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伤疤

Sean OHagan

伦敦泰特美术馆近期的新展览《冲突·时间·摄影》，通过战争遗留在大地上的痕迹，探讨了其恐怖性。

“人们不应该回头看。”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在他1969年出版的荒诞反战小说《五号屠场》中写道。

《冲突·时间·摄影》展览的起点不是哪一幅影像作品，而是冯内古特的小说。展览入口处的布告介绍了这本书的写作过程（冯内古特亲历过1945年2月13日盟军对德累斯顿的轰炸），展览的结构也有和冯内古特小说类似的叙事时间轴，在摄影和斗争的历史中穿梭，让观众去评判：照片是否可以比小说更成功地回顾在通常情况下难以描述或非理性事件。

首先要搞清的是展览中没有什么——没有新闻摄影和小报告文学，没有屠杀和英雄主义的场景。任何期待看到一个传统战争摄影展的人都将会失望。相反，泰特美术馆摄影部策展人西蒙·贝克形容它是关于“战争是如何被记住的概念展示”。时间的流逝是引导展览的主线，贝克因此可以展示从19世纪中叶至今不同时代的摄影师对于战争的不同观点，这些观点既呈现出即时性，也呈现出历史性。

这种方法的兼容并蓄令人惊讶。在第一个房间《片刻之后》中，拉客·德拉海尔的《伏击》（拉马迪，2006）及《美国轰炸塔利班据点》（2001）挂在唐·麦库宁经典的《惊呆了的美国水兵》（越南，1968）肖像画旁，以及艺术家Adam Broomberg和Oliver Chanarin的近作旁边。

有意思的是，尽管只有为数不多的肖像作品，麦库林的这张《惊呆了的美国水兵》却是这场展览最恰当的比喻：这是一个线索与建议颇多的展览，包括了疤痕和记忆、幽灵和还魂。这幅作品我们并不陌生，但几分钟后它还是牢牢抓住了我们的心。它被成倍地放大，你可以清晰地看到水兵的眼睛，他们凝视着镜头，目光却飘忽到镜头以外的什么地方，留给我们去猜测他见到了什么恐怖的景象、经历过怎样的创伤。展览留给它充足的空间，这是它应得的。

几个展厅后，观众就来到了苏菲·里斯特胡波（Sophie Ristelhueber）1991年的系列《契据》前，这个词既有“事实”又有“已经做了的事”的意思，而这一系列展示了土地承载的战争创伤。它们创作于1991年第一次海湾战争结束七个月后，展厅用四面墙完整地呈现了这些科威特沙漠的网格图像。有烧焦的、伤痕累累的沙地特写，也有大片沙漠的俯瞰图。苏菲开创了现代战争风景摄影的类型学：弹坑、坦克轨迹，以及被沙土掩埋了一半的丢弃物、遗落的衣服等等。几乎导致幽闭恐惧，但又引人入胜，与之前的一系列图像相呼应——它们创作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几个星期或几个月间，细节展示了法国兰斯的伟大建筑受到的破坏。实际上它们是为1919年出版的米其林战场参观指南制作的插图。

也许这个展览最令人难忘的影像是日本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之间，纪实摄影师捕捉的广岛和长崎原子弹爆炸余波的照片。展览不局限于挂在墙上的作品，一本摄影集才是这场心灵探索的主要媒介。我们兴奋地看到喜九二川田非凡的成果《地图》——也许是有史以来日本设计最复杂、最强大的摄影集。发表于广岛事件后的20年，这本书中的一组图像错综复杂地展示遭到轰炸后的城市伤疤；另一组是日本神风特工队飞行员家属记忆中的场景。印象派风格和超现实主义风格交替，要求人们观看时贡献一定程度的耐心、安静的沉思以及对于回忆的共鸣。

长崎事件21年后制作的摄影集也在这里，物品的影像和幸存者疤痕累累的面孔形成对照。爆炸后残留的物品被安置在一个博物馆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被光热扭曲的可口可乐瓶，看起来像个剥了皮的动物。其中最不言而喻的作品是一张影子的照片。长崎原子弹爆炸三周后，松本荣一拍下了一个日本守卫留在建筑物墙上的影子：他身体的轮廓、他的剑和他身旁的梯子是他存在的唯一证据。那是会在脑海中萦绕的图像，难以置信但真实，其影响力不逊于任何描写战争骇人恐怖的文字。

还有大量正式的惊喜：一系列史蒂芬·肖尔关于乌克兰大屠杀的幸存者和其身边事物的影像，从他最著名的作品中独立出来；而自2D01年起，以前卫色情摄影闻名的荒木经惟，在8月6日到15日之间会从他公寓的阳台上拍摄天空。这两个日子分别纪念了落下的第一颗原子弹和战争的结束。静止在灰色天空中的树冠和电线，以及每张照片角落的数码日期，凝练出一种空灵、简朴并异常感人的氛围。它们和深田敏夫喧闹的天空图对应——那是广岛盛开蘑菇云20分钟后的天空。

展览的其他部分，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战争的景观和后果。哈里·勋克和雅诺什·肯德氛围阴暗的图像拍摄于20世纪60年代的柏林墙附近。与此同时，朱利安·罗斯菲尔德1994年创作的《隐藏的城市》展示了在慕尼黑前纳粹军官的住处如今做何用：希特勒的办公室现在被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的大学生们用作练习厅。

一幅罗杰·芬顿的作品展示了克里米亚战争后的两个月，炮弹像垃圾般扔到街道上的情景，这是展览中拍摄最早的照片之一，也是摄影师最受争议的作品。最年轻的作品由克洛伊·迪尤·马修斯拍摄，看似拍下的只是普通的第一次世界大战99年后的风景，其实是逃兵被处决的地方。我们对战争的态度随时间发生变化，它所代表的意义也是，但土地安静得一如既往。

在你即将离开时，一幅独立的风景图在出口对面的墙上赫然耸立：由麦库宁1990年拍摄于索姆河。这是一幅空旷得可怕但毫无掩饰的美丽图像：凝重的天空下，黑暗弥漫的道路消失于地平线。它有种阴沉的力量和强烈的空间感，甚至无需标题，它是这次展览名副其实的终曲——让我们仔细地、深深地、慢慢地，回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