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渡边寿子

每一个春夏秋冬，夜与日在傍晚分流。夜色弥漫时，在其中穿行，总会觉得越来越沉。虽已是万家灯火，但毕竟比不了光明。

夜将自己隐藏得很深。你不知哪一只虫子在叫，不知哪一条花蛇在游动，不知哪一羽飞鹰正盯着远方的山林，可夜清楚。我感谢自己并不灵敏的五官，在夜的剧本里，它们非常的浅薄，以至于只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夜晚有时很宁静，月光下一片苍茫，人们以为世界应该安静了，而对另一类人来说，这仅仅是开始。夜将所有的实物，包括思想，染成了黑色，所以，蝙蝠大侠总是穿了黑衣飞来飞去。

夜是联想的渊源，更远更远的理想，更久更久的欲望在夜间生长。因为黑暗，无数只黑手正向我们伸来，我们不能看见。

夜是罪恶的征兆。蚊虫和跳蚤扯着夜幕潜行，于无声处撕咬。当鲜血膨胀起贪婪的躯体时，所有遭受侵害的物种仍在夜中沉睡。在进化的食物链中，我们找不到跳蚤存在的理由。和罪恶一样，它们是夜的寄生虫。

我一直怀疑乌鸦是黑夜派到白昼的密探，一袭黑纱，连牙齿都是黑的，说起话来粗声粗气，像魔鬼的咒语。它们无助的嗓门沙哑着，“啊！啊！啊！”地呼叫着，有口水喷向天空。

我不是十分喜欢夜，可我能听到夜的讥笑声。每一个风吹草动都看得分明，每一个阴谋诡计都猜得明白，每一句温暖的话都听得清楚，每一对情人的耳鬓厮磨都视而不见……在夜的笼罩下，无数个草场在骚动，无数颗种子在发芽，无数只野狗在交欢，无数个诺言在诞生。夜的精神，比白天活跃。

真正安静的夜晚是下雪的时候，狗熊和松鼠趁机睡一个冬天，会动的狼群挤在一块取暖，偷吃了庄稼的野兔在树丛中心安理得，轰鸣的拖拉机已远离了田野，吃了很久的稻草，老牛懒得看一眼，一只大个儿的蟑螂正悄悄爬过花岗岩地面，可我们什么也没有听见。

夜有时候也很做作。天快亮的时候，总是鸡一声狗一声地弄出声响。夏天的夜晚，萤火虫在田埂间低低盘旋，池塘边的青蛙因为爱情东奔西逃，田野里的聚会，野猪是惯常的主角。

夜有时让我很知足。沉淀了虚伪和浮躁，不会有太多的奢求，把命运的行程安排得圆满，一步步地蹚过去，没有人责备，这已属幸运。一间陋室、一张破桌、一盏清灯、一杯苦茶，我将文字阅读得激昂澎湃，以至于手舞足蹈，得意忘形。

夜有时需要烛光助兴。遥遥的一扇窗子，若明若暗的灯火，一个书生正在读书，突然远处传来女人的哭声，开门一看又是美女……大人讲这故事的时候，孩子们屏住呼吸，知道是女鬼，所以都坚持不走夜路。

夜有时候很固执，生冷生冷的冬天，就是阻了阳光不让进来，五更又过了半个时辰，它们才匆忙收了行装离去。诗人跳跃着说：“你们看，太阳东升，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