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博弈与性别冲突
2015-07-31何宽钊
之河》是由唐建平作曲,冯柏铭、冯必烈编剧的一部大型历史歌剧,歌剧以隋炀帝杨广开凿隋唐大运河这一历史史实作为题材。关于歌剧的音乐结构,李吉提教授已在《史诗品格、中国气派》一文中进行了分析,本文则试图从权力生态的角度来对这部歌剧进行音乐学的解读。在我看来,该歌剧中隐含的一条主线是权力的生态景观,它包括各种复杂的权力关系,比如君臣权力博弈、性别冲突、官民冲突等等。我认为该剧音乐上的成功不仅仅在于有几首好听的咏叹调,更重要的是,在展示权力的运行逻辑,塑造角色的性格特征方面,音乐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君臣博弈与权力反转
歌剧对隋炀帝杨广的形象刻画是符合近年来史学界的共识的,多年来,教科书中的隋炀帝被简单地描述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暴君形象,然而近些年来,学界逐渐摒弃了这种简单的贴标签的看法,越来越趋向更为全面、客观地评价杨广。公认的看法是,隋炀帝是一个暴君,但并不是一个昏君。他罪在当代,却利在千秋,他充满着理想主义的情怀,怀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他梦想做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明君。在历史上,杨广也的确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统一疆域、创设科举、开凿运河、促进经济等等。作曲家在创作中,从音乐上充分注意到了杨广作为一代君王,踌躇满志的理想。这一点比较明显地体现在杨广的咏叹调中《这是条河》,这首咏叹调接近比较朴实的民歌风格,但由于经过了多次调式(传统五声或七声)转换,调式变化带来音乐色彩的变化,使得这个唱段又颇具新意。乐曲后部以扬州民歌《拔根芦柴花》为基本素材,但经过了作曲家的改造后,已全然不是呢哝软语的江南小调,音乐的气质变得宽广而抒情,表现出了大气磅礴的豪迈之情。
然而,隋炀帝的确是一位暴君。他沉浸在自己的梦想中,在修建运河这一重大工程的时候,忽视了社会承受力,以至于民不聊生。而这一切的背后,则是权力,是权力给了他梦想,是权力给了他行动,是权力使他忽视了民生的艰难,是权力使他分不清忠奸善恶,同时,无处不在的帝王权力的滥用直接导致了他的王朝的覆灭。我认为,权力博弈是歌剧中最重要的主线。在歌剧中每当出现激烈的冲突时,有一个音调便会出现在占上风的一方,我将其称之为“冲突主题”。在歌剧的权力构架中,这个音调具有重要的隐喻意义,是串联整部歌剧的的核心因素。
谱例1 杨广“岛夷时时礼”
这是在具有恢弘的宫廷礼仪音乐气质的混声合唱引导下,杨广首次登场时的一个唱段。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富于冲动性的有力的主题,连续的同音反复,富于动力性的附点节奏,特别是其中那个铿锵有力的纯五度进行,加重音的演唱方式,以及震撼性的不协和的乐队全奏,特别是第2、4小节,作曲家在旋律(加:音)上方小二度配了一个大三和弦,这种配置使得和声极具新颖性和冲击力。所有这些,使得这个主题具有一种强烈的力量感,表露出了一代君王,傲视天下、舍我其谁的自信、威严和霸气。
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权力与反抗构成双极张力。杨广虽然贵为当朝圣上,但他的权威并非不可挑战,他也会被质疑、被反抗。李渊作为当朝大臣,早已看出强行修河所潜藏的危机,出于维护江山社稷稳定的目的,出于对皇帝的忠诚,他力主修养生息,暂缓修河。但这种劝谏,对于自负的杨广来说,几乎就是不可忍受的挑衅,加之奸臣宇文化及的煽风点火,杨广与李渊君臣之间,构成权力的冲突,但由于君臣的等级关系,如果说杨广的皇权意味着不可冒犯的至上性的话,李渊的反抗不能是强对抗的,只能是某种温和的劝谏。
谱例2 李渊“四百年的战乱
与杨广唱段神圣不可抗拒的的威严和霸气相比,李渊劝谏式的反抗是温和的,作曲家选用了浑厚、稳重的男中音来表达这个角色,这一唱段的旋律平实、稳重而真切。这个唱段的音乐性格,也奠定了李渊的总体性格基调:稳重但敢于担
当,敢言但绝不鲁莽!
君臣权力博弈中的另外一方是同为当朝大臣的宇文化及,这是一个典型的双面人,一个阴险的奸诈之徒。他已看出杨广好大喜功、自以为是的性格缺陷,也看出了此时修河所面临的风险,但与李渊不同的是,他不是竭尽全力去劝谏皇帝,他内心甚至渴望皇帝的垮台。他嫉妒李渊,李渊的劝谏在他看来,正好是打垮李渊的好机会。作曲家选择了有些阴森的男低音来饰演这个角色,分别用宣叙调和咏叹调塑造了这
个双面人的人物性格。
谱例3 宇文化及“从你傲慢的眼神里”
下述谱例4是宇文化及的宣叙调部分,这是他真实的内心独白,不规整的节奏,近似无调性的旋律中,各种七度、增四度音程的被大量使用,乐队的无调性和声配置,所有这些,契合了这个角色鬼鬼祟祟的阴暗心理。而咏叹调则反衬的是戴着面具、伪装的宇文化及,我觉得作曲家在这段咏叹调塑造了三种不同性格:第一部分近乎低语的平庸音调显然是一种伪装的顺从。第二部分加重音的五度进行以及后半拍起的节奏不无怂恿的性格。
谱例4 宇文化及“大刀阔斧”
谱例4为咏叹调第三部分,这里更是出现了类似于前面皇帝唱过的“冲突主题”的音调,谄媚、逢迎的意义不言而喻,但却是一种“高级黑”的捧杀,实质仍然是对皇帝的反抗。
第三幕,杨广终于为他的暴政付出代价了,民怨沸腾,群雄并起,杨广的江山岌岌可危,逢迎者这时暴露出了本来面目,宇文化及不再是假装顺从的臣子,他终于等到了篡夺皇位的机会,他似乎嗅到了觊觎已久的皇权的味道。利用禁卫军的不满和怨言,鼓动他们反叛,在宇文化及与皇帝的较量
中,这一次他显然占得了上风。
谱例5 宇文化及“我并肩作战的勇士们”
谱例5是先前的“冲突主题”在宇文化及反叛的时候重现了,我认为这当然不是偶然的,它意味权力完成了反转——
权力的天平现在倾向于宇文化及。
在完成这次权力反转之后,这个本来象征皇权的冲突主题,随后只在第三幕的合唱《你的河,我的命》中的杨广声部中短暂出现,便再也没有完整出现在杨广的唱段中。在这个合唱中,这个音调的性格也起了很大的变化,由于这个音调建立在长时值的二分音符(用符号)及全音符(用符号)基础之上,节奏因而被大大拉宽,并且被淹没在合唱之中,使得这个音调已不再具有杨广初登场时的霸气和威严,表现的更多是一种壮志未酬的悲叹
和不甘。
性别冲突与中和
杨广与萧皇后之间既是君臣关系,也是夫妻关系,双重的权力关系,造就了不同的冲突模式,既有君臣的冲突,也有性别的冲突,二者混杂在一起。我认为其中更重要的是性别冲突,性别冲突削弱了他们之间的君臣冲突。因为他们是夫妻,贵为当朝皇帝和皇后,在事关江山社稷的稳固这一根本问题上,他们是一致的。但对于修建大运河,他们之间却爆发了冲突。但是,因为他们情深意笃,所以爱情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杨广的暴戾。比如第一幕杨广在宇文化及的挑唆下要斩杀李渊时,正是萧皇后的及时劝服,才使得李渊免做了刀下之鬼;再如第二幕,萧皇后劝说杨广不要对无辜的百姓随意动用酷刑,招致杨广大怒,甚至要动手打人,但因为爱情,他生生忍住,做
了妥协。
在一个夫权制占主导地位的社会里,男性是主导性的、阳性的,而女性则是被动的、阴性的。在杨广和萧皇后的性别冲突中,这一点也不例外。就音乐而言,他们的音乐表现出了鲜明的阳性气质与阴性气质,如果说杨广的音乐是阳刚、霸气的,那么萧皇后的音乐显然是阴柔、柔顺、忧郁的。即使是她对夫权的反抗,也是小心谨慎、柔性和悦的,充满女性的气质。
谱例6 萧皇后“他们不该是皮鞭下的奴隶”、杨广“问天下何来如此美事”
女高音的音色,舒缓稳定的节奏,中庸的音区,环绕状的旋律,特别前几句通过下行二度或三度,导入相对较长的终止音上,使得音乐具有一种忧郁、悲悯的气质。尽管随后节奏稍稍加快,语气变得有些急促,但总体仍是阴柔的、和悦的恳求与劝谏。而这个段落的乐队配器清淡、阴柔,与箫皇后的女性特征的音调相得益彰。
而杨广的独唱则是先前的那个象征皇权曲调的再现,乐队用柱状和声的手段展示了其动力性,在性别的冲突中,杨广显然占得了上风。但与这一主题首次出现有所不同的是,杨广的独唱这次不以顿音的方式出现,并且五度下行中间以一个休止符隔开,弱化了冲突主题的冲动性和力量性,我认为,这种弱化恰恰与爱情相关。
这个音调在第四幕《今日有你相随》的杨广与萧后的重唱中再次短暂出现,“叛军就要冲行宫,你快走”,但却是在杨广力劝萧皇后突围求生的时候唱出,它本身虽然是坚定的,但这时候却不再具有不可一世的霸气,它表明杨广牺牲自己、保全萧后的决心,其深层是一种大爱。
但自第三幕起,随着运河的修通,他们不再发生冲突,当他们共同回忆起过往爱情的甜蜜,他们的唱段中不再具有鲜明的性别特征,更缺乏强烈的性别冲突(见谱例7)。
这是第三幕《这一声轻轻的呼唤》重唱片段,首尾两部分杨广和萧皇后采取了齐唱的方式,而中部则采取了对位的手法。这一唱段回忆起二人年少恩爱缠绵、共度患难的时光,表达了彼此忠贞的爱情。歌唱旋律简洁朴实、舒缓平顺,以弦乐、竖琴为主,辅以木管的乐队清淡、温润,音乐本身的性格是中性的。从二人的齐唱部分可以观察出,它暗示出,当二人不再处于对立冲突之中,他们在音乐上也达成了同一。曾有的性别冲突在此转化为性别中和,或者可称之为性别中性。
类似的处理在第四幕二重唱《今日有你相随》也有体现,这段重唱采取的是模仿的方式,同样体现了二人性别冲突的消解,而走向了性别中和。
再如,第五幕在李渊与萧皇后的对话中,当李渊说出恭请夫人回长安,并承诺唐承隋制的时候,萧皇后惊讶之余,感概万千,前面已出现过的二重唱《这一声轻轻的呼唤》片段这时以杨广独唱的形式从幕后飘出,随后是先前杨广的咏叹调《这是条河》以杨广与萧后二人齐唱的方式完整再现,我认为这是极为精妙的设计。斯人已死,业绩永存。通过歌声的回望缅怀、告慰杨广的灵魂,通过歌声的回望巧妙地隐喻唐承隋制的内涵。从性别角度看,齐唱《这是条河》的气质与杨广在第一幕的独唱已有所不同,杨广声部的力度从独唱时的f变为了mf,加之声音是从幕后飘出来,所以他的演唱与前相比相对少了些豪迈,而多了些温润,并且这段齐唱与杨广前面的独唱相比音域低了一个大二度,因此杨广与萧后的齐唱在此再一次走向了性别中和。
谱例7 杨广、萧皇后二重唱“这一声轻轻的呼唤”
官民冲突与权力反转
歌剧中的麻胡子,是根据历史传说加以塑造的,他作为一个修造大运河的监工,在权力的传递链条中,处于比较末端的位置。我们可以发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在专制社会中,从上到下,恶政的传递是不断递增的,而善政是逐级递减的。皇命既出:“五年工期,有延误者,严惩不贷,敢违抗者,定斩不赦”。血淋淋的皇命,血淋淋的诏书。皇权的高压之下,面临修建运河的任务,各级官吏因恐惧层层加码,甚至不惜动用酷刑。工期,这一原本冰冷的数字符号,却成了官员们的生命线,几乎是所有人的噩梦。在恶政的传递机制中,在极度的恐惧中,权力越发任性。如果说,皇帝是以诏书来显示他的权力的至上性的话,那么在权力链条的末端,麻胡子们则以皮鞭作为他们的权力工具,以此显示他们的权力存在,他们是暴政的直接施与者,麻胡子们毫不掩饰自己的暴力倾向,通过皮鞭狂暴地抽打民夫孱弱的身躯,最直接地展示暴政之恶。作为没有灵魂的走狗,麻胡子们有恶魔般的凶残丑陋,也有小丑般的猥琐轻佻,如何展示麻胡子这个权力链条上的小官僚之恶?歌剧中,与着意刻画宇文化及的阴险不同,在塑造麻胡子的形象方面,歌剧将其塑造成一个耀武扬威、趾高气扬,却也可憎可鄙、可怜可笑的丑角形象,以嘲笑的口吻揭示麻胡子之恶,在这样一部充满强烈悲剧——戏剧性的歌剧中插入类似丑角的形象,这在史诗性的戏剧中应该是不太常见的。皮鞭与诙谐,两种意象,形成巨大而深刻的艺术张力,这种情境下,诙谐已不再具有轻松的喜剧意义,而具有深刻的反讽效果,讽喻了麻胡子的丑陋。
谱例8 麻胡子“使劲挖”
麻胡子的这个唱段,本为非常质朴的A徵调式旋律,但乐队的和声配置却建立在G调性上,双调性的听觉冲撞以及乐队部分的小二度音程(大七度),辅以中国乐器大镲、小钗、小锣,形成了新异而极具冲撞性的音响。更使得麻胡子的形象显得异乎寻常的轻佻、滑稽。而这种滑稽,显然决不仅仅只是为了营造喜剧般的效果,而在于通过这种音响达到对麻胡子的嘲讽。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唱段接续在高度半音化、极具苦难意味的《河工大合唱》之后,两相对比,大大加强了二者的戏剧张力,更使得麻胡子的这一唱段具有强烈的反讽效果。
歌剧中的秀秀,是个虚构的江南民女的形象。在整部歌剧为美声唱法的大背景下,为了更好地塑造秀秀的身份而选用了民族唱法,其民族唱法与她的民女身份有机地契合在一起。秀秀尽管是个虚构的形象,但却是无数江南民女的真实写照。她们身处社会的最底层,弱小而质朴,在权力链条中,他们是被鱼肉的对象,她的丈夫、老父、兄弟均被强迫充当河工,他们用自己的血肉成就了大运河。
谱例9 秀秀“桥弯弯,水悠悠”
与秀秀的形象是相适应的是,在短笛对竹笛的模仿、小提琴高把位上的轻声震音以及竖琴的琶音背景下,秀秀甫一登场的唱段《桥弯弯,水悠悠》,展示的是一段建立在G羽七声调式(加变宫和清角)基础上的清新质朴、温润而亲切的旋律,特别是值得一提的是,乐队此处专门中加入了二胡,更有机地契合了她的民女身份。与麻胡子的滑稽而丑陋的音调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果说麻胡子充分展现了人之恶的话,那么秀秀则是底层民众朴实的化身。
如前所述,谱例1为皇帝的权力,麻胡子作为官僚体系中的一员,他的权力也是皇权逐级传递的结果,因此在他展示权力的时候,也出现了这个类似于冲突主题的音调(见谱例10)。
从谱例观察,有意思的是,这个原来的纯五度音调现在变成了减五度,颇具怪诞、滑稽的意味,乐队部分也突出了这个减五度(增四度)的音响。在歌唱与乐队相互作用下,原本威严、霸气的五度音调,曾经严肃而神圣的皇权,在权力的运作过程中,再也不是威严而不可侵犯的,而平添了轻佻、荒唐、嘲讽的气息,成为一种荒诞的、滑稽的、丑陋的现实存在。
谱例10 麻胡子“小娘子你隔三差五地来”
秀秀无疑是弱小的,一直忍受着麻胡子们的肆意欺凌,但她的忍耐毕竟是有限的。当她原本幸福的家庭被毁灭:丈夫被监工打死、父亲被累死、兄弟被活活饿死,她的生存遭遇极限的挑战,这时候面对麻胡子要把她送入窑子的羞辱和调戏,秀秀的愤怒被点燃,她弱小的身躯里爆发了强大的反抗能量,这种反抗,最终点燃了河工们的愤怒,导致麻胡子被乱拳打死。
谱例11 秀秀“运河水向南流”
上述谱例是《运河水向南流》的片段,在“众寡妇”以及混声合唱各声部的陪衬下,秀秀的独唱极为悲戚、悲愤。“冲突主题”这时在秀秀的声部中首次出现,但此时已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威严而霸道的皇命的象征,而意味着秀秀对麻胡子们的极为强烈的反抗,旋律被拉宽,已近乎喊叫,配合乐队强烈的震音,使得旋律具有一种呼号般的、震撼人心的悲愤力量,完成了官民之间的权力反转。
结 语
以上从三个方面简要分析了歌剧中的权力关系与性别冲突,限于篇幅,无法更为详尽揭示其中人物性格塑造的丰富性和矛盾冲突的复杂性,但这并不妨碍本文得出如下看法:在权力的博弈和性别冲突过程中,本歌剧中的音乐性与戏剧性得到了很好的融合。自歌剧诞生以来,在歌剧中,到底音乐为主还是戏剧为主,这是个老生常谈、争论不休却无有定论的问题,我认为通过这部歌剧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歌剧中,音乐与戏剧是可以统一的,该剧是戏剧性的,它成功塑造了较为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情节,又蕴含强烈的戏剧张力,而音乐在推动这种张力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同时,该剧又是音乐性的,在强烈的戏剧冲突中,作曲家又为我们奉献了不少合乎剧情的精彩美妙的音乐唱段。当然,这部歌剧,值得挖掘的东西还有许多,比如具有西方晚期浪漫派风格的半音化和声与中国气质的有机融汇,合唱在歌剧的发展过程中的角色化意义等等。篇幅所限,这里不做探讨。
何宽钊
(责任编辑 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