己应往何处去。斯特拉虽然盗走了包裹玛格达的披巾,她却永远无法将自己暖和过来,她失去的是历史的温度。通过对斯特拉的人物塑造,欧芝克深刻批评了同化危机下部分美国犹太人冷漠的历史观。

与其说欧芝克在讲述故事,不如说在反思历史。罗莎和斯特拉的心路历程影射的实际上是欧芝克对犹太历史问题的思考和担忧:历史能够凝聚精神,但它有可能被颠覆和遗落。犹太人的大屠杀记忆已然远去,但这段残酷的历史却不应被压抑、封存、淡忘,因为这段民族经历正是犹太文化、习俗和宗教精神的一处留存地,它应该化作犹太精神去激励和推动后辈延续祖先的文明。因此可以说,《大披巾》的创作从某种程度上表明了欧芝克对当下美国犹太人的忧虑和希望,她想通过这一故事唤起犹太人的民族记忆,从祖先千年的脚印中,继承犹太民族得以维系的精神。

因此,《大披巾》带给人们的不仅是重现犹太大屠杀场景的震撼和回首苦难岁月的悲悯与沉重,更包含着一种神圣的犹太历史使命感,一种唤起和延续犹太历史精神的希望与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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