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河急转弯的地方
2015-07-30林染
林染
巍巍中条山
永济的出租车起步价仅仅两元。只要不出城,这两元到哪里也足够了。这是我经历过的全国最低出租车价。永济餐饮业方面物价也低廉,在我们下榻的永济宾馆,一盘味道鲜美的黄河鲤鱼,不过十元。
永济宾馆地处市中心,环境幽雅,绿化面积大,花茂叶繁。宾馆正楼上四颗一米见方的立体大字“永济宾馆”苍劲朴茂,明显为专业书法家的手笔,在柳丝和梧桐叶的掩映下,颇具韵味。服务员像一些女高中生,娇小纯洁,我们得到很好的服务。小女歌儿刚问了句“这儿有蚊子没有”,一盘蚊香就点燃了。
城里没什么高大建筑,有些店铺还是老式的木板门面。马路较宽阔,木槿、白须、合欢的红白花朵盛开在路边。宾馆门前是新辟的舜帝广场,舜帝像高六米,墨绿色花岗岩雕成。史载尧舜禹的故乡都在晋南,而舜帝就是永济人。
晚饭后,我们一家人在舜帝广场上散步,看着中条山五老峰上的云起云飞。夕阳沉落后,光线转暗,突兀、嵯峨、巨大的中条山影更显雄伟、神秘。五老峰一带是国家级自然风景区。其实中条山不但山势、涧水、林木景观可与五岳媲美,山中山下还处处人文,诗意弥漫。山中有华夏最古朴的寺院万固寺,还有一片保存完好的舍利塔林,古壁画宝库永乐宫、风陵渡黄河大桥、王之涣歌吟的鹳鹊楼的遗址都在附近。还有,由于地灵人杰,许多与此地有关的隐士美女、文人将相的故事在这片雨水丰沛、草木繁茂的地域流传。《西厢记》故事的发生地普救寺就在城西12公里处的峨眉岗上。
此行河东,我就是专门来看普救寺和中条山的。
少年时读李白诗篇“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对华山产生一种割舍不掉的向往之情。我支边到流沙之地的河西农场前夕,拉了两位同学去登华山。我把登上莲花峰顶的摘星石当成我的青春仪式,从此我就要到黑戈壁深处去垦荒了。时在1969年元旦,我21岁。
我们抓住从半空中垂下的铁链经由一线天攀上云中的北峰。那年冬天特别冷,北风吹动满山松林,松涛如雷轰鸣。除莲花峰上小小的华山气象站有几位工作人员外,全山再无其他游人。华山最后一位老道也于几天前在摘星石畔的道观里跨鹤西行——逝去了。我们踩着冰凌、断崖和云海徜徉在华顶五峰间。山上根本没有卖吃食的地方,好在气象站的人给了我们几块饼子。我们忍饥受冻在山上流连。晚上住在老道的棺材旁又中了炭火的煤气,差一点随老道跨鹤升天。那晚道观里的紫檀木香气十分浓烈。
莲花峰壁立万仞。夜里我独立摘星石畔,感到松涛满天宇滚动。星斗们和沉香劈山救母的巨石遗迹就在身边。那种感受异常独特:恍如世外。
引凤亭在一处同样绝壁兀立的石台上,松树高大,阴风习习。那里是萧史、弄玉乘凤飞天之处,也是赵匡胤同陈抟老祖下棋把华山输给陈抟老祖的地方。还有更加险峻的苍龙岭,两壁深渊,一线石径,人在狭窄的龙背上走,云涛乱扑双脚。
迄今我已登过泰山、嵩山、恒山、峨眉、青城、五台、武当、九宫、庐山等许多华夏名山。我不喜欢泰山的一览无余,觉得泰山仅有一个高大骨架,无深邃的意境,而较喜爱武当山的奇崛和古意,也喜爱庐山五老峰的怪石和如屏山势,但是,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西岳华山。华山奇绝险绝,突兀云外,满山神仙和爱情传说,宛如天上仙境。
莲花峰畔大石板上有一个巨大的脚印,名为“巨灵足”,传说是河神巨灵的脚印。他另一个脚印在黄河对岸的中条山上。九曲黄河水,滚滚天上来,流到关中、晋南一带时,被一座怒耸的青石山挡住。河神巨灵现身,双脚硬是把大山一分为二蹬开,腾出河道。于是原本同一座山就分成了华山和中条山。在莲花峰上我眺望隔河相对的中条山,果然同华山一样,嵯峨崚嶒,不同凡响,云遮雾缠,升腾着瑞气。
道家素有洞天福地之说。洞天福地者,“上帝命真人治之,其间多得道之所”。大抵中国的五岳和其他名山都划归了道家的洞天福地。选辑北宋及北宋以前道家经典而成的《云笈七谶》详载三十六洞天,谓华山为第四洞天;该著还记述了七十二福地,说中条山为第六十二福地。神仙之说当然不可信,但道家选中的洞天福地无疑全是钟灵毓秀之地和山川精华。
西边是长安渭水,东面是河洛伊阙,华山和中条山有如一副巨肩,肩挑着几千年的华夏文明经典。那天在摘星石畔,我产生了一个强烈愿望,有一天我要看中条山去。后来,我又知道《西厢记》剧情产生地河东蒲州也在中条山下。《西厢记》一直是我钟爱的一本名著。
中条山就矗立在永济城南数公里处。本地老者说,终年有白云从山头溢出,云雾出岫,是很好看的。当我驱车跨过风陵渡黄河大桥北行,第一眼看到中条山的英姿时,内心就涌起抑制不住的激动。
黄河破壶口、跃龙门,一举冲出华山和中条山之间的峡口,在潼关和风陵渡处猛转身急穿三门峡,浩浩东流去。凡江河名峡处,皆大地胜景。《西厢记》开头,王实甫借书剑飘零的张生的视野,大气磅礴地描绘了蒲州的山川景观:“这河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滋洛阳千种花,润梁园万顷田。……”
由于大河与太行、王屋的遮蔽,永济和中条山像高士一样在繁华、商业气息之外的云雾和梧桐叶中隐居着。没有人造的商业景点,没有矫情和虚饰,一切保持着原色原味的真实。几乎没有什么游人,正好让人清静地沉下心来感受风景和人文。我决定在这里多盘桓几天。
雨中普救寺
茂密的梧桐护持着弯弯曲曲的简易乡村柏油路。细雨霏霏,雨雾更增添了蒲洲大地八月的青翠。小面包车出永济县城向黄河古渡口方向西行,几分钟后,挺拔秀丽的莺莺塔在望。峻峭、崚嶒的巨大屏风一样的中条山影,和在山下原野上遥遥相对的莺莺塔、万固寺塔,是蒲洲有意味的永恒风景。
普救寺位于西厢村边的小山包上。一围院墙,绿树如云簇拥着层层殿阁和莺莺塔。我们拾级而上。
寺院的规模不小,藏经阁、十王殿、罗汉堂、弥勒殿、大雄宝殿、塔院回廊等,我们左转右回,宛如穿行在迷宫间。西厢院、梨花深院、书斋等几处小院立刻让人想到张生和莺莺。书斋处在最不惹人注意的一隅,院虽小但极清雅,修竹深深,一线石径,真是清心读书的好地方。但婵娟就在邻近的梨花树下,张生的心思无法集中在“子曰”上,他决定乘夜色翻墙去会莺莺。梨花院外有一株女贞树,枝柯拂墙,墙上有个豁口,据说就是张生攀枝逾墙处。墙根有大石,我目测了一下,站在大石头上墙是很好翻的。不过,大石头有几百斤重,张生是怎么搬来的?
塔院回廊挂满了《西厢记》电影的图片。莺莺扮演者绝对是一个美女,面目清秀,身材修长,只是她无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还挂了一些《西厢记》故事的绘画,画得很低档。还有领导人在此的留影。江泽民的留影说明是“江总书记视察塔院回廊”,华国锋的留影说明是“华国锋同志在莺莺小道上”。准确的说明词让人意识到汉语言的博大精深。
塔院外的林阴小径上有一座蟾蜍石雕,蟾蜍静坐,形象可爱。在蟾蜍边以石击径,莺莺塔上就传来“咯哇咯哇”的连续回声。五岁的小女歌儿津津有味地扣击着。“普救蟾声”近年越来越有名,声学教授们纷纷来考证解谜。中国的事情有时很怪,普救寺和这座塔原本由于元稹的《会真记》和王实甫的《西厢记》才名闻天下的,但《会真记》和《西厢记》被旅游部门抛到一边,莺莺塔竟成了声学方面的奇塔了。我留意了一下,寺内旅游品店铺只有一种谈论莺莺塔回声之谜的小册子《世界奇塔莺莺塔之谜》,而没有一本《会真记》或《西厢记》。
寺后修了几排“爱情屋”,是旅游部门为吸引青年人到普救寺享受爱情而修建的。设想别出心裁,但无一对人居住,十分清冷。青年人都创事业挣钱和蹦迪去了,谁还对委婉曲折的古典爱情正眼一顾?“爱情屋”后的山脚下新开了一泓人工湖,水面上浮着几只新式小船,就是城市公园里那类船,脚踏的手摇的都有。这些小船和“爱情屋”一样,同王实甫的《西厢记》组合在一起,有点不伦不类。
普救寺至迟在唐代已经存在,有记载说它曾是武则天的香火院。20世纪30年代所有的殿堂都已不存,只有明嘉靖年间重修的莺莺塔留了下来。如今这些殿堂全是永济旅游部门根据历史资料重建复原的,建筑格调和营造的氛围相当不错。如果拆掉西厢房里张生、莺莺、红娘、老夫人、欢郎的一组塑像就好了,那组名为“拷红”的泥塑实在无艺术性可言。
各殿堂只有管理者而无僧人。我强烈感觉到,普救寺最缺的是长老、沙弥和木鱼、钟磬声。《西厢记》里那种“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的情调,只应在禅院的如海静谧里弥漫。
令我流连忘返的是细雨中繁茂的花木。梧桐、松柏、楝树、木槿等蓊蓊郁郁,石榴、芍药、月季、美人蕉、合欢、白须等开得如云如雾。白须即百日红,绯红色。木槿有白花有红花,树还分雌雄。普救寺的合欢花非扇状,而是绯红的球形,显得格外娇媚和温柔。路边、院中、殿角,无处不是绿叶花朵,整座寺院其实是一座有意境的花园。这一点很符合王实甫的描写。我们读《西厢记》时,会感到竹影、落花不断在眼前闪现。
天已放晴。按事先计划,我们还要到中条山脚下去。“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那里是莺莺长亭送别张生的地方。还是在少年时代,我就已背熟了令人口有余香的《西厢记·长亭送别》一折。
甜 馨
常想起中条山下永济的田野。不为别的,只为一缕毛毛草、狗娃秧和豌豆花恬静的、沁人心脾的气息。
我讨厌以旅行团的方式旅行,旅行团有严格的作息制度和日程表,还有导游小姐老是主人一样举着小旗招呼你。一个人,或一家人独行独往,让身心无规章无纪律地在山野或人文间随意浪荡,这才适合我。中国人上班时老是开会学习听领导的官话,退休后还爱排成队伍整整齐齐地听一个人发口令做保健操动作,这一点外国人大为不解,我也不解。干嘛要时时刻刻钻进套子里?那天,从普救寺往万固寺的田间小路上的气氛我很满意。妻子、五岁的小女歌儿和我,谁想走在前谁就走在前,谁想在后谁就在后,没有处级科级之别,没有“优秀”和“落后”之分,甚至谁都可以边走边捕蝴蝶和捉蚂蚱。
河东之地古蒲洲永济的水土灵秀得让人惊异,牡丹、月季花繁叶茂,青松翠竹色浓如滴,普救寺的合欢树上绯红的小小绒花扇在微风中低昂闪动,宛如一些温馨的眼睛。此刻,歌儿正小屁股一颠一颠地追一只大蚂蚱。她拿着南瓜叶当太阳伞,南瓜叶竟然比荷叶还大。
横过了一条高速公路。车辆稀少。农民在路边搭了一间凉棚卖瓜。卖瓜者的女儿有十五六岁,腮上一对酒窝。永济的女孩儿娇小秀美,长相风格与黄河南岸三门峡、洛阳一带的姑娘相似。我们下榻的永济宾馆有不少女孩儿,她们待人热情、真诚。
穿过了枣树林,接着一边是豌豆田,另一边是苹果园。一路上没遇到村庄和行人。茂盛的田野是由绿禾、灌木、伞状的果树、高大的松柏组成的。软草盖满了小路。我还见到了一对不知名的叫得婉转的鸟儿,还有一只奔跑的野兔。
这是夏天的雨后,正午的烈日蒸着田野。娇嫩的豌豆花和软草上升腾出一种甜馨的气味,这令我想起童年,想起一些难以捉摸的久远年代的快乐。
“什么时候我们再重新走一走这条路。”我对妻子说。
“永济的花草好像同别的地方不一样,好像特别有灵气。”当教师的妻子说,“我也特别喜爱这个地方。”她的爱好也同我一样,舞文弄墨。
“我也是。”小歌儿连忙插嘴。她已捉住了那只大蚂蚱。“爸爸。我不累。再走多远我也不累。”她小脸红扑扑的,滚动着汗珠。
嵯峨、雄伟、巨大屏风一样的中条山在树林后展开,万固寺的塔影在望。我们又走进了一片新的灌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