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场纪事
2015-08-12胥加德
胥加德
在我记忆里,乡村一直是柔美而质朴的女子,而我的孩提时代就安卧在乡村的怀抱里,恬然度过。那些闪烁着栀子花香的记忆,一直是翻腾的河流,在每个夜晚,潮涌心岸。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景,一幕幕繁华的影像,如3D电影般,划过天空,照亮我行走的屐痕。又如一面镜子,让我看到自己的根,看到我的水源,看到生命的原初。那个叫南吉的小村庄,挥动善良的手臂,一次次呼唤我的乳名,呼唤我的回归。而那人去楼空的老屋,依然稳健地站在家乡的肩膀上,眺望他远方的主人,一声声,呼唤我回家的脚步。我知道等我华发满头,我定会站在那物是人非的打谷场上,回望曾经的懵懂岁月,然后唏嘘叹息,老泪纵横。
打谷场距离我家只有一条河的距离,但是因为无桥通行,要绕一个圈才可以到。打谷场,顾名思义,就是村民晾晒粮食,收获庄稼的地方。苏北的小村庄,一年两熟的稻麦,收获季节是打谷场最繁忙的季节。收割好的麦子在田间地头被捆扎好,然后各家用船搬运到打谷场。这就是打谷场三面环水的缘故。那时候道路泥泞坎坷,没有合适的搬运办法,船是最方便快捷的运输工具。一捆捆金黄的稻麦被肩挑手搬,又从船上堆放到打谷场。农村的艰辛很多人无法体味,种水稻这么简单的农活却有着无数道工序,先要培育稻秧。然后耙地灌水,插秧。地多的人家,要相互帮忙,好多天才能干完,如果你在农村呆过,便会体味“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两句诗的分量。我那时候还小,有时候也溜进水田里,爬上来,才看到腿上已经吸附上了好几只嗜血的大蚂蝗,便吓得哇哇大哭。插秧的父母赶快过来,拍掉蚂蝗,但是也少不得几声训斥。后来的农田还需要薅草,施肥,除虫。到了收获季节,也是最辛苦的农忙。大人小孩全家齐上阵。收割,打捆,运输。满心疲惫,脸上却是开心的笑容,那是劳动者最幸福的时光。开始运到打谷场的粮食使用带轱辘的拖拉机,一圈一圈地碾压,后来就换成脚踩的脱粒机,后来换成柴油机带动的打谷机。反正是越来越先进,越来越省力,农民的口袋也越来越饱满。
开始农忙的时候,打谷场上基本昼夜不停,拖拉机,打谷机也是轰鸣不息。因为大家都怕变天,忙碌半年的劳动果实,要及时收归家园,那心里才踏实,遇上灾害天气,那就揪心不已。我们一些小孩总是在忙碌的人群中寻找自己欢乐的源泉。我喜欢呼吸打谷场上秸秆散发的清香;我喜欢看拖拉机喘着粗气,来回奔跑,碾压秸秆;我喜欢跟随父母乡邻脸上绽放的笑容,感受岁月的甜蜜。年龄相仿的孩子,则三五成群,在一个个草垛之间,捉迷藏,或者用小竹管,相互吹射用草籽做成的子弹,有的孩子子弹用完,便偷偷回去抓一把白米当做子弹,被父母发现,雪白的小屁股上难免会留下一些指印。偶尔夜深的时候,我会坐在打谷场上,看看渐趋安静的四周,一边看着还在忙碌的父母,一边看广袤的星空,胡思乱想,神游四海。心想着着月亮里的女子是不是很美,是不是活着,会不会饥寒。那个守护她的男子还是不是痴心不改。
稻谷打好以后,就需要晾晒,然后才可以运回家储藏,或者出售。有时候父母忙碌农活,我便负责去用翻板把粮食铺平,在阳光下暴晒。每一粒谷子都饱满充实,都结实有力。我手握这些收获,就像手握无数蠢蠢欲动的生命,小心灵也涌出许多感动,放一粒在嘴里咀嚼,脆生而香糯。这些小小的种子,养活了无数的人类,我们应该心怀怎样的感激和感动呢,最起码,我们应该善待这些粮食,不再浪费。现在据专家统计,人类有三分之一的粮食被浪费,而数以亿计的人口还处在饥饿之中。我想写这篇文字的目的就在于此,缅怀乡村的岁月,怀念粮食生长拔节的过程,让我们学会珍惜。
打谷场的风景变幻,四季不同。夏忙过后,农人便消闲下来,一到夜晚便三五成群,搬着小板凳,到打谷场吹风纳凉。隔壁老根叔是个故事高手,一到晚上,我们就围聚在他身边,听他讲那些久远的神话,悬疑的历史。打谷场的风清凉而舒爽,吹走了白天的燥热,只留下一地星光灿烂。在一轮皎月之下,我的童年像一首温情的摇篮曲,在我的人生长河里沉浮。风大了,蚊子就不粘身,远处的蛐蛐鸣叫此起彼伏,风吹树叶沙沙地伴奏,这仲夏夜的曲调是如此音律和谐,流畅自然。
夏收结束,打谷场的电影季就到来了,也许是体恤乡民耕作的辛苦,镇里放电影的小艇常停靠在打谷场的旁边。当我们一看到那绿色的艇身,大家便奔走相告。电影在那个文艺匮乏的年代是最奢侈的一种娱乐。到了傍晚,便看到一排排的空板凳占据着最有利的观影位置。那些板凳我甚至可以叫得出人名,红的刷油漆的是狗剩家,又长又宽的是张木匠家。那些熟悉的场景至今还经常浮光掠影般流过我的脑海,可亲可爱的乡民,踏实敦厚,是乡村名片,插在我记忆的扉页。《小兵张嘎》《董存瑞》《地道战》这些经典的红色影片,让我看到我的国家我的民族多灾多难的历史,感悟如今和平年代的幸福来之不易。《八仙过海》《宝莲灯》等一些神话故事催生孩提时代的想象,为我以后走上文字创作的道路做了一个最好的铺垫,感谢你,打谷场的电影季。
年关将至,打谷场重新焕发生机,生产队发牛肉的消息,瞬间传遍各家各户。村里的舞龙队也开始一年一度的练习和比赛。那头村里的老牛终于可以放下生命里沉重的负荷,结束它那劳苦功高的一生了。它死得很悲壮,几个精壮的男劳力将它缚在大木桩上,然后用大铁锤,将它砸死了,老牛就那么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里噙满泪水。记得好几个男子看到此情此景,不忍下手。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最终还是成为了乡民餐桌上的美食,而牛倌老秦头却一下苍老了许多。临别之际,他割来新鲜的草料,迷蒙的眼睛流下了两颗浑浊的老泪。舞龙队是有青壮劳力组成的,每年春节,白帆布做成的巨龙便会翩翩起舞,到各家各户拜年,祈求来年的丰收吉祥。腊月轻盈而来,年味愈来愈重,小伙子们更是卖力地训练,期待不负众望,在乡村舞龙大赛取得好的名次。那些熟悉的乡邻们,那些绽放的笑容,都是我抹杀不去的回忆,在我的乡村档案里珍藏。
我已经在城市里生活了数十个年头,对城市的记忆却是那么的模糊。前些日子电话里听弟弟说,老屋后面的河流已经填平,打谷场已经修建成高速公路,那安放我记忆的地方如今只能安放在记忆中了。很想回去看看,看看我熟悉的打谷场如今的模样,看看生我养我的土地,再闻一闻那绿色农作物独有的芬芳。我一定会回去的,等我,我的乡村,我永远的打谷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