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拐角处的婆婆树
2015-08-07侯建臣
侯建臣
一
村子有九条街,九条街上有九十九个拐角,或者九百九十九个。
一朵云在拐角的地方拐来拐去,云知道究竟是九十九个拐角还是九百九十九个拐角,但云不说,云一直在读着九条街上的九十九个或者九百九十九个拐角的故事,云喜欢故事,云在读着故事的时候,会笑出声来,云也会被某一个故事感动得流下泪来。云一流泪,拐角的故事就显得湿漉漉的了。
风却是个粗心的孩子,风在九条街上的九十九个或者九百九十九个拐角绕来绕去,风绕了好多次了。但风一直不知道九条街上究竟是九十九个拐角还是九百九十九个。于是,好奇的风一直在数,已经数了九十九天或者九百九十九天了,但总是数不清。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数着数着,风忘了。它看见了墙头上的一棵草正在和另一棵草吵架,一棵是狗耳朵草,一棵是青芨芨草。狗耳朵草说青芨芨草光长了个子,青芨芨草说狗耳朵草应该长在狗的头上却长在了墙头上,明显是长错了地方。狗耳朵草和青芨芨草经常吵,狗耳朵草和青芨芨草吵的每次都是同一个内容,但一有空它们还是吵得很起劲儿。风喜欢看狗耳朵草和青芨芨草吵架,风一看见两棵草吵架,就兴奋起来,也顾不上它嘴里的那些数字了,把那些数字扔得七零八落的,有几个数字让它重重地摔在地上,浑身疼痛呢。特别是那个“十”字,让风摔到地上,就忍不住了喊“你把我扔反了,你把我扔反了”,它这一叫喊,别的数字也顾不上疼了,都笑成了花。它们左看右看,右看左看,觉得“十”字反看正看都是一样的,“十”却不这么认为,它说:正就是正,反就是反嘛!狗尾巴草和青芨芨草听到了,也都忍不住笑了,它们一笑,吵架的事就结束了。它们每次吵架都是这样的,吵着吵着,会因为另外的一件什么事一下子笑出来。一笑,就把吵架的事忘了。
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四……数着数着,风又忘了。它听见一只鸡正在唱歌,那是一只长得像芦花一样的母鸡,像芦花一样的母鸡总在唱歌,因为长得太像芦花了,倒不像是一只鸡在唱歌,更像是一朵行走的芦花在唱歌。风听着一只像一朵芦花一样行走着的鸡在唱歌,听得入迷了,开始拍手。风很专注地拍手,一拍,那些数字也跟着那只像芦花一样的鸡的歌声飘远了。风听着听着,才想起来自己正在数着村子的九条街上究竟有九十九个还是九百九十九个拐角,才想起来它已经把村子里的拐角数了好多好多遍。它想把那些飘走的数字再拉回来,但那些数字好像跟像芦花一样的鸡的歌声混得很熟了,要跟着像芦花一样的鸡的歌声去一个很远很好玩的地方,根本看也没看急得直跺脚的风。
风就是那么调皮的一个孩子,风一直想把村子的拐角数清楚,但到如今它还没数到一半。下一次一定要数清的,风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可是至今那个下一次还没有出现。
村子的拐角一个接着一个,于是村子的谜也一个接着一个,村子里的拐角制造了一个一个的谜,村子的谜一多,村子就显得格外格外迷人。比如村子前边的那条河,一年四季总在笑,“咯咯咯咯”的声音会把村子的梦笑醒。
二
村子里有许多许多墙,一堵墙跟另一堵墙一结合,就有了一个拐角。
婆婆没事的时候总在看着拐角的地方。婆婆坐在老屋子里,阳光照在老屋子的上面,阳光、老屋子、婆婆,成了村子里的一幅很独特的风景。
老屋子很老了,老屋子跟风跟云跟阳光都很熟很熟了,风和云和阳光还是孩子,但老屋子却老了。风和云和阳光能听到老屋子“咯吱咯吱”变老的声音。它们就一齐问那是啥声音,那是啥声音。它们经常能听到院子外边长出来的什么苗上的花开放的声音,它们总能从那声音里听到甜丝丝的东西,那声音很悦耳也很生动,那是一种很好听的音乐。可是老屋子变老的声音却是它们第一次听到。
老屋子变老的声音也是音乐,老屋子变老的声音很温暖,在那声音里,它们会走入一条深深的回忆的巷道里,它们会感受到暗暗的光,那光手指一样抚摸着它们的耳朵或者身子或者身子深处的某个地方,它们在那一刻会想到好多好多。
但听着听着,它们会流出泪来。它们也不知道,在那一刻它们为什么会流出泪来。它们会问老屋子好多问题,老屋子只笑笑,不回答。老屋子只远远地,看着一个地方,它们顺着老屋子的目光看出去,老屋子并没有看远处,老屋子只是在看着前边拐角的地方。
婆婆也在变老。
小冬摸着婆婆的头发,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小冬总是摸不够,他感觉婆婆的头发柔柔的,摸着摸着,他就觉得迷迷糊糊的,慢慢就进入了梦里。可是有一天,小冬再没有迷糊,他看见婆婆的头发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看到了一丝丝白。再看,他看到了两丝丝白,然后是三丝丝白……小冬看着,他看到婆婆的头发慢慢地变白,抬头看窗外,阳光顺着墙根走,阳光慢慢地把一个地方变了颜色,婆婆的头发也是那样一下一下地变了颜色的。
“婆婆,婆婆……”小冬害怕地大声叫起来。
“婆婆,婆婆……”小冬差一点要哭出来了。
婆婆看看小冬,婆婆以为小冬看见啥让他害怕东西了,就拉了小冬的手:“别怕,别怕,婆婆在哩,又是啥东西把我家小冬吓着了?”
“不是的,不是的……”小冬说着话,看到婆婆的头发又有一丝丝白了。小冬看见有一只白色的鼠钻进婆婆的头发里。白色鼠在婆婆的头发里钻进钻出,当它钻进去再钻出来的时候,婆婆的头发就又有一丝丝白了。“鼠……白色的鼠……”小冬看着钻进钻出的白色鼠说不出话来。
婆婆以为有一只老鼠把小冬吓坏了,就朝小冬目光看着的方向挥挥手:“去,去去去,别吓坏了我的小冬。”
“白色鼠在婆婆的头上,白色鼠在婆婆的头发里钻进来钻出去……”小冬说着,见白色鼠又钻出来了,婆婆的一大片头发白了。
白色鼠会一直在婆婆的头发里钻进钻出的,婆婆的头发最后会全变白的,小冬想到这儿急得都要哭了。
三
在九条街的九十九个或者九百九十九个拐角里的某一个拐角那儿,长着一棵树。
风总是喜欢绕着那棵树转圈,风把树当成了一个老人。风在树边绕着圈,还会爬到树的上面去,把树的叶子一扬一扬。风一扬,就把一只正躺在树叶上睡觉的红色蚂蚁摇到地上去。肯定是摔疼了,蚂蚁扑在地上“唔唔唔唔”地哭着,风却捂着嘴“吱吱吱吱”地笑了。引得狗耳朵草和青芨芨草也都“沙沙沙沙”地笑了。endprint
小冬也经常绕着那棵树转圈。
小冬转着圈,听着风的“吱吱吱吱”的、狗耳朵草和芨芨草“沙沙沙沙”的笑声,他也听到了蚂蚁“唔唔唔唔”的哭声。想着一只白色鼠在婆婆的头发里钻来钻去,想着在白色鼠钻来钻去的时候,婆婆的头发一丝丝一丝丝地白了,小冬忍不住也哭了起来。小冬一哭,蚂蚁的哭声就停止了,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小冬。
婆婆一直看着拐角那儿的树。
婆婆看着树,树也看着婆婆。
婆婆坐在老屋子的阳光下面正好能看到远处拐角的那棵树。婆婆看树的时候,目光深深的,婆婆看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婆婆说不上那是一个什么地方,但婆婆看着看着,会一直出神。树没有注意到风“吱吱吱吱”的、狗耳朵草和芨芨草“沙沙沙沙”的笑声,也没有注意到蚂蚁“唔唔唔唔”的哭声,树已经习惯了,树把它们当成一群调皮的孩子。树看着婆婆,树的目光也深深的,树看着婆婆,看着看着,树也会像婆婆一样出神。
婆婆听到了小冬的哭声。
婆婆笑了,婆婆以为小冬从树上摔下来摔疼了屁股,婆婆就喊:“小冬,小冬,揉揉就不疼了,揉揉就不疼了。”
听到婆婆的声音,小冬哭得更厉害了。
白色鼠一直在婆婆的头发里钻来钻去,小冬一直哭一直哭,似乎他要一直哭下去。
婆婆拐了小脚从老屋子里走出来。
婆婆朝着九条街的九十九个或者九百九十九个拐角里的她坐在老屋子里就能看见的拐角走过来。婆婆边走边把小冬的哭声收集起来,一下一下地呵着气。婆婆总是把小冬的哭声收集起来,婆婆肯定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袋子,袋子里装满了小冬的哭声,但婆婆不跟小冬说,婆婆只说:“听听,听听,我家小冬的哭声多像炒豆子的声音,我家小冬炒豆子炒了几年了,我家小冬慢慢长大就不再炒豆子了。”
阳光跟着婆婆走,婆婆走得很慢,阳光也走得很慢。
小冬看着婆婆朝着拐角走过来,小冬看着阳光跟在婆婆的后面。走着走着,小冬看到那只白色鼠朝着一个什么地方,好像是九条街的九十九个或者九百九十九个拐角的某一个拐角跑了。
小冬看着,小冬一直看着,看着看着,他的泪凝结在了脸上。
揉揉眼睛,婆婆不见了。婆婆真的是不见了。
四
小冬以为婆婆会一直那样坐下去。
小冬在街上玩着的时候,一抬头总会看到婆婆坐在老屋子的阳光下,看着一个什么地方。风会爬上树去,小冬也会。风经常把树枝树叶摇得“哗啦啦”直晃,有时候风调皮地把自己挂在树枝上面,把树枝都挂疼了。树有时候会喊疼,风则“嘻嘻嘻嘻”地笑着,狗耳朵草和青芨芨草就一齐喊“长尾巴风坏,长尾巴风坏”。狗耳朵草和青芨芨草经常把风叫长尾巴风,它们经常看到风从一个拐角转过另一个拐角,身子不知道已经窜到哪一个拐角去了,尾巴却还一直在第一个拐角这儿晃着。狗耳朵草和青芨芨草没事的时候经常吵架,但它们看到风把树枝弄疼了的时候,喊起来却是很齐很齐的,像是训练了多次一样。小冬则爬到树枝上,他要爬到树枝上看到更远的地方去,有时候他藏在夏天的树叶里,以为婆婆看不到他了!却听婆婆远远地喊:小冬,小冬,中午到了;小冬,小冬,天要下雨了;小冬小冬,阳婆婆要回家了!”
小冬就很扫兴地从树上爬下来,一步一步地往家走。
小冬往家里走的时候,经常会听到蚂蚁或者别的什么小玩意儿捂着嘴笑的声音。也经常能感觉到风跟在他的身后一下一下揪他的衣服。小冬才不管这些呢,他光顾着把脚下的一块石头块踢到前边的沙堆子上边去。小冬一直在想:我要绕过这棵树,我要绕到另一条街的另一个拐角去。
风拍了拍手,风知道了小冬的心思似的。
墙头上的狗耳朵草和青芨芨草却伸长了脖子喊:太远的地方不能去,太远的地方不能去。
一只狗则缩着耳朵,翘着尾巴一溜烟绕过那棵树,消失在了那个拐角的后边。狗总是在九条街的九十九个或者九百九十九个拐角蹿来蹿去,每个拐角它都熟悉了,它知道哪一个拐角有一块石头一到了傍晚就有人出来坐在石头上吃饭;它知道哪一个拐角立着一根拴马桩,拴马桩从来没有拴过马却一直拴牛因为村里没有马;它知道哪一个拐角长着一株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很像是树但又不是树。
婆婆说过,可不能走过了那个拐角,一旦拐过了那个拐角到了婆婆看不到的地方,就会有“怕怕”出来,“怕怕”一出来,就会把我们的小冬抱走。
小冬一直记着婆婆的话,小冬在婆婆的目光里玩耍,有时候他一不小心就消失在拐角后面了。一回头看不见老屋子了,看不见坐在老屋子里的婆婆了,他就害怕了,赶紧从拐角里跑出来,直到再看到婆婆,才放下心来。小冬想象着这个拐角以外的拐角,小冬一直想走到婆婆看不到的拐角去看一看,但他还一直没有足够的勇气。
五
小冬经常问婆婆:“您会永远坐在那儿吗?”
婆婆看着小冬,婆婆笑了,说:“傻孩子,没有人会永远能呆在一个地方的。”
小冬又问:“那你会离开吗?”
婆婆点了点头。
“那您会到哪里去呢?”
“婆婆要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说远很远,远得你见也见不到;又说近很近,近得就在那棵树那儿。”婆婆指了指拐角处的那棵树。听婆婆说她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自己再也见不到婆婆,小冬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等他又听婆婆说“婆婆要去的地方就在那棵树那儿”,他笑了。
“原来就在那儿呀?”小冬高兴了,“我以为您要到哪里,原来在树那儿呀!您要是到了那儿,我就从树上摘好多树叶,插在您的头上,让您变得很美很美!”
婆婆笑了。婆婆摸着小冬的头说:“我的乖乖,你要把婆婆变成妖精呀?”
婆婆又说:“婆婆有一天走了,你会不会想婆婆?”
小冬说:“我会想婆婆的。”可是他转念一想,婆婆不是只是要到前面那棵树那儿去吗?又不是多远,他不是每天都要到那里玩儿吗?于是他说:“您到了那棵树那儿,我也到树那儿去。”endprint
“可是婆婆可能变成了树,你见到的可能只是树,不是婆婆了。”
“婆婆有魔力吗?婆婆真的能变成树吗?”小冬趴在婆婆的膝上,认真地问。
“会的,婆婆会变成树的。婆婆的头发会变成树上的叶子,婆婆的手臂会变成树枝,婆婆的腿会变成树干……”
“可是,可是婆婆的眼睛会变成什么呢?”
“婆婆的眼睛嘛……婆婆的眼睛会变成什么呢?”
“知道了,知道了,婆婆的眼睛是不是变成树上面的太阳了?婆婆的眼睛不是暖暖的吗?婆婆的眼睛肯定会变成暖暖的太阳了。”
婆婆摸着小冬的头不再说啥,婆婆好像已经想着朝那棵树的方向走了。
“可是,可是,刮大风了怎么办,大风会把树叶刮走的?下雨了怎么办,雨水会把树枝淋湿的?还有,还有天阴了怎么办,天阴了就看不到树上面的太阳了?”小冬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想着。他想着大风把婆婆的头发刮走了,雨水把婆婆的身子淋得湿湿的,天一阴他就看不见婆婆的眼睛了,又难过起来。
小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从树上跳下来的风也叹了一口气,墙头上的狗耳朵草和青芨芨草也都叹了一口气。从来没有听到它们说起它们的婆婆,它们是不是突然之间,想它们自己的婆婆了。
六
婆婆确实是从前边的树那儿走的。
婆婆呆在一个好大好大的柜子里,小冬以为很好玩,小冬在想婆婆呆在柜子里看不到阳光了怎么办?小冬还想婆婆呆在柜子里白色鼠是不是就找不到婆婆了?白色鼠一直在婆婆的头发里出出进进,婆婆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婆婆被人们抬着从老屋子里出来,很奇怪。那一天小冬看到阳光不是从上面照下来的,而是早早就铺在了地上,人们踩着阳光抬着那只装了婆婆的大柜子一直朝着九条街的九十九个或者九百九十九个拐角的那个长着一棵树的拐角走,音乐在柜子的前边响着,几个人吹着唢呐、拍着镲,那声音一下子就把街道塞得满满的了。
风把双腿骑在那棵树的第三个树枝上,风一直看着,风也不知道一群人抬着一个红色的柜子在做什么。墙头上的狗耳朵草和青芨芨草又吵开了,它们一直在争论,那些人从乐器里吹出来的声音到底是红色的还是白色的、到底是长的还是圆的。风不耐烦了,“忽”的一下飘到墙头上,在狗耳朵草和青芨芨草身上各扭一下,就又飘回去骑在树枝上了。狗耳朵草和青芨芨草光顾着争吵了,根本没有看见风过来把它们扭了,狗耳朵草就对青芨芨草说:“你怎么扭我?”青芨芨草也对狗耳朵草说:“你怎么扭我?”风突然笑出了声。
人们抬着婆婆呆在里边的红色的柜子一直走,小冬以为走到那棵树那儿就会返回来,可是没有。音乐拐过了那个拐角,又拐过了一个拐角,拐过了九条街的九十九个或者九百九十九个拐角。人们抬着柜子也拐过了九条街的九十九个或者九百九十九个拐角。拐着拐着,小冬就不知道他们拐到哪里去了。小冬摸了一下脸上的阳光,疯了一样往回跑,他从九条街的九十九个或者九百九十九个拐角的某一个拐角一直往回跑,他想起了婆婆跟他说的话:小孩子是不能拐过那个拐角的,拐过了“怕怕”就来了,“怕怕”就要把小孩子抱走。小冬好像又听到婆婆的声音了,小冬一直跑一直跑,小冬想婆婆可能根本就没有呆在那个柜子里,婆婆可能还坐在老屋子里的阳光下,朝着那棵树的方向望呢。
小冬一直不知道那棵树叫什么树,他好多次问婆婆,婆婆说那是什么什么树,婆婆还会讲个关于那棵树的故事,可是小冬没有一次能听完的,婆婆讲着讲着,小冬不是朝着那棵树跑了,就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小冬跑着跑着,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婆婆的话:那棵树就叫婆婆树,当你有一天看不见婆婆了,婆婆就站在树那儿,只要你看见那棵树,你就看到婆婆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