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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光

2015-07-30孙且

飞天 2015年6期
关键词:胖子书记

孙且

我怀念黑白电影的年代,叙事从容,音乐舒缓。

白雪覆盖的山峦就像曝光过度的窄胶片电影,裸露的峭壁,由于经年风化与岁月侵蚀,岩石崩塌,仿佛衰老的生命,骨骼里的钙流失殆尽,但仍不失作为山的尊严。

“死光一般在晌午时分出现,周围的一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处是白晃晃的一片……”

谭桑说话时,他的脸被玻璃反射的眩光罩住,我无法瞅清他的表情。

我和谭桑偶遇于那个走私电子垃圾最猖獗的南国小城。南方的太阳,看上去个头儿虽小,却活力十足。

我每次来这里倒弄水货,无例外地住在梅姐的旅店。梅姐是一个瘦小的中年女人,有如油水已风干的腊肉。

我不得不在梅姐这儿多耽搁几日,她联系的货源,因热带气旋逼近,菲律宾的渔船躲在港口里避风没出来。

谭桑在台风登陆的那个下午也住进了梅姐家,一个拉脚的黑摩的送他过来。

谭桑来自M城,最偏远的县份,我居住在省会,两地相距一千多公里,在他乡,这个物理长度像小数点的后几位,忽略不计,同省籍即为里党。

我得以摆脱掺杂着浓重方音的普通话的泥沼。我和谭桑很快热络起来。

“学习老同志,到南方转悠转悠,他替咱们整个国家踅摸门路,我为个人。”谭桑谈吐风趣。

“倒弄拼装摩托车去番禺,买春去东莞,服装去新会,在这儿,找梅姐,你别无选择。”

梅姐平时像一只不停啁啾的麻雀,而这次,她一反常态,不参与我们的谈话,只是听,她的上耳廓尖锐,她对陌生人保持着警惕。她在阳光下吃喝拉撒,却生活在阴暗里。

“在广州下了火车,客运站只有来这儿的班车,这纯粹是个偶然。”

“无法预知才是生活的常态。”我在社会上自修到的学问远比大学开设的课程多。

屋外狂风骤雨,我和谭桑在屋内悠闲地喝酒闲聊。我提前准备了高度数的清远飞霞液。

“菜肴本无所谓,喝酒喝酒,最当紧的是酒。”谭桑是位无须劝酒的好同志。

我们的渔船终于和菲律宾的渔船在公海上友好地靠帮了,可这两个国家的执法船还在南中国海死命地纠缠。

这批尖儿货到家很快就贩卖掉了,我赶紧折返回来,谭桑仍待在梅姐家。

“我给他引荐了几个蛮好的水客,他一概的不急,容他再琢磨琢磨。他很少逛街,整天只是在屋里喝茶、抽烟、看电视,偶尔打个电话,没有前言后语,听不出什么来,要是出去,多是香烟抽光了,像惹了官司,出来避风头。”

梅姐豢养的那只猫也不再躲着谭桑,打了照面会喵喵地叫上几声。

梅姐断定谭桑是个土豪,天天好几拨人上门喝茶,这些当地人之间交谈,尽力使用蹩脚的普通话。

南方的夜空是压抑的,星团低到有坠落的危险,烟头儿时亮时暗的微火,谭桑的脸,一幅明暗关系反差锐利的素描画像。

“老兄,偷渡,你找错了人。”谭桑的岁数比我大过一轮。

酒量惊人的谭桑,这次一杯酒下肚就有了些许的醉意。我们所在的H省,规律是纬度越高,人的酒量就越大,同等高线的地域,海拔决定酒量,山地多于平原。

“兄在M县……”谭桑讲述着,他找到了一个适合的听众。

谭桑的叙事,我百分之百地实录,无一字更易,只是使之前后有序。我不知该向谁发誓,这是婊子吃香的社会。

我师范学院毕业后,被分回了老家,在县一中做语文老师。大多数中文系的学生有过当作家的梦想。我自费出版了一本书,收录几年来业余时间写的诗歌和散文。这期间,我成了家,你嫂子,一个学校的同事,仰慕兄的才情,她的长相说不上漂亮,算尚可的那类吧。听老哥一句话,找一个容颜姣好的女人做妻子,对于男人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负担。你嫂子大力支持我,印书的钱,是我们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

陆西县长来学校参加庆祝教师节的大会,这个时节的北方,是少雨的旱季,在临近结束时,异常地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他的司机开车去接送市里的一拨来客,在返回的途中,一切像老天在安排。陆西县长拒绝了女校长假模假样的邀请——去二楼她的办公室坐坐,她有上好的白毫银针。这个女人有些姿色,原在下面的一个乡镇中学当化学老师,没几年的工夫调到县里,当了我们学校的校长,干部提拔归一把手,县委书记说了算。人们流传的笑话,她给县委书记配了迷魂药。陆西县长在收发室等候他的座驾。

收发室的桌子上摆放着我的那本集子,我送给门卫的,他是一位热心肠的老大爷,我的信件,多是退稿信,他从来不和报纸混在一块,放到各科室的报箱里,而是单独搁在他的抽屉里,我进出大门时,他从窗口探出头来,叫住我,一手摇晃着递给我。他说,他认识好赖人。

陆西县长随手拿起我的书翻看,封面的勒口处印有我的照片和简介。他说,咱们县还有这号人物?不久,陆西县长抽调我到县政府办公室专职写公文。每回,他只给我交代几条干巴巴的要点,他的语速,和常人相比,少有的快,根本无法笔录,而我写出的讲话稿,他仅改动个别的字句。一年后,他擢拔我为办公室副主任。再后,陆西县长升迁县委书记,我也跟着转任县委办公室主任。

这么多年下来,工作上我们是上下级,个人关系像亲兄弟般融洽,他做什么事儿从来不避讳我。两家的女人也成为无话不说的闺蜜。

我插话:“包括他做的不光彩的事情?”

“如今,我没有必要隐讳。”

陆西书记诚恳地对我说,我走到哪儿,带你到哪儿。幕僚的仕途取决于长官的荣辱盛衰,你必须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安排。

的确,无法预知的一个人或一件事儿的出现会改变人的走向。偶然里包含着必然。

我们县政府宾馆和附属的酒店,由一个叫刘迪的女人承包,她原是县接待办的普通干部。这女人看似不起眼,其实不简单,阿庆嫂式的人物。

每年春节前夕,陆西书记总要宴请驻扎我县的武警边防大队的几位主要领导,拥军优属是政府的职责嘛。

地处偏远的小县城没有太像样的饭店,我们的公务接待多归刘迪这个娘们儿操办。

我们进到包间,里面列队站着四个穿红旗袍的女服务员,双手合在小腹前,对来宾微微欠了下身子。

刘迪介绍,这几个姑娘是她为这次宴会聘请来的省城旅游职业学校的毕业生。

当中长相最俊俏的露露专门服务陆西书记,她嗲着声音,叫岁数可以做她父亲的陆西书记为杨哥。

陆西书记的心情不错,每盅必干。露露频繁地给他斟酒,每盅,少一滴未满,多一滴则溢,不愧是科班出身。陆西书记用他年轻时做过木匠的粗短的中指,在露露白嫩的手背上轻轻地点着。露露回以谢谢杨哥。

几轮下来,陆西书记竟然醉了,他从乡镇的一般干部一路走来,经历了太多的场合,半斤高度白酒只是垫个底儿,不至于如此。陆西书记耷拉着脑袋软在椅子上。

人们说,领导喝急了。

我让刘迪打开陆西书记经常使用的那个套间客房。

陆西书记的手掌合到一块,向每个在座的人道歉,你们喝你们的,我去去就来。

我搀扶陆西书记穿过长长的走廊,去房间休息。陆西书记叨咕了好几遍,大哥丢丑了。

刘迪说,杨书记,脱了衣服吧,身子舒坦。

刘迪不等陆西书记回应,就上手给他脱外套。陆西书记顺从她,只剩短袖的内衣和衬裤。

刘迪拿来热乎的湿毛巾,叠成豆腐块压到陆西书记的额头。陆西书记推开刘迪的手,我不要这个。

陆西书记跟我说,你去陪他们先喝着,我的迷糊劲儿过了,跟这些家伙接着喝。

陆西书记嘴里的家伙指那些当兵的,他们肩膀上扛的牌牌,最少的也是两条杠、两个星。

刘迪叫露露给陆西书记送水果,在走廊里,轻声说,好好给杨书记捏捏。

武警边防大队的几位要员,身板一个比一个强壮,喝酒也一个比一个有战斗力,我们靠他们来保卫国家。一个下午,不知不觉过去了,他们每个人需要手扶着桌沿儿,才能勉强站起来,还为这个那个的名目干杯。

天色黑下来,到了该散局的时候,陆西书记仍没回来。

政委说,小谭,你去看看领导。他老婆来过电话,催促他回家。他娶了个四川妹子。

门虚掩着,我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回应,看来,陆西书记睡着了。我推门进去,准备叫醒他。

我走到外间的客厅,没听见陆西书记打鼾,他的呼噜可谓惊天动地。我去卧房,微弱的星光下,一个光着身子的人趴在床上,做着俯卧撑。他身下的女人轻声呻吟着。

我顿时愣在那里,几秒钟的工夫儿。我正要退出来,他突然停下来,大声问,谁?

我回答,我。

我不用说出名字,我们熟悉到彼此可以轻易地辨别出对方的声音。

陆西书记愤怒,出去!

我将房门反锁上,还特意旋转了一下把手,才悻悻地离开。

我向客人禀报,陆西书记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他们便径自散了。

我接连犯下错误。第一个,陆西书记不打呼噜,这么明显的不正常,显而易见,我却疏忽了。第二个,更不应该,我无论如何该留住他们,等陆西书记来收尾,有始有终。当时,心里还在嘀咕前面那件事儿,乱乱的,进退失据。

半个多小时后,陆西书记梳理一新走出房间,他问,人走了?

我尴尬地回应,走了。

陆西书记说,那我们也走吧。

刘迪送我和陆西书记到大门口,她的笑意里,比往日多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我在节骨眼儿上时不时地蹦出一句:“刘迪这婊子在下套。”

“不折不扣、设计周密的圈套。”

第二天早上,我习惯性地提前半个小时到单位,处理些杂务。

刘迪来找陆西书记。她匆匆忙忙的样子,有如话剧演员在舞台上的夸张动作,唯恐我看不出来。她不当戏子真是白瞎了。

我问她,有什么事儿?

刘迪上气不接下气,低沉的呼吸声,风尘女子的看家本领,露露要跳楼寻死,多亏及时拦住。

我倒吸了口凉气,这娘们儿明目张胆地要挟。我让自个儿镇静下来,不能再让这个娘们儿牵着鼻子走了。

我说,这事儿我来处理,没必要惊动陆西书记。

刘迪说,人家好歹是闺女身子。

我说,你办利索就是了。

这娘们儿竟然问我咋办。

我说,你比我更清楚。

刘迪拖到晚半晌方给我打电话,暂时安抚下了,过了年,给露露一笔钱,打发她去南方。真实的数目,她不会说。

我委婉地警告她,我更担心有些人能否管牢嘴巴。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县里某主要领导的桃色段子,每一个转述者一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隐去主人公的名姓,私下里广泛流布。坊间的传闻,不免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

陆西书记突然改变了对我的称呼,非常正式地叫我谭主任。之前,总是小谭小谭的。

陆西书记怀疑我口风不严。最贴身的随从,嘴上没把门的,这是大忌。

我极度苦闷、委屈,我追随他这么多年,居然体察不到我的忠诚。他对于我来说就是君,我是臣。在基层,咱们的制度设计,一把手的县委书记就是缩微版的君。

我无法直接向他表白我的心迹,他不提及这个话题,我绝对不能触碰,又不能一直搁置下去。这成了一个心结,像喉咙里卡上了鱼刺,上不来,下不去,若隐若现的痛苦时时在折磨我。

我憋了足足有大半年的时间。谭桑貌似要转换话题,说其他的事情。

我打断他:“我对你的最终解决方案十分感兴趣。”

谭桑啜下一口酒,“老弟,你高估了愚兄的智商。”

我在大学期间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记录每天的点滴感想,积累写作素材。俟走上仕途,除了备忘,还有检讨自我的况味。在台灯下,静静地揣摩得失,无论谁混到我这一步,都会想更高的升迁。有一天,我突发奇想,何不连缀篇小说?天近拂晓,大功告成。主人公为某国企老总,他和秘书去一家经常光顾的洗浴中心,发生了类似的故事。

我投给了几家刊物,均如泥牛入海。

我只好托省城文学圈子的朋友找关系,挖门路,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在一家文学刊物上发表了。我的花销超过稿费的数倍。

他的文字——责任编辑对我的哥们儿说,此公都不舍得用小说或作品来称呼——读了开头,就知道故事的结局和要表达的意思,无任何文学品格可言,这样的东西,写几十万字,甚至上百万字,与一字没写一样,都是零。

我把杂志拿给陆西书记,翻到登载我小说的那页,倒数最后一篇——用了无法再小的小五号字印刷,我用了笔名——请他无论如何仔细读一读。

陆西书记特意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小谭,以前咱们怎么处,以后还怎么处。

“官场的浑水太深,老百姓蹚不了。”我将剩余的酒倒入谭桑的纸杯,提议为他干杯。

“老弟,你以为老兄下出了一着妙手?恰恰相反,这步棋糟糕透顶。细节是编造不出来的,真实比虚构的更精彩。我疏忽了这一点。他不仅没有解除对我的误会,反而愈发觉得我是个非常阴险的人,要更加地提防我,但他的城府,不会公开表露出来一丝一毫。他会对我有一个很好的安排,使我远离他,除了苦劳,还因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他的事情,我知道的足够多。”

这条穿行于崇山峻岭中的蜿蜒铁路,孤单、顽强、坚忍。

人造革的座椅,硬邦邦的,直立的靠背,不依据人体的角度弯曲,好在这趟列车,稀有的绿皮客车,站站停靠,无论大小,一千多公里,走行二十多个小时,我可以下到站台上舒展舒展身体的四肢。

沿途多是四等的小站,建在狭长的山洼里,仅有一间平房,统一式样的简易砖瓦工房,外墙一律刷成土黄色。站台逼仄到只能靠上几节车厢,铺设的人造石板年代已久,水泥剥落,露出鹅卵石和钢筋。小站上下的人不多,甚至有的站无人上下。当年,许多车站的设立,功能是会让与越行。这曾经是条繁忙的铁路。

每个车站一侧的荒草丛都筑有水泥穹顶的坟茔,像标准的配置。有人推算过,这条铁路每铺设两公里,就有一名铁道兵倒下。

这里的春天,无论如何迟到,终究会来,那些干枯的牛筋草、马齿苋、灰条菜、苘麻、水蓼、刺蓟,只需要一场小雨,便花朵盛开,绿色蔓延整个山谷。

谭桑听我说没到过M县,“你冬天来,老哥接待你。”

我成为谭桑不吐不快的故事很好的倾听者。

“为什么偏偏大冷天去?”

关于谭桑那里有个笑话,在冰天雪地里撒尿,不等提上裤子,水流就冻成冰柱了。

“死光只在最寒冷的那几天出现。”

陆西书记安排我去新成立的文广局担任局长兼书记,不久,他就到省里某厅履新。

新书记上任。他是原来的副县长,提拔到邻县当县长,又转回来任职。不到半年,我被调到老干部局当专职书记,彻底边缘化了。

陆西副厅长有了麻烦,过去的一件事儿牵扯到他。当下,没有一个干部敢保证自己平稳着陆。

市委某副书记要去欧盟多个国家考察,他对我们县的发展关照有加,现坐享副省级职位,恕我隐去他的名姓。陆西书记一直想回报,这无疑是个时机。陆西书记决定送十万美元给市委某副书记,在法国、荷兰、意大利这样的国家,个人的开销指定少不了。陆西书记指示我找私营水泥厂的老板办这件事儿。老板从河南济源的山里一路耍猴,逃荒到了本地,如今身家过亿,是我们县的纳税大户。我们出于谨慎,没在本地的银行兑换,这个小地方,少有大量的外币现金业务,这笔巨款引发的动静不会比汶川地震的震动小。我们赶去省城。

银行的前台经理将我们让进单独的房间,交易非常顺当。什么叫大城市,不是看人口,而是高效率!我们连夜返回,特意买了上铺,土鳖老板将密码箱枕在头下,他一迷糊,我就推醒他。

这趟火车本该下半晌到,一个隧道有落石,晚点了六七个小时,司机接上我们时焦点访谈已经结束了。陆西书记一直等在办公室。财务室管金库钥匙的女同志住得比较远,身体又不好,就没打扰她。我和陆西书记计划了明天的行程,早晨七点出发,中午之前赶到市里。副书记是下午的飞机,山区的公路弯曲、陡峭,车速慢,总要多余富些时间。我们接着又聊了些其他的工作,不知不觉已接近午夜。陆西书记说,密码箱别拿回家了,就放在他的办公室。我也认为这样省得来回折腾,到天亮没几个钟头儿了。在县里比县委大楼更安全的只有看守所了。我们放心地回家了。

铸成大错常常在一念之差。

第二天,六点钟左右的光景,我刚起床,陆西书记打来电话,叫我赶紧到他办公室。他第一回这么急地催促我,一定有要紧的事儿,我没往钱的方面想。我来不及洗漱就出了家门。

陆西书记问气喘吁吁的我,你来过吗?

陆西书记说到这儿不用再往下说,我已知道发生了什么。

陆西书记镇静地说,我已经查看过了,门窗完好。

我和陆西书记的办公室位于大楼的顶层,他的房间,只有他和我有钥匙。每天,我在他来之前打开他的门,让保洁员打扫卫生、送热水。

我说,给公安局长打电话吗?

陆西书记说,此事绝不能声张!

陆西书记的手指轮替敲击老板台的桌面,然后叉开五指,按压住桌沿儿,你通知马胖子,迅速赶过来,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我的意思,只他一个人介入此案,无论破获与否,不许走露消息。

马胖子在M县算得上响当当的人物,虽说其貌不扬,走起路来,右脚落下,总给人睬空的感觉,他的名声有赖于破获刘迪谜一般的命案。

出了那件事儿之后不久,刘迪以直升机的速度,官居旅游局的二把手。

刘迪失踪十天了,他那废物男人方想起报警。森林铁路的小火车司机,森铁停运下岗后,赋闲在家,倍受肾脏里那几块小石头的折磨。

他说,刘迪经常不在家过夜,他习以为常了,总不在意,只是这回时间有些久。

刑警队那些愚蠢的家伙把这个老实巴交的窝囊废当成嫌疑对象,调查来调查去,耽误了不少时间。

公安局投入了大量的警力摸排,没找到任何线索,一年过去了,仍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陆西书记也有压力,有一种猜测,涉及他的声誉。

不惑之年的马胖子时任与邻县交界的蚂螂河乡派出所的副指导员,这个职务是对他从警多年的安慰,他的所长当年从警校毕业,经常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一起下村屯。马胖子每天到所里点过卯,转身就去找他的牌友搓麻将。马胖子患有严重的脱肛毛病,久坐,那大肠头儿就坠落出来,他就去卫生间,手垫上柔软的面巾纸,推进去。他麻将桌上的手气出奇地好。马胖子能破获此案,他一定是踩到了狗屎。

一个女牌友的父亲去世,马胖子跑前跑后地张罗,出殡时也像个大孝子披麻戴孝。邻县一家私人经营的墓园,老板因为其他投资,急于回笼资金,墓地折扣销售,在网上订购,还有优惠。马胖子陪这个女牌友去给她父亲选冥殿。

马胖子不经意地瞥见一个墓碑,上书“刘迪之墓”。刘是个大姓,民政局统计,大陆约有7500万人,刘迪是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名字,在M县就不下几十个。引起马胖子浓厚兴趣、到跟前仔细探看的缘由是,此碑没有生辰、忌日,没有立碑人,墓碑上预留的凹槽里,也无镶嵌照片。这很不寻常。

马胖子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儿,包括他这个无话不说的女牌友。马胖子隐忍到转过年的清明节,他按背包客野外生存的标准,置办了防风防雨的冲锋衣裤,在前后的日子里,死看死守,终于逮住捧着鲜花来祭奠的犯罪嫌疑人杨色。

杨色交代犯罪经过,他和刘迪通过网络聊天勾搭成奸,一个昵称“远山呼唤”,一个昵称“所谓伊人”。

审讯的警官诧异,你们的年龄相差这么悬殊!杨色二十五六正值青春年少,而刘迪已人老珠黄。

杨色哭丧着脸说,在宾馆见了面——她先开好了房等着他的到来——才识庐山真面目,这娘们儿,舌头灵活得像蛇信子,让他欲罢不能。

杨色说,本来就是耍耍,刘迪竟然要他跟媳妇离婚,他们结合。杨色的老婆已怀有五个月的身孕。

杨色死活不答应,刘迪威胁,要么拿钱,要么告他强奸。

杨色面对审问的警察哭叽着,她以为她是格格。

杨色谎骗刘迪容他想一想。杨色送刘迪乘夜班的火车回家,经过铁道边的一片松树林,他用双手死死地卡住她的脖子,她只含混地咕噜了一声就咽了气。杨色把刘迪拖进树林,回家取来铁锹,挖坑草草埋了。

法庭上,法官问杨色,你的手段为什么这般残忍?

杨色平静地回答,我不杀她,我就得被这娘们儿逼死。那一瞬间,我自个儿已经不是自个儿,是另一个我杀了她。

杨色杀掉刘迪后,整宿地失眠,他作案的过程,刘迪两个眼球就要鼓出眼眶的场景,像植入了病毒的电脑,页面自动地蹦出来。他服用了大剂量的安定片,却没有一丁点儿的作用,即使迷糊过去个把小时,也常常被同一个噩梦惊醒,一张大饼子形状的脸,黑洞洞的五个窟窿,向他的脑袋贴来,即将挨上的一刹那,从嘴里伸出长长的无血色的舌头。

杨色向他老婆描述,这女人说,这病,穿白大褂的大夫治不了。

杨色打听到,南山有个算命的瞎子,上门讨教的多为有身份的人,有停泊的高档车为证。杨色登门拜访。先生掐算后说,他欠一个女鬼的债,她在那面不停地讨要。

杨色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在十字路口焚烧了厚厚的纸钱,可晚上仍不管用。

杨色再去找算命的瞎子,先生说,她离得太远,收不着。

杨色只好在小树林旁的铁道路基上给刘迪烧过纸,他的睡眠恢复正常。

过了个把月,杨色的毛病复发,他又去求教这个算命先生。

瞎子说,她是个孤魂野鬼,你好歹给她置办个房子吧。

杨色出门前,瞎子问他,什么是黑暗?

杨色傻乎乎地回答,漆黑一片。

瞎子冲着天棚睁着空洞的眼睛,孩子,黑暗,是什么也没有。

恰好本县一家墓园抛售墓地,手续简便到无须死亡和火化证明,杨色买了一处,又去殡仪馆买了骨灰盒,偷偷挖出刘迪的骨殖,装殓到里面,葬到墓穴。

杨色的睡眠彻底恢复如前,沉得连梦都没有,他逢人就夸这个瞎子的法力,称他为南山大师。这个南山大师的法力将杨色送到了他该去的地方。

这个案件破获后,陆西书记听取了汇报,马胖子由此接触上了陆西书记。

陆西书记的老婆原是县文工团的演员,我们县二人转的名角,当年,嫁给比她大十来岁的陆副县长后,就淡出舞台,赋闲在家,喜欢养稀奇古怪的宠物,比如茶杯大小的狗和猫。

马胖子得知陆西书记的老婆有这个偏僻的爱好,找人掏弄到一只毛丝鼠送给她。这可爱的小家伙,兔子大小的个头儿,肥肥胖胖,满身灰色的长绒毛,如丝一样致密、柔软、蓬松,拖着一条超过身子的大大的尾巴。据说这只毛丝鼠来自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脉,濒临灭绝,极其珍贵。有明白的人说,日本动画片《龙猫》里的主人公龙猫太郎就是以毛丝鼠为原形的。

陆西书记的老婆大悦,马胖子调进县局刑侦大队,当了排序最后的副队长。

马胖子迈着八字步,慢吞吞地沿着县委大楼的外墙转悠了一圈儿,东瞅瞅,西瞧瞧,又检查了一楼的所有窗户的插销。

马胖子让我给他腾出一间空屋子,只摆两个座位,一张办公的椅子,一个无靠背的凳子,对着放置。马胖子把昨天晚上在县委大楼值宿的保卫人员全部找来,按名单挨个儿叫进去。马胖子翘着二郎腿仰在人造革的大头椅上,背对着窗户,被讯问的人坐到对面离他二三米远的光板的木头凳子上。马胖子要求对方抬起脸来,身子拔直了。早晨的斜阳罩在脸上,比审讯室的灯光刺眼。

马胖子什么也不问,双方就是干坐着,几十分钟坐下来,不说一句话。所以,到最后,除了作案的人,其他被调查的人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马胖子不眨眼地盯着被调查人的脸。

马胖子最后留下那个不跟他对视、耷拉下脸、一支接一支抽烟的小伙子。

马胖子说,咱们换个地方。

这孩子顿时垮了,跪在地上央求,马叔叔,当俺到家撬开箱子,顿时傻了,知道闯下大祸了。

他兼职窃贼有些时日了,轮到他值夜班,午夜巡视楼道,用他的话说,偷着借书,偷着还书,陆西书记的书柜里立着好多在书店里买不到的书。陆西书记从来不读,只是摆门面。陆西书记有个习惯,离开时,不使用钥匙锁门,只是随手把门卡上。他熟练地将身份证插入弹簧锁位置的缝隙,门无声息地开了。这回,他看见了写字台下面的密码箱,他知道我们经常用这个铝合金的箱子装钱。早上六点交接班,他用雨衣裹着密码箱出了县委的大楼。

陆西书记叮嘱,起获赃款,不经司法程序,但得封住他的嘴。

他带着我和马胖子去了他家,他从床下拽出毁坏了密码锁的箱子,里面的美金仍按原样整齐码放。

我立马向陆西书记报告,分文没少。

陆西书记在那头长吁出一口气。

马胖子沉着脸对这个孩子的母亲说,你知道美元与人民币的汇率,也能换算出你儿子的大概刑期。她是马胖子的中学同学,跟丈夫离婚多年,在银行工作。

这女人捂着脸哭泣。

我拿着密码箱出来,在车上等马胖子。接下来的戏码,马胖子这个无耻之徒会装模作样地对孤儿寡母动恻隐之心,然后,母子两人感激涕零。

马胖子耽搁了足足有半个来小时。编筐挝篓,全在收口。

之后,这女人无原因地躲着我。其实,我们也算熟悉,她是我老婆的中学同学,她儿子的工作虽说不是我帮她办的,但她曾给我老婆打电话,要我关照他的儿子。

“依老兄的讲述,知道这件事儿的人不超过五个,比政治局的常委还少,还是利益攸关方,一是枉法,一是重罪。”我说。

“人算不如天算。”谭桑感叹。

日头略显疲惫,偏到山峦之后。

“呜——”汽笛如孤雁的鸣叫,只有车轮的哐当声相伴。

一个铁路员工站在用白油漆画成的四方框里,右手齐眉举起红旗。

我们林区总共为国家建设提供商品材达一亿多立方米,整列的空车在车头的牵引下开进来,又满载圆木开出去,汽笛喧闹,这是什么概念?谭桑自问自答,林区的森林资源枯竭了。

铁路静寂下来,整个大山也静寂了。

站牌上油漆描摹的站名多已褪色,好听的名字,苔青、美溪、翠岗、盘古、乌鲁布铁……乌鲁布铁,鄂伦春语,孤山。

“陆西书记不会赏识马胖子这等货色,只是利用他。”我说。

“事情的源头恰恰在他这里。”谭桑说。

市反贪污贿赂局查办一起经济犯罪,马胖子牵涉到这案件里。

马胖子过于熟悉我们司法体系对付犯罪嫌疑人的手段,冤枉不冤枉好人,是另外的话题,倒是的确没放过一个坏人,未等检察官对他恐吓、威逼、利诱、刑讯,他干脆竹筒倒豆子,有的说,没的也说。

检察官搜查了马胖子的官邸。贪官的赃物,品种类似,区别只是量的多寡。

检察长看到从马胖子家搜缴出来的那份盗窃案的卷宗,兴奋异常。

马胖子作笔录,警察的工作程序,最致命之处在于,他没有销毁。我和陆西书记也疏忽了。

马胖子无耻地对检察官说,他之所以保留这份材料,是为了使犯罪嫌疑人的母亲永远就范。马胖子是个性变态狂。

涉案金额如此巨大的盗窃案件,竟然没经过司法的程序,对犯罪嫌疑人的处理,只是辞退了事,这背后一定隐藏着更大的黑幕。

不过,对检察长来说,他的兴致在于陆西书记瓜葛其中。他们之间交恶多年,彼此将对方当作死对头。

我被隔离审查了。我思忖,陆西副厅长必须承认这笔钱,但他对纪检委的同志绝对不会说出某副省长,他并没有收到。我抵赖,领导安排,这是工作,没有过问用途。

那水泥厂的土豪欠下银行的巨额贷款,早就带着小三出国,去了英属维尔京群岛。

专案组审查了我三个多月,没有查出其他的问题,作出一个组织建议,此人应限制使用。

在陆西副厅长家,好在只翻出一万元现金,居家过日子,这是最起码的应急钱。陆西副厅长因财产来源不明罪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半年后,保外就医。

现在假设,专案组晚几天搜查马胖子家,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检察长将陆西副厅长的情况上报给省纪检委,三天后,他从五十多米的高楼上,像只燕子,凌空而下。新闻通稿,他患有抑郁症。在老百姓中间,流传着关于他的民谣,其中一句是:“白天剪彩,晚上摸咂。”

我恢复自由一年多了,县里不安排我工作。这期间,我多次找书记、主管副书记、组织部长。他们要么搪塞,要么避而不见。

县委大楼上上下下的人,多年共事的同志——有的,曾为兄弟——一概躲着我,甚至应酬的场面话都不愿意说。倒是没人看上眼的文联主席,一块牌子,一个人,叫上一帮文人,找我喝酒。我们平时来往不多,他们这伙人,分不清入声字,既无王了一先生的《汉语音韵学》,也无《佩文韵府》,却在写近体诗和填曲子词。我一直敬而远之。

我愤然地说,我曾经年年是咱们县和市里的优秀党员和先进工作者。

他说,老谭呀,这不算数。

我说,为党和国家工作,这些都不算数,你说什么算数?

他说,你在重要的位置上工作过,比我心知肚明。

我说,主要领导犯了错误,我在他手下工作过,社会主义社会,不搞连坐了。

我第一次把自己喝成烂泥。

南方,我一直想来的地方。上初中那时,教地理课的女老师非常漂亮,她的课是我唯一喜欢听的,她抬起脸,目光瞅窗外的丁香花,语调流畅,秦岭和淮河是我国地理上最重要的分界线,以南是南方,冬季最低气温0℃以上,年降水量800毫米以上,气候温暖而湿润,植物四季常青,河汊纵横交错,是我们的鱼米之乡。春夏之交时,一个月的绵绵细雨,恰好梅子熟了,人们就称梅雨季节。

于是,在我最郁闷的时候,我遇见了你,我认同你,做我的老弟。

我们搭伴回到H城,在车站的广场分手,谭桑还要接续坐火车。他拉着我的手嘱咐我,冬天一定去M县。来北方旅游,冬天是个好季节。

我这趟旅行的目的就是去M县找谭桑。

“我听说过北极光,没听说过死光。”我说。

“北极光和死光同是自然奇观,前者属于天文现象,后者属于气候现象。北极光是太阳能流与地球磁场碰撞产生的放电现象,一束束色彩斑斓的电子光河,绿、白、黄、蓝,还有少见的红紫色。死光是极地上空的云层密度小、含水气少、吸收阳光的能力较弱,当那里的阳光透过阴沉的天空照射到冰雪覆盖的地面时,白色的光线在冰雪与低云之间来回反射,从而产生一种类似于万花筒的‘镜筒效应。”

十一那天,谭桑给我打来电话。我正躺在三亚的海滩上,碧蓝的海水,洁白的细沙,婆娑的椰林,还有一个姑娘,新处上的女朋友。谭桑说,他那里在下今年的第一场雪。

谭桑有了工作,在楞场上班。

“楞场?”

“贮木场。”

组织上要我负责党务工作,可贮木场只剩我一个人,我其实等于守卫,看护方圆几十亩的院子,无一根木头,茅草半人高,实在没什么可丢的。有一条老狗陪伴我,身上乌黑乌黑的,没一根儿杂毛,但少有活动,多是在打盹,牙齿脱落殆尽,无法再啃骨头了。

我把炉火烧得旺旺的,我们不用去风大、寒冷的野地里看死光了,我们在温暖的屋子里边喝酒,边等待死光的出现。这院子足够大,晌午的毒日头,白茫茫的大地和白茫茫的天空没有了界限。

火车又晚点了。极寒天气下,机械也行动迟缓。

我和焦急的谭桑好不容易联系上了。我的手机大部分时间没有信号。

“现在到哪儿了?”

“我什么也看不见。”

山里的黄昏和黑夜中间没有缓冲的过渡,窗外没有任何灯火。

“问问列车员。”

这节车厢里只剩两人,我在这头,列车员在那头,他在打瞌睡。我起身向他走去。

“死光出现,大地白晃晃的一片,人好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乳白色的瓶子里,千万不要移动,尤其是高速运行,否则……”

谭桑关于死光的说法,貌似说的是自然现象,可我总觉得他在说人的行为。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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