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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挺立芨芨草(外一题)

2015-07-30周步

飞天 2015年6期
关键词:芨芨草庄稼人爷爷

周步

芨芨草是西北地区极其常见的一种草本植物。它的茎细而长,叶薄而短,最长的芨芨草在两米以上,最短的只有半尺许。芨芨草耐旱,柔韧性很强,不易折断,它的拉力承受度在同类植物中是最强的,所以它就成了庄稼人拧绳、编筐、制席、扎扫把等制作劳动工具和生活用品的好材料。芨芨草春生秋谢,一岁一荣枯。实用性最强的芨芨草是那种茎在一米到一米五之间、细而长、圆而润、柔而韧、长到了秋风之后拔下来的芨芨草。芨芨草也是一茬庄稼,不到节气拔下来就秕了,秕了的芨芨草易折,没韧性,不耐用。所以真正的庄稼人不会在立秋之前去拔芨芨草的。那些年我不懂得这些,看到了芨芨草就拔,拔回来也无甚用处。那些旱地里的芨芨草要比涝地里的芨芨草更加柔韧。贫瘠和磨难,总能历练很多东西。

芨芨草对于西北人——当然是指庄稼人,如同竹子对于四川人一样重要,生活中几乎离不开它。千百年来,人们就是利用芨芨草这种植物制作劳动工具和生活用品的。——假若没有芨芨草呢?有时我会这样想。生活是一张织就了的网,猛然抽掉其中的一根线,都会使它变得凌乱不堪。芨芨草,实在是西北一宝。

庄稼人和芨芨草有着深厚的渊源和感情。打我记事起,我们的生活中到处都有芨芨草的影子。五六岁时,我就给爷爷拔枯芨芨点水烟。枯芨芨就是朽枯了的芨芨草。枯芨芨易燃、烟少,是爷爷抽水烟最理想的引火之物。枯芨芨一般都很矮,一尺许,拔起来也不费劲,我们三四个孩子一下午的劳动所获,就够爷爷一两个月使用了。爷爷抽水烟的时候,总是把枯芨芨根部的土磕净皮剥光了,才去点燃。我很喜欢看爷爷在昏暗的灯光下抽水烟的情景。爷爷把枯芨芨在油灯上点着了,再移到嘴边点燃水烟,那火苗子在黑暗中窜来窜去,像个小精灵,煞是好看。

记得有一年冬天,地净草白了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在山坡上玩耍,玩到酣处,便取来了火柴,把沟沿上的芨芨草点着了,熊熊大火,直逼苍天。大火照得我们的脸膛通红,激情澎湃,我们有一种英雄般的豪情壮志。这时候,一个放羊的老人匆匆忙忙地跑来了,他大声呵斥我们,说你们把芨芨草全烧掉了,羊吃什么,牲口吃什么,明年拿什么搓绳子,等等。这时候,我们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大火熄灭了,那些烧焦了的芨芨草根部黑黝黝的,像大地的一个伤口。

芨芨草最常见的用途是拧绳、编筐、扎扫把和制席。芨芨草拧的绳子,沾了水之后使用,更是结实坚韧。我们那里的庄稼人,使用的绳索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用芨芨草拧制的。这几样劳动工具和生活用品的制作方法,有两样我会,有一样还算精通,有一样——制席,就是庄户人家火炕上铺的席子,我从未尝试过。当然,会这门技艺的庄稼人也不多。不是制席有多难学,是一张炕席如果不是烧坏了的话,能用上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所以很少有人编制它。编制炕席是项“大工程”,耗时费力,所以会此项技艺的庄稼人,也就成了半个手艺人,他们用编制炕席来换取一点微薄的收入。我二十几岁那年,父亲还叫来了一个长我二十余岁的族侄给我们编制了一张炕席,花了三十多块钱的工钱。

父亲在这几门技艺中最精湛的要算拧绳和扎扫把。这两项我也会,扎扫把还单独制作过多次,且颇得要领。但拧绳我却是从来未曾单独完成过一次,只是给父亲打过下手。拧绳的第一道工序是搓绳胚,我从未搓过。确切点说,是那时候父亲在世,我一直没有遭受过搓绳胚之苦。搓绳胚特别费手。搓绳胚就是把芨芨草在水里浸湿了、泡软了,拿榔头捶扁,用手搓成绳胚子,再合成粗壮的草绳。那些粗糙坚韧的芨芨草,用手来搓,即使再圆润光滑细嫩的手,数年之后,也成了一手老茧。所以庄稼人的手特别粗糙,羞于示人。我非常心疼我的父亲,他是个有文化的人,在风华正茂的年龄,不得已放弃学业和工作,毅然回家挑起了生活的重担。此情难叙,已成追忆。

编筐易学,但也有一定的技术含量。手巧的庄稼人,能编出各式图案的筐、箩、笸和盛粮食的囤子。我曾祖父精于此艺,他老年时编制的囤子,一直使用到我快二十岁那年才被水泥抹就的粮仓代替。其实用砖头水泥砌成的粮仓,盛粮食远不如芨芨草编制的囤子。砖砌的粮仓,隔年的粮食必须得倒换,否则粮食就会坏掉,而芨芨草编制的囤子,放上十年八年也不成问题。但芨芨草编制的囤子怕被老鼠嗑破。

我有几次编筐的历史。记得有一年在塞外的草原上,夏天,五叔放羊去了,我拔来了芨芨草编筐。筐编好了,只是难看些,倒也不妨碍使用。冬天的时候,父亲赶着骡子车进山,在羊圈上过夜,我就用那个筐子盛草料喂牲口。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筐没了。筐怎么会没有了呢?我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最后找到了草筐的残骸:草筐被骡子吃掉了——用鲜嫩翠绿的芨芨草编制的草筐,其实比草料还鲜美呢,牲口怎能不吃呢?这就是用夏天的芨芨草编筐的结果。

“燕支山西酒泉道,北风吹沙卷白草”,“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这是唐人描写大西北风情的诗句。诗里注解说,白草,即芨芨草。我认为这里有误,诗里所写的白草不是芨芨草,而是那种和芨芨草有些相似的另一些草。那些草在我的老家河西走廊焉支山一带俗名药草和冰草,药草易折,在深秋也呈白色,西北风起时,满地皆是。而芨芨草是北风吹不折、刮不走的。

在西北,芨芨草是唯一能够在疾风中挺立的一种草。

雕花的马鞍

爷爷在内蒙古有很多朋友。爷爷去世后,我听到父辈们讲得最多的,是一个叫刚之尔的蒙古人。刚之尔来我家时我一两岁,当然没有记忆。刚之尔的小儿子我见过,叫太阳,那年他陪内蒙古警察到我们那里去办一个案子,住我们家,有一天他去放马,我去放驴和骡子,我们俩聊了好多。太阳比我壮,据说很厉害,我那年十八岁,很有些力气,就有和他一试高下的想法,但终究没有比试。早年间伙同爷爷在内蒙古做生意的一位世交,姓褚,我们叫他褚爷爷。褚爷爷比我爷爷小些,活了八十多岁,我爷爷去世后他又活了近三十年。1990年夏天,我们家的牲口不够用了,父亲打算买一头母驴生个骡驹子,就托付褚爷爷,到山里的时候留意一下,给我们物色一头母驴。母驴好,生的骡驹子才好。父亲说。秋天打场的时候,褚爷爷托人给我们捎来口信,说驴买好了,要我们到北山去牵。北山就是河西走廊北部、阿拉善右旗南部的山脉,那一带的山脉我们统称北山。北山离我们家一百里路左右。又过了一天,我和父亲到北山去牵驴。

我和父亲是早上八点多钟从家里出发的。出发的时候,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但父亲还是要我带上雨衣和毡袄等物,我当然听从父亲的安排。我骑着马,父亲骑着大黑骡子上路了。那匹马也是褚家的,他们家的秋场打完了,我们借来使用,今天正好派上另一用场。那是一匹枣红色骟马,高大健壮,正当年龄。马跑起来当然要比骡子快,但我还是耐着性子随同父亲一起前行。不过,我时不时的会打马如飞,来满足一下那种在天地间驰骋的感觉。河西走廊自古就是马的天下,现在,骑马成了一种奢侈。那年我二十四岁。

下午两点,我们就到了内蒙古阿拉善右旗草原。

那次去北山还算顺利。过了边墙,往北走十几里路是塞北羊场,过了塞北羊场就是内蒙古地界了。塞北羊场是我们县的牧场。边墙就是长城。我们在内蒙古草原上疾走的时候,从后面赶来一个打马疾驰的蒙古人,父亲就和他搭话,聊了起来。聊的过程中得知,他也是祖父故交的后代,父亲就向他询问祖父的一些故交和故交后代的近况,他都一一作了回答。“过了这个山梁就是那个羊圈了。”那个蒙古汉子说。在一个岔道口,我们道别,他朝另一条山道打马扬尘而去。我们翻过了那个山梁,就找到了那户人家。那户人家在他们的夏场,比去他们家要近些。

褚家爷爷给我们买下的是一头刚刚成年的母驴,深灰色,生过两个小驴驹子。母驴个头不高,但性子大,陌生人很难靠近它的身旁。小驴驹子一个一岁多点,一个还不足一月。父亲感到很满意,就和那家的女主人聊了起来。她家的男主人不在。女主人也知道我的祖父。说要不是褚爷爷来买,这个价钱是不卖的,等等。那时候大约是下午三点多钟,父亲看看天色尚不是太晚,就对我说,要不我们连夜回去吧。我应诺。于是,女主人把我们带来的笼头给驴戴上,这头驴就是我们的了。这时我才发现,女主人是用一根绳子把母驴从蹄子上拴住的。这是我在内蒙古草原增长的见识之一。

我们一同买下的还有那个不足一月的浅红色的小毛驴。这个红驴在我们家生活了十多年。记得那些年,我年轻气盛脾气暴,好多次使唤红驴的时候,它不听话,我就狠狠地把它揍一顿。有一次我抄起一块木板劈头盖脑地把红驴打了一顿。驴通人性呢,它也结仇,记恨我,我们家谁都可以使唤它、骑它,它就是不让我骑。现在想来我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下午四点,我们原路返回。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去给牲口饮水。在一口老井旁边,我们遇见了那个女主人的女儿,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子在井边上聊天。那个女孩长得真好看、真俊,父亲直夸奖,说我们家要是有个相当的孩子,就去提亲等等。

那头母驴大概是在内蒙古草原上散漫惯了,还没有经历过这种被人牵着脑袋从后面撵撵打打的事,很不习惯,也就很不配合我们的行动。父亲骑着骡子牵着毛驴在前面领路,我骑着马在后面吆喝,就这样,我们匆匆行进在回家的路上。到大青羊口车站的时候,天暗了下来。大青羊口是一片草原的地名,也是一个火车站站名。我们穿越铁路的时候,那头母驴大概惧于这种现代化的交通设施,就是不肯跨越过去。这时,我看到远处已经有了火车的灯光,怎么办呢?我抡起缰绳,把母驴强行赶过了铁路。可那头小驴驹子却怎么也不肯跟随过去,急切之下,我就沿着铁路壕沟追赶起来,不到两分钟的时间,我一把抓住了驴驹子,把它抱过了铁路。再见了,阿拉善右旗草原。再见了,那一对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生灵的故乡。

夜里十一点左右,我们到了红山头子,天下起了小雨。

雨又细又密,我们停下来歇息。我和父亲吃了捎带来的干粮、西瓜。我的意思是,到附近的羊圈上避避雨,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走。父亲坐在地上歇了一阵子后,愈发显得困顿,说不去了,就斜倚在马鞍上歇息起来。我那时候身体很不好,怕被雨淋着生病,不敢睡觉,就在父亲的身旁坐着。坐一会,站起来走过去,把牲口挪换个地方,让它们吃到更鲜美的青草。我看到父亲睡着了,就没敢打搅他,一直看着父亲睡觉,时不时地把父亲身上的毡袄盖得更严实一些,不让雨淋着父亲。父亲能熬夜是出了名的,但他毕竟老了。我身体尽管不好,也很累,但我毕竟年轻,能扛得住。

那场雨淅淅沥沥的下了很久,下得我的裤子和鞋子全都湿透了,大地也湿透了。后半夜的时候,雨停了,父亲也醒了,我和父亲说了一会话,天就慢慢地亮了。

父亲斜倚在那副雕花的马鞍上歇息的情景,我一生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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