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十日
2015-07-30邱惠萍
邱惠萍
12月12日
7点30,我们坐上了开往兰州的汽车。一路上,面对太过熟悉的戈壁景象,我的心还是如往常一样有些颤抖地缩紧了。妈说:“天好像阴了。”我妈说这话时,眼睛盯着前方,神色平静而安详。她穿着羽绒服,围着围巾,腿上又裹了一条毯子。四妹说:“不会的,一定是个晴天!”老四永远是个乐天派,她话音落下不久,东方的云彩就变红了。不一会儿,一轮金黄色的太阳从云层中跃出。我定定地盯着那一跃一跃的太阳,一点都不觉着刺眼。我慢慢闭上眼睛,那种玫瑰红的星星开始在我眼前在我脑子里一个跟着一个闪现,然后消散,然后再闪现。等再睁开眼再抬头,金黄色只剩了边缘部分,太阳整个变成了水银色。它慢慢地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太阳走,我们跟着走。
去兰州看病,是临时决定。本来我妈在当地医院住院半个月,出院后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可最近几天,一到晚上就发烧,昨天竟然烧到了39度多。我给主治大夫打了电话。电话接通,他可能正在外面应酬,吵闹声很大,我听见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吼着变调的歌。我仔细地述说了我妈的情况,他说:“烧到39度是不会降下去的,还是再来住院吧。”我无话可说。我以为医生让出院就一定是把病治好了的,现在又让去住院,这是什么意思?这样的医院绝不能再住,这样的医生也绝不能再信任。我妈都快70岁了,经不起他们折腾。所以我当即决定去兰州,仔细地做个全身检查。我妈今年已住院两次,做了许多检查,我相信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荒凉萧条的戈壁之后,就是一路光秃秃的山峦。山上除个别地方覆盖了一层单薄的雪,确实是寸草不生,素净得很是纯粹,而它起伏的样子就像一幅幅刚刚出浴的裸体画。
一到兰州,灰蒙蒙的天色就让人想起了席卷全国的雾霾。其实兰州一直以来就是如此,不过和北京等地的雾霾相比,这样的天色已经很不错了。还是民勤的蓝天好,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纤尘不染,让人心旷神怡。
到达车站,弟弟已在那里等着了。我们一起吃了沙锅。沙锅味道不错,妈吃得很入味。然后弟弟去上班,我们打的赶往兰医二院。
十几年前在兰州求学时,西关十字、亚欧商厦、张掖路步行街我们隔几周都会来一次的。那时的兰医二院显得破破烂烂的,现在代之而起的是豪华气派的大楼。
还没到上班时间,一楼已聚集了很多人。挂了呼吸科,我们就坐在外面等着,一直等到三点多才轮到我们。今天坐诊的是个美女医学博士,姓王叫王晓平。她很仔细地看了我妈今年两次住院拍的所有的片子,然后说了一句:“那就住下观察吧。”我对她笑笑说:“我们就是来住院的。”
到13楼呼吸科,护士说没床位,让我们明天早上9点打电话咨询看能否腾出床位来。
离开医院时,我多了个心眼。我让我妈他们在一楼等着,我又上到三楼去找王医生,她仍然被一群病人和家属围着。我等了一会,她抬头看到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我小心地问她:“王医生,你能不能说说让我妈住院的理由?”王医生看着我,很认真地说:“让你妈住院就是为了排除肺部肿瘤。”我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走出来。
我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突然就口干舌燥,两腿发软。肿瘤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我知道,我想理一理自己纷乱的思绪。我不是一个能拿主意的人,一般也不会胡思乱想。我总对前面的道路充满幻想,包括对我妈的病,我从没把我妈的病和肿瘤联系在一起过。
我在椅子上只坐了几分钟,却觉得过了好长时间。我站起来,她们还在一楼等着我。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我情绪的变化,可我又不是一个能装事的人。
下得楼来,我妈盯着我的脸看。我笑笑,我知道我笑得很不自然。我说:“我上去跟王大夫说了今天没床位,她说明天应该会有的。”
12月13日
昨晚做了一晚上的梦,所梦就是不停地托这个人那个人找床位,最终还是没有空床位;又做梦说不在兰州治了,到上海去,结果也没去成。不知今天去了有没有床位,能不能住得下?但愿梦真是反的。
我没有打电话,打算直接去医院看看。
吃完早点,我们从弟弟的住处赶去医院。公交车摇晃着向前行。看着窗外匆匆忙忙的身影和车上人挤人的情形,听着车上一外国歌星深情的吟唱,我的眼泪不由就下来了。我突然觉得活人真是不易,人为什么要活着?每个匆匆的身影,如此匆忙的脚步,他们到底为了什么?此时在异地他乡,我们不是去购物,不是去旅行,也不是去探亲访友,而是要赶去医院给我妈看病。再想到昨天王医生说的要排除肿瘤的说法,我的心就一抽一抽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下午四点,终于成功入住。我好像囚犯遇到了大赦一般。
昨天坐诊的王医生是呼吸科副主任,而我妈的主治医生是陶大夫,陶大夫下一级还有个李大夫,他们三个层级的三个大夫共同为我妈负责。
晚上,李大夫招手叫我。她告诉我:“好几个医生都看了片子,一致认为你妈肺上有肿瘤的可能性很大,而且这个肿瘤一旦是恶性的,就有可能是晚期。”我一听,眼泪哗的就下来了。我拉着李医生的一只胳膊,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跟她说:“可是我妈她什么症状都没有啊。我妈她既不咳嗽,又不咯血,她只是晚上发烧而已。我妈不可能是那样的病!”李医生安慰着我,然后神情镇静地说:“有的老年人得了癌症是什么感觉都没有的。所以我们要赶快确诊,想要确诊就要做食管镜。”
李医生什么时候从我眼前消失的,我不知道。楼道里风声很紧,偶尔有病人从我身边慢慢走过,我就坐在过道里默默流泪。一切都如此陌生,一切又如此残忍。我不停地抹去一波又一波涌上来的泪水,面对李医生关于我妈病情言之确确的断言,我真的是毫无办法。我突然感觉到了侵入骨髓的孤独。此时的我就像滞留在一个孤岛上,四面是看不到尽头的茫茫大海,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连一条小船都没有,我该怎么办?
晚上行走在热闹繁华的街头,看车流如织,人群涌动,我的眼睛一次又一次湿润。我不相信!我妈出院后气色越来越好,饭量也在增加,怎么可能是那样的病?我许诺过要带她出去旅游,她还没出过省呢。我妈还要活到80、90岁呢。我绝不信她会得那样的病,这个李医生绝对是在胡说。她是个80后,她还太年轻,缺少经验,胡乱判断。医生们总是把病人的病说得很重,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12月14日
赶早起来熬稀饭,我突然就有一些惊心。我都人到中年了,可从来就没亲自为我妈做过一顿可口的饭,哪怕是熬一次稀饭呢。小学毕业就到城里上初中读高中,每到周末回家,妈都会做好吃的等我;而回校时,她又会给我做好饭菜让我装饭盒带到学校享用。有时看到宿舍里别人吃什么好吃的,我嘴馋,就详细地说给她听,她琢磨一下就会做给我吃。工作成家以后,每次回去,都是她问我想吃什么然后就去做。一直以来,吃我妈做的饭菜我觉得除了香甜可口,就是心安理得。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妈也可能有动不了的那一天的……
想到这,我的眼泪就又来了……我还没学会怎样孝顺她呢,而此时她正在医院里等待医生的最终判决……
早上去做CT。CT室风很大,医生让把棉衣毛衣都脱了。不曾想做了CT后就开始有些发烧,37度5。
我用温毛巾给她降温,她一直就那样睡着。此时大家都在休息,病房里很安静。太阳光静静地洒进病房,洒在我妈的脸上、头发上。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而根根白发尤其白亮地刺痛着我的双眼。想想我们小时候,妈因为心灵手巧,再加上读书识字明理,为人又慷慨大方,在乡邻们中很有地位和人气。那时的她梳着整齐的短发,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合体的衣服,说话声音脆亮,走路脚下生风,很是精神干练。这才多少年,她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呢?
实在忍不住,给最好的朋友打了电话。电话一接通,我就泣不成声。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我怎么能面对我妈得这样的病?朋友的母亲在她五年级时就去世了,父亲也于几年前走了,此时我才真正理解朋友内心切切的痛楚。痛快地哭过后,我擦去眼泪。一切还是未知,我可不能绝望。
下午韩赶到医院。刚到拐角处,一个高高大大、头颅锃光瓦亮很精神的男子看了我一眼,然后高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看着他,很是讶异,这就是30年不见的老同学吗?怎么一点以前的影子都没了呢?看着我发愣的表情,他咧嘴笑了笑。这一笑,好像似曾相识,可又是那样遥不可及。
我们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他仔细询问我妈的病情,我给他大略说了说。我以为我会忍不住,事实是我忍住了。我只是如祥林嫂一样反复跟他说一句话:我妈会没事的。我相信我妈没事的。进到病房,我妈还躺着输液,他双手握住老人的手,笑着大声说:“阿姨,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病人,你的精神状态看上去比我都好呢。”我妈开心地笑了。
韩一直陪着我坐了好几个小时,一直等到取来CT片子。我和他像两个专家一样研究了半天,上面清楚地写着:考虑结核多一些。最后我们一致得出结论,我妈的病绝没有医生说的那么严重,只是结核而已。还是那句话,医生总是无限夸大病人的病情,然后把它治好,从而让患者对他们感恩戴德。一定是这样的。
丁也打来了电话,他让我找一个人,并说这人会帮我安排好一切的。后来我把电话打过去,才知晓他错以为我们住在兰医一院。但那人还是很热情地说,有事就打电话,兰医二院他也有熟人的。
他们的牵挂让我有了精神支柱。
下午兰州飘起了雪花。雪花轻轻巧巧地落下来,一会就落了薄薄的一层。我想到古人喜欢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我怎么从来听不到下雪声呢?我一直认为雪花是最最轻盈曼妙的,可我从不曾有幸听到过下雪声,是雪下得不够有气势还是我的心不够宁静?我不得而知。
12月15日
早上起来爬向窗外一看,雪大多已化了。太阳总会出来,天总会放晴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昨晚睡觉时,还是有点发烧。早上起来一量,体温下降了,一切正常。我妈她看上去气色不错,吃喝拉撒睡一切正常。这怎么可能是他们说的那种病?医生总是信口开河,说话不顾后果。
今天还如昨日,只是输一些消炎活血的液体。
听说我妈要做气管镜,来自宁夏37岁的患者一个劲地抱怨说:“做那个特别难受,难受死了。”她已在此住了十几天,花了所有该花的钱,做了一切该做的检查,什么B超、胃镜、气管镜,CT就做了两次,可就是查不出得了什么病,这让她情绪很不好,总之最担心花了太多的钱,还牵挂着家里的两个儿子,当然更为她的病担着心。她已抽了好几次胸腔积液,可越抽越多。有一次抽完后积液呈黑色,医生直接跟病人说,你这一看就是癌。这样的医生太缺乏职业道德。我们都劝她别太担心。她老公总是习惯性地双手抱头,不停地叨叨:“这可咋办,这可咋办?下周如果还查不出就不查了,出院。两个儿子上学的学费还是大伯给出的呢。”他们来自宁夏农村,生活状况不太好,平时就买最简单的饭菜。女患者说,她身上穿的衣服全是亲戚给的,自从结婚后就没买过一件新衣服。现在虽然有合作医疗保险,可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生病住院花钱还是让他们的生活举步维艰。而邻床兰州市的老太太,她住院总共花了两万,今天出院一结算,自己只出一千多。城里有工作的人和乡里人在这一块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农村人还是住不起院的。
病房还有一老太太气短气喘脑梗塞不能动不能言语已三年,每年冬季定时要来住一段时间的院。儿子女儿每天陪在床边,极是孝顺。他们每天给她喂饭,帮她解手,就像哄孩子一样。老太太每每难受,嘴里就会吐着泡泡,含混地不停地叫着妈妈,妈妈。我们问他儿子是什么意思,他说也没什么意思,就那样叫着,一直叫了三年了。我不清楚,是不是每个人,每当遇到难事时总会首先想到自己的妈?正如太史公所言:“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老太太下意识中可能也想她妈妈了。我们几乎每晚都在妈妈声中入睡,在妈妈声中醒来。她儿子每晚搂着妈妈的脚挤在窄窄的床上睡得很香,也很警醒。
我喜欢坐在电梯旁冰凉的椅子上,感受楼道口清凉的风一阵阵地吹来,这让我变得清醒。一个人身处医院,想得最多的便是健康问题。在健康和生命面前,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而我也从未如此真切地考虑过生和死的问题。生命确实宝贵,而父母的健康更是大于山。父母身体无恙便是我们子女的福分,哪怕我穷一些,哪怕我有太多的不如意,甚至哪怕让我折些寿,我都心甘情愿换得父母的健康。那些热闹的、奢华的、空想的一切,都如过眼烟云。什么是非、名利、爱恨,一切皆浮云而已。我只要我妈身体健康,能多活几年。我发誓,只要这次我妈健康出院,我一定在假期带她去旅游,每天到她那里去问候。是的,我还有许多心愿未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只有亲历过,才能有痛彻心扉的感受。
12月16日
今天是星期一,医院里人流涌动。早上我们去做了两个B超。B超结果都没有什么大问题。
十点左右,呼吸科主任、副主任等一大拨人来查房。我让我妈出去等着。他们径直走到我妈病床前,拿起CT片仔细瞧着。我不安地盯着主任的脸,看他的神色变化。那个主任始终面无表情。他看了半天,回头对王医生说:“肺部都成空洞了。”我的心一下就沉了下去。肺部空洞,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一直在查房,我就一直坐在门外,忐忑不安地等着。等他们查完房,我径直去找了王医生。我妈就是她接诊的,她是医学博士,她应该清楚得很。王医生看着我说:“等明天,明天做气管镜吧,做完气管镜就可以确诊了。”我问她:“那你们说的肺部空洞是什么意思?”她回答:“肺癌可以引起空洞,结核也可以引起空洞。”
我一向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遇事总往好的方面想,所以很多人说我量大心大没头脑。听完王医生的话,我坚信我妈就是结核引起的肺部空洞而绝不是他们断言的那样。
韩又通过他一朋友联系了一个医生,我打了电话,他询问了一些情况,也说等明天做了气管镜再说。
听说做这个很难受,我妈开始发愁,我也有些发愁。李医生专门过来告诉我:“明天做气管镜,要带上CT片、医生开的单子、抽纸什么的。要把鼻腔用水清洗干净。还有,你妈做完气管镜后应该会送去活检的。”我问:“活检是什么意思?”她说:“活检就是判断有没有癌细胞。”我问:“那送去活检是不是一定就判定有癌细胞?”她顿了顿说:“不一定。”我长舒了口气。她又加了一句,“活检结果要三天以后才出。”我的心又揪了起来。
只一会我又想不起来明天要准备些什么了,就又跑去找她询问清楚,然后仔细地写在本子上。我的记忆力真是越来越不济了。
病房就在13楼临街的一面,窗外有兰州最大的一座清真寺。每天下午,清真寺就会定时响起诵经的真声,我不懂《古兰经》,但每天定时响起的诵经声确实让人有一种别样的感觉,那声音悠远、抒情、空灵,每每听到,我就感觉自己像是到了西域古城,穿越到了大唐帝国,内心一下变得宁静充盈而别无所求……可病房里,我妈正病着。
说实话,任何时候,只要是能说得出口的痛都不是什么真正的痛。真正的痛是在得知父母身体的病痛后你只能在医院空旷的走廊里像只困兽一样不知自己的命运在谁的手里,不知明天会面临什么样的判决。我一会坐下,一会又站起,一会又坐下,最后只能坐在冰冷的铁椅子上默默流泪却不知该说什么、该向谁去说,我不知我将何去何从。
可我又不能坐得太久,我妈是一个极敏感细腻的人,我怕她怀疑。
宁夏的那两口子已出院了,医生只是嘱咐他们出院后还要继续输液,至于到底得的什么病,是胸膜炎还是腹膜炎,好像最终也没定论。愿他们安好。
又到了晚上。前来做第三次化疗的肺癌患者气定神闲地坐在床上玩手机,那老太太又开始不停地叫妈妈,护士站打印机的嗞嗞声和病人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此时,清真寺已无诵经的真声。病房里中央空调真是太过闷热了。
来时随手带了几本小书,心情实在不能平静时,我就想在《道德经》里找到精神上的慰藉。老子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我妈在这之前已住院两次,也该到好的时候了;老子还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我妈在本地住院已那么长时间,这次又因发烧来兰州看病,这些都算做是祸的话,那么是不是预示着接下来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转变呢?是不是也说明我这次带我妈来只是做一次例行的身体大检查呢?
我还带了一本《十月》。随手翻开,读到一首小诗:“尘归尘,土归土。大地每天召唤万物回家。这是一条不归路。这又是每个游子必须踏上的归途。顺变,节哀,止痛,养心,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必修课。终有一天,我们会回去,遇见从前的亲人和来路不明的知情者。”这是什么意思?这也算是诗吗?我当然不相信有什么谶语之说,可还是觉得这首小诗实在可恶之极。扔了它,拿出《幽梦影》再读一读,感觉世间确实大有活头,还有好多好日子、好多幽雅的生活我们还没来得及去享受呢。对,不管怎样,一定要好好活着。
12月17日
早上醒来后,妈告诉我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老家老庄子前那棵大榆树。那棵大榆树的树干中间是一个巨大的空洞。而空洞里头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好几只黑亮亮的狼崽。我紧着问:“那你醒来时,那几只狼崽还在吗?”她想了想说:“快醒时,好像跑掉了几只。”我开心地说:“这就对了。狼崽跑掉了,妈,你没事的,放心好了!”我不是个迷信的人,也从未看过什么《周公解梦》之类的书,可我妈她相信自己的梦,而且她做的梦每每跟她所解特别契合。狼崽跑了,就说明我妈的病也跑了。
但是今天要做气管镜,我还是紧张得不得了。我翻开本子一项项检查李大夫昨天让带的东西,注意的事项,总怕忘带了什么,该注意的事项没注意到。
我们早早来到三楼等着。四妹赶来,她一脸轻松,很自信地说:“我一晚上没睡,在网上百度,妈的症状和网上所说的结核性胸膜炎简直一模一样,一点出入都没有。我已确诊,妈得的就是这病,你放心好了!”我笑笑。
做气管镜前,要病人口含那么个吹气的管子,说是相当于打麻药的那种效果。别人含上几分钟后就好了,我妈含的那个管子总是会断开,一连断开了三次,这让我更加焦躁。我一边一次次地接上那管子,一边在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别急,别急,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又等了半天,呼吸科主任和陶大夫进了室内,我妈也进去了。
我和四妹就站在警戒线外,向着气管镜室不安地张望……
不一会,也就几分钟吧,我妈神情比较轻松地出来了,我长舒了口气。
一会护士拿来一个小瓶子递给我,说是从气管里取出的痰,要医生签字之后送去化验。我问护士:“那有没有送去活检的东西?”护士看了我一眼,说:“没有。”
上到13楼,我把情况向李医生作了汇报。她再三问:“真没让拿去活检吗?”我肯定地说:“没有。”看其神情好像有些不可思议,可我却突然想笑,想大声地放肆地笑,我觉得我全身的毛孔都一下舒展开了。
最后的结论是,肺部长了一个脓疱。王医生说这个病比较难治。再难治它也能治,这已足够让我安心。感谢那几只跑掉的狼崽,感谢老天开眼,感谢上苍眷顾。
给所有关心牵挂我的朋友发了信息,打了电话,报了平安。只要排除了肿瘤,那么在医院住多久都是可以忍受的,也是心甘情愿的。
12月18日
妈早上醒来说,昨晚终于睡了个安稳觉。其实昨晚病房里搅缠着各种声音,尤其老太太叫了一晚上妈妈,而我这个头搁枕就能睡着的人都因心情复杂辗转反侧了一晚上呢。可见她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了。
中午饭后,我去小妹妹家休息。他们家住28楼,妹夫得意地说,我专门选的号2808,很吉利吧?可他怎么就不想一想,假如哪天停电或电梯维修中,该怎么办?不承想,今天电梯恰好就在维修中,这可怎么办?楼底下等着好十几个人,有的打电话询问情况,有的又走出了大门,另有几个已开始爬楼梯。怎么办?我想起了那年爬黄山的狼狈样,这28楼比爬黄山应该轻松多了,试一试,爬吧。于是我一步一步地开始爬楼梯。爬到十楼我就开始气喘得不行,后悔死了。头顶上一男一女一边爬一边对话,怎么办,35楼呢!然后他们继续爬,我也继续爬吧。楼道里黑乎乎的,有些怕人。小妹妹说,有一次停电,她摸黑走着下楼,刚到一拐角处,一老太太猛地站起来大声喊叫:“哎呀,终于等到人了,吓死我了!”她当即就被吓哭,跌坐在了楼梯上。终于爬了上去,已是头晕腿软嗓子冒烟。打开门进去,四妹打来电话说韩已在病房。天哪,这可咋办?难不成还要再走下去吗?我试着拨通了他的电话,他大度地说,你不用急,我今天没事,就在病房等你。他可真够慷慨的,可我怎么办?还是下吧。我又慢慢地轻移莲步,一步一步往下走。这都干的什么事啊。刚走到楼底下的一瞬间,我终于明白,我刚才所有的努力都被我无情地清零。我是从起点又到起点,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这就是真实的人生吧?
肺癌患者50岁,可看上去非常年轻。她性格温柔,说话的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非常好听。她说,我没什么可怕的,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谁也不能抗拒,谁让我得了这个病呢?可我现在不能死,儿子还没成家呢。本来谈了一个女朋友,都好几年了,结婚照照了,也订婚了,可女方家妈妈看我得了这个病,就可着劲儿要彩礼。看我们实在拿不出那么多,就让我们把房产证改成她女儿的名字。我和他爸想,改就改吧,反正将来也是他们的,可这个倔儿子坚决不答应,一气之下两人就吹了。
我和四妹附和:“这样的女孩不要也罢。”
她儿子26岁,长得白白净净的,非常帅气,见人就温吞吞地笑笑,话不多。
她老公是短小精悍的那种男人。他特别爱笑,特别健谈。听他说他的传奇经历感觉非常有意思。他说他这人记忆力好,灵性,什么都能学,一学就会,可就是不爱学个文化知识,没拿个文凭,所以到现在也没个固定工作。他在好几个厂子干过,都是干上一段时间,厂子就倒闭。他笑着说:“都是我该死,让那么多厂子倒闭了。”后来他就去给人开车,修车又成了他的专业。前些年兰州兴起了养信鸽,他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置办了一系列行头,每天一下班就穿上消毒服,侍弄那些宝贝鸽子。那信鸽养得在行业界是出了名的,并曾代表兰州市参加信鸽比赛,还拿了奖呢。一直养了六年,最终把鸽子卖了。可能是鸽子对它有了感情,有的卖了半年以后还能飞回来,他就又卖,有的信鸽被他卖了好几次呢。说到这里,他满脸溢出的全是笑意,并且有些小小的得意。
他对很多乐器也都在行,只要摆弄上几次,就会拉得像模像样的,而且唱歌也好,曾代表厂里参加比赛还拿了金奖呢。他的楼房也是自己装修的。他只要去看一眼别人家的装修,就心知肚明了。专业的装修可能只需一两个月,他却需要半年。他说:“装修可是个细致活,快不得,而最后我的装修绝对要比那些专业的精致漂亮很多。”最后他得出结论,“我什么都学,可就是不精,所以到现在都没个出息。”
我笑了笑说:“可是谁的生活能有你这样精彩呢?”
他妻子在一家超市当会计,他们两个是兰州市再普通不过的市民,夫妻恩爱,家庭和睦,有着对生活的热望和期盼。虽然妻子得了这样的病,可他们对生活的信念并没有倒。
要去做CT了。老公一个劲地催她快点快点,可她依然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扣着一粒粒扣子。老公说:“到了还得解,扣那么仔细干吗,又不是去参加选美。”她笑呵呵地说:“我就要一个一个扣好,到时再一个一个解开,急死你。”老公没办法,只能站在一旁呵呵乐着。她真是个特别讲究的人。每天起床后,都要仔细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然后还要化上淡妆。她穿的睡衣和拖鞋也都非常有特色,好像是专门为她订做的一样。等所有的扣子都扣好,她和老公手挽着手,精神焕发地出门了。看他们那神情姿态,不像是去检查,倒像是去参加一个盛大的宴会呢。
她今天一天都在化疗。虽然说现在的化疗技术化疗药物都不错,病人不太痛苦,也不掉头发,可今天她看上去异常难受。她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吭,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晚上她老公回家取东西,她开始发烧。我让她多喝开水,用温毛巾给她敷,给她测量体温,还搀着她去上卫生间。我不停地在她床边忙碌着,她总是在能睁开眼时,轻轻柔柔地说一句,谢谢妹妹。
我不禁泪水涟涟。
一个病人的痛苦到底有多深?一个癌症病人的内心应该要多坚强?一个晚期癌症患者又会想些什么?我不能想象,也不愿想象。祝愿她最终能挺过来,她说过,她还要参加儿子的婚礼呢。
那个老太太只眼睛和两只胳膊能动。儿子女儿像对待孩子一样耐心细致。他们总是不停地跟母亲说着话。“听话,听话啊,听话才是好孩子呢。”“再少吃点,啊,真乖。”“要尿尿吗?要尿尿就举举手。”当母亲呼吸不畅、总是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时,女儿就会说:“来,抱一抱,抱一抱。好,你看,我一抱你,你就笑了。”只要过一阵子,他们就扶起母亲做母亲的靠背,然后跟她说长道短,窃窃私语。这样的情景让人非常感动。有时母亲尿床了,儿子也只是轻轻地叹息一声:“怎么又尿了?怎么没举胳膊呢?”然后拉上帘子给母亲换上睡衣,就去外面洗衣服了。老太太有好多套不一样的睡衣,几乎每天要换一套。老太太74岁了,可看上去肤色非常有光泽,倒是儿子女儿一个比一个黑瘦。
还有一个来自敦煌的患者,名字很特别,叫汪望兄。每个进来的医生护士还有病人家属看到她的名字都会笑一笑,然后就对她的名字研究一番。我们说,你应该叫汪盼弟或汪招弟什么的,为什么叫汪望兄呢?她笑了:“我也不知道,是我妈起的名字。”她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看来她妈的愿望真是实现了。
12月19日
现在我妈每天就是定量地输几瓶液体,吃几片药。可能过不了几天就会出院。这样的三甲医院就是这样,只要一确诊,就立即要求你出院,要么回家调养,要么回到地方医院继续治疗。
夜沉沉。心情一放松,倒不能立马入睡了。我趴在窗子上,凝望着夜色中的兰州。不停息的车流东来西往,不停歇的霓虹灯闪烁迷离。清真寺在夜色中显得庄严而美丽。尤其那几个月牙在夜色中闪闪发光,更添几分神秘色彩。宗教寺庙应该要拒绝繁华热闹,可这座清真寺却坐落在兰州最热闹的西关。到底是城市包围了它,还是它突破重围硬开辟出了一片热闹中的宁静之地?
想找个人聊聊,拿出手机,编了几句短信,发了一阵呆,然后又将它删去。此时我才发现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没有一个人适合陪着此时的我。人生之路,漫长而又匆促;我们一路行来,边走边否定、割舍、放弃,渐行渐远的背影越来越多,甚至曾经视为知己的人也会从你的生活中彻底消失,直到最后,你可能会惊悚地发现,你将一无所有。但是,无论你走了多么遥远的路途,失去了多么深厚的情谊,父母将是你心灵永远的陪伴。
12月20日
今天出院。乍一听到,我都不太相信,我当然很高兴。可看我妈的神情好像还不太愿意,她可能认为自己还没治好,住院时间又不太长,而待在医院里一定会好得更快一些。医生告诉她说,出去吃药和在医院输液效果是一样的,她的脸色才逐渐舒展了。
一早上总是李大夫给我叮嘱这个叮嘱那个的,开了不多的药,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并且强调要定期做检查,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直接找她。我谢了又谢她,这是发自内心的。她确实有些年轻,可责任心确实很强。
四妹和弟弟去办出院手续,妈还在输液。我没什么可干的,就又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只见从清真寺里源源不断涌出来一批又一批戴白帽子的人,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啊?老太太的儿子告诉我,今天是礼拜五,也是回民集中礼拜的日子。而且西关清真寺因为规模宏大,所以是当地穆斯林们集中礼拜的活动场所。 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其实我有没有信仰我都不知道,但这几天清真寺每天定时诵经的真声,一定会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王也来医院了,谢谢他专程从金昌过来。
下午四点钟,出院手续终于办好。
和病房里所有的病人告别。祝她们早日康复。
12月21日
妈显得有些疲倦,她斜靠在座位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们说着话。她说,你们一天跑上跑下的,真正辛苦了。刚开始那几天你们都有事瞒着我,看你们一个个眼睛红红的,我就假装没看见。现在我的病也查清楚了,我就放心了,你们也放心好了。回去你们就好好上班,不用担心我。
四妹又开始咋咋呼呼,我早就知道你没有啥大病,回去后你该吃吃该喝喝,好好养病,好好地活。你还要长命百岁呢。
我和妈都笑了。
夕阳在山,我在归途。再见,兰州。
后记:到家后,我才知道,我在兰医二院的那些日子,我一多年好友也正陪他住院的哥哥。我们已有十年不曾见过面了。那十日,我在13楼焦灼徘徊,他在9楼唏嘘观望,只是我们并无缘见上一面。想想人生真是非常奇怪,人和人的缘分到底怎么界定?如果你们没有缘分,多年前为何能在人海中相遇?如果你们真有缘分,为何近在咫尺却又如在天涯?看他在网上唉声叹气,呼天抢地的样子,我想到韩曾说过的,顺其自然可能是对自己心灵最好的安慰和关照。幸好,他哥哥已康复出院,而我妈有惊无险后,现在身体正逐渐好转。
感谢上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