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俄源词”开始追寻
2015-08-08叶柏川
叶柏川
二十世纪,没有哪个国家能够像俄(苏)那样,深刻影响中国历史的发展进程。这种影响始于“五四”前后。那一时期,中国知识分子,或引入俄国文学作品,或介绍俄国革命,在国内掀起了一次介绍俄苏文化的热潮。鲁迅称“俄国文学是我们的导师和朋友”;李大钊强调俄国文学的“社会的色彩之浓厚”,“人道主义之发达”;《新青年》则辟专号,介绍俄国社会与革命。他们热烈探讨俄国政治体制和社会文化,思考其中的因果关系。正是这些知识分子的抛砖引玉,使得一些充满时代色彩的俄语词进入到汉语中来,其所携带的政治文化意义对中国社会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九一九年,政治家张君劢在其《俄罗斯苏维埃联邦共和国宪法》译文中,首次介绍“苏维埃”之由来:“俄罗斯宣告为工人、兵士、农夫代表之‘苏维埃共和国’(苏维埃译为会议。英译为Council,德译为Rat,然后各国均用 Soveit原名。故译之苏维埃)。总之以兵工会议为直接统治机关,此会议共和国(Soveit Republic)所由来也。中央及地方之权力,均以苏维埃掌之。”
“Soveit”由纯俄语词“Совет”直译而来,前缀“со-”表示“一起”,“вет”是“说话”之意,合在一起为“代表会议”。“Совет”之所以成为专有名词,是因为一九0五年革命俄国时曾出现过一个由罢工工人组织起来的领导罢工的机构“代表会议”,被简称为“苏维埃”。这一组织形式被布尔什维克在十月革命中采用,之后建立的政权便冠以“苏维埃”之名。
“苏维埃”这种新的政权形式很快成为中国知识分子讨论的对象。曾在一九二0年与瞿秋白一同赴俄采访的俞颂华,对俄国的苏维埃政权不以为然。他在《赤俄见闻记》中说:“我未到俄国之前,以为俄国现在政治上的原动力是苏维埃,待到俄国来实地考察了一下,方知以前的想象与事实不符,因为俄国的苏维埃在目前不啻是一个工人农人实地练习政治运动的机关罢了。”“苏维埃”一词见诸各大报刊。以新文化运动的阵地《新青年》为例,一九二0年八月开辟了“俄罗斯研究号”,专门发表介绍俄国的文章。初期这些文章主要是译介性质的。一九二0年发表的文章内容涉及苏维埃的教育、经济政策、社会改造、劳动组织,苏维埃国家的产妇和婴儿,著名哲学家罗素旅俄感想等。
随着报刊著作的介绍,“苏维埃”逐渐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所熟悉的政治词语,一个全新的政权模式的代名词。苏俄(苏联)领导人也有意将这一政权形式向全世界推广,因其与列宁世界革命的理想是相符的。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八日,斯大林在《国际形势和保卫苏联》报告中,将中国革命分为广州时期、武汉时期和苏维埃革命三个阶段。同年九月中旬,共产国际代表起草了一个《关于左派国民党及苏维埃口号问题决议案》,宣称中国“共产党现在不仅必须宣传苏维埃思想,并且在革命斗争新的高潮中应成立苏维埃”。这一年的年底,由彭湃领导的广东海陆丰农民起义胜利后,即将那里的政权称为苏维埃。中国共产党机关报《布尔什维克》第一卷第八期上,专门发表了题名《中国第一个苏维埃—海陆丰工农兵的大暴动》的文章,宣称“这次东江农民大暴动创立的苏维埃,算是中国破天荒第一次的苏维埃……”此后,中国其他各地也纷纷建立苏维埃政权。一九三一年在江西瑞金成立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但是,以苏维埃为特征的这样一种政权形式,只存在了几年时间,一九三四年红军和苏区党政工作人员撤出瑞金及其附近地区后,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不复存在。“苏维埃”一词也随之成为历史词语。
与俄国苏维埃政权密切相关的另一个政治词语“布尔什维克”,也很快被介绍到中国来。李大钊在其著名的《Bolshvism(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一文中,首次引入“Bolshvism”的概念,宣称:“Bolshvism的胜利,就是二十世纪世界人类人人心中共同觉悟的精神的胜利!”李大钊不懂俄语,使用的是其他语种的材料,但是他已经关注到这个概念。
“布尔什维克”是俄语词“большевик”的汉文直译。“большевик”源于俄语词“много”(副词“多”)的比较级“больше”,加词尾“-вик”,专门指代列宁领导的多数派。一九0三年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二次代表大会召开,在选举党中央机关时列宁的拥护者获得了多数票,因而被称为“большевик”(布尔什维克),意为多数派,反对者被称为“меньшевик”(孟什维克,源于“мало”[“少”]的比较级),意为少数派。后来布尔什维克党夺取政权,成为国家的实际领导者,“布尔什维克”一词也成为无产阶级政党的代名词。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机关刊物在创刊时(一九二七年十月二日)就被命名为《布尔什维克》。瞿秋白在为创刊号撰写的发刊词中宣称,中国革命,“只有无产阶级的政党能够担负起领导的责任。革命思想方面……必须由真正的无产阶级政党—布尔什维克的领导……”
由于译者众多,在一段时期内“большевик”出现多种译法,如“布尔塞维克”、“鲍尔雪维克”、“鲍尔扎维克”、“鲍雪微儿”、“鲍尔雪佛基”、“波尔雪佛克”等。 徐志摩在嘲笑胡适被赤化时说:“你的相片收了,倒像一个鲍雪微儿。”俞颂华在《旅俄之感想与见闻》中反驳关于苏俄实行恐怖统治的说法时写道:“‘鲍尔雪佛基’这个名词日本人译作‘过激派’,我们对于‘过激’两字,望文生义,总以为在鲍尔雪佛基政治之下必定有许多恐怖的现象。其实不然……”瞿秋白到达第一座赤色苏维埃俄国的城市伊尔库茨克时,很好奇“他们主张‘饿’”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观,看到的却是一个在铁道局办事的老工程师唾骂“布尔塞维克”:“乡下人的鸡鱼鸭肉一概都行集权制,怎么办得了,又不准做生意。办事的人才有饭吃,不办事的—也许他不高兴—可不行了。好罢,看着罢!究竟怎样?……”
与“布尔什维克”相对应,“孟什维克”或其缩写“孟克”也衍生出“孟什维克主义”等词。但是布尔什维克当权后,孟什维克受到打压,“孟什维克”一词很快也变成历史词语,走向沉寂。
“五四”之前的中国,客观上很难找到全面系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译著或书籍。“五四”之后,瞿秋白等中国知识分子开始直接从俄文大量译介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所以后来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在此背景下,“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者”成为重要的专有名词。新兴的无产阶级革命政权强调阶级划分,“阶级敌人”、“阶级成分”、“阶级性”、“阶级路线”、“无产阶级”、“非无产者阶层”、“工农联盟”、“富农”等俄源词随之出现在汉语之中。无产阶级政权的执政党布尔什维克党强调党性原则,对党内的各种派别以左、右来划分,于是“党性”、“左倾”、“右倾”、“左倾机会主义”、“右倾机会主义”、“左倾幼稚病”、“右倾幼稚病”等俄源词成为中共党内使用频率很高的词语。此外,“革命”一词也在“五四”前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积极意义。“二月革命”、“十月革命”、“革命分子”、“反革命分子”、“社会主义革命”(指“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等来自俄语的词语很快进入汉语。
除了直接进入汉语的俄源词,某些俄语词的政治文化意义,被汉语词素吸收,成为其俄源义项,并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一批新词。其中最为典型的,影响也最为广泛的,就是表示颜色的汉语词素“红”、“赤”和“白”、“黑”。
汉语词素“红”和“赤”,吸收了俄语词“красный”(红色的)的象征革命的政治文化意义。十月革命之前,“красный”原意是“美丽的、漂亮的”,如“Красная площадь”(红场)原意为“美丽的广场”,十月革命后才有了革命的象征意义,被译为“红场”。“красный цвет”(红色)也因此成为革命的颜色。
“красный”的政治文化意义,随着瞿秋白等人对马列主义和俄国革命的介绍而进入汉语,使汉语词素“红”增加了象征革命的义项。红色进而被中国知识分子赋予成为新生苏俄政权的颜色。一九二0年十月十六日,瞿秋白、俞颂华、李仲武等三人自北京出发前往苏俄采访,到北京站送行的郑振铎、耿济之特地赋诗送别:“你们走了—走向红光里去了!新世界的生活,我们羡慕,你们受着。”“红”的这一政治文化意义在革命区得到广泛使用,出现了许多利用其政治文化意义造出的新词,如“红军”、“红色政权”、“红色根据地”、“红星”、“红小鬼”等等。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在瑞金创办的机关报叫作《红旗周报》(一九三一年在上海创刊),瑞金也成为“红色首都”。
汉语词素“红”的近义词“赤”,也同样获得了象征革命的政治文化意义。不难联想到李大钊的名句:“试看将来的寰球,必是赤旗的世界。”瞿秋白、俞颂华、蒋光慈等知识分子也不约而同选择“赤”和“赤色”来接收俄语词“красный”的这一俄源义项。瞿秋白在苏俄采访期间写下了著名的纪实散文集《赤都心史》,他在序言中写道:“《赤都心史》将记我个人心理上之经过,在此赤色的莫斯科里,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二十年来盲求摸索,愈增眩晕。如今幸而见看心海中的灯塔,虽然只赤光一线,依微隐约,总算能勉强辨得出盲无涯际的前程。”在他的作品中,有许多将“赤”用于政治文化意义的新词或新的短语,如“赤军”、“赤色苏维埃”、“赤国”、“赤都”、“赤色旗帜”、“赤色莫斯科”、“赤场”、“赤潮”、“赤色职工国际”、“赤色十月”、“赤俄”,等等。俞颂华所写的通讯《赤俄见闻记》,其各小节多冠以“赤俄”之名,如“赤俄之外交”、“赤俄之经济”、“赤俄之文化”、“赤俄之政治”、“赤俄社会实况之一斑”等。 著名诗人、文学翻译家蒋光慈,则在一九二二年由社会主义青年团转为中共党员后,第一次署名蒋光赤,以示倾向革命。
一九二九年,由苏共操纵的共产国际将八月一日定为赤色国际日,“号召全世界革命群众,站在全世界革命的利益上,拥护第一个工人阶级的国家苏联”。中共响应号召,为此发表了“中国共产党八一国际赤色日宣言”。由此出现了“赤色国际”、“赤色职工国际”、“赤色农民国际”、“国际赤色劳动组合协会”等词语。一九三四年《新生周刊》发表文章介绍新术语“赤色国际”,即第三国际,其主张劳动者以暴力夺取政权。同一版面还以“黄色国际”为标题,介绍第二国际,称对“右倾的、不彻底的党国”冠之以黄色,如“黄色工会”。第二国际正是主张“社会主义不用暴力推翻,以议会政策及合法运动就可以实现社会主义”,而被称为“黄色国际”。
而在国统区一方,“红”和“赤”的这一俄源义项则获得了贬义色彩。如称中共为“赤匪”,中共势力所达之处为“红色恐怖”。《兴华》报一九三七年第二期第四十三卷发表“中央社十九日潼关电”,称“自赤匪由甘省东来,渭河两岸遍布充斥,红色恐怖弥漫关中。陕省人民及前方将士睹此赤祸之横行……”《新国家》一九二七年号也发表题为《中国红色恐怖的一瞥》的文章,以“红色恐怖”描述上海总同盟罢工和山西抗税运动。
与“红”和“赤”相对,汉语词素“白”和“黑”,也获得了源自俄语的象征意义,即象征反动的义项,如“白色恐怖”、“白匪”、“白军”、“黑色百人团”等等。
语言是反映时代变迁最敏感的符号。回顾“五四”前后介绍俄苏文化的那场热潮,会发现很多我们后来耳熟能详的词语都是源于俄语。这些词语反映了新生苏维埃国家的政治及社会进程,其所带有的政治文化观念被介绍进入中国,繁衍发展,对中国社会变革产生了重要影响。它们传播的过程,正是中国激进知识分子认识和接收俄国革命的过程。事实证明,这一时期进入汉语的俄源词带来的政治文化意义,在后来的中国历史中得到了真正而深入的实践。两个国家后来的历史进程有着惊人相似,根源要从这一时期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