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亚热带
2015-08-12钟文音
(台湾)钟文音
那时我们都还小,所有的万物都等着被指认,被命名。哪怕所有的事物都拥挤在心里,仍热切地把它们放进心里,吸收每个和它们认识的点点滴滴。
每一张脸谱,每一个连结的星图,星图后的关系里族谱,大街小巷的渊源,花花草草的暧昧,树种的起源……,直到空气飘散着费洛蒙,每个孩子都有了懵懂的爱情慾望,像小王子和玫瑰花在寂寞的星球。
这完整的星球就属植物园。
每个孩子童年的植物园,在树景丛林里,玩躲猫猫。少年少女在植物园,初尝爱情,聆听树神与夜莺的欢愉,群树足以躲藏不被大人与联考接受的初恋,只有芬多精了解这种初恋极为必要且正常。
嘉义这座从日治就有的植物园,不像一座整齐的园林,倒更像是自由自在的森林,树高且密,树多且杂,毫不压抑地窜高着,扩展的姿态,覆盖整个天空,将凉风与阴影披覆来者,谁能不爱这样自由不羁又热切布施凉风的植物园呢。
童蒙在这里玩躲猫猫,少年在这里徜徉爱的初体验,中年在这里献上体力与志工,晚年在这里健行与漫步……,一座植物园犹如一生的延展。
它是孩童的天然游乐园,它是标志初恋的经典地景,它是嘉义人的骄傲,它是晚年最能吸纳衰颓身体的美地。
我是植物白痴,多只能称树,称鸟,称虫,细名多不辨。唯独有几样是知晓的,就像情人已成生命的萤光记号般清晰。比如,大叶桃花心木亦然,笔直的树躯高挺,叶形鲜翠,开着黄绿色小花小巧自怡。硕大长卵形的果实,熟后木裂成五瓣,红褐色翅果旋转如仙女散花。在嘉义植物园里见到成排的大叶桃花心木列队着,枝叶茂密遮荫,是南国好情人。
嘉义市民谈起植物园,就像在谈一个美丽体贴浪漫的情人口吻与眼神。植物也移民,从南洋群岛、澳洲与南美洲等地引入热带与亚热带树种,使得植物园百年来繁衍成一座森林似的美景,桃花心木、肯氏南洋杉、黑板树、印度紫坛铁刀木柚木巴西橡胶树。群树挺拔林立,自然朴实中充分呈现林场的幽静气息,小径蜿蜒,林荫苍鬱,古朴的“林场风清”嘉义八景之一的石碑,诉说本园享有的美誉。
我跟着嘉义人来到植物园,满园阔叶林与针叶林交错的自然之景,恍然以为不在市区,有种置身高海拔之感。
直到在凉亭里停下歇憩,黑蚊子喫咬我的腿时,我知道我在亚热带,我知道这里仍是低海拔的园区,一处实实在在的植物园。只因它是老灵魂,一八九五年之后即有的一座南方植物园,过去是日本殖产局橡胶实验林地,现在是整座小城的肺。
它如此魅惑着我的眼,故被蚊子喫咬竟也有幸福的存在感。
我这个暗光鸟,如此近距离的观看暗光鸟、黑冠麻鹭、蜥蜴、大蜘蛛。
大蜘蛛编织着巨网,悬在两棵大树之间,优雅的杀手,植物园里的牠,习得不动声色的禅学功夫。
在初春里,南方佳木之城,彷彿也有了坐拥山林的丘壑之心了。
我想当我离开嘉义时,只消在心头种上一株植物,就会遥想起整个南方,整个城市的亚热带风情。
·垂杨路
名字富有时代意义,执政者变了,大街小巷也跟着改朝换代。
垂杨路没改,昔日圳沟旁依偎杨柳低垂。不独女人怕地心引力,男人更怕垂,嘉义市市长女人当家,男人总怪罪这条无辜之路的名字:垂杨。
垂杨何来政治之罪,当然是人们多心了。
垂杨路是我睽违嘉义市多年后,初次落脚的街,入驻垂杨的嘉义商旅。那是家入口站立一个雕像的新颖旅店,要按入口雕像的某部位,芝麻才会开门。
那是我和家里的人前来嘉义迎娶新娘,即将成为我二嫂的幸福新娘。我负责摄影,所以不能缺席。家人先落脚嘉义市,好隔日闲暇地前往下聘。
新颖舒适的旅馆空间直让人忘了身在嘉义,那个童年眼中看出去的小城,充满物质与蛮荒,快乐与哀愁的小城,已然无法辨识。新颖流线条的旅馆建筑,洗刷过往陈旧斑驳的记忆,椭圆型白瓷浴缸注满着欢愉的水,起泡泡的裹着疲惫奔波的身躯。仰靠着,热气氤氲,热毛巾覆眼,香气飘扬,在黑暗中,我心里问着:“这是嘉义啊,阔别多年我竟在此了。”那时的前日我方从英国回到台北,接着风尘仆仆来到嘉义,接着就在旅馆了。突然和记忆对撞,但人事地物已然全盘改写。
晚上我一个人步出旅馆,走在垂杨路时,卖黑白切与鸡肉饭的吃食小贩摊上与骑楼蹲坐着喝酒食客,吆喝喧哗的南方口音,我知道这是嘉义没错。走着走着就到了新光三越,对面是星巴克,进入点了杯卡布奇诺,闻到的香味,我知悉这是我的当代,我的城市生活的一角,这瞬间安抚了我奇异多感的心情。
垂杨路,不见垂柳,所有失去的,早已被记忆封存,许多人封存着嘉义的过去,不同年代的过去,有我或没有我的时光,我都如此地想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