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语邵阳话中动词的“VXVX”式重叠

2015-08-08蒋协众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5年4期

摘要：湘语邵阳话中，动词“VXVX”式重叠中的X，既可以是持续体标记，也可以是完成体标记，“VXVX”式重叠既有原生重叠，也有由句法结构和话语反复等演变而来的次生重叠，这在汉语方言中是颇有特色的。通过将湖南方言动词“VXVX”式重叠与别的汉语方言进行比较，可以提出一条具有方言类型学意义的蕴含共性：在某种汉语方言中，如果存在由完成体标记X构成的“VXVX”式动词重叠，则肯定存在由持续体标记X构成的“VXVX”式动词重叠。

关键词：湘方言；邵阳话；动词“VXVX”式重叠；原生重叠；次生重叠；方言类型学

作者简介：蒋协众，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湖南长沙 410081）

邵阳县位于湖南省西南部，邵阳话属于湘语娄邵片。本文所记为该县五峰铺镇、下花桥镇一带的方言，为笔者的母语。该方言中，动词的“VXVX”重叠结构形式颇为丰富，表义功能也复杂多样。本文拟对其句法、语义功能等进行描写、分析，并将之与其他汉语方言进行比较，探讨其方言类型学意义。

一、邵阳话动词“VXVX”式重叠的内部构成

邵阳话中，动词有“V倒V倒、V餐V餐、V起V起、V嘎V嘎、V哩V哩、V下V下”等多种结构形式的“VXVX”式重叠用法。下面主要讨论其中动词和X的属性。

1. “VXVX”式中的动词

经调查，能够进入“VXVX”式的动词多具有以下特征：

（1）多是单音节动词。在邵阳话的实际口语交际中，单音节动词占绝大多数。双音节动词因书面语色彩较强，一般要换成口语性较强的单音节动词才能进入“VXVX”式。例如：

*修理起修理起——修起修起 *清理起清理起——清起清起

*划算倒划算倒——划倒划倒 *考虑嘎考虑嘎——想嘎想嘎

动宾结构的多音节动词或动词短语如“睏眼闭睡觉、刷牙子刷牙、打哈欠、晒太阳”等，进入“VXVX”式时，一般只将其中的动素重叠，然后再带宾语，例如：“睏倒睏倒眼闭、晒餐晒餐太阳”等。

（2）多为具有[+持续]、[+自主]语义特征的动词。“烠色褪色、起火、熄、死、咕吞、看见、打冷战战打寒战、下课、晓得、认得、忘记”等动词，要么为非自主动词，要么为非持续动词，一般很难进入“VXVX”式。

陈立民（2005）在讨论普通话中哪些动词能够重叠时认为，由于过去把动词重叠看作是动作范畴，因此，注意力多集中在从动词的不同性质来区分哪些动词能够重叠、哪些动词不能重叠的问题上。如果把动词重叠看成是句子层面的概念，那么，从理论上讲，汉语中所有的动词都是能够重叠的，只是它所在的语境是否允许它重叠，即它所构成的句子表示的事件是否符合动词重叠的语义条件，或者是否和句中别的成分在语义上发生冲突。{1}以上我们在分析能够进入“VXVX”式的动词的特点时，也是把动词重叠看作动作范畴来分析的，如果从句子层面着眼的话，邵阳话中，大部分单音节动词只要有一定的语境和句法条件，原则上都是可以进入“VXVX”式的。比如，有的动词虽然不具有[+持续]、[+自主]的特点，但也能够进入特定的“VXVX”式。例如，按照马庆株（2005）的观点，“死”和“掉丢”都是典型的[-持续]、[-自主]动词{2}，按说不能进入“VXVX”式，当地人的最初语感也是如此，但是，仔细想想，在特定的语境下，下面的句子也是可以接受的：

1）那隻人死嘎好几转哩，死嘎死嘎又转来，死嘎死嘎又转来，听到讲是低血糖导致个“休克”。那个人死过好几回了，死了又活过来，死了又活过来，听说是低血糖病导致的“休克”。

2）其以前老是掉东西，掉餐掉餐掉怕嘎哩，后哩自家注嘎意去嘎哩，就自来冇掉哩。他以前老是丢东西，丢得多了都丢怕了，后来自己注意了，就再也没丢过。

例1）中，[-持续]、[-自主]动词“死”用在“V1XV1X+又+V2”的特定句式中并重复一次，再加上有上下文语境以及生活常识等语境的配合，使得它重叠进入“VXVX”式成为可能。

2.“VXVX”式中的X

邵阳话中，“VXVX”式中的X可以根据其性质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动态助词“倒、起、嘎、哩、餐”等，另一类是动量词“下”。

（1）X为动态助词

邵阳话中，动态助词主要有“倒、起、嘎、哩、餐、嘎哩、过”等。能够进入“VXVX”式中的有“倒、起、嘎、哩、餐”等，其中，“倒”和“起”为一组，它们的用法比较接近，主要标记持续体，例如“门开起个门开着的”、“睏倒看书躺着看书”，也可标记完成体，例如“写起作业再去耍做了作业再玩”、“煮倒饭哩做好饭了”。“嘎”和“哩”为一组，主要标记完成体，例如“其吃嘎饭就写字他吃了饭就做作业”、“妈妈骂哩其妈妈骂了他”。“餐”的用法则比较特殊，自为一组：“V餐”单用时表示动作行为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的间接性反复，我们可以将“餐”视为反复体标记，例如“其以前自来冇喊牙子痛，咯会唧吃餐剁辣椒，上火哩。他以前从来不说牙痛，这段时间吃多了剁辣椒，上火了。”、“我咯段时间看餐鬼电影，夜倒夜做恶梦。我这段时间看了很多鬼电影，每天晚上都做恶梦。”

（2）X为动量词“下”

对于汉语方言中动词“V下V下”式里的这个“下”的性质，屈哨兵（2001）把它称为“语缀”{3}，王红梅、詹伯慧（2007）视为动词后缀{4}。彭小川（2009）没有明确其性质，但她认为，广州话“V下V下”中“V下”与普通话的“V一下”应该是同源的，“再往前追溯，这个‘一下则与普通话一样，又来源于数量词‘一下”。{5}我们同意这种分析，认为把这个“下”视为动量词更为合适。因为在邵阳话中，“V下V下”有时候也可以说成“V两下V两下”，这时的“下”无论分析为“语缀”还是“后缀”，恐怕都不合适，只能分析为动量词。

二、邵阳话动词“VXVX”式重叠的句法功能

邵阳话中，动词“VXVX”式重叠主要作谓语和状语，也可以构成拷贝式话题结构等结构式。

1. 作谓语

（1）在“动词重叠句”中作谓语

“动词重叠句”是沿用王红梅、詹伯慧（2007）等所使用的术语，指的是普通话中“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之类的句子。{6}这是各种结构形式的“VXVX”式都具有的、最主要的句法功能，例如：

3）其看倒看倒电视就笑起来哩。他看着看着电视就笑起来了。

4）咯麻拐喫个转把唧还是好喫，喫餐喫餐就冇味哩。青蛙吃个一回两回的还是好吃，吃着吃着就不好吃了。

5）其咯封信写起写起又撕嘎，写哩一下午哩还冇写起。他这封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写了一个下午了还没写好。

6）一只苹果我把你洗嘎洗嘎你又掉地上弄坏，你冇喫哩！这个苹果我给你洗了你又掉地上弄脏了，你别吃了！

7）其天天喊亦喊回去，每次行哩行哩又落雨哩，没行成。他每天都嚷嚷着要回去，每次都是临走的时候天又下雨了，没走成。

8）衣衫冇是蛮马虎，放水窠里摆下摆下唧就干净嘎哩。衣服不是很脏，放水中稍微漂洗一下就干净了。

以上各例中，“VXVX”式都不能单独成句，必须后续一个由谓词性成分充当的小句，我们用“NP1+V1XV1X+NP2+VP2”格式来表示它所在的分句。

其中的NP1多是重叠动词V1陈述的对象，通常由名词或代词性词语充当，从意义类型来看，可以是V1的施事，如例3）中的“其”和例6）中的“我”；但更多地是V1的受事，如其他各例。有时候，NP1前还可以有一个名称性成分充当话题，如例6）中的“一只苹果”，从意义类型来看，它们也多是V1的受事。

VP2是包含一个带有“又”、“就”等副词性成分的谓词性小句，多由动词短语充当，也可以是形容词短语，如例8）。VP2所陈述的对象NP2与重叠动词V1所陈述的对象NP1可以同指，也可以不同指，同指时两个名称性成分一般只出现其中的一个，不同指时，两个名称性成分一般都要出现，如例6）。

（2）在处置句或被动句中作谓语

邵阳话中，处置句主要用“把”或“拿”来标记，被动句主要用“冲”或“让”来标记。除“V哩V哩”和“V下V下”式以外，其他结构形式的“VXVX”式都可以用于处置句或被动句中作谓语。以下例9）、10）是“VXVX”式用于处置式的用例，例11）、12）是用于被动句的用例：

9）帮我把酒坛子好肆封倒封倒，冇出嘎气哩。给我把酒坛子好好封上，别出了气。

10）你冇只想好耍，帮我拿咯滴货装起装起，送起去啰！你别只想着贪玩，帮我把这些货好好装好，送过去吧！

11）一块土咯辣椒，通下冲贼摘嘎摘嘎，一只倒冇留！整个一块土的辣椒，都叫贼给摘走了，一个都不剩！

12）其以前好活泼，咯会唧让其屋娘骂餐骂餐，畏剁哩哩。他以前多么活泼，这段时间老是被他妈骂，没有一点朝气了。

（3）作谓语的其他情况

某些“V起V起”式和“V倒V倒”式可以在普通动词谓语句和否定祈使句中作谓语。一些“V嘎V嘎”式也可以在连谓句中作第一个谓语。例如：

13）其今日感冒嘎哩，鼻子絮起絮起。他今天感冒了，鼻塞。

14）有么咯事你讲悉我听，冇瞒倒瞒倒！有什么事儿你告诉我，别瞒着！

15）讲话先想嘎想嘎再讲，冇信口开河。说话要先想好了再说，别信口开河。

2. 作状语、定语和补语等其他成分

可以作状语的主要是“V起V起”式和“V倒V倒”式两式。它们偶尔还可以作定语、补语等其他成分。例如：

16）我每次笑起笑起跟其讲，其总是唔理我。我每次都笑着跟他说，他总是不理我。

17）屋里太狭哩，大势挤倒挤倒坐吧！屋里太窄了，大家挤着坐吧！

18）娃娃班里头细个唧哭得猴起猴起去哩。幼儿园里小朋友哭得嗷嗷的。

19）我攒倒攒倒咯钱，冲其干干拿起去输嘎！我积攒起来的钱，让他全部拿去赌输了！

3. 构成拷贝式话题结构

拷贝式话题结构，是指句法结构中话题和述题中的某个成分完全或部分同形，同形成分间在语义上也是一致的，形成一种拷贝关系。{7}邵阳话中的拷贝式话题结构非常丰富，动词的“VXVX”式也可以构成这类话题结构。具有这种功能的主要是“V倒V倒、V起V起、V嘎V嘎、V下V下”等结构形式。它们多在对话中作为答句出现，动词重叠部分拷贝上一个话轮中的某个成分作为话题，其后是对该话题的说明。例如：

20）A.后里血越出越大，我就拿只创可贴粘倒嘎哩。后来血越出越大，我就拿了只创可贴贴上了。

B.粘倒粘倒哦，冇捂倒灌嘎汁嚠！贴着倒是贴着，可别捂着化脓了哦！

21）A.三毛和你同年咯，别个考起研究生哩唻！三毛跟你一样大，人家都考上研究生了！

B.考起考起唻，有么咯了唔起咯！考上就考上呗，有什么了不起的！

22）A.你妈妈拿起蓧子来嘎嚠，你还在咯里生孽！你妈妈拿着竹棍子来喽，你还在这里惹事生非！

B.来嘎来嘎唻，其还能吃嘎我？来就来吧，他还能吃了我？

23）A.我去床上睏下，要得吗？我去床上睡一会儿，可以吗？

B.睏下睏下，冇忘记饭在灶高头哩就是咯。你睡一会儿倒是睡一会儿，别忘了饭在灶上就是了。

4. 构成重叠式引语性话题及其相关构式

刘丹青（2009）首次注意到汉语中的“重叠式引语性话题构式”及由之进一步发展而来的“让步—转折复句构式”和“释义构式”等几种构式。其中，“重叠式引语性话题构式”由“（引语性）重叠话题+述题（以负面评论居多）”构成，“让步—转折复句构式”由“引语性拟声小句+转折小句”构成，“释义构式”由“被释义概念+释义小句”构成。{8}邵阳话中，某些“VXVX”式动词重叠也可构成这些构式。例如：

24）A.把咯滴旧衣衫挜嘎算哩。把这些就衣服扔掉算了。

B.挜嘎挜嘎，你眼皮有蛮多钱把我买新咯去哩！扔掉扔掉，难道你有很多钱给我买新的吗？

25）买倒买倒，别个买倒嘎哩你又骂别个。你嘴上说“买了买了”，人家真买了你又骂人家。

26）捡倒捡倒，胜于买倒！所谓捡来的东西，就像买来的东西一样归你所有了。

三、邵阳话动词“VXVX”式重叠的语义、语用功能

1. 动词“VXVX”式重叠的性质与来源

刘丹青（2012）在讨论重叠的共时性质和历时来源时指出，重叠现象既有原生的重叠，也有次生的重叠，前者是天生作为重叠手段而存在的，后者则是由句法结构、话语反复等非重叠现象在历史演变中经过重新分析而成为重叠形式的。{9}

从重叠的性质和来源上看，邵阳话中，动词“VXVX”重叠式的大多数用法都是由动词V和X构成基式VX之后，再整体重叠一次而成的，属于“原生重叠”。另有一些用法是由“VX就VX、VX倒是VX”等句法结构省略其中的“就”、“倒是”等而形成的，例如，上文例20）和21）中的“粘倒粘倒哦”、“考起考起唻”就分别是由“粘倒倒是粘倒哦”、“考起就考起唻”减省而来，其他拷贝式话题结构式的用法都是如此。还有一些用法是由作为引语的反复话语发展而来的“拟声化重叠”，如例24）-26）。它们都属于“次生重叠”。

有时候，同一个书写形式的“VXVX”式，属于不同的重叠性质，有着不同的来源。例如，“洗嘎洗嘎”在下例27a）中属于原生重叠，在27b）中则属于次生重叠：

27a）.你把我拿衣衫洗嘎洗嘎晒倒啰！你帮我把衣服洗了晒着吧！

27b）.洗嘎洗嘎唻！拗倒要我来洗！洗了就洗了吧，非得要我来洗！

这两种重叠类型在语音上有一个显著的差别：属于原生重叠的，两个VX之间不允许有语音停顿，且轻重音模式为前重后轻，而属于次生重叠的，两个VX之间必须有语音停顿，且轻重音模式为前轻后重。

2. 动词“VXVX”式重叠的语义、语用功能

（1）原生重叠“VXVX”式的语义、语用功能

a.表示在动作行为持续的过程中出现新情况。例如：

28）你今下午何嘎做倒做倒作业又去看电视哩？你今天下午怎么做着作业又去看电视了？

29）一只亮坼哩个衣衫，穿餐穿餐就烠嘎色哩。一件很鲜艳的衣服，穿得时间长了就褪色了。

它们虽然都表示在动作行为持续进行的过程中出现了新情况，但还是存在一定的差别：“V倒V倒”既可用于动作行为经过较长时间的持续、反复后出现新情况，也可用于短时间内突然出现新情况，而“V餐V餐”只能用于表示经过一段较长时间的持续、反复后出现了新情况。如例29）中的“穿餐穿餐”可以换成“穿倒穿倒”，但例28）中的“做倒做倒”很难换成“做餐做餐”，原因就是时间上的差异。“V倒V倒”句中可以出现表示短时段甚至时间点的时间词（如例28）中的“今下午”），而“V餐V餐”则不可以。

b.表示总是在动作行为完成或有了结果之后出现新情况。例如：

30）我部单车修起修起你又骑坏我咯，明日唔把你骑哩。我那辆自行车修好了又让你骑坏了，以后不给你骑了。

31）一滴坏红薯，我倒嘎倒嘎你又捡起，到底喫哩补啊？一些坏红薯，我倒掉了你又捡起来，还真以为吃了能补身体吗？

c.表示总是在动作行为即将发生或刚刚发生时出现新情况，多数情况是该动作行为被终止。例如：

32）昨日个鸡蛋三块钱斤，我买哩买哩又冇买唻，今日就涨倒四块哩唻！昨天的鸡蛋只要三块钱一斤，我想买但是没买，今天就涨到四块了！

33）咯挖土机挖下挖下又停倒，比拿人挖还慢滴。这挖土机挖不了多会儿又停下，比人工挖还慢一些。

d.表示动作行为的持续反复，多包含有强调动作行为的全面、精细等情态意味。例如：

34）你脑壳咯嘎蒙倒蒙倒，安得吗？你这样蒙着头，舒服吗？

35）我滴好书，冲其老夫子通下清起清起，当废品卖嘎哩！我一些好书，被她通通清理了，当废品卖掉了！

36）随倒买么个东西，都要先选嘎选嘎再买。随便没什么东西，都要先仔细挑选后再买。

37）钱要划倒划倒用！钱要划算着用！

例34）强调对方把头蒙得严严实实，35）含有把书清理得很仔细、很彻底的意味，36）强调买东西要精挑细选，37）强调用钱要精打细算。

e.表示状态的持续，具有增强形象性和舒缓语气的作用。例如：

38）其头发蓬起蓬起，像只癫婆样。她头发蓬松着，像个疯婆子一样。

39）眼珠冇猫起猫起！别眯缝着眼睛！

这种用法的“VXVX”式往往给人一种充满形象性的联想，但由于它们多与人的生理缺陷有关，直接用“VX”式会显得比较生硬，用“VXVX”式语气就要舒缓得多。

王红梅（2005）认为，排除句式及共现成分等外在因素的干扰，单就动词重叠式本身来看，“VXVX”式动词重叠的语法意义是表某一动作行为或状态的持续。{10}邵阳话中，不同结构形式的“VXVX”式在不同的句法环境中，其语义、语用功能有一定的差异，但就动词重叠式而言，其总的语法意义也是表示动作行为或状态的持续、反复。

（2）次生重叠“VXVX”式的语义、语用功能

a.由“VX就VX”句式减省而来的拷贝式话题结构，多表示说话人虽然对某动作行为表示认同，但含有不以为然或无所谓等态度。例如：

40）A.看无见了，还是开起灯吧？看不见了，还是把灯打开吧？

B.开起开起嘛！我随到你。打开就打开吧！我随便你。

b.由“VX倒是VX”句式减省而来的拷贝式话题结构，多表示让步转折关系，前面表示让步的话题小句对某种情况进行有限的肯定，后面的转折小句则从另一方面对之做出某些补充或修正。例如：

41）A.你那滴酒唧，昨日我拿起去喫嘎哩。你那些酒，昨天我拿去喝了。

B.你喫嘎喫嘎哦，喫醉嘎哩冇怪我哦！你喝了倒是喝了，喝醉了可别怪我哦！

c.由作为引语的反复话语发展而来的“拟声化重叠”，其表义功能也不尽一致。重叠式引语性话题构式往往带有说话人对引语性话题的不耐烦情绪，后接的述题大多是负面评论，其中的重叠式话题表达的是说话人反复听到的话语。例如：

42）留倒留倒，只晓得留倒！明日干干炀嘎就晓得哩！留着留着，只知道留着，赶明儿全部熔化了就知道了！

“让步—转折复句构式”表达让步转折关系，其中的引语性拟声小句表达的也是反复被他人提及的行为。例如：

43）卖嘎卖嘎，到真话要卖哩其又舍唔得哩。虽嘴上说要卖掉，但真要卖掉的时候，他又舍不得了。

“释义构式”表示对被释概念的解释说明，其中的重叠式是对被释义对象的重复。例如：

44）捡倒捡倒，胜于买倒。所谓捡来的东西，就像买来的东西一样归你所有了。

张敏（2001）认为，不同语言的重叠式倾向于用形式的复现表达事物行为性质的复现，具有“象似性”的表义共性。{11}刘丹青（2009）认为，重叠式表义功能的跨语言象似性主要是由原生重叠体现的，次生重叠可能会因为继承其结构前身的表义功能，而与象似性无关，但也不排除有些次生重叠也可以体现象似性。{12}邵阳话中，属于原生重叠的“VXVX”式多表示动作行为或状态的持续、反复，体现象似性，由句法结构减省而来的“VXVX”式则不具有类似的表义功能，而在由话语反复发展而来的“拟声化重叠”中，又隐约可见象似性。

四、湖南方言动词“VXVX”式重叠的方言类型学意义

王红梅、詹伯慧（2007）在对汉语方言中动词的“VXVX”式重叠现象进行归纳、比较后认为，“VXVX”式中的X主要是体标记（该文为持续体标记）或动词后缀，X的性质不同，其句法、语义功能有别，说明X的“体标记”与“动词后缀”的性质差别具有一定的类型学意义。{13}下文的分析将表明，X的“持续体标记”与“完成体标记”的性质差别，在动词“VXVX”式重叠的问题上同样具有类型学意义。

上文的研究显示，邵阳话中，不仅仅是持续体标记，“嘎”、“哩”等完成体标记也可以构成“VXVX”式。其实，这种情况在湖南省境内的某些湘语和西南官话中也不鲜见。例如：

新化湘语{14}：

45）王家奶奶讲倒讲倒哭起。

46）胆大粒唧，莫咯缩起缩起。

47）拿粒衣衫、袜子么个补仗补仗。

冷水江湘语{15}：

48）眼珠看书看倒看倒疼死了。

49）拿床铺清仗清仗困个好觉。

祁阳湘语{16}：

50）看到看到洪水就来过了。

51）你咯衣服皱起皱起。

52）把箱子里咯书包起包起。

东安西南官话{17}：

53）走倒走倒，天黑呱哩。

54）那头发蓬起蓬起和鬼样。

55）拆咖拆咖又重新装起。

以上例47）、49）、52）和55）中，“VXVX”式里的X都可认为是完成体标记。对于新化话的“仗”，罗昕如（1998）虽未确认为完成体标记，但认为它们“补充说明动作行为‘好了、‘完成了”。{18}我们认为，把它视为“准完成体标记”应该没有问题，冷水江话与之相类似。祁阳话中的“起”，李维琦（1998）明确认为是体标记，既可表示持续体，也可表示完成体，这里为完成体。{19}东安话的“咖”，陈芝（2004）认为是附在动词后表动作的经历态或行为变化的完成态的“语助词”。{20}

以上各湖南方言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除了使用由完成体标记X构成的“VXVX”式外，至少还有一种“VXVX”式是由持续体标记构成的。我们可以根据重叠式中X的体标记性质，将“VXVX”式区分为“持续体标记重叠式”和“完成体标记重叠式”。通过重新检视王红梅、詹伯慧（2007）所考察的近30种汉语方言（涵盖官话、湘语、赣语、吴语、粤语等几大方言）材料，我们可以提出一条蕴含共性：

在某种汉语方言中，如果存在由完成体标记X构成的“VXVX”式动词重叠，则肯定存在由持续体标记X构成的“VXVX”式动词重叠。

这条共性说明，存在上述两种“VXVX”式均具备的汉语方言，如邵阳话、新化话、东安话等湖南方言；存在只有“持续体标记重叠式”而没有“完成体标记重叠式”的汉语方言，如北京话只有“V着V着”式一种“持续体标记重叠式”；存在上述两种“VXVX”式皆无的汉语方言，如苏州话（需要说明的是，“说有易，说无难”，要断定一种方言是否两种重叠式都没有，是件很困难的事。我们认为，由体标记构成的动词“VXVX”式重叠应该仍然属于体貌范畴，但从刘丹青（1996）{21}和李小凡（1998）{22}这两种专门研究苏州话体貌系统的文献来看，苏州话动词只有由词缀“法”构成的“V法V法”一种“VXVX”式重叠，由此可以认为苏州方言没有这两种动词重叠式）；不存在有“完成体标记重叠式”反而没有“持续体标记重叠式”的汉语方言，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相关报道。这条共性在我们所考察的近30种汉语方言中具有较强的概括性，但是，能否站得住脚，还有待更多方言事实的检验。

汉语方言中为什么会存在动词“VXVX”式的这么一种共现格局？我们认为可能是“类推”机制在起作用，由完成体标记构成的动词“VXVX”式重叠，是从持续体标记构成的动词“VXVX”式重叠高频使用后类推出来的用法。

五、结语

本文详细描写了湘语邵阳话中动词“VXVX”式重叠的结构类型、内部构成和句法、语义功能，并将以其为代表的湖南方言与其他汉语方言进行了比较，得出了一条具有方言类型学意义的蕴含共性。邵阳话中的动词“VXVX”式重叠既有原生的重叠，也有由句法结构和话语反复等演变而来的次生重叠，既有由持续体标记构成的重叠，也有由完成体标记构成的重叠，这在汉语方言中是颇有特色的。由于我们是首次将“次生重叠”引入动词“VXVX”式重叠的研究，因而在比较的时候无从将其纳入比较的范围。我们相信，汉语方言中还有更多的属于“次生重叠”的动词“VXVX”式等待我们去挖掘，也希望有越来越多的学者来共同关注汉语方言中各种“次生重叠”现象。

注释：

①马庆株：《汉语动词和动词性结构·一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页，第17-18页。

②陈立民：《论动词重叠的语法意义》，《中国语文》2005年第2期。

③屈哨兵：《湖北宣恩话“V下V下的”动词重叠及相关问题》，《方言》2001年第2期。

④⑥{13}王红梅、詹伯慧：《汉语方言“VXVX”动词重叠式比较研究》，《语言研究》2007年第3期。

⑤彭小川：《广州话动词重叠的形式与意义》，汪国胜、谢晓明主编《汉语重叠问题》，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57页。

⑦刘丹青：《同一性话题：话题优先语言一项更典型的属性》，强星娜译，徐烈炯、刘丹青《话题的结构与功能》（增订本），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323页。

⑧{12}刘丹青：《实词的拟声化重叠及其相关构式》，《中国语文》2009年第1期。

⑨刘丹青：《原生重叠和次生重叠：重叠式历时来源的多样性》，《方言》2012年第1期。

⑩王红梅：《汉语方言表持续的动词重叠》，《语言研究》2005年第3期。

{11}张敏：《汉语方言重叠式语义模式的研究》，（香港）《中国语文研究》2001年第1期。

{14}{18}罗昕如：《新化方言研究》，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44-248页，第2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