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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蓬屋顶上的雪雕

2015-07-30刘莉

飞天 2015年6期
关键词:伯伯油田

刘莉

当我看到张广秀坟旁大杨树干上变了形的“人”字时,我的耳朵里发出嗡嗡的响声,浑身像过电一样,这种感觉让我想起在童年的管沟村里传说的“拍花”。

张广秀是村里唯一一个死后未进油田公墓的人。据说当时单位没有给她开具介绍信,她活着的时候就是个异类,而且还有前科。他丈夫私自把她埋在村西边的空地上,那里没有油井,对她来说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后来,女儿小花觉得她太孤单了,就在坟旁栽了一棵杨树。如今时间过去快五十年了,管沟村早已不存在了,唯独张广秀的坟一直没动,旁边的杨树已经长到一人怀抱那么粗。

要不是石油大厦选址选到了那里,张广秀的坟也许永远不会有人去动。而如今,她成为一个灵异事件,像她活着时一样,关于她的传闻一次次地在油田蔓延——建大厦的时候,那座小孤坟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没法把它挪走,推土机来了,开到跟前就熄火;挖沟机来了,铁铲一举就失灵,人们都说“见鬼了”。就这样,那个小小的坟包,就堂而皇之地占据着这座石油城标志性建筑的后院,谁都不敢再打它的主意了。

这听起来的确有点匪夷所思,但我却相信这是真的,张广秀能干出这事来,就像小时候我坐在她的对面,相信她告诉我的一切都是真的一样。

张广秀是从西北一个偏僻的山村嫁到我们管沟村的,结婚之前一次也没见过丈夫,是同乡小凤她妈给介绍的。那是三年自然灾害最难熬的时候,张广秀正准备外出要饭,就收到了小凤妈的来信,让她到东北来嫁人,对象已经找好了,是个转业军人。这真是个大好事,所以她立即动身来到了东北。尽管她衣衫褴褛,落魄得不成样子,但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个漂亮女子。

婚后,张广秀才意识到,她到了一个油田上,嫁了个说话听不懂的江苏人。并不是油田有什么不好,而是她老家有个说道:原油是先人的骨血变的,是敬神的东西,是不能随便弄的。所以张广秀一知道丈夫干的工作正是安装那种能把藏在地底下先人骨血抽出来的机器,她立即就要回老家去。可她丈夫说,他不是直接抽油的采油工人,他是个焊工,与原油没有直接关系,她才勉强住下了,但是拒绝像村里人那样用原油烧火做饭。“要想改变我,除非让我死!”当时她就这样说。

油田是个大平原,除了原油也没什么可烧的,烧天然气是十年以后的事。所以像她这样的,不仅在管沟村找不出第二家来,就算在全油田也找不出来。她的同乡小凤妈可不像她那么愚昧,来到油田以后,很快就入乡随俗了。所以,她就对张广秀说,这里不是老家,既然大家都烧,老天爷也法不责众。可是她不听,一直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信仰(如果这能叫信仰的话)。她说在她老家有个黑油泉,原油自己往外冒,冒了一池塘,谁都不敢靠近,更不敢拿回家烧。那是供奉神灵的,只有庙里的长明灯可以用,但添灯油要固定一个人专门去取,而且要洗手净身。传说有个不信邪的人,偷偷弄了一桶回家当柴烧,那桶油烧完了,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他就又弄了一桶,这第二桶油还没烧完,他就死了。死得特别蹊跷,在刚刚下过雨的路上跌倒了,脸正好趴在一个牛蹄坑里,就这一小坑水,就把他给呛死了。从那以后,村里人谁也不敢再动这个念头。

张广秀除了不烧原油这一点有点怪以外,其他都和正常人没有两样,而且还特别能干,在家属管理站劳动,样样都是把好手。但由于她的偏执,过日子就要多受累了,特别是她的女儿小花,刚会走就学会捡柴禾了。而烧原油就不会这么辛苦,只要油池子空了,单位就会派车送来。烧柴禾人家可就不管了。所以,每年秋天,家属管理站大片大片的玉米收完以后,她就率领小花和我们这些志愿者,像个真正的农民那样,呼呼啦啦地出村、过公路,钻进地里去割玉米秆。

那些收过的玉米棵,又干又脆,包叶敞开,挂着鲜红的胡子,有的还结着黑黑的乌米,远远看去,像胸佩族徽两手叉腰、从天边云集而来的一大群野人。我们锋利的镰刀把“野人”齐着脚面一个个放倒,留一截尖尖的斜茬在地面上。这时我总会想,如果谁被绊倒在这样的玉米地里,定会把他的喉咙刺穿。张广秀是个捆扎能手,她为我们打的玉米捆正好齐在头顶。我们往回背的时候,像一排拖着重荷的工蚁,每个人都是一座小山,垂在下面的两条细腿,慢腾腾地迈着方步,在管沟村南边的田野上一点一点地往公路上攀爬。当然,这个队伍里从来看不到她的丈夫,一是因为他上前线,和我爸一样每天起早贪黑到大甸子上安装抽油机,更重要的是,他反对这样,有现成的原油不烧,为什么非要挨这个累?所以他经常骂老婆愚昧、顽固、一根筋,简直就是个疯子。

张广秀的“疯子”举动,对于我们来说却是个好事。左邻右舍的孩子们经常会拿着土豆放到她家的灶坑里,这也是我们甘当志愿者的原因。饭做好了,土豆也烧熟了,这时,就会有一股奇异的香气从她家飘散出来。我们手捧滚烫的土豆,边吹边扒掉黑黢黢的外壳,热气熏着我们的小脸,一个个像专注地吃食的小兽,歪着头嘶嘶哈哈地啃咬着。有时,从火坑里扒出来的土豆分不清哪个是谁的了,大家还会打起来。张广秀就会抡起烧火棍赶我们,让我们都滚蛋,回自己家的油灶里烧去。烧原油的灶坑是烧不了土豆的,所以谁都不听她的,继续往她家灶坑里埋土豆。

就这样,每年秋天,她家门前的玉米秆堆得比房子还高。家家户户都冒黑烟、全村人都被熏成黑麻雀的时候,他家的人却神清气爽,且香气扑鼻。

自从听了张广秀的“歪理邪说”以后,我对原油生成的奥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在隔壁大霞家正好看到一本小册子,叫《原油的生成》,是当过勘探队员的大霞妈——阮阿姨的。我借来看了以后,觉得张广秀说的是真的。原油不仅是人的骨血变的,也是其他动物的骨血变的。至于她拒绝享用原油带来的便利,就真的有些愚昧了。因为石油将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在未来的日子里,衣食住行都离不开石油,用书上的话说,我们正在进入一个石油的时代。当然,这个道理张广秀是不会接受的,所以她就只能继续愚昧着吧。

愚昧的张广秀不知什么时候会算命了,这个消息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人们神秘兮兮地说,她算得特别准,前世来生问啥答啥。但谁也不去探究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听小花说,她妈自从发了一场高烧以后,就变成这样了。她说自己通神了,能看到人的过去和将来,反正说得很玄。没过多长时间,这个消息就在整个指挥部传开了,张广秀就成了名人。这下可把小花爸气坏了,他指着老婆说,你再敢装神弄鬼,就把你送到公安局去!张广秀也不吭声,白天男人一走,找她算命的人就来了,她是有求必应。那些人都是偷偷来的,像个贼似的,溜到她家门前,站一下,看里边有人,就假装到商店买东西,远远地看着、等着。

张广秀通了神以后,每天给人算命,消耗大量的心血,再也没有力气下地干活了,也不能带着孩子们割玉米秆了,但她家门前的柴禾垛却始终堆得那么高,她拒绝烧原油的信念也始终没有改变。

算命或者叫“通神”这种迷信活动,不管对于大人还是孩子,都是件新奇的事,所以她家的窗口整天都有人偷窥。那时的管沟村因为这个“大仙儿”的存在,多少也罩上了一些神秘色彩,远远近近的人对我们也刮目相看了。

我和大霞好不容易占领她家的窗口,是在一个下午。我两手挡光,把脸贴在窗玻璃上,里边的情景看得我一愣一愣的。从那以后,我觉得张广秀自称的“通神”,说不定也是真的。

我看到第一个进去算命的,是个大姑娘。她长得挺好看,梳两条大辫子,穿一身新发的工服,左胸上方印着“农垦四场”四个字,这是油田建设指挥部的代号,因为当时油田对外保密。她进来以后,张广秀让她坐在小板凳上等着,她自己就靠在椅背上抽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抽烟,尽管东北农村的妇女普遍都抽烟,但管沟村里那时还没有正宗的东北女人。我看到那烟盒上写着“经济”两字,我爸也抽这种烟,九分钱一盒,是最便宜的。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低着头抽烟。过了十多分钟,张广秀突然把抽了一半的烟卷扔到地上,双眼紧闭,全身抽搐,脸色发白,同时嘴里发出“突突”的声音。我吓坏了,以为她抽风了,就拱了一下身边的大霞,意思是进去。大霞摇摇头,示意我先不要管。这时就听到张广秀咬着牙、晃着头说:“快问,一会就走了。”

那姑娘也和我一样被吓了个够呛,但她马上就回过神来:“我是新招工来的,到这以后,师兄想跟我好,可老家有对象呢,对我挺好的,可他是农村的,没工作,你说我该咋办呢?”

张广秀闭着眼睛,两手还在抽搐,从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又细又尖,阴阳怪气的,根本就不是她本人的声音:“罗汉宗……他是罗汉宗……老家的和你……命该如此……”

那姑娘说:“你是说我应该跟老家的?可现在我是工人了……”

张广秀又变了一种声音接着说:“我看得清……楚的,你们在一起……还有啥事,打道回府了……”

那姑娘似乎还不放心,想再继续问点,可张广秀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就变了回来,全身不再抽搐,但脸上冒出一层绿豆大小的汗珠。她睁开眼睛,顺手拿过一条像抹布似的破毛巾,缠在手上,上下左右地把汗蹭干净了。这时脸色也恢复了,她看起来一切都正常了。那姑娘还愣在那里,好像刚才通神的不是张广秀而是这个可怜的姑娘。她可能不大相信就这样完事了,就继续说:“你是说,我应该跟老家那个?”

“你现在问我没用了,刚才不是我说话,我什么都不知道。”张广秀像个局外人似的说。

“哦。”那姑娘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很无助地站起来,她出来的时候神情恍惚,像掉了魂似的。

再看张广秀,那姑娘走了以后,她把刚才扔在地上的半截烟头捡了起来,划了一根火柴点着,像个老头那样堆祟在椅子上继续抽起来。

双肘拄在窗台上的我,这时也趁机换换姿势休息了一下,准备看下一场。我身边的大霞却捅了我一下说:“走吧,没啥意思。”

“挺有意思的,再看看。”我说。

“装神弄鬼,再看也是这样。”大霞说着离开了窗台。

这时,我再次把手掌放在两耳上方挡住光线,透过玻璃,看到张广秀的对面已经换了新人,是庆子他妈。这个寡妇是管沟村最可怜的女人,自从她丈夫扛着氧气瓶摔倒在冰面上死了以后,她带着两个孩子,孤儿寡母艰难地生活着。她想过回西北老家去,可大伙都劝她,回老家日子也不好过,不如留在油田上,等两个孩子长大以后也好找工作。也有人给她介绍对象,让她改嫁,可是几年过去了,她始终都没有再嫁。

果真,张广秀来神的过程如大霞所说,和前面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庆子他妈泰然自若,大概本村的人都已交流过张广秀来神的情形,怎么折腾都不害怕了。庆子他妈很有经验地开始问:“孩子他姥姥前段时间病危,不知现在咋样了?”

张广秀晃着脑袋,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她突然像个戏子一样,甩着长长的尾音唱了起来:“老太……君……君……已经……归天……咿呀……呀。”

庆子妈立时也变了调地唱了起来:“我的……妈……妈呀……咿呀……啊。”她的“啊”还没喊完,身子一软就靠在了墙上。

这时站在外屋地的一个家属立即冲了进去,庆子妈顺势倒在她的怀里。那家属赶快掐她的人中穴,我也飞快地闯进屋去,和那家属一起把庆子妈抬到张广秀家小屋的炕上。那家属用大拇指尖左右摇晃、拧着劲地揉搓,像在她鼻子下面钻孔一样,同时也让我两手按住她的虎口,也效仿她那样钻孔。不大一会儿,庆子妈就像张广秀送神那样,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脸上也冒出一层绿豆大的汗珠。她醒了过来,看到身边站着的家属,就喊了一声:“李大姐啊!”然后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李大姐啊……我从家出来都八年了……一次也没回去过啊。你说,啊,先是跟着那个死鬼去了新疆,后来又到这。现在,他省事了,把我们娘仨扔下不管了……”庆子妈边说边呜呜地哭着,李大姐听她这么一说,也掉下了眼泪。庆子妈继续说,“前段时间,家里来信了,说我妈病危。你说,老家那么远,坐火车得好几天……还有两个孩子,我咋回去?再说,路费来回就得一百块,唉……”

听到这里,我一半是被这阵势吓的,一半是对庆子妈的怜悯,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这时李大姐才发现我是个小孩,就扒拉了我一下说:“行了,你玩去吧,噢。”

我像个被卸了磨的小驴,讪木搭地退了出来。

再去扒窗户,已经没我的位置了。正好我也不想再看了。原来到这里算命的人,不是想不开的,就是遭了难的,他们那些闹心事不听也罢,所以我就准备找大霞玩去了。

我刚走到张广秀家房山头,就看见君君他爸——吴伯伯朝这边走来。我一闪身躲进她家仓房里,看他是不是来找张广秀的。果然,他径直走了进去。我尾随着他,站在门口,像个警觉的猫,竖起两只耳朵不放过屋里任何一点动静。

在我们刚来到管沟村的时候,我家和君君家是最先认识的。两个妈妈就像闹着玩一样嘎亲家,我妈让我管君君妈叫婆婆,他妈让他管我妈叫丈母娘。那时我们都不懂事,就整天“婆婆”、“丈母娘”地叫着。我们一这样喊,两家大人就哈哈大笑,但不包括吴伯伯。他总是那么严肃,脸上从来看不到表情,就像他坐在大卡车的驾驶楼里开车一样,两眼直视前方,严阵以待又高高在上,冷冰冰的很难靠近。所以我见到他不但不敢喊“公公”,连吴伯伯都不叫,不是躲起来,就是假装看不见。后来我明白了,这“婆婆”可不是乱叫的,意味着我和君君长大后……哎呀,真难以出口!比我大三岁的君君似乎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了,所以他早就不叫了,还总是躲着我,但又不远离我,干什么都在暗中保护我,像个大哥哥一样。等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是在两年前,他和妈妈在回老家的路上失踪了。

原来油田开发会战刚一开始,就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这是一场全国性的大饥荒,本来没带家的职工,这时家属就带着孩子从四面八方来到油田讨生活,这就更加重了油田的负担。工人们“五两保三餐”,饿着肚子搞会战,很多人都得了浮肿病,再这样下去,“拿下大油田”就成了一句空话了。所以会战工委就号召党员带头,让家属们暂时回老家避难,等油田生活改善以后再回来。吴伯伯是个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革命、老党员,1952年随石油师转业到玉门油田,还找了当地的姑娘成了家。这次来东北会战,他是作为先头部队,特别受上级信赖的人物。所以凭他的觉悟,他一定是要“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当天晚上下班后,他就动员老婆孩子离开油田。可是老家的情况比油田还糟糕,这个时候怎么能回去呢?所以君君妈不同意走,这样夫妻俩就吵了起来。可是吴伯伯一直坚持让娘俩走,说再艰难,从老家的土里也能刨出食来。就这样,“婆婆”一气之下就带着君君走了,一句话都没留下,从此再无音信。吴伯伯曾经让回家探亲的同事打听过,才知道全村的人都外出要饭了,君君妈压根就没回去过。

君君娘俩的失踪,在我们管沟村成为轰动一时的大事。两年来,他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巨大的悬念,为管沟村的人们提供着充分发挥想像力的空间。全村人自发组成了多个竞猜团队,在客观上起到了凝聚人心的效果。应该说,大部分人还是善良的,也许是对吴伯伯的一种安慰,他们相信娘俩还活着,并且迟早有一天会回来。唯独我,从来没这么乐观过,总是往最坏处想,甚至确信君君与我已经阴阳两隔。所以,君君的离去,让我在小小年纪就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般的痛。那时我才意识到,这就是我的初恋,并且因为这突然的变故而迅速升级、变得异常猛烈。在君君生死未卜的两年时间里,只是个小学生的我,就学会了独自神伤,经常一个人发呆,这对我日后成长为对痛苦格外敏感、对快乐无动于衷的病态人格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所以,当张广秀通了神以后,我多么希望吴伯伯能来找她,让住在她身体里的神灵告诉他,君君娘俩现在在哪儿,是死是活。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军人出身的吴伯伯、一位久经考验的共产党员,怎么可能参与封建迷信活动呢?

然而,现在,君君的爸爸——我的吴伯伯,他,竟然来了!

尽管他依然冷若冰霜,但我却觉得他因为来找张广秀算命,而使他身上的“老革命”、“老党员”的凛然之气削弱了不少,而有了一些常人身上的温暖或世俗之气。我喜欢这种世俗之气。

此时,我透过门缝看到张广秀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半截烟卷,两眼空洞,像在想心事。我知道她这是在等待神灵再一次降临,那时,她的天眼就会打开,就能看到君君和他妈妈的情况。一想到这些,我的心脏就开始剧烈地跳动,贴在墙上的耳朵里像有一个小鼓在“咚咚”地敲击,我感到脸颊开始发烫。在张广秀开口之前,我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学着李大姐的样子,提前用拇指揉搓自己的人中穴。

可是,张广秀却迟迟不来神,她已经抽了三根“经济”。

对面的吴伯伯有些坐不住了。可是张广秀却好像故意与他作对,怎么等也不显灵。最后连张广秀自己都有点气馁了,她说:“一天了,他,也累了。”

“那今天……还行不行?”吴伯伯瓮声瓮气地问。

“再等等。”

张广秀说完这句话以后,又点了根烟。我如释重负般地放下手指,这才发现自己的上嘴唇已经被掐出了血。

房间里又陷入了沉寂,我能感觉到,吴伯伯已经快没了耐心,说不定再过一会他就会抬屁股走人。我在心里暗暗给张广秀加油:“神灵啊,你快点降临吧,快点吧!”

张广秀真不争气。我开始怀疑藏在她身体里的神灵到底是不是真的。她扔下刚才抽到底的烟头,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这已经是第四根烟了。张广秀拿起火柴,没等划火,吴伯伯就猛地站了起来,扔下一句:“算了吧,以后再说!”

我一闪身躲到了刚才抢救庆子妈的小屋里。庆子妈和李大姐已经离开了,这会儿可能去商店买布做黑纱去了吧。

吴伯伯出门之前有些不屑地又甩下一句:“净扯淡!”然后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在小屋里惋惜得直跺脚,恨不得自己上去替吴伯伯等神。所以他走了以后,我又去扒门缝,看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刚把脸凑到门上,张广秀就在屋里喊了我的名字。

我应声而入,像个灵巧的猫,“嗖”地一声就坐在了刚才吴伯伯坐过的小板凳上。

其实张广秀在没发高烧之前,也是竞猜大军中的一员。而现在不同了,她有了特异功能,她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结果到底是什么样的。所以,她也希望吴伯伯能来,但今天来了,她却不争气。她对我说:“小丽,你明天早晨不上学,耽误一节课行不?”

我稍加思索后说:“行。”

“那你明早就来,我攒攒劲,明天先给老吴看,到时候你就好好记,我是怎么说的,一个字也别落。要不,我一过来劲,就啥也不知道了。”

“行,我知道了。”我使劲地点着头说。

“好,那你玩去吧。别跟别人说,也别跟你吴伯伯说。”

“行,我知道了。”说完我就站起身,一副天降大任于我的样子,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目光辽远、神情庄严地走出她家的房门。

这一夜,我设计了至少三套如何逃课的方案,因为我妈是管沟村小学的教师,否则少上一节课,根本不算什么事。第二天一早,我胸有成竹地背起书包,像平时一样,早早地到了学校。我跟同桌说,如果上课以后我还没回来,就替我请一会假,我拉肚子了,几分钟一次,所以不敢离开厕所。就这样,我完成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撒谎,并且非常成功。

从学校出来,我就飞也似地跑到张广秀家。来找她算命的人还没到,就她一个人在家。这天,她把家收拾得特别干净,屋里散发出刚刚洒了清水以后凉湿的泥土味,和淡淡的烧土豆香气混在一起,让人觉得既温暖又踏实。张广秀已经坐在那把神椅上,手里的烟也点着了,正等着我呢。对于她的那套程序我已经烂熟于心,所以我们就心照不宣地静候着。

十多分钟以后,我们共同期待的神灵终于降临了。我相信她是额外多用了一些心力召唤的,比我在窗外看到的阵势更大、更隆重,以至于她口吐白沫,几近昏厥。

她摇头晃脑,用魔鬼一样的声音说出下面这些字眼:“西南……在西南……喂奶……放羊……老太君……啊……”

这些词汇虽然我一时无法破解其中的含义,但我用笔把它们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在张广秀停顿的当儿,我像那些来算命的人一样,刨根问底般地开始了追问。

“他们是死是活?”

“啊……啊,活……”

“现在哪里?”

“西南……”

“能不能回来?”

“噢、啊、唉……能……”

“什么时候回来?”

张广秀低着头、皱着眉、闭着眼,脑袋像个探测器一样前后左右地晃着,像在接收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还是没有回答出我这最后的问题。随着她几乎是呕吐般的吐气,那神灵倏忽间就飞离了她的肉体,她也应声瘫倒在地。只见她双拳紧握,翻着白眼,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了。我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用我有限的方式对她实施急救。我用力在她嘴唇上“钻孔”,另一只手死命地掰开她的拳头,然后压住她的虎口,边掐边喊:“张姨,你醒醒!张姨,你醒醒!”

我采取的措施是有效的,张广秀慢慢缓了过来。我把她掀到炕上,又扯过那条抹布似的手巾,把她脸上的汗擦净,然后又从箱盖上的暖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她。这时,我听到了第一节课下课的铃声。

我把刚才记的那张纸给了她,她看了看,笑了,然后说:“去告诉你吴伯伯吧,他们没事。”

“张姨,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张广秀接着说,“你去上课吧,我没事了。”

我站在炕沿下,看着她虚弱的样子,有点不忍心走掉。

她睁开眼睛看我还没走,就用手推了我一下,说:“你走吧,我真没事了。”然后,指着放在窗台上的一把黑色铁牛锁说,“你把我家门锁上,我得歇几天了,今天太累了。”

我按照张广秀的吩咐,把她反锁在家里,然后就像小鸟一样,快活地飞回了学校。

张广秀被抓起来的消息,就像她当初会算命一样,在管沟村乃至全指挥部迅速传开了。据说是抓了“现行”,连找她算命的人也一起带走了。当时我就想,真白瞎了,但愿那神灵不会跟她一起去公安局,说不定就蹲在她家的房梁上,等她回来以后继续住进她的身体里。

可是,事实没有我想像的这么乐观。张广秀被拘留了一个多月,回来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眼神直勾勾的,谁跟她打招呼她都像听不见似的,人们说她得了精神病。要不是这样,以“搞封建迷信”的罪名,不可能一个多月就放出来。尽管时间短,但对她的改造却是完全彻底的。不知是那神灵永久住进了她的身体里,还是永远飞离了她,她再也不会算命了。

就这样,管沟村少了一个大仙儿,多了一个疯子。

张广秀的疯与一般精神病人的疯是不一样的,尽管他们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行为怪异,但她不打人、不骂人,也不妨碍人,更不祸害人,不仅如此,有时还能帮助人做点好事。有一次,村东头马号前边的一块空地上,要打一口油井,井位旁边有一棵碗口粗的榆树,妨碍井架安装。几个工人用铁锹挖、镐头刨,想把那棵榆树挪开。可当时是四月份,土地还没完全化开,几个人半天也没挖下一锹深。张广秀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走过去,两手抱住树干,轻轻一抬,那棵榆树就被连根拔起。这下可把那几个大男人看傻了,他们面面相觑,知道是遇到“高人”了,但不敢吭声,远远地躲了起来。张广秀像没事儿人似的,拍拍手上的尘土,走了。从那以后,管理站需要吊车而不凑手时,都会把张广秀请来,她可真神了。

张广秀的奇特不仅表现在力大无比上,她还不知冷热。不管春夏秋冬,她只穿一套单衣,就是左胸上方印着“农垦四场”字样的深蓝色劳动布工作服,这是她丈夫特意为她领的。这套普通的石油工装,穿在她身上就不普通了,好像被赋予了某种特殊的能量,会自动调节冷热。所以,穿着这套“空调服”, 她夏不出汗,冬不怕冷。尤其是冬天,零下三十多度,正常人不戴帽子出去,一会儿耳朵就会透明,一拨拉就掉下来,连大地都被冻出了一道道裂口,可张广秀依然穿着那套单工服,像个不知人间冷暖的女巫,在冰天雪地的管沟村里神游。

张广秀还经常爬到房顶上去,尤其是在风霜雨雪、朝霞落日当中。多少个傍晚,我都看到她高高地站在她家干打垒的草蓬屋顶上,越过管沟村的嘈杂,沐浴在火红的夕阳里,脸庞被映照得通红通红。这个时刻,她很像一位来不及换去工装、在屋顶上陷入沉思或陶醉在霞光中的孤独的车间女诗人。冬天下大雪的时候,只要抬头往她家屋顶上看,一定会看到她迎雪而立的身姿。鹅毛般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她眼前飞舞,整个管沟村都被大雪埋了,单衣薄袖的张广秀一动不动地擎着雪花,像一尊雪雕的神像,有了这尊雕像,管沟村更像是童话里的世界。

我相信,在那些异常的天象中,这个女人凝神静思地站在屋顶上,是在接收来自宇宙的某种神秘的授意。

有这种想法的人可能只有我一个,虽然我是个小孩,但我总觉得与她的心灵有着某种默契。但对一种现象,我始终无法解释。张广秀已然不是正常人了,过去的记忆都不存在了,连丈夫和孩子都不认识了,用村里人的话说,她已经疯透了,但为什么还记得不烧原油这件事呢?有一次,小花趁她妈不在时,到邻居家的油池子里铲了一小块原油,正准备拿回家引火,被站在屋顶上的张广秀看到,她尖叫着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了下来,吓得小花立即扔掉原油。所以,好几年了,小花依然摆脱不了秋天割玉米秆的命运,她家白色的炊烟和烧土豆的香气依然在管沟村的上空飘荡着,直到张广秀彻底消失在她家的屋顶上。

张广秀的死是静悄悄的,这与当初迅速传播开来的她的“神”与“疯”相比,一点也不相称。村里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幽灵般的女人什么时候不见了,更不会有人想起抬头去看一下她家的屋顶,那个喜欢登高远望的“大人物”还在不在那里。只有我,在张广秀死去的那个时刻,觉察到了管沟村的某种异样。那个深夜,我突然醒来,闻到一种近似烧土豆的异香,同时空气似乎被浓缩了一般,只要轻轻吸一下,就会把人的肺灌满。我知道,这是村里有人死了,而且不是一般的人物。在这个村里,喘气的人是有数的,少一个或多一个,空气都会重新分配。就在那个当口,一种神授般的直觉来到我的心间。

果然,第二天我看到小花的胳臂缠上了黑纱。

按照当时的习惯,油田上死的人都要埋进西边的公墓,但因为张广秀有前科,她丈夫就把她埋在了村子西南角的一块空地上。这个男人还算是个好人,因为只有这块地方四周没有油井。后来,小花又在她妈的坟旁种了一棵杨树当作记号。

从那以后,人们再也不提这个疯女人了。管沟村里人的生活照常一天天地过着,只是孩子们再也没地方烧土豆了。小花终于和我们一样了,小脸黑黑的,身上散发着呛人的油烟子味。

时间又过去了一年,我以为,除了张广秀的丈夫和孩子以外,在管沟村里,大概只有我会时常想起她来,特别是在彩霞满天或大雪纷飞的时候,我都会抬头看看她家的屋顶,每每这个时刻,我都会怅然若失。没有雪雕的管沟村像失去了某种灵性,变得与油田上的群英村、红卫村、胜利村一样平庸。

有一天,我发现村西南的小树下站着一个人,我以为是巡井的采油工,就没太在意。可后来,总看到有人站在那里,更让我惊奇的是,晚上还有人在那里烧纸,火光给金字塔形的小土坟镶上了金边,旁边那棵小树变成一把晶莹剔透的小伞,远远看去,像投射在夜幕上的一幅幻灯片,这也许是张广秀以另一种方式关照着平淡的管沟村吧。

有一次,在一男一女两个人往那边走去的时候,我立即挎起篮子装做去挖野菜。到了近前,我一下就认了出来,那女的正是我扒窗户看张广秀算命的那天下午,第一个来问她是否要跟老家对象分手的大辫子姑娘。我听到她冲着小小的坟堆说:“张姨,我和对象来看你了,当时多亏我听了你的话。后来他也有机会招工来了,现在我们在一个单位。我们的命真好,真是多亏了你。明天我们就结婚了,今天特意来看你,谢谢你。”那姑娘说着就鞠了一躬。站在她身旁的小伙子,是个大高个,浓眉大眼的,真是一表人才,怪不得她当初那么纠结。鞠完躬以后,男人也说了一段话,但他的声音不像女声那么尖细易听,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但我明白这是一对来报恩的新人。

其实,吴伯伯也应该来,只是他的身份不方便来罢了。至今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把张广秀的话告诉他时的情景,他刚从驾驶楼里跳下,我就迎了上去。听完我的话,那张从来没有表情的脸居然笑了出来,并且问,她真是这样说的?我使劲地点头,能让吴伯伯认可,我特别有成就感。从那天开始,吴伯伯一见到我就笑,连爸爸都说他变了。变化最大的还有我,一种莫名的小兴奋像一缕阳光照进我小小的生命里,每天都觉得有个大好事在前面等着我。君君回来之前的一年多时间里,因为这一缕阳光,让我享受到了一段别样快乐的少年时光。

事实证明,张广秀说的话确实是真的。原来,君君和他妈在回老家的路上,意外地遇到讨饭的奶奶,祖孙三代就开始结伴乞讨。谁知他们被一个老汉骗到深山沟里,强迫君君妈给他当了老婆,还生了个孩子。后来还是君君瞅准机会跟爸爸取得了联系,才得以回到油田。

君君和妈妈回到管沟村以后,我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在我远远地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时,就像当初旷课的那个早晨一样,立即向着西南方向飞奔而去。这个时刻,一群小鸟在我的头顶叽叽喳喳地跟飞,呼啦一下落在土坟旁边的杨树上,调皮地伸着头晃着尾逗弄我,我捡起一块碎玻璃,吓得它们纷纷逃离。麻雀们飞走了,我就在那笔直的杨树干上,刻下了一撇一捺。我并非想写这个“人”字,只是想刻上这两个简单的笔画。

占据着石油大厦后院的土坟,经过人们不断的演义和渲染,愈加神奇起来。对于其中的内情,我一直缄默不语,尽管有记者来电话向我打听。我不想让他们把张广秀的事登在报上,因为上了报的事都有炒作之嫌,真的也会变成假的。但是,凡在管沟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埋在里边的人是谁。所以很快,一块墓碑就在树下立了起来,正面刻着“张广秀之墓”几个大字。石碑的背面,还刻着几行字:“张广秀,女,1934年出生,甘肃人,1960年来油田参加石油会战。她吃苦耐劳,心地善良,以善于做群众思想工作而闻名,对稳定会战队伍起到重要作用。1967年病逝。”

又过了几年,我再次去那个后院,看到那棵被我刻下“人”字的大杨树上挂了很多红布条,长长短短的在风中飞舞。我忽然想起张广秀被抓走的那天,总觉得她身上的神灵并没有跟着她一起进去,就蹲在她家的房梁上等她。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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