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回家(外一题)
2015-07-30巴一
巴一
1
你来重庆大概也有十八年了吧?你十八年的青春,都是在重庆度过的;你十八年的青春,有欢乐也有忧伤。承载着家人和亲人们对你的期望,你终于累得再也起不来了。
在你的床头,我说:“兄弟,扛住!”你点了点头,绝望的眼神怔怔地盯着我,气若游丝的声音对我说:“哥,我不治了,不值得。”我说:“你要坚强,我是你的后盾。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你活着就是值得。”你没有再说话,你的眼角流出了热泪。过了大半天,你又说:“哥,送我回家吧,送我回老家。”我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亲爱的弟弟,就这样,你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盯住了天花板。你没有血丝的瞳孔,一直怔怔地盯着天花板。我的心在剧烈地疼痛着,眼泪无声地模糊了镜片。我心里在默默地对你说:“兄弟,我送你回去,我送你回家。”
2015年农历二月初二的凌晨两点二十分,呼吸监测仪上没有了你心跳和呼吸的数字。握着你冰凉的双手,我一遍又一遍地对你说:“明勋,我的好兄弟,我们回去,我送你回老家。”
在石桥铺殡仪馆,十三响礼炮伴随着你被推进了火化间。那一刻,你的儿子巴家祥呼唤着“爸爸”的时候,我和所有在场的人都撕心裂肺。你的遗像是你妻子孙云挑选的,那是一张英俊的照片,也是你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二十五六岁,西装革履,两眼炯炯有神而充满着睿智,浅浅的微笑里充满着自信、刚毅与坚定。那一刻,我认真地端详着你,你是那样的帅气,那样的潇洒,那样的具有男人味。我知道,面前的你,永远定格在了相框里。面前的你,痛苦地、无奈地、极不情愿地离我们而去了。
捧着你的遗像和骨灰,我们初三早上回到了巴楼村你的屋里。所有的亲人和乡亲们,也都早早地赶来迎接你。你的骨灰由我们村里的教书先生巴云太老师按照你的形体骨架,摆放在棺材里。合上棺木的那一刻,母亲和父亲从前院赶了过来。母亲哭得撕心裂肺,院子里的哭声搅动着整个村庄的宁静。
入土为安。你被安放在南小桥我们自家的麦地里。我知道,那片麦地里有我们的长辈,在那里你不会寂寞,不会害怕,不会孤单。从此,那片麦田将成为你永远的归宿地,成为我和我们所有亲人牵挂你的地方。
2
兄弟,你是不幸的,但你却又是幸运的。
2014年的夏天,你突然在家里昏迷了过去,孙云吓得急忙叫来救护车将你送往大坪医院。中午的时候,你被确诊为脑溢血。许民辉教授从北京赶回医院,没顾上休息,就和他的团队一起把你送进了手术室。从晚上八点一直到十二点三十分,四个半小时的手术,几乎让许教授他们累得直不起腰来。我们在手术室外面也是久久地渴盼了四个半小时。本以为你完全脱离了危险,完全逃出了死亡的泥潭,可是二十分钟之后,你开颅包扎的纱布又被殷红的鲜血弥漫。我又喊来了许教授。快速地做完CT后,专家们确诊你的颅内又在大面积出血。我焦急地问许教授,还有好的办法吗?许教授久久地看着胶片,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做一次开颅手术。”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救救他,再辛苦你们做一次吧!”许教授很是犹豫啊,他把我和孙云叫到他办公室,说出了他的担心:“这次手术风险很大,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孙云泪流满面。当我果断地在《手术通知书》上签下名字的时候,我就对你充满了希望,我想你会扛得住的,你会坚强地活下来的。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你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每天下午的探视时间,我和孙云轮流去看你。你的全身插满了管子,呼吸机挡住了你微闭的眼睛。我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你越过死亡线,早日康复。哪怕出院后的你成为脑瘫,成为植物人,我都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我都愿意陪你走完人生。
直到第三十七天,孙云告诉我你终于苏醒了。我高兴得立即冲进医院,戴上口罩,穿起消毒服,轻轻地走到了你的床边,紧紧地抓住了你的右手。我问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点点头。我说:“我是哥,我来看你了,你活过来了,祝贺你!”你的右手从我手里轻轻地抽了出去,竖起了大拇指,你的两眼流出了清洌的泪水。你竖起的大拇指,那肯定是“谢谢”两个字。我握着你的手,轻轻地晃动着,也表示对你的理解。孙云对我说,你虽不能说话,但可以写字。我就从护士那里要了笔和纸让你写。你写的字虽然歪歪斜斜,但我清晰地认得出你要表达的意思,那一行字是:“哥,家祥小,你要照顾他。”我连声对你说:“好,好,我会的!你放心吧,别担心!”
重症监护室的医生和护士对你百般呵护,精心治疗。当你能说话的时候,你对我说:“哥,你要请他们吃个饭。”我感激地看着医生和护士,满口答应,你才放心地对我又竖起了大拇指。
你被送进康复理疗科,那是你住院以来最幸福的时光。你笑得那样爽朗,笑得那样灿烂,笑得那样乐观,笑得那样无遮无拦。那段时间,我们的老乡范云峰也在大坪医院住院,他们夫妇常来你的病房看你,你也经常叫孙云推着你去云峰的病房看他。同病相怜,你们俩互相鼓励,有着说不完的话。
有一天,你对我说,等我好了,你一定帮我买一个轮椅,叫孙云推着我送家祥上学。我很高兴地答应你。家乡的兄弟们陆续来到你的病床前,你和他们谈笑风生,无话不说。你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感谢我哥,感谢我有一个好妻子,要不是他们俩,我也许早就没命了。”我说:“不光这些,你更应该感谢的是大坪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更应该感谢许教授和颜凤华医生。”你点头说:“对啊,对啊,还是哥说得对。”在康复理疗科,两位美丽的天使“晓辉辉”、“丫丫”对你厚爱有加,不仅监督你按时打针服药,而且时常会逗你开心,让你为她们尽职尽责的服务感激涕零。为了能让你生活更方便一些,孙云又专门请来了专业护理小韩女士。你原来的病友、远在贵州某法院的穆勇先生和他的妻子也常来重庆看你。老家来的人一拨又一拨,让你在病床上感动得热泪满面。蒋凤平为了让你开心,每次都给你讲一些你的往事,让你唏嘘不已,有时候哈哈大笑,你的笑容牵动着每一个关心你的人。你的早日康复,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最大心愿。
3
因为太忙的缘故,我常常深更半夜才赶到病房来看你。有时候,你是醒着的,我就陪你说东道西。有时候,你入睡了,我只能看一下日渐瘦弱的你,问一下孙云和小韩关于你的吃饭情况。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应该用什么方式来表达对你的关心和帮助。
这段时间里,你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回忆你的童年、少年以及来重庆这么些年来的往事。
在我印象里,你是比较倔强的。记得你八九岁的时候,母亲吵你,你却跟母亲对吵。恰巧被我遇到了,母亲又在吵你,你不但不听我的制止,反而和我也吵了起来。我一耳光抽在你的脸上,你哇哇大哭起来,母亲也哭了。看着你泪水婆娑的样子,我的心痛得流血。我很后悔打了你一耳光,至今想起来,我仍然后悔不已。兄弟啊,我不该那样粗暴地打了你。可是你并不记恨我,这么多年来,你从未提起过这狠狠的一耳光。你自我解释说:“小时候我确实太‘黏牙,太不听话了。”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小时候谁不调皮呢?记得有一次,为了驱逐屋里的耗子,你用一根长长的管子接到压水井口,“咯吱咯吱”地压水往老鼠洞里浇水。我好奇地问你:“能行吗?能把老鼠淹死吗?”你笑着对我说:“等一会儿你就知道我的成果了。”果然没多久,老鼠一个个湿漉漉地从地上的窟窿里爬了出来。你停止了压水,立马拿锄头把一个个老鼠都打死了。我也很高兴,连声夸奖你能干。你脸红了,第一次见你是那样的羞涩、可爱、活泼而又机智灵敏。
读高中二年级那年,在我的鼓动下,你报名参军,成为了一名解放军战士。看着穿着军装的你,我打心眼里高兴,为我们家走出一位军人而自豪。我知道,你在部队吃尽了苦头,你瘦弱的身体承受了艰苦的磨炼。我多么希望你在部队永远待下去啊!可是你坚决要回来。我有些生气,故意不理你,让你在社会上折腾。你开过大客车,开过货车,帮别人卖过车票。一段时间的摔打,让你感悟到了生活的艰辛,让你体会到了生活的不容易。终于,有一天你向我提出要来重庆的时候,我才答应帮你。在重庆,你是我身边最亲切的帮手。老家的人来重庆,你去接待;亲戚朋友的事由你帮着他们办理。孩子们上学需用零花钱,你从不拒绝,总是不让我知道就给他们汇了过去。
在大坪医院,你的肾移植手术很成功。出院后,孙云对你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你康复得很快。服用抗排斥药物,每周需一次透析,孙云任劳任怨地陪护着你。一晃十三年光阴过去,你用你的智慧和微笑,帮助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你用自己的力量,帮助我们所有的亲戚和朋友。大坪医院泌尿科的两位资深专家,一位叫李黔生,一位叫靳凤烁,他们是你的救命恩人,对你的病情时常给予了很多的关心和关怀。有好多次,我悄悄地问靳凤烁教授,像你这种肾移植病人,一般需要多少年再换一次肾?他的回答让我有些悲观。他说:“像你弟弟这种换肾十三年来这么好的状况,还是很少见的。应该说十三年是一道很难迈过去的坎儿,你要提醒他多保重身体,你们家人也要多体贴他。”十三年,是一个让我多么害怕的年头;十三年,让我天天提心吊胆地担心着你。我多么期望你能迈过你这道人生的坎儿啊!可是越是担心的事情,越是不期而至。
那天下午,我刚到办公室,你笑着给我打招呼。突然发现你的左腿打了个趔趄。我笑着问:“你的腿怎么搞的?”你看了一下左腿,没有意识到似地对我说:“没事啊。”听到你说没事,看着你微笑的表情,我也真的以为没事了。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接到孙云的电话,说你昏迷去了医院。我才感到你的病情严重了。为了更专心致志地照顾你,孙云把儿子家祥送回了老家。
在大坪医院康复理疗科的这段日子,我度日如年,天天压在心头的一件事,就是担心你的病情加重。今年春节过后,你突然说你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了,每天的食欲大减,甚至不想吃东西。我把父母从安徽老家接到重庆来,让他们天天和孙云一起陪着你,让你有一种依靠感和温暖感。你的病情并不是像我们希望的那样日渐康复,而是并发症接踵而至。腹膜炎让你疼痛得满头是汗,左手和左腿仍然没有知觉。有几次,你夜里睡不着觉,你催促孙云打电话叫我过去。是孙云劝说你,你才没有坚持。我从老家回来,再见到你的时候,你比原来瘦多了,甚至有一种瘦骨嶙峋的感觉。我问你:“能看得见我吗?”你有气无力地回答:“看不见。我让孙云给我配个近视眼镜,她到现在也没有给我配。”我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脱口而出道:“哥,我哥。”你的主治医生颜凤华把我拉到他的办公室,告诉我说:“你弟弟的病实在很严重,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明白颜医生的意思,我也明白和感受到了你的病情。但是,我还是鼓励你说:“多吃点东西吧,增加点能量。”那天上午,我十分高兴,我亲眼看见你吃下了一个包子和一个鸭蛋,还喝了半碗稀饭。从此以后,你再也吃不下食物了。
父母先回了老家。直到你生命垂危的那一刻,我才通知你日夜想念的大姐,还有你的儿子家祥,还有你想见的亲人们,从安徽老家赶了过来。他们在你的床前,你恍惚喊得出他们的名字,你恍惚认得出他们的面孔,但是已表达不出你想说的意思。你的眼角在汩汩地流淌着泪水,无奈地、无助地、默默地、木然地看着天花板。
你就这样走了。二弟啊,你走吧!已经按照你的遗愿,把你送回到了家,你就没有遗憾地走吧。也许另外一个世界,是你永远快乐的天堂。二弟啊,你放心地走吧,你的家人和孩子我有义务把他们照顾好,我会把家祥抚养成才,你放心地走吧。在我们巴楼村自家的那块肥沃的麦田里,我们祈求着你的保佑。
2015年4月14日晚
哭别我的凤平兄弟
1
2015年的农历二月,是淮北大地春暖花开的季节。人们脱去了厚重的大棉袄,心里揣着希望,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柳树的枝条曼妙轻飏,梨花、桃花竞相怒放。广阔无垠、坦荡如砥的土地上,漫过脚脖的麦苗,摇曳着墨绿色的身子,跳跃着盎然生机。
这美好的春光,这温暖的世界,却没能让我的心里感到一丝暖意。我感觉到了这个春天凛冽冰霜的寒意,感觉到了天塌地陷的绝望,感觉到了灾难像一把重重的铁锤,砸碎了我对春天的向往。
我的二弟巴明勋(又名巴明彦)是农历二月初二早上停止了呼吸。还没等我来得及伤心,二月初四的早上,我至亲至爱的兄弟蒋凤平,又离开了这个世界。
凤平啊,你怎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我们?你怎么会选择这个时候上吊自杀呢?凤平啊,你怎么如此狠心撂下你的妻儿老小、亲朋好友,就一个人走了呢?你怎么就这样忍心把我推向悲痛的深渊呢?
你也许是太累太累了,悄无声息的一个人去了天堂;你也许对自己失望了,也许对我们失望了;你也许对你口口声声称为大哥的我失望透顶了。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一个人去了繁花似锦、歌舞升平的极乐世界……
我的眼泪无时无刻不在为你狂奔横流,我的心口无时无刻不在为你疼痛难忍。你感受到了吗,我亲爱的的凤平兄弟?
你死得不甘心啊!今生我也活得不舒心啊!我的凤平兄弟!
二弟下葬那天中午,你早早地来到了巴楼村。二弟的遗像安放在他的棺材前,你神色凝重地走过去,我紧紧随在你的身后。你俯下身来,面对着一屋子的哭得死去活来的亲人们,一遍遍抚摸着二弟的遗像,大声说道:“老弟啊,我对你那么好,你不能叫我和你一块走啊!”你这句话我听得莫名其妙,一屋子的人也对你的话表示愕然。我拉着你走出了屋子,没有让你再呆在院子里。至今我也没弄明白,在这个时候,你心里想些什么,你心里怎么想出那么一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语来。为了放松你悲痛的思想压力,我故意挤出笑容来,劝慰你说:“对二弟的死,你也尽心尽力了,我们也都问心无愧了。二弟对你是心存感激的。”你连连点头,喃喃自语地说:“是的,是的,他解脱了。”万万没想到啊,凤平兄弟,这是你离开人世前留给我的永远都不会忘记的遗言。
在二弟的坟地里,我禁不住伤心地嚎啕大哭。你拉着我的胳膊劝我说:“别再伤心了,别再哭了,就让他走吧。”我们俩回到院子里招呼乡亲们的时候,我执意留你坐下来吃饭。你说:“我要回去,晚上我再来接你回县城。”见你态度坚决,我也不再挽留你。我说:“晚上你就不要再跑来接我了,我自己回县城。”说完这些话,我又忙着招呼乡亲们和客人去了。
晚上十一点,我回到了县城。在茶楼和赵局长、王书记、池大队等人一遍遍打你的手机,一遍遍都是无人接听。我们都说你这几天太劳累了,肯定是睡了,或者是晚上喝醉了吧。第二天下午两点,我的手机里传来了你自杀身亡的噩耗。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可能会自杀呢?怎么可能已经死了呢?不可能,一千个不可能,一万个不可能!直到你的爱妻赵萍在电话那头歇斯底里般哭喊着“凤平死了,凤平死了”的时候,我才醒过神来,手机“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眼前金花四溅,一下子瘫坐在了沙发上。
警方推断说,你是清晨五点多钟上吊身亡的。阜阳至太和的马路边上,停着你的车,你的人却在五百米之外的河塘边上的一棵“楚树”上。悬挂着的身体,两腿微微蜷曲,皮鞋上踩满了泥泞,树旁边的手提包里,只有两瓶药,手提包的旁边是一包只抽了三根的中华烟。由此可以想见,你走得是那样无牵无挂,你走得是那样执意坚决,你走得是那样无所畏惧。
当我风风火火地赶来,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躺在了殡仪馆里。面对你的遗体,面对你睡意安详的面孔,我欲哭无泪,脑子里一片空白,喉管里虽然再三呼唤着你的名字,但却不相信睡在我面前的是你啊,我的凤平兄弟!
二月初六是个逢双的日子,春满大地,阳光灿烂,你回到了老家那片生你养你的后蒋庄村最北边的麦田里。当你的儿女在你坟地的周围斟遍美酒、燃遍香烟的时候,我们送来的花圈覆盖了你安息的散发着芬芳的泥土。
悲痛的呼喊声为你壮胆,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为你送行。我跪在你的坟前,心底里千百次重复着一句话:“兄弟安息吧!凤平。”
2
回到重庆的这些天来,我的脑海里时常浮现着凤平的音容笑貌,有很多次上床睡觉之前,我努力对自己说:“凤平兄弟今天晚上该托梦给我了。”可是凤平离开我这么长时间以来,却一次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凤平是在为我着想啊,他怕我梦见他痛苦的表情。他的每一声“大哥”的称呼,让我惭愧和内疚,我做凤平的大哥称职吗?作为大哥,我对得起凤平兄弟吗?
凤平小我三岁。十六岁那年,他顶替他的父亲成为了赵庙区信用社的一名信贷员。那年夏天,我高中毕业后,为了躲避家里繁忙的麦收,就对凤平提出了趁麦季卖冰棒的想法。凤平爽快地答应了,他问:“需要多少钱?”我迟疑地回答:“要二十块钱买冰棒箱子就够了。”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连连说:“不行不行,给你四十元,宽备窄用。”凤平当时穿着喇叭裤和那双锃亮的尖头皮鞋,还有他乌黑茂密而稍微卷曲的头发,成了我心目中最崇敬、最完美、最亲近的偶像。我时常听见他唱的歌是:“梅兰梅兰我爱你,你就像兰花招人迷……”这首歌我是三十年前从凤平口中听到的。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凤平那青春、自信、高亢、深情的歌声,依然在我的耳畔久久回荡。
去颍上六十铺求学的头天晚上,我又找到了凤平,我把我的想法和忧虑告诉了凤平。凤平二话没说,从包里掏出六十块钱来,不加思索地说:“你去吧,学费和生活费的事我来保证。”半学期没到,我就收到了凤平通过邮局寄来的钱和粮票。他是唯一给我寄生活费的人,他是我一生中唯一一个在学业上和生活中,给予我最多馈赠的兄弟。
人常说,付出就有回报。可我对凤平的回报又是什么呢?这么多年来,我在重庆为我的理想而奋斗,我在为我个人的荣辱而奔跑,我在为我的梦想而殚精竭虑,唯独没有给凤平兄弟任何回报,凤平也从来没有向我张口索取他应有的回报。每当朋友闲叙,每当见到凤平,我总要说一些卖冰棒和上学时得到他的帮助十分感谢的话。他一笑而过,总是重复着一句话:“缘分,我和你就是缘分,谁叫你是我大哥呢?”一声“大哥”的称谓,时常让我肩头沉甸甸的,时常让我有一种愧对凤平、忐忑不安的感觉。在我心里,凤平和我二弟是一样的位置、一样的轻重。以至于这么多年来,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在什么环境,无论在什么人面前,我从未和凤平开过一句玩笑话,说过一句脏话,也从未在他的面前唉声叹气、怨天尤人过,更没有让他感觉到我的放荡不羁和挥霍无度。因为我知道,在凤平面前,我就应该像个大哥的样子。
赵庙镇是我的故乡。在那个小镇上的八十年代,我在区司法所工作,凤平做了信用社的主任。我在南头,他在北头,三天不见面,我就会跑过去找他,他也会跑过来找我。我的亲戚邻居们都知道我和凤平是最好的兄弟,他们做生意贷款,都要先找到我,甚至是苦苦哀求我一定帮他们。每每这种情况下,我都会先答应,之后再给凤平说。在我的记忆中,凤平一次也没有“弱过”(拒绝的意思)我的“面子”。
九十年代初,太和县城流行“跑药”的生意。我的初中同学陈标急需两万元给新疆石河子某医院配送药品,他找遍了所有的关系,也没有如愿以偿。两万元现金,在当时是一笔较大的金额。我一个月的工资才三十八块六毛钱,凤平的工资也就四十元左右。当陈标提出向蒋凤平贷款两万元的数字时,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读初中二年级时,有一天晚自习后,在校园里睡大铺,李校长三番五次催促大家睡觉,不准再大声喧哗。可我偏偏在李校长话音刚落后,学了一声猫叫,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李校长十分恼火,走到我的床头前,质问是谁故意跟他对着干的,必须立即站出来。当时我是赤身裸体,灵机一动,就小声对陈标说:“你去,你承认。”陈标等了一会儿,从被窝里坐起来说:“是我。”穿上衣服后,陈标被叫到了李校长的办公室,挨了一通声色俱厉的训斥。
第二天上午,有同学向李校长告密,把我供了出来。李校长在全校公开向陈标同学道歉,要我写出深刻检查。我一直为陈标替我挨训的事感激在心,好在陈标并不在乎,让我不再自责和歉疚。从此以后,我和陈标成了无话不说的少年知己。
初中毕业后,陈标开始创业,自己在村外办了一个砖窑厂。一次偶然的机会遇见他,我们俩叙旧话新,亲切无比。为人仗义、性格豪爽的陈标,知道我家的“大门楼”至今无钱修建后,当天下午就派他的工人拉来了所需用的砖头,并且再三叮嘱,不准我付一分钱的费用。
我把和陈标同学的这些陈年旧事说给凤平听,凤平十分感动,连连对我说:“这样的朋友够哥们儿,我一定帮他!”陈标揣着从凤平这里借来的两万元现金,兴致勃勃地去了新疆石河子。
如今,陈标功成名就,身家数亿,在京城的生意风生水起。他总是逢人便说:“如果当年没有蒋主任的帮助,根本就没有我陈标的今天。”每听到陈标的这句话,蒋凤平的脸上总荡漾着幸福的成就感。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像自己升官发财一样乐不可支。而这时候的我总爱恭维他几句,也替陈标说几句谢谢他的话。他的回答让我有一些意外:“我干信贷员这行,就是为你们服务的。你们做出成绩来了,就是我们这行人的最大心愿。”
3
我问过蒋凤平:“你当信用社主任这么多年,为我们当地的老百姓确实做了很多好事,有没有收不回贷款、给自己惹来麻烦的时候?”蒋凤平回答说:“有,肯定有,多的是。但是有一点,凡是故意不还贷款的赖账户,有几个发达的?我接触的这么多人当中,还真没有多少赖账户。人啊,一辈子就别做亏良心的事,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对得起父母兄弟、妻儿老小,你心里就坦然了、幸福了。不然的话,即使你有再多的钱,让人背后戳脊梁骨,那也是做人的失败。”如今想来,凤平的话何尝不是我们每一个人信奉和追求的境界呢?
离开老家二十一年后,家乡的领导和朋友多次到重庆来,邀请我回乡投资,参与家乡建设。虽然有很多次我满口答应,但我却以种种借口推辞了。家乡人知道我和凤平的关系好,就多次找到凤平。直到有一天,蒋凤平在电话里跟我说:“大哥,你回来投资吧,就在我们镇上的粮站搞开发,我保证你名利双收。”就这一句话,激活了我思乡的波涛,点燃了我衣锦还乡的青春梦想。为了凤平,为了那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为了我的乡思乡愁,为了我压抑在心底的对亲情友情的感激,我决定不惜代价,为并不富裕的家乡建造出一座卓尔不群的新城来。
在蒋凤平和众多亲朋好友的帮助下,在当地政府各部门的支持下,一座“万象新城”在赵庙镇挺起了她现代化的商住两用的建筑群。按照当地家乡人的话说,就是“造福了赵庙人”。用蒋凤平的话说,是实现了“名利双收”。
在如火如荼的建设当中,“万象新城”节外生枝,祸起萧墙。我和我的合作伙伴陷入了缠身的官司之中。为了这个项目,八个人被关进了拘留所,一个人被公安机关挂在网上,成为了缉拿对象。一时间,赵庙镇的街头巷尾、田间地头、屋前屋后的议论,风起云涌,谣言四起。我的名字自然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反复地问自己,生活为什么是这样?人生为什么是这样?好心为什么得不到好报?蒋凤平忙前忙后、忙上忙下、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地为我处理着千头万绪的事务。
我不想再重复那逝去了的烦恼,不想再回忆那段让我愤慨的岁月。蒋凤平为了让我排遣心中的郁闷,让我减轻巨大的心理压力,几乎是天天陪着我、劝说我,让我对挥之不去的烦恼有了淡定的决心。他说:“大哥,你太疲倦了,应该出去休息一段时间。”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北京吧。”我问:“为什么去北京?”他说:“北京是我们的首都,是中国的政治中心,你所做的这一切事,都符合城乡统筹发展这个大主题。只有到了北京,你才坚定自己所做的一切是符合中央精神的,是符合老百姓的利益的,是符合你自己的良心的。”不管凤平说的是大话、套话还是客气话,我都认为他说得有道理。
在北京的几天时间里,我和凤平在长安街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是啊,人生的路哪能都像长安街这样宽广笔直呢?凤平的良苦用心让我豁然开朗,凤平的安慰让我重新燃起了对家乡的热爱。不为别的,就为了凤平的这番良苦用心,就为了他浓烈的兄弟情谊,我没有选择,没有退路,必须让“万象新城”坚强地矗立起来。
时间是疗伤的最好良药。当一切恢复了平静之后,我认真地对凤平说:“万象新城的成功,有你的巨大功劳。你看中哪一个门面,你挑一个,送给你。”凤平一脸严肃地说:“大哥,千万不能,我一套也不要!”我以为凤平说的是客气话,就在他没有同意的情况下跟售楼部打招呼,并出具一个定金收据交给蒋凤平。凤平坚决不要,连连摆手说:“大哥,你误解我了,我要是想要这些,我也不会帮你了。”我问他:“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他说:“因为你是我大哥,我这辈子都认你,为你做事我死也无怨。”
我的喉咙酸涩,我说不出话来,眼泪一直在眼眶里面打转转。
兄弟,我们不说“死”字,好吗?
天地有灵,你我心通。兄弟啊,你走得不甘心啊!我活得心痛啊!说你是我的金兰之交,是我的莫逆之交,是我的刎颈之交,都不为过,都不夸张。但是,兄弟啊,你一向尊重大哥的意见,你一向信任大哥,这次,你怎么对大哥根本不予理睬地挥手而去了呢?我同意了吗?凤平,如果你还在乎我这个大哥的话,那么我就允许你这样死一次,可以吗?但是,你必须还得好好地回来,可以吗?我的凤平兄弟,你听到了吗?
2015年4月13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