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 他如此孤独前行
2015-07-31寒一一
寒一一
我一直觉得侯孝贤身上有一种手工人的气质。眉目之间,凝成一个漩涡,经由手上的艺术,将漩涡铺平。甚至看得出他身上有一直微妙的固执,所有的力气他固执地往一个方向使劲。
就比如《刺客聂隐娘》,六十岁决定要拍,拍了八年。然而,他一直卡在了剧本一环,易稿三十六次。他试图用《聂隐娘》来完成一次巨变,他动用了此生最大投资,用纯粹东方式美学,征服全世界。有人问他,法国人怎能看懂一个唐朝的故事?他说出四个字:“盲人摸象”。是啊,大千世界,我们每个人看到的,都不过是自己眼中的单一维度,至于世界的真相,谁又真的通晓?导演不过是借了一个“唐朝”的外壳,说的还是一个人与人的故事。
八年过去,方才磨出一剑。“他们都不急功,一件事做一辈子,我们二十几岁不出头就郁闷了。”他也是这样的笃定态度。说起文艺电影导演们的窘境,侯孝贤与其他人并无不同,“拍电影不容易,尤其找到那么多钱更难”,而他被人比作“苦行僧”、“道家修行者”不是没道理的,如你我所见,文如其人,他显得缓慢、虔诚、坚守、体面。
这就是他在戛纳上说的,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这么拍电影了,而他却只能这样去拍,这种传统的,偏执的手工艺人的哲学,还有热爱,也才是他的定力所在。想想看,那么多的人,包括跟他差不多同时扬名世界的陈凯歌、张艺谋,都跑去拍大片,向商业投降了,而他却留在原地,成了那种孤独一人,没有同类的修行者。
他创造了一种独有的长镜头。长镜头,对于许多导演来说,也许只是一种独特的表现手法,在特定的情节中才会运用。然而对于他来说,长镜头却是最熟悉不过的方式,固定长镜头、景深长镜头、运动长镜头,这一切都在他手中随意挥洒、运用自如,已成为他影片最鲜明的印记。
侯孝贤电影里的长镜头,像是那种沉稳的,特别悠长的呼吸。还有他的远观,他总是对自己的摄影师说,远些,再远些,即使是在手起刀落,鲜血淋漓的关头,他的镜头也只是冷冷地,远远地观看,他说,他的这个观点,其实来源于沈从文的《从文自传》,沈从文写自己的乡镇,自己的家,那种悲伤,完全是阳光底下的感觉,没有波动,好像是俯视的眼睛在看着那个世界。
他说他自此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看世界的方法,而我们这些观者,却只需静默,再静默,渐渐地,人世,还有人心,就会扑面而来。
对于自己的作品,侯孝贤说他关注的都是小人物的悲欢,“人一直是我的电影的关注所在……我感觉有人生味道的时刻是人困难的时候,这也是最有人生力量的时候。”“我的创作焦点是存在的个体,就是生命的本质,存在的个体打动我,所以我拍的都是一些边缘人,一些小人物。”自己作品的基调是苍凉,“苍凉有一种时间和空间的感觉”。
关于侯孝贤的成长,不得不提,他是广东梅州人。一九四八年,不满半岁的侯孝贤随家人由广东梅州迁居台湾花莲。家人原想客居数年,不料因政治原因无法重归故土,十二岁父亲去世的隔年夏天,吃过午饭,少年侯孝贤照例赤着脚,通过后门来到县长公馆的前厅,坐在墙上偷摘芒果。墙外面就是马路。通常小孩摘了芒果就跑,少年侯孝贤选择镇定地待在原地享受他的战果。整个街道非常寂寥。远远传来脚踏车吃力轮转声,声音如此微弱,分不清脚踏车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树下面是一个独立世界,有人出来转一圈,一会儿又不见。坐在树上的少年侯孝贤清醒地感受到微热的风,安静的蝉声,人的活动 。他突然感到寂寞。好像时空整个凝结在那里。这个印象一直到他长大开始创作,成为他作品最重要的基调:一个俯瞰人世的旁观者。温暖,但带着距离,所以绝对的清醒。”
一九六九年,侯孝贤从军中退役,并且以第一志愿进入了当时的国立艺专电影科就读。三年后顺利从学校毕业,这一年,他二十五岁。毕业后的侯孝贤,在游晃了一年之后,终于在一九七三年参与了李行导演的《心有千千结》的拍摄作,这是他第一次正式接触电影的制作,他是场记。之后编写了电影剧本《桃花女斗周公》、《早安台北》等。一九七九年后担任《我踏浪而来》等影片的编剧和副导演。从此便开始踏入电影圈。最初是以编剧开始逐渐让台湾民众接触并喜欢的,从《秋莲》、《天凉好个秋》直到《青梅竹马》和《童年往事》。其中《小毕的故事》曾获得第二十届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奖和最佳改编剧本奖。
年轻的时候他也好斗,经常有“拍砖”之举,后来做副导演、导演,手下带的一帮人,仍然是早年一起并肩作战的拳友。以刚猛开始,后来却在人生阅历中发展出独特的审美意趣。时下人都太心急——当然,不得不心急——早已不及前辈们的大智大勇,只不过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倒也不敢妄自菲薄,期冀某一天能在眼界上与前辈们平视罢了。
侯孝贤非常喜欢看画,他从画作中寻找灵感。他讲,毕加索有最早期的素描底子,他才有能力去做进一步的延伸。你要看拍的是什么,很多都不是从写实这个底子跳跃起来的,魔幻是从写实开始的,是真实世界里的荒谬性,而找到了这样的一个眼光和角度,所以你不要小看写实。魔幻太空或者是未来的,全都脱离不开写实的范围,它只是把它浓缩和戏剧化,这个浓缩或戏剧化非常精准。这些东西精准的判断还是写实的,只是把它假设了,假设了一种现实,夸张了现实,但是这个基础还是写实。
无论是《童年往事》里那个流离之家,从广东的梅山一不小心,就飘零到了台湾的凤山,然后是接踵而至的疾病,死别,在思乡中断送了的一生,抑或是《风柜来的人》《恋恋风尘》里,那些从遥远乡村里进城的打工仔,他们在城市里走投无路的绝望,还有痴痴的,说不出口的爱恋,又或是《悲情城市》里那朝代更迭,战乱以及政治凛冽下的宗族,凡人,那禁忌之下的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现在在世的中国人,又有谁没有亲身经历,或者至少耳濡目染?
他曾斩获多个国际影展的大奖。他是台湾地区最具国际名望的导演。他是侯孝贤。在另一些人眼中,他是台湾本土电影在市场上逐渐沦陷的罪魁祸首。他是枯燥电影的代名词。他也是侯孝贤。
侯孝贤说出他的愿望之一,就是想盖一栋类似“电影大楼”的东西,里面有戏院放映喜欢的电影、有书店卖电影书、有咖啡店提供看完电影的人歇息讨论……所有各式和电影有关的事业都在这里出现,满足爱电影的一干好友的电影瘾,然后还不失天真的和摄影师划拳猜枚。
曾经获奖后,金马影展执行长闻天祥给侯孝贤发简讯:“你拍的是你吗?一个人没有同类。”侯孝贤回应:“你往前走,随着自己的成长,越看越深,最后就是一个人。”
他这样固执,其实非常孤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