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莲
2015-07-30刘梅花
刘梅花
豁 爷
黄牛健壮肥硕,像一截子土墙,堵在豁爷眼前。豁爷勾着头狠了劲儿,嗓子里含糊地吼了一声,才把两捆子青草撂在牛背上。牛稳稳的,蹄子动都不动,他自己倒是一个趔趄。
枣红走马也蹄音清亮地跑过来了。马通人性,它知道青草驮好就该回家了。趟过小河的时候饱饱饮了水,站在水里看一会儿自己俊美的影子。那些笨牛笨马们只在河边饮水。枣红走马偏不,它就喜欢跑到河水最深的地方去饮水,饮饱了还要回头看,看黄牛呼噜呼噜吸水,肚子很快变成硕大的圆桶。圆桶上耸立的青草垛子像两朵大蘑菇一样颤颤地盛开。黄牛一走,青草垛子就起伏一下,它肚子里的清水咣啷响一声。
伙计,我到底是老了,你看连个青草捆子都背不起来。豁爷坐在地上呵喽呵喽喘息,摸着走马的下巴,走风漏气地说。走马的大眼睛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嘴唇抖动着,咴咴地叫了一声。它的声音低低的,压抑、愤怒。豁爷心里一惊,支起脑袋朝着大路上张望,黄牛和草垛严严实实挡住了视线,啥也看不见。又勾下脑袋从黄牛肚子底下看去,果然就看见一个邋遢的男人扑通扑通趿拉着破鞋子朝他走来了。豁爷的血往脑门上一涌,一阵眩晕袭来,眼前一黑,瘫在地上。他的脊梁骨瞬间被人抽走了。枣红走马俯下脸,把自己的脸贴在豁爷沟壑纵横的脸上,咴咴地又叫了一声。声音悲哀凄凉。往日里,它引颈一声长嘶,声音都传到兔儿岭上去了,那么响亮烈性,那么意气风发。
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很遥远,但就在耳边,甚至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都在他的耳根子底下。三拐棍摸了一下青草垛子,龇牙笑了,说,豁子,狠得下力气啊!黄牛一甩尾巴,啪一声打在他脏兮兮的破衣襟上。三拐棍踢了黄牛一脚,黄牛纹丝不动,回头瞪了他一眼,很不屑。
豁爷一动不动,木呆呆看着黄牛。傍晚的阳光落在青草垛子上,那么柔和美丽。黄牛身上落满一层橘黄的光芒,干净圣洁。他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这个恶棍,眼前这一切该是何等的美好啊!
三拐棍扑通一下,也坐在他身边。怎么样,豁子,想明白了吗?他大咧咧地问。一股酸腐的味道就弥漫过来,枣红走马眨眨睫毛,厌恶地偏过脑袋。走马是非常爱干净的,对任何污浊的气味它都敏感之极。
豁爷的眼泪就下来了,鼻涕也下来了。他的嘴唇本来就豁开了一道口,牙齿也露出来。这么眼泪鼻涕一喷涌,一张脸就糟糕得一塌糊涂。他知道,若是拿不出钱来,他给三拐棍磕头也没有用。早些时候,老两口给三拐棍跪了一天,求他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一家。但结果怎么样呢?三拐棍用芨芨草剔牙,喝牛血糊糊一样的浓茶,末了说一句,我这人一辈子心软,见不得哭眼掉泪的。好了,你俩也一大把年纪啦,一个豁一个瘸,都是废人,我退一步哈。那个枣红走马不要啦,拿个三千五千的来,这事儿就算了,算我行善积德哈!
三千五千也没有啊,老两口哭得一塌糊涂。
三拐棍却说,行啦行啦,别给我哭穷好不好?给阿莲打个电话,不就解决啦?
豁爷从不向女儿伸手要钱,尽管女儿嫁得好。这么多年了,老两口种地、喂猪,足够自己吃用。年年的赛马会,枣红走马出尽风头,不是头名就是二名,几百匹马都走不过枣红马。奖金有时候三千,有时候五千。但他真的不是为钱,一匹走马,驮着他一辈子的梦想。曾给阿莲念叨过,说,人活一辈子,没有一匹好走马,总觉得白活了。
年轻的时候讨饭过来的,不要说养马,就是看一眼也觉得奢侈。年年赛马会,和老婆子拎着布带和棍子,一路讨饭,走两三天路,才赶到赛马场看一场赛马。直到阿莲嫁人后,女婿花大价钱买来这匹马送给他。他对黄牛和走马简直算得上掏心掏肝。老婆子也是,瘸着一条腿,跪在地里拔草,背回家铡碎了喂它们。
一想起阿莲,豁爷心里的血就往外淌,疼得直吸气。这个丫头是心肝宝贝。阿莲小的时候,睡觉总是蹬掉被子,小脚丫儿露出来,白嫩嫩的,他和老婆子抱着小脚丫子就亲,口水弄了一脚。阿莲一觉睡醒来,蹬着小脚丫直哭,不依不饶,两人就慌作一团喂羊奶子。阿莲从小就吃得胖墩墩儿的,那么心疼可人。可是,谁知道后来,这个恶人出现……
豁爷一想到这事,心里的血就潺潺地往草地上淌。
可是,三拐棍居然四肢舒畅地躺在草地上了,翘着腿。他悠闲地嚼着一根白茅草,稀零耷拉的几颗黄板牙一躲一闪。他的头发几乎不剩几根了,头皮子红赤赤的裸露着,被太阳晒得油光发亮。一个黑虫子抱着一根头发晃荡着,下巴上还有一粒蚂蚁行走江湖。豁爷心里突然有个念头,想抄起手边的镰刀,一刀了断了这个恶魔。但是,他实在是个懦弱而胆小的人,只是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豁子,他说,有一座金山你不用,傻呀你?不就三五千哈,值得这么为难吗?你的女婿是包工头子,打个电话就这么难吗?
豁爷的眼泪又淌下来了。他的手没有去拿镰刀,却撩开衣襟,翻天找地,连毛票也凑起来,总算凑出三百来块钱,哽咽着递给三拐棍。
三拐棍一骨碌从草上爬起来,看也不看,塞进油剌剌的破衣兜里走了。顺带又踢了黄牛一脚。一边走,一边嘀咕说,剩下的过些天凑齐,听见没?看在你一张老脸豁嘴的份儿上宽限几日……
豁爷蔫呆呆地坐着,夕阳把三拐棍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那影子虽扭曲丑陋,却牢牢贴在路上移动,斩不断,铲不掉。
枣红马长长呼了一口气,低低叫了一声,又把脸贴在豁爷的脸上,替他蹭去一脸的浑浊的泪。豁爷还瘫在草地上,黄牛却独自慢慢朝大路上走去,那两个草垛子一颠一颠。大路很宽很长,延伸到远处的村庄里去了。村庄里的炊烟飘浮起来,该吃晚饭了。
豁爷从地上爬起来,抱着走马的脖子含糊地说,我腿上没劲儿,走不回去了,你驮我吧。走马亲切地蹭他,同情地看着一脸悲戚的豁爷。路边的打碗碗花开得漫天漫地,粉红的、水嫩的,像外孙女娇娇的脸蛋儿。
他叹了口气独自说,活着吧,只要活着,家是囫囵的,阿莲还有个爹,娇娇还有个外爷哩!斗大的粮食也得石磨眼里下,再大的祸事也得咽下。
瘸奶奶
镇子上的人都叫她瘸奶奶。
她不是本地人。她记得自己的家在一个深山沟沟里,地里长满了玉米。出门便是山,云在半山腰里走,庄稼地像煎饼一样贴在山坡上。她家的门是木头门,又厚又笨,门后立着顶门的杠子。每到天黑,她便抢着和姐姐去闩门。姐姐还比她矮一点儿,也跑不过她。那时候,腿子还好好的,有劲儿得很。母亲站在屋檐下,拉长声音说,门收拾紧,不要叫狐狸野猪顶开。夜里,她常常听见狐狸在山坡上跑过去的飒飒声,它的尾巴碰撞在树叶上,擦着树枝,贴着地面奔跑。她问母亲,狐狸会成精吗?姐姐却抢着说,老狐狸才成精,尕狐狸成不了精。她不甘心,又说,你怎么知道是尕狐狸?姐姐说,成精的老狐狸,夜晚坐在山顶的石头上修炼,盗取月光,根本没时间下山来溜达。母亲不说话,看着她们笑,嗤啦嗤啦在油灯下纳鞋底。
有时候,阳光非常好,她们就上山挖野菜,顺便也采些艾回来。母亲把艾晒成半干,拧成艾条,晾晒在屋檐下。姐姐说,这些艾条要在冬天捎给父亲的。父亲在遥远的地方挖煤,煤窑很潮湿,他总是腿子疼、腰疼。艾条捎过去,父亲就用它来灸风湿病。
村子很小,偶然也有亲戚来。母亲宰鸡,大铁锅里烧了水,热气腾腾地煮着一锅鸡肉。小孩们虽然馋,但从不去桌子边晃荡。鸡肉端上桌子,两个女孩就默默躲到庄门外的山坡上去了。直到母亲立在屋檐下呼喊,她们就知道客人吃饱了,剩下的饭菜可以吃了。
姐姐有些罗圈腿,走路总是绊脚。她的脸胖胖的,眼睛小得几乎找不见。她扬起脸眯着眼睛看太阳,看一山的树木在白花花的阳光下肃立。偶尔,也有进山讨饭的人,拎着棍子,拎着布口袋。山村里的狗就发疯似地狂叫,追着他们狂奔。母亲听见狗叫,就喝令她们去挡狗。讨饭的人立在庄门边,不敢进门。母亲端着一钵黄灿灿的玉米粒出来,很歉意地分给几个人。撑开口袋的,有时候是两个人,有时候是三个人。无论几个人,都是分开那一钵玉米,然后,母亲很为难地说,家里也是不富裕,只有这点儿。讨饭的人话不多,衣衫褴褛,神色灰楚楚的,默默走了。姐姐也觉得玉米粒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她俩都知道,家里的大仓子里囤了很多玉米,都冒尖了,母亲多么小气。
那一年,她也许十岁,也许十一岁。母亲整整准备了一个月,要去遥远的地方看父亲。她在腊月初收到了父亲的信,说不回来过年了,煤窑不放假。可是,过年是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回来呢?母亲央求人写了信,说自己带孩子们到煤矿过年。母亲的态度很坚决,仿佛一家人不团聚就是罪过。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腊月二十三,别人家都在放鞭炮过小年。她睡得迷迷瞪瞪就被母亲抱起来,穿了花格子的小棉袄,套了羊皮坎肩。姐姐也是,还戴着碎布缝的帽子。山上的雾气大极了,母亲背着很多的东西,猪肉、馒头、晒干的野菜……她像驮着一个垛子,慢慢在山路上走。
家里的大黄狗跟着她们走啊走啊,无论母亲怎么喝斥,都不回去。树枝上挂着冰花,在雾气里那么好看。天刚刚亮透,太阳还没有出来,呼出来的白气结成冰,挂在眼睫毛上。她说,姐姐,我们啥时候见到爹啊?姐姐扭着脖子,嘴里嗯嗯了半天,说太阳落山的时候吧。姐姐眯着眼睛的时候,脸就像个包子,纯粹看不见眼睛。她心里偷偷乐,不敢说。
很多年后,她一遍一遍地想着那天的情景,是的,连一个细节也不放过。一切都那么美好,一点离散的征兆也没有。母女三人是多么高兴啊,去看远方的亲人,激动、期待。
她们走到大概是中午了,三人肚子都饿得叫唤。母亲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从包里掏出来一些油炸的丸子当饭。她长长出了口气说,丫头们,看,公路!我们出山了!
那是一辆破旧的卡车,车上挤满了进城的人。路上一个一个的大坑,卡车一跳一跳,她们在车厢里紧紧抱在一起,还是被颠簸得心肺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母亲惨淡地笑笑,一手搂着她们,一手搂着大小的包裹。一开始,是姐姐开始晕车呕吐,趴在车栏上,没命地吐。接着,她也开始吐,吐得昏天黑地。母亲也吐,两只手却牢牢抓住她们。
应该还有别人也在晕车吧,总之,她听见有人喊停车,卡车咚咚跳着,停在了路边。等她们吐够了,嘴里都是苦涩的胆汁了,车又开始跳跃着跌跌撞撞狂跑。她迷糊地看见母亲躺在车厢里喘息,姐姐靠着母亲半躺着,包裹满车厢乱扔着。风极大,刮在脸上刀子割一样疼。她们冻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叭咯叭直磕。
娘仨一下卡车就傻眼了。母亲从来没有出过门,她脸色苍白,恐慌地说,天啊,这是省城!天啊,人这么多!有人指给她们,说,呶,那个人最多的地方是火车站,去买票,到矿山还得坐一天的火车。
母亲坐在地上,解开衣襟上的扣子,一层一层,手冻得直颤抖,终于从衬衣兜里掏出钱,一张一张点着,大概算计买票的钱。问题是,她也不知道买票要多少钱,就索性把钱卷成一卷,都攥在手心里。手冻麻木了,她一遍遍呵气,又哒哒地跺脚。
买票的地方人挤成一堆。母亲说,牢牢抓着我,不许丢开。母亲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姐姐紧紧牵着一个蓝布包袱,包袱里是晒干的艾条。她牵着姐姐的衣襟。娘仨刚挤到人群边,就被人夯出来。刚挤进去,又夯出来。最后,母亲拼了全身的力气挤进去。是的,母亲挤进去了,姐姐也挤进去了,只有她没进去,她的小手稍微一松,就看不见姐姐了。汹涌而来的人一下子把她夯出人群外。她太害怕了,不敢喊叫,不敢哭,几下子就被人挤到一个角落里。
她恐慌地看见人头黑压压的,那么可怕,到处都是人。她慢慢退缩着,四下里看,想找到那个进来的门。她觉得找到门很重要,既然进来通过门,妈妈和姐姐买到票就还是要从门里出来的。果然,她看见了门,就跑过去,守到门边。她永远都不知道,那个地方有很多的门。
从她松开手的那一刻,她就松开了亲人,一辈子再也没有见到。离散,是何等的酸楚,渗透在骨头里。现在,她五十多岁了,回忆起来,心里还是酸成个疙瘩。她努力了一辈子,就是想找到亲人。可是,再也找不到了。找不到,就想办法忘却那段流落离散的日子。那么小的女孩儿,绝望的哭泣。她常常在梦里哭醒,捶着残了的腿,撕扯自己的头发。她从来不说寻亲那些年的苦日子,阿莲也不知道,老头子也不知道。村里人只知道她是从拉煤的火车上跳下来的,摔断了腿,躺在路边一脸的血。是豁爷把她背回来,请来韩大夫救了她的命。命留下了,腿却残了。
豁爷只有一间破屋子,但总算有个家。粮食不够吃,她跟着豁爷去要饭,跟着他住在野地里,拾了柴禾烧水。嘴里常常咕叨着,别人也不知道她说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直在说,活着,活着找我的妈妈,找我的姐姐。可是一个要饭的,能找到哪里去呢?
贫苦的日子里,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几乎不想活的时候,老天却送给她一个惊喜。当老头子从旷野里捡到阿莲的时候,她跪在地上,惊心动魄地哭起来。天啊,这个宝贝儿娃娃。活着吧,失去的亲人找不到,会有一个新的亲人慢慢长大。没有一个亲人在心里呼应,日子这么寒凉,怎么能活下去呢!
三拐棍
一阵大雨砸下来,噼里啪啦,好像跟谁有仇似的,拼命砸。天空黑沉沉的,午夜一样。不一会儿,镇子就泡在水里,公路上的水足有一尺厚,哗啦啦往下淌。街道两边的商户们纷纷把积攒的垃圾往水里倒,浩浩荡荡的垃圾骑在水面上奔涌而来。
上游的垃圾横扫下来的时候,大雨倏然收住,一滴也不落了,天气晴晴儿的,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三拐棍开始日娘操老子地破口大骂。整个镇子建在一个山坡上,偏偏到他这里,就到了坡底,路面一下子平缓了。他这间破店在镇子最下端。没有雨水拖走,一个镇子的垃圾就停泊在他门前。垃圾说是三尺厚也玄乎了,但二尺厚是怎么都有的。破袜子、塑料袋、煤灰……脏东西很齐全,一样不落地晒给他看。
太阳一照,脏东西们就散发出浓烈的气味来,一浪一浪扑进他的屋子里。尽管他的屋子里也不怎么好闻。
三拐棍的屋子里四处漏雨,盆盆罐罐都摆在地下接雨水。刚一走,脸盆踢翻了,再一走,锅踢翻了。再走,又被他卖的铁链子绊倒了。三拐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摸索着找到铁锨,披着破索索的棉衣,站在店门口破口大骂,骂上游的畜生们往水里倒垃圾。
骂了半天,无人理睬。但是,天空又暗下来,云层翻滚,恐怕又一场大雨要来了。三拐棍慌忙擦去嘴角的唾沫,挥舞着铁锨拼了老命去铲垃圾。赶在另一场暴雨到来之前,他赶紧要把垃圾们都铲到路边。否则,大雨一来,上游又要抛垃圾。他们的垃圾多的是,他亲眼见过暴雨下了三天,他们就倒了三天的垃圾。若是现在不清理掉,那么,后果可想而知,路上的垃圾堵住水道,一堵矮墙一样,他的破店就会被垃圾攻陷,被水泡塌。
巴掌大的镇子,石头路,挤挤巴巴绊绊磕磕,人走路都会相撞。不要说倒垃圾,连个放柴禾的空地儿都没有。山野那么大,偏没有人去,偏偏要挤在这么一坨坨地方,往死里挤。
三拐棍一边大骂,一边铲垃圾。
好不容易看见徐老二过来,他立刻诉苦,老二,你看畜生们干的好事哈。我三拐棍土生土长的镇子上人,我盖这间店面的时候,他们还穿开裆裤哩。看看吧,现在这些外地人来霸占了镇子上的铺面也就罢了,还要欺负我这个老头子,死命倒垃圾。我看,是时候了,我们得联络一下撵走他们哈……
徐老二正赶着黑牛去兽医站看病,牛不吃草几天了。他用袖头擦去喷溅过来的唾沫,神情冷漠地说,咋好了唦,镇子上哪个是外地人?批发部陈老板是极乐寺村的,距离我们不过五里路。大一钻包子馆算是外县的,他老丈人可是天堂寺村的。新乐饭馆的李老板是野狐狸湾的,站在镇子上就看得见他们村……嗯,你说,哪个是外地人?
三拐棍噎住了,木讷的脑袋搜索了半天,实在找不到一个距离远的。他说,反正,不是我们村的就算外地人。
徐老二嘿嘿笑了一声,说,狭隘,小肚鸡肠。然后踢了牛一脚,走了。黑牛走的时候,又给三拐棍留下一堆新鲜的牛粪,冒着腾腾热气。
三拐棍愣了一下,跺着脚骂徐老二,说,你不狭隘,去当太阳的阳长哈,去当地球的球长哈,去当宇宙的宙长哈。
黑牛哞哞叫了一声,算是替主人回复。它踢踏踢踏走在沙石路上,甚至回头看了三拐棍一眼,龇牙偷偷笑。
讨了没趣,三拐棍对着牛啐了一口唾沫。
大雨还没有来。三拐棍总算抢修通了水道。路边堆起来五六大堆垃圾,种类五花八门的很复杂,一条破索索裤子顶在垃圾最高点上招摇。他拄着铁锨喘息,呵喽呵喽。
吕奶奶站在巷道口看天,她大概等孙子们放学回来。还不见娃们的影子,吕奶奶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把裤脚的几粒草屑也摘掉。又摘下头上的手帕,抖去灰尘,重新包在头上。
三拐棍立刻涎着脸皮往巷道口靠拢,一边走一边嬉皮笑脸地说,老姐姐,今天精神哈。话未说完,口水就淌下来挂在胸前。
吕奶奶转脸看见三拐棍,脸上是慌张的神色。三拐棍说,怕什么?我又不吃你!只是想你了哈。他凑上去,低低地说,晚夕里过来哈。他的脸上出了一层汗,沾着尘土,又脏又恶心。
吕奶奶默然地看了他一眼,不敢吱声,手抖得啪啪响,脸上的肌肉也颤巍巍地扭动。三拐棍斜着一只白眼窝,嘴里哼了一声,转身走了。走了几步,掉过头,大声说,你女婿可是乡长哈,官儿当得大哈。
像一朵花瞬间被霜杀了,吕奶奶颓然坐在路边的一块青石头上。她拾起袖头擦去眼泪,喃喃说,老都老了,这牲口还不放过我。
可是,奇怪的是走远了的三拐棍居然听见了诅咒,转过身来回击说,对呀,我是牲口不是人,我是畜生。乡长若是知道他的老丈母娘和畜生的风流事情,看怎么耀武扬威坐在电视里讲话。
吕奶奶惊慌地跳起来,四下里观望,幸好一个人也没有。远处,学生娃们放学了,清凉的笑声传过来,一簇小小的影子往下奔跑过来。
牲口里闲不过的槽头骡子,人里头闲不过的学生娃子。三拐棍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巴巴等孙子的吕奶奶讥讽道。
你个断子绝孙的断后鬼!吕奶奶咬牙切齿骂了一句,转身走了。而三拐棍却还在不依不饶跳着脚喊,老子哪里绝后了?老子的婆娘嫁给杨八不是生了两个娃吗?告诉你,哪个都是老子的,跟杨八没有一根毛的关系,他给老子白白养儿子呢!
几个接孩子回家的女人嘻嘻哈哈走过来,看见三拐棍,绕到路那边去了。她们不觉得三拐棍是个人,只觉得他是个喘息的土疙瘩。长那么恶心的,说话那么龌龊的。
三拐棍却细细盯着几个女人的背影看了一阵子,很享受地擦去嘴边的口水,转身进屋子煮饭。
自从那年女人走后,他只好自己煮饭。女人在的时候,饭煮不好还要饱揍她一顿,打得她跪在地上求饶。最风光的时候,他灌上几口酒,在地上撒上煤渣子,命令女人光脚给她跳舞,跳得慢了几脚就踹到门外。他看见她跪在地上哀嚎的时候,充满了快感。有一次,下了大雪,他扯下女人的棉袄,赶她出门,女人冻得满庄子嚎叫,光着脚丫子跑了几里路跑到娘家去了。
那些日子是多么惬意啊,若不是豁子那个老不死的整治,瘸子那个贼老婆子无理取闹,他女人怎么会离开他?他恨恨地骂道,两个挨千刀的货,看老子不整死你们!
他有把握女人不离开他,她没那个胆量。那年,他女人挨了几拳头,青着眼窝跑到娘家去了,哭哭啼啼不肯来。他去下跪求情说好话,给她大哥磕头,保证再不打她,还悄悄塞给她大哥两百块钱。那天夜里,女人就灰溜溜跟他回来了。回来可好,他三拐棍可不是吃亏的主儿。他记得很清楚,那天夜里很黑,没有星星。他用事先准备好的细麻绳捆住女人,用刀尖很有耐心地在她身上划。划得也不深,但女人夸张地嚎叫了一夜。怎么样?被他制服了,还不是天天给他煮饭端茶?也不见得离开他。
可是后来,就是豁子和瘸子的闹腾,为着指甲盖一样的丁点儿事情,老村长那个老不死的多管闲事,把他整了一顿,还要把他送公安局。最后他黑夜里去揍了豁子和瘸子,拎着斧头刀子。豁子很怕一家子被灭掉,就答应私了,他给了豁子两千块钱,把事儿压下去。可是,他女人却趁机吵闹着离婚,还不害臊,撩起衣襟让男人们看她身上的几个疤。公家就判了他离婚,让女人走了。
三拐棍烧火煮饭,一看锅就满肚子的气。铁锅都上锈了,常常没有清油炝锅。除了过年的时候镇上的干部慰问来两桶,他好像一年里也没有钱买清油。女人在家的时候,庄稼地里的活儿都是她的,拔草割田,他从来不闻不问。他自己很清闲,店里卖几个拴狗的铁链子、卖几把镰刀、卖几张铁锨,足够他喝个酒抽个烟的。冬月天女人还得去馆子里打工,他天天去吃馆子,饭钱就从女人的工资里扣。那时候,何等的好日子啊!
三拐棍叹了口气,找出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锅上的铁锈。现在,连猪肉都吃不上了,天天啃洋芋蛋、喝稀粥。庄稼地早就撂荒了,一粒粮食也没有长出来。哼哼,让他去种田?简直是大材小用,委屈死了。只有没出息的人才去种庄稼。他三拐棍,嘁,商人,是种田的人吗?穷是穷了点,但骆驼虽死架子不倒。
不过,好日子马上来了,他幸福地咂咂嘴巴。今年,老吕婆子的女婿竟然当了乡长,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老吕婆子虽然没有多的钱,隔三差五敲诈几个下馆子的钱还有。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她当然不能让女婿知道自己不光彩的事情。为了压住事情,她自然得听他摆布,他可以为所欲为。更好的是,豁子的女婿竟然从阿卡城回来了,一回来就是老板的架势,开小轿车,给豁子盖房子,一甩手就是几千块。哼哼,他三拐棍手里捏着的秘笈,豁子是最怕的,一旦他女婿知道阿莲的事情,肯定一脚踢出门去。为了保住阿莲的婚姻,豁子和瘸子就是他三拐棍的金山银山,随便掘一锄头,都可以吃喝一阵子。
三拐棍索性不洗锅了,扔下破抹布,哼着小调儿下馆子去了。他的怀里就揣着豁子给的钱儿,才花掉了几十块,还多着呢。
吕奶奶
就算她老得糊涂了,全镇子的人都不认识了,连儿子也不记得了,但有个人是忘不掉的。不,他不是人,是牲口。
吕奶奶跪在地上往炕洞里填牛粪,一边填一边恶狠狠地骂。甜甜的小脑袋从支起的窗户里探出来,俯视着奶奶,奇怪地问,奶奶,你嘀咕什么啊?念经哩吗?叽里咕噜的。
她的脖子细细的,青筋都竖起来。这丫头太瘦了!吕奶奶叹了口气,喃喃说。女儿却在屋里接过话茬说,就是因为太瘦了,才让你喂养哩。我们这么忙的,天天下乡,哪里有工夫好好操心她。
女儿小小的抱怨令吕奶奶倍感幸福。自己还没有老哩,还能为女儿做点啥。自从女婿当了乡长,她的心总是玄玄的。听说男人做了官,就会把老婆换掉。她不止一次暗示过女儿,操心一些。女儿却奚落她,妈妈,你操心好甜甜就行了。他可是最心疼甜甜的,心肝肝,命系系,心疼到骨头里去了。
吕奶奶巴结女婿,立刻把甜甜接到家里来,顿顿换着花样喂养孩子。甜甜上幼儿园也就几步路,她还是抱到学校里。放学,大孙子抢着去接妹妹,她就站在巷口等两个娃。
可是,自从知道女婿做官,三拐棍那个畜生就粘上她了,狗皮膏药一样,扯不掉,阴魂不散。
她一直不愿意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人生很多事情,就要忘记,不忘记活不下去。但现在她不得不悲伤地再梳理一遍。
那时候,她那么的喜欢去看赛马会,每年都不落下。那年,赛马会散去的时候突然来了暴雨,草原上零落的帐篷被大雨浇了个透。她和好几个邻居往山坡上跑,香柴花开得正好,在浓密的地方可以避雨的。
几个人跑到山上就跑散了,雨水不是在下,是从天空里往下倾泼。眼睛被大雨泼得睁不开,她跌跌撞撞跑到半山腰,看到浓密的香柴搭成小帐篷一样,就猫腰钻进去。
香柴丛里果然没有雨,枝枝叶叶很严实地挡住了雨,保持了一坨干燥的地方。然而,等她擦去脸上的雨水,觉得有个活物在耳边喘息,大惊,回头,却是三拐棍那张邪恶的脸。
那天的大雨下得惊天动地,把她的喊叫声淹没了。三拐棍说,你喊吧喊吧,喊死也没有人听见。回家给你老汉子说吧,看你老汉子夸你哈。
自此以后,她再也不去看赛马会了。她躲着三拐棍,躲了很多年。她的儿子做了杀牛的屠夫之后,三拐棍不敢纠缠了,自动躲远了。虽然老伴儿去世了,但儿子厉害得很,杀牛不眨眼。她满以为自己会好好地过日子。可是,今年春天,儿子却领着媳妇去了沙漠里的一个地方种葡萄,说杀的牲口多了不好,要放下屠刀。再说了,乡长的舅子是屠夫,传扬出去不好听,得给妹夫留着脸。
儿子一走,她和孙子就孤单起来,幸好,女婿当了官,可以保护她了。
可是,世上的事情是难以预料的,关着门儿坐,天上掉下个祸。谁知道三拐棍这个牲口,会拿捏着当年那件事当把柄来敲诈她。她清楚地知道,三拐棍是光棍一条,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死狗一条。他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常常去县城里碰瓷,敲诈车主的钱回来给人炫耀哩。而她的女婿一旦被这事牵扯上,前程就毁了,全家人就没脸待在这个地方了。豁爷和瘸奶奶就是例子,在眼前放着哩。阿莲小小年纪远走他乡,连书也念不成。现在回个娘家都躲躲闪闪,不敢见人。
她从地上站起来,腿子有些软,颤颤的。她听见女儿跟甜甜说,丫头,听话啊,你看奶奶都老了,腿脚都不灵便了。
吕奶奶擦去眼泪。甜甜眼尖,隔着挑开的窗户说,奶奶你哭了吗?人老了就要天天晚上哭吗?
吕奶奶惊慌失措地回答,莫要乱说,奶奶的眼睛里钻进去死烟了,烟呛的。她的孙子却大声说,奶奶,你天天晚上哭是想我爸爸了吧?女儿也附和说,妈妈你就偏心呀,我出去几年你都不打个电话,你儿子才走半年,就把你想成这样,又哭又没精神的。你看你最近,老了很多……
吕奶奶悲哀地抬头看看天色说,你们看电视,我去串个门,一会儿就回来,心里烦。她掩上庄门,走一步,心里的血淌一滴。
阿 莲
阿莲叮叮咣咣剁肉做饭,听见客厅里娇娇大哭。她跑过去,嘴里喊着心肝儿、亲蛋蛋儿。跑到跟前,才发现山子一觉睡起来了,正歪在沙发里,父女两人抢电视频道,娇娇抢不过她爸,放声大哭。
娇娇哭起来很缠绵,一下子停不下来,呜呜咽咽,好像多么伤心一样。有时候清早一睁眼就哭,没有任何理由,声音极其哀伤。阿莲问,你不想去幼儿园吗?娇娇摇头,还是哭。问,你哪儿不舒服吗?摇头,继续哭。阿莲想尽一切办法哄女儿高兴,小家伙就是停不下来。
娇娇高兴的时候,阿莲问她,亲蛋蛋儿,你总是哭总是哭,妈妈对你不好吗?娇娇却很认真地说,不是,我就是想哭,我觉得很害怕。我什么都害怕,天突然黑了也害怕,天突然亮了也害怕。我觉得家里有一个看不见的大鬼,在暗处看我。
山子就找来几个巫婆,在家里驱鬼禳解。但娇娇还是哭个不停。没来由的哭,一哭起来伤心极了。阿莲依稀觉得,娇娇的哭可能跟自己心里的那团阴影有关。怀着娇娇的时候,她一直没有安全感,总觉得那个躲在暗处的恶鬼在窥视她,伺机撕咬她一口,撕扯她的幸福。日子越好,她越是担心。
阿莲抱起娇娇哄着,在客厅里转悠,偷眼看山子。山子皱着眉头,心不在焉地瞄了几眼电视,啪一声把一包香烟扔到茶几上。阿莲吓得心跳了一下。
自从上次回娘家,爹娘给她说了三拐棍敲诈的事儿,她的心就一直悬着,没有落到胸膛里。她隐隐预感到,她的灾难来了,娇娇也会跟着受罪。
她知道三拐棍的卑劣,无论多少钱都不会满足,只能一次比一次多。她编造个理由,山子也会给钱的。但是,三拐棍的无底洞永远填不满。这些钱都是山子拿命换来的,她不能糟蹋。万一,她对自己说,山子不要我了,我就去打工,家里的钱也是留给娇娇的,不会落到那个恶魔手里。
我们的钱是干净的,不给脏人,由他放风造谣去吧。她给爹娘这么说了,就回来了。虽然时时心惊肉跳,但也坦然。那件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掩饰也掩饰不住。
娘流着眼泪说,当初说不让你们回来,就在阿卡城好好住着,你们偏要回来。你看现在,家庭恐怕保不住了。
阿莲却淡淡地说,你们老了,山子的爹娘也老了,况且山子爷爷奶奶还瘫痪在床上。六个老人需要照顾,我们住在阿卡城里不踏实。当初只说是市里到咱镇子也几百里路呢,没人嚼舌头山子是不会知道的。谁知这个牲口这样讹人!
豁爷吧嗒吧嗒,走风漏气地吸着一锅子烟渣子,沉默很久。最后,把烟锅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说,丫头,我们家是要饭过来的,什么苦都吃得下,看开一些吧。
瘸奶奶长长叹了一口气,惨淡地说,山子是个好娃娃,千也舍不得万也舍不得啊。
阿莲什么也没说,把里里外外的衣物泡在大木盆里,吭哧吭哧搓揉。她晾晒完衣裳,出门去泼水,看见三拐棍吧唧吧唧趿拉着破鞋走来了,腆着一张脏脸说,阿莲回来啦?听说发大财了哈?手指缝里漏一漏,也够我老光混吃一辈子了哈!
阿莲浑身的肉跳了一下,没有言喘,抬手把一盆脏水泼到三拐棍头上。又随手捞起一条花裤衩,扔在三拐棍水淋淋的脑门上。
三拐棍刚跳起来,阿莲一脚就踹翻了他。三拐棍到底是老了,阿莲身板壮实,一麻袋粮食都能随便举起来,力气是足够的。等徐老二看了一阵热闹过来拉架,阿莲已经把三拐棍打得躺在泥地上不能动弹了,吱哇乱喊救命。豁爷还不知道阿莲打人,坐在屋檐下沉默着,神情黯然。
三拐棍连滚带爬逃窜之后,徐老二悄悄说,丫头,这种欺软怕硬的癞皮狗,见一回打一回。你厉害了,他把你叫奶奶哩。
可是阿莲心里清楚,三拐棍是讹诈钱的,打他一顿不能堵住他的嘴。而山子的脾气又是那么暴躁,听见一点风言风语就立刻炸了。她从娘家回来后,就变得沉闷了,一有空就走神,一看见山子就提心吊胆。
山子吸了一支烟,眉头皱了一下,烦躁不安地喝斥娇娇,再不要哭了,难道你妈死了吗?
娇娇被突然喝了一声,吓得懵住了,居然刹住了声音,把脑袋藏在阿莲怀里,偷偷露出眼睛看她爸。
阿莲心惊肉跳,却还是低低地问,中午在家里吃吗?山子看了一眼神色惶惑的阿莲,口气习惯性地带着霸气说,不吃饿死呀?
娇娇一定要跟着阿莲去给老太送饭,山子就独自坐在餐桌边吃饭,吃得没滋没味。他推开饭碗,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阿莲和娇娇的背影。阿莲的脊背宽宽的,背着娇娇,手里拎着篮子。篮子里是爷爷奶奶的午饭。阿莲常常是自己顾不上吃,把饭送到奶奶家里和老人们一起吃。山子不习惯奶奶屋子里的气味,一年也去不了几次,全由着阿莲伺候。
他叹息一声说,都瘫了两年了。除了阿莲,谁去伺候啊?他捶了一下脑袋,万分迷茫。
娇娇在阿莲背上哼唧着,不高兴。阿莲一脸悲伤,恓惶着低头走路,却又问女儿,妈妈给你讲故事好不好呀?娇娇思谋了半天,突然说,妈妈,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吧。那时候,你也爱哭吗?
我也爱哭吗?不,好像没有。她呐呐自语。
那时候,村子里的人还把豁爷叫豁叔,他还没有老,年轻得很,只是辈分高而已。
他们走进铁路小站的时候,一个铁路工人看见瘸婶怀里的婴儿,惊讶地跑过来看。呀,小心疼儿!他伸手捏捏阿莲粉嘟嘟的胖脸蛋儿,返身跑过去,拿来一包奶粉给瘸婶。
瘸婶抱着阿莲,豁叔拎着一桶开水,眼巴巴站在铁路边等火车进站。这是个小站,火车停靠十分钟。兔儿岭很陡很陡,火车稍作休整,就怒吼着爬山去了。
铁路工人挥手轰走一帮小孩子,说,不许靠近火车,滚一边去!只有豁叔心里明白,撵走别人,他的一桶开水才能卖完。不然,那些小孩子们灵便得很,他才卖掉两缸子,他们的一壶就卖完了。
火车一停,豁叔就急急忙忙卖开水。瘸婶跟着,伸长脖子往车里瞅。那个时候,人们真是好,看见怀里白嫩嫩的小娃儿,都争着给好吃的东西,苹果、蛋糕、面包,有什么给什么。瘸婶肩上挎着的布包包里很快就塞满了东西。
阿莲会说话了、会走路了,吃得胖墩墩儿的,一看见火车停下就咯咯地笑,挥舞着小胳膊。有些人把脸探出车窗,在阿莲的小脸儿上亲一下,夸张地喊着,小宝贝儿。
车站上的工人都熟悉阿莲一家。中午下午若是有了剩饭剩菜,三口人就蹲在车站食堂门口,呼噜呼噜大吃一顿。
瘸婶儿给阿莲洗得很干净,脸蛋白,小胳膊白,衣裳也干干净净。工人们见了阿莲都抢着抱,你亲一口我亲一口,阿莲的小脸儿基本都是口水斑斑。
阿莲记事的时候,老村长给了她家两间房子,房子里一盘大火炕。阿莲吃得好,比同龄的孩子都高一截,也胖一些。等到阿莲上小学的时候,瘸婶就自己去车站讨吃的,也帮豁叔卖开水。但没有阿莲,讨来的东西就很少了。阿莲有些不满意,但没有办法。
阿莲长得笨拙,细眉毛细眼睛,但脸蛋很白净,头发又黑,村子里的人都喜欢这个小胖丫头。阿莲脾气极好,见谁都笑嘻嘻的,没心没肺的小样儿。爹娘中午不回来,阿莲东家西家也就吃饱了,从不发愁。
那一年,她刚上初二,爹娘积攒了很多年的钱终于买了一头黄牛。有了黄牛就意义重大,可以种地了。在这之前,她家的地一直没法种,没有牛犁地。山里的地都是大片大片看不到边际,广种薄收,靠一个人挖是不行的。黄牛犁地都得二十来天,靠人刨一年也刨不完。
爹娘去犁地种田,阿莲就到别人家去蹭饭。有一天,她在巷子口碰见拐棍叔。他笑眯眯地说,尕稀罕儿哈,到我家吃饭去吧,中午煮了牛骨头。阿莲很贪吃,就跟着拐棍叔走了。拐棍叔说,阿莲,常常到我家来吃饭哈。我家还有苹果梨子哩。
那时候,阿莲觉得拐棍叔真是好。不但给她饭吃,还时不时塞给她几块钱,悄悄说,不许给别人说哦,这是咱爷俩的小秘密哦。阿莲用力点点脑袋,嘴巴很牢,一直替他保守着这个秘密。在阿莲小小的心灵里,每个人都那么好,那么善良,她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人叫坏人。
拐棍叔给她梳辫子,买了一小瓶发油。又给她买了新书包,还有她喜欢吃的各种东西,瓜子、沙枣、山楂片……不得不说,阿莲是个小吃货,小嘴吧唧吧唧,什么好东西都来者不拒。越吃越馋,越馋就越离不开拐棍叔。她和拐棍叔渐渐有了新的秘密,但是她谁也不说。拐棍婶总是很忙,屋里见不到她的影子,阿莲简直把拐棍叔的家当做自己的家了。
爹和娘拼了老命去种田、拔草、喂牛,忙得顾不上和阿莲说话。直到有一天,阿莲觉得很奇怪,她的肚子里好像有东西在蠕动,一下又一下。她兴奋地给娘说,娘,你看我的肚子在动弹。
瘸婶一看,阿莲肚子都出怀了,高高隆起来,像一座小山包。她眼前一黑,栽倒在灶台上,一口黑血吐出来。
豁叔从墙角里摸出一把砍刀,直扑三拐棍家,他发誓要杀了这个畜生,为女儿报仇。
他气疯了,一刀砍在三拐棍的耳朵边,定位没有定好。另一刀砍过去,三拐棍把自己的女人搡过来当盾牌,这一刀就落在她的胳膊上,血直冒。第三刀砍过去,劲使得太狠,扑空了,刀砍在柱子上,砍进去几寸厚,一下子还拔不出来了。豁叔吃力地拔出刀,稍微一愣神,三拐棍就逃之夭夭了。
事情闹大发,全镇子都震惊了。一条街的人都跑到豁叔家看稀奇,豁叔就呜呜咽咽哭诉。他说话本来就很含糊,一哭,什么也听不清,眼泪鼻涕都把一张脸糊住了。
事情的结局是,阿莲辍学去了很远的阿卡城打工,那里有老村长的一个亲戚开饭馆,阿莲去洗碗。然后,三拐棍迫于舆论,跟女人离了婚,给豁叔赔了钱。
豁叔不敢告三拐棍的原因是,三拐棍一旦从监狱里出来,会灭掉自己一家三口。阿莲那么心疼的嫩芽芽儿,才开始生活,他揪心,为家人的安危选择了私了。
吕奶奶
下了几天大雪,太阳出来了。去年冬天一直旱着,就算下雪,也是一鸡爪子的雪,不酣畅淋漓地下。可是一打春,大雪却一场接一场,厚得连路都铲不开。
吕奶奶站在巷子口张望。她踢开一坨雪,拍打着衣襟上的草屑,跺着脚。她的影子拖在身后的墙上,淡淡的,很长很细。青石头上也是她的影子,幽幽的,打了个趔趄,爬到土墙上去了。
牛皮从街对面的庄门里出来,雪太厚,他穿着长靴子,还戴着皮帽子。他身后的墙头上落着一只红嘴鸦儿,缩着小脑袋打盹。街上寂静无声,像旷野里的那种沉静,不见行人,不见车。商户们很懒,连门前的雪都不肯多扫,只铲出巴掌大的一坨坨儿,开了店门晒太阳。
牛皮咯吱咯吱涉过厚雪走来,嘴里冒着白气,脸上有些激动的神色。他很想快快地走,但大雪牵绊着,一点也走不快。看见吕奶奶,他停下脚步说,太阳好啊,晒着人舒坦。
吕奶奶小心翼翼地摘下头发上的草屑,问,泥汤绊水的,你这是忙啥去呀?
你还不知道吧?豁爷要把枣红走马卖给我,这是去谈价格呀!牛皮虽然着急,却还不走,有些傲慢得意的口气。又说,镇子上能拿出几万块钱买走马的,也就是我了。别人哪里一下子去凑这笔钱?
吕奶奶心里镗啷一声,惊了一下。一股动荡不安的恐惧在她脸上乱窜。她按捺下去,又窜上来。她往后靠了一下,靠在土墙上,脸色苍白。
春风得意的牛皮很想找个人暄一下,正好碰上吕奶奶。拥有一匹走马是身份的象征,他简直太激动了。再说,他急着发布小道消息,没有发现吕奶奶脸上的凄恻。
他说,哎呀,你可能还不知道吧?过年那阵儿,山子把阿莲离掉了,扫地出门呀,连个铺盖都没有给。阿莲,可怜的丫头,听说去了皇城滩给人家放羊去了,连个年都没有过上就走了。那可是荒天荒地的戈壁滩!
吕奶奶身子紧紧贴着土墙,指甲抠进墙皮里,脸色大变,腿也在瑟瑟地抖。她哆嗦着嘴唇问,到底怎么回事呢?
这次牛皮看见吕奶奶的惶恐了。他说,你怎么啦?感冒了吗?脸色这么难看的。吕奶奶摇摇头。
那就是你心脏不好,牛皮往前跨了一步,压低声气儿说,还有谁呢?三拐棍造的孽呗。这条癞皮狗,向豁爷讹诈五千块,豁爷拿不出来。他居然跑到山子的老家去了。山子的家人虽然在市里,可是老家本家户族们多呀,听见阿莲的事情,脸上无光,就把电话打给山子。山子暴脾气,也不想想娇娇。你看,三拐棍硬是把一个好家庭生生拆散了。
吕奶奶皱着眉头,手捂在心口上,强忍着哆嗦,又问,那豁爷卖走马干什么呀?
牛皮傲慢的神色消失了,叹了一口气。唉,他也悲伤起来,说,阿莲说走就走了,留下两个瘫痪的老人。山子照顾不过来,就高价雇了个保姆,一个月三千呀!老人们住在平房里,生了火炉。阿莲往日去伺候,都是天天早上劈柴生火。保姆偷懒嘛,晚上就在火炉里捂了煤块,早上捅开,省一道事儿。可是,前些天黑夜里刮倒风,煤烟没有抽出去,煤气中毒了,三人都没救过来。
山子摊上大事了!牛皮唏嘘不已。保姆才多大呀?二十岁,小丫头儿。她家要命价,四十万。山子其实是个空架子,没有多少钱,一个小包工头嘛。当初在工地背沙子,就是和阿莲结婚后,两人才一步步发起来的。现在听说卖了房子,才赔了命价。他爹妈也病病歪歪的,受了这个打击,都病倒了。山子昨天把娇娇送到豁爷家了。这不,豁爷急着卖了走马,给女婿补贴一点,自己留一点供娇娇上学哩。
吕奶奶喘了口气,瘫坐在青石头上,咬牙切齿地骂道,三拐棍这个畜生,真不是东西!她啐了一口,都要气死了。
牛皮跺跺脚,走了。走了两步,却又回头,压低声音说,那个、那个,他那个人可阴险,你么,自己也多操个心哦。
我操心干什么?我难道还怕他不成?吕奶奶嘴上强打精神,话语却软塌塌的。她心里明白,老恶棍可能给牛皮透露了些啥,不然牛皮空穴来风说这个干啥哩!
牛皮讪讪地说,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没啥,没啥。说完,哐啷哐啷踩着厚雪进巷子了。
吕奶奶木头雕刻的一样,在青石头上坐了很久,阳光晒在脸上,暖暖的,很舒坦。但她的心里,十万支箭在乱戳。她知道,三拐棍得不到钱,她的家也得跟着完蛋。三拐棍这是杀鸡给猴看。
就在她发呆的当儿,三拐棍从街下边甩甩达达上来了,远远地和她打招呼。他的衣裳那样脏,在阳光下反光。袖子烂成破索索,一只穿上,一只吊着胡甩达。
街上人多起来了,慢慢有了喧哗声,听见三拐棍的声音,都朝着她看。吕奶奶狠了一把劲儿,撑起身子,迅速逃进巷子里,留下一窝脚印儿。
院子里母鸡刚刚下了蛋,响亮地叫,跑过来邀功请赏。吕奶奶一脚踢走鸡儿,赌气进了屋子,趴在炕沿上哭。哭了一阵子,在地下找了一个纸盒子,甜甜喝过酸奶的。
她在厨房里的篮子里取出鸡蛋,往纸盒里拾。拾满了,却发现纸盒虽然看着小,却很能装东西,一篮子鸡蛋竟然拾完了。想想,又拾到篮子里,去灶间撕来几把麦草。先在纸盒底垫了一层麦草,再铺一层鸡蛋。铺一层麦草,再铺一层鸡蛋,麦草尽量铺厚一些。纸盒装满的时候,鸡蛋还剩半篮子。她满意地叹了口气。
吕奶奶出了庄门,碰见邻居五婶子,也拎着一塑料袋鸡蛋。两人寒暄几句,朝着豁爷家走。娇娇回到外爷家,就是村庄的客人,都要去看看小丫头。阿莲小时候就稀罕得很,娇娇也心疼着不行,谁见了都要抱抱。
豁爷家的院子里没有泥汤,墙边堆着三大堆雪。老两口睡不着,天不亮就起来铲雪。娇娇吭哧吭哧挖雪玩,把堆好的雪弄了一地。牛皮已经和豁爷谈好了价钱,要把枣红走马牵走。枣红走马不肯跟牛皮走,扭头甩脖子,嘶鸣着,四蹄蹬着不动弹。牛皮摸着走马的长鬃,嬉皮笑脸地对马说,我是杀牛的,又不杀马,你害怕什么啊?
娇娇突然扔下小铲子,蝴蝶一样飞到庄门口,叉开小腿,伸开小胳膊挡住路,气呼呼地说,牛皮爷,不许你牵走我的尕马马!牛皮不得不赔着笑脸哄小丫头说,啊呀,小祖宗,我是让走马去外边晒晒太阳,又不是牵到我家。你看,走马也要串串门才好哩,不然急躁得很啊。他摘了帽子,光头上冒着热气,怕豁爷反悔,急着要走。价格压得太低了,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豁爷的眼泪一淌,鼻涕也就下来了。嘴唇上的那个豁豁后面,本来还有两颗牙齿遮丑,可是前一阵子阿莲去了戈壁滩的时候,那两颗黄牙就掉了,留下一个黑洞洞,鼻涕眼泪就往黑洞洞里灌。他用袖头抹了一下,脸上就脏得一塌糊涂。走马使劲儿扯着缰绳,把脸往豁爷的脸上蹭。
娇娇喊道,外爷,你看尕马马也哭了。说完自己也放声大哭。也许,她觉得尕马马都在哭,自己不哭说不过去。
吕奶奶惊讶地看见枣红马的长脸上两股清泪往下淌,溪水一样缠绵不绝。
瘸奶奶裹着一件破皮袄子,坐在屋檐下默默晒太阳,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却没有流下来。她脚上穿的鸡窝窝又笨又破,沾了几粒米,一只母鸡脖子一伸一缩,脑袋一捣一捣,很用功地啄。
吕奶奶走过去抱起娇娇,说,乖乖儿,我们煮鸡蛋走呀,让走马去散散步,长膘哩。回头又假装喝斥牛皮说,你一会儿把走马牵回来,不然娇娇可不答应!牛皮趁机撕扯缰绳牵枣红马,但马很淡定地站着,看也不看他一眼。豁爷抱着马脖子,帮着牛皮牵马。牛皮虽然趁火打劫占了大便宜,但看着豁爷佝偻的腰和花白的头发,鼻子也有些酸。
一匹健壮的马和一个瘦弱的身子,在阳光里拉长了影子,慢慢消失在庄门外。娇娇还在哭,手里攥着五婶子塞给的一根把把糖,抽抽搭搭,非常伤心。五婶子抱着她满院子转悠,哄她高兴。
两个老奶奶坐在屋檐下,默默无语晒着。半响,瘸奶奶说,你说,这活人,活啥哩,亲人都丢了,见也见不上。阿莲一去,年底才回来哩,孽障啊!
院子里的雪堆高高耸立着,像坟墓一样。她又叹一口气说,啥时间,死了就清凉了。眼睛一闭,啥也不扯心了。
吕奶奶的眼泪就下来了,强忍着劝慰说,你看,娇娇还指头点儿大,你不拉扯,山子能顾上吗?这花骨朵儿一样的娃娃,你能舍得下啊?我们是活够了,娃娃们还小啊!活一天,把娃娃们拉扯一天,死了能行吗?
什么时候娇娇已经不哭了,又忙着捣腾雪,脸蛋儿红扑扑的,玩得一脸汗水。小模样儿那样的美,美得干净透亮。半院子都是她撒的雪,又去和黄狗吵架,又去撵兔子,又去厨房里搬凳子,又把她吃饭的木头碗端给鸡儿吃,一个院子被她折腾得乱七八糟。
吃完中午饭,阳光已经很猛烈了,路上的雪化成水,哗哗地淌。吕奶奶送走了孙子们,心神不定地铲雪。院子大,雪那么多,够她忙一天的。铲了半天,总觉得心里闷,憋着一口气不舒畅。扔了铁锨,掸去衣襟上的灰尘,刮掉鞋上的泥点子,去到巷口透气。
巷子口聚集着一攒人闲聊,无外乎是豁爷卖走马的事、阿莲远走他乡的事,听得她更加郁闷。五婶子也过来了,看她脸色不好,悄悄问,要不要去看韩大夫,吃几付中药啊?脸色这么差。吕奶奶无奈,点点头,独自去街上韩大夫的诊所。
真是怕啥来啥,刚走到十字口,猛然发现三拐棍戳在她面前,想躲开是来不及了。
三拐棍抱着膀子,流氓兮兮地说,老姐姐哎,怎么样?听到豁子家的事儿了吧?你想好了吗?
吕奶奶惊恐地问,你想要多少?多了我可拿不出来。
三拐棍伸出三个指头。吕奶奶说,三千?他鄙夷地说,三千?打发叫花子啊!我三拐棍一辈子虽说混得不咋地,可是躺着吃了一辈子,针尖大的活儿都不干,一分力气也不曾出过,是个体面人。现在老了,指望你女婿养老,三千能吃老吗?真是的!
他简直气坏了,好像吕奶奶侮辱了他不菲的身价。三拐棍狠狠往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气急败坏地说,老子不绕弯子,直说吧,三万!少一分,豁子家就是你家的下场!
三拐棍威胁的话语里充满了仇恨。三奶奶妥协了。她活了一辈子,得保住一张脸,保住女婿的脸。豁爷家的例子就在眼前放着,还能怎么样?
她软弱地说,你得宽限些时间,一时半会儿凑不齐。到夏天,到夏天青草旺了,那两头牛上了膘,卖了再添一点。纯粹朝儿女们要,没有合适的理由。她可怜巴巴地乞求,像一只做了坏事摇着尾巴求主人原谅的小狗一样。
三拐棍贼兮兮地说,我的耐心比较有限哈。最近锅里没米了,你先拿一点过来,我垫巴着哈。那个,烧的炭也没有了,你瞅着空子给我背几筐下来,那个……
还没说完,徐老二过来了,他的牛还是不吃草,兽医说有可能生了黄疸,牛肚子里结牛黄了。牛黄很值钱,徐老二简直激动得难以言表,不等走近就吆喝起来,三拐棍,你个老死不掉的,总是嫌弃老子的牛瘦得像龙王爷,没个牛样子,像个鬼样子。鬼样子你见过吗?给你说,老子的牛现在玄乎得很,肚子里揣了一疙瘩金子。牛黄,知道吗?和金子一个价钱,可是拳头大的一疙瘩啊。老子上城里买楼房去呀!
三拐棍看了一眼龇毛啷当的瘦牛,嫉妒得眼睛里都冒火了。他一辈子见不得别人有钱,见不得别人过得好。想了想,徐老二也没有把柄落在自己的手里。那年,徐老二去煤窑里背煤,他黑夜里去翻徐家的墙头,结果徐老二那个贼婆娘厉害得很,放开狼狗,差点把他的命要了,大腿上被狼狗生生撕去一块肉,到现在走路还有点跛。
他悻悻地又扫了一眼病牛,灰不溜秋地走了。
徐老二拍拍牛脊背,对着木呆呆的吕奶奶说,啊呀,你和那个老祸害一天价暄什么呢?阿就垃圾一个,癞皮狗一条,有啥可说的?还这么近乎,也不怕给乡长丢面子。乡长可是人前头走的人。
噶 胡
即便是潦倒落魄了,噶胡的眼神还是自然从容,甚至还有些目空一切的狂妄。他已经槽糕到了极致,坐牢十来年,刚放出来,又被他爹一顿榔头赶到街上。他假装漫不经心地转悠,兜里连一毛钱也没有,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唤。路过牛肉面馆子,肚子叫唤得几乎收刹不住了,咕噜噜咕噜噜的。
街上人很多,但无人理睬他。他简直要气死了,这么多人拿他当空气!就嘀咕着说,唉,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啊!当年也是混混头儿,拉着狼狗在街上溜达,看见肉铺子大模大样就进去了。卖肉的少不了要给狼狗喂一块肉,走的时候,他大咧咧地对狼狗说,啊呀,你大哥赏你肉吃,记住了!下次来好好感谢啊!
有点欺人太甚,但镇子上的人普遍怕事儿,也不敢招惹他。
噶胡逍遥了几年,觉得江湖太小,要去县城里闯荡一番,干个大事。事情的确干了不少,拿砖拍人抢过钱,夜黑风高抢过车,也的确弄了不少钱,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最后一次,抢了一个出租车司机五十块钱,司机是个女人,噶胡和哥儿们劫财又劫色。第二天就被逮住了,一个都没跑掉。
他说,我这辈子栽在女人身上了。好像自己是个人一样。镇上的人可不这么看,说,噶胡这一条疯狗,丧心病狂,算不到人里。
从牢里出来,噶胡不以为丢人,反而觉得多了一种资历。他回到镇子上,想着东山再起。可是他爹,那个古板的老头子,一天价拿着榔头追杀他,这令噶胡很不愉快,偷偷骂了无数个老不死的。
他在饭馆门前徘徊着,费尽脑汁想吃个霸王餐的时候遇上了牛皮。牛皮抹着嘴角的辣子油从饭馆里出来,脸上也油光光的。噶胡一步上前,笑眯眯地说,牛叔,发财了哈,借几个钱儿,我最近手里有点紧。
牛皮一惊,看了半天,才准确地判断出是混混儿噶胡。噶胡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有些雍容大度,完全不像个叫花子。
哎呀,我说是谁哩,黄家大少爷啊!牛皮讥讽道,我一个宰牛的,上哪里发财?你亲亲儿的叔叔在街上开铺子,天天进钱儿,去找他么。
噶胡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走了。现在,他混混的身份已经不起作用了。他也无处可去,只有投奔三拐棍,他的亲叔叔。要不是牛皮提起,他几乎忘了那个老混蛋。
噶胡是骆驼虽死,架子还大。他捯饬了一下头发,从口袋里摸出一条破领带系好,很矜持很有尊严地去找三拐棍。
三拐棍正撅着腚用嘴吹灶火里的柴草,浓烟滚滚从门口冒出来。噶胡从浓烟里挤进去站在地下,屋子里光线很暗,看不见三拐棍的脑袋。他咳嗽了两下,抱怨说,啊呀,叔,你这屋子里暗得跟地狱一样,不见天光啊!
三拐棍红着眼珠子转过脑袋,看见像木头桩子一样的噶胡杵在眼前。噶胡的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神色自持傲气,好像不是来避难的,而是大领导来视察的。
三拐棍拍打着手上的尘土,不说话,眼睛却敏锐地看着噶胡,他的眼里流露出轻蔑和不屑。噶胡虚伪的坚定就瞬间瓦解,脑袋垂下来了。他是来讨饭的,不是炫富来的。三拐棍还是没有说话,不过表情却缓和多了。去,买菜去哈,狗日的坏种!他骂骂咧咧。
噶胡的手从裤兜里伸出来,伸到三拐棍面前,给钱儿呀!我刚出来,还没有谋到生计哩。你要我再去抢吗?
真是无耻之极!三拐棍嘴里不干不净骂着,伸手去摸钱,兜里一分也没有。他说,你不会去赊吗?账记在老子头上,老子有钱了还呗。难道你活得连几个茄子辣子都赊不来吗?窝囊废!
镇子上的人,都势利眼嘛,都不拿咱爷俩当人看嘛!噶胡牢骚满腹。不要说赊个菜,连个菜毛我都赊不来一根。老家伙手里有钱,可是天天拿榔头砸我,虎毒不食子,他算是我亲爹吗?我可不愿意再回去了,就住你这儿,给你养老送终。让老家伙死了自己往土坑里滚!
三拐棍一想也是。自己六十多了,说不定哪天就呜呼哀哉了。那时候,不要说发丧,势利眼邻居们看都不看一眼,活瞅着他腐烂在这个破屋子里。
这么一想,三拐棍口气就淡定多了。嘿,那就把这几个洋芋洗了,芽子掰掉,炒菜。噶胡委屈自己,蹲下高贵的身子,在一堆泥糊糊里掏出来几个皱皱巴巴的洋芋,掰芽子,淘洗。屋子里又阴又潮,苍蝇乱飞,散发出奇怪的味道。
他嘀咕说,赶紧得离开这个破地方,不然会发霉的。三拐棍说,你咕叨的啥呀?噶胡说,我是说绝不会离开你的,是你收留了我。
门开着,太阳落在地上,地上堆着些零碎,老鼠药、拴狗的链子、皮绳、蛇皮袋子、拴猪的脖环、铲子、镰刀、烟渣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少有人买。铁家伙们都生锈了,蛇皮袋子都发霉了。偶尔有人站在门口,拿个鸡蛋换一酒盅白菜籽,捂着鼻子走了。
噶胡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什么鸟人呀,买东西连门都不进,有那么脏吗?三拐棍却习惯了,说,这个世道,认钱不认人。我们得想个法子弄钱才是正道,别的都扯淡。噶胡表示同意,三角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一样。
三拐棍
有些事情总是意味深长。生活看起来一路平坦,但免不了遇到几个坑。就是因为噶胡和三拐棍的存在,让镇子上人的日子多了几分不确定。
山里的气候凉,秋天到了,庄稼才黄。村子里一个人也不见,都去地里割田。街上也空荡荡的,狗添了一样干净。很多铺子都关了门,掌柜的也得收庄稼。
村子里没人,机会来了。噶胡转悠了好几天,踩好几个点,这天下午动手了。一连撬了五六家,都没什么钱,收获不大。最后,他跳到了牛皮家的院子里。牛皮有钱,这个他知道。一通翻箱倒柜之后,终于在一只破靴子里搜寻到三千多块。这样的结果令噶胡很不满意。但是,他要赶在收庄稼的人回来之前必须逃走,不然警察很快就会找到他。这个他清楚得很。他爹天天骂他,说狗走千里离不开吃屎。
噶胡轻手轻脚贴近三拐棍的后窗,偷偷朝四下里看,很好,没有人。他不敢走街上的前门,总是心里虚。刚要抬开窗子翻进去,却听见屋里有人说话:求求你,行个好,不要作践我了。你要的钱可是一分不少拿来了,你说话得算数,不能拆散我的家。
嘻嘻,这个嘛,还要看我的心情哈。就算你搬到县城里,我照样找得到哈。阿莲在市里嫁了个老板,咋样?还不是被我整掉了……
噶胡回头看,红红的太阳像水滴一样透明,眼看要掉到山那边了。太阳一落山,山野里的人就回来了。不能等三拐棍磨叽了,他要拿身份证走人。
噶胡往后退了几步,故意跺了几下脚,咳嗽了几声。果然,他听见屋里窸窸窣窣一阵慌乱的声音,不多久,哐镗一声,门响了一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躲到屋侧,听见后窗子咯吱一声。他知道三拐棍一定伸长脖子观望,但啥也看不到,几只鸡儿跳到墙头上,悠闲地散步。阳光落在鸡儿身上,披了一层柔和的金黄色。
噶胡绕了一圈,还是从前门进来了,假装气喘吁吁,他给三拐棍留着面子。尽管他觉得三拐棍没脸没皮,这么老了,真是不要脸之极。
从后窗里射进来一束阳光,斜杵在地上,光柱里灰尘纷扬,像屋子里撕了一道口子。三拐棍红光满面坐在炕沿上伸长舌头舔一碗酒。别人喝酒,他不,偏把酒倒在碗里,拿舌头一下一下舔,狗舔水一样,舔得有滋有味。也不看进来的噶胡,舔了几口还哼哼起小调来,心情好得很。
噶胡粗略地判断了一下,刚才提到的钱应该不在三拐棍的身上。他的目光四下里搜了一圈,定位在炕旮旯里,那里有刚刚翻动过的痕迹。三拐棍有了钱,明显腰杆子硬起来,不把噶胡当回事。半天,拉长声音说,狗日的,你要不要舔几口?
地上的铁链子绊了噶胡一下,差点儿一个白肚子摔翻。他的眼珠子乱转了半天,为了掩饰心里的恐慌,就去收拾铁链子,铁链子哗啦哗啦乱响。一会儿,歪着三角脑袋又说,叔,我从街上下来的时候,远远看见一辆拉牛的车在巷子口的那个大水坑里忽闪闪一下,掉下来一头牛。车走了,没发现。牛皮父子俩揪头拔毛把那头牛弄到院子里去了。你说,我也看见了,是不是见面分一半呀?
好事情遇到一块儿了,三拐棍嘣噔一下子从炕上跳下来,激动得满脸通红。他的眼睛贼光光的,一边走一边穿上鞋子,出门的时候说,我先去听窗根子,等会儿你撵过去,敲他个狗日的牛皮,让他平日里张狂。不急哈,得等他把牛放倒宰了之后。私自宰人家的牛也是犯王法的哈。
门哐镗响了一下,三拐棍的身影就远了,狼撵着一样快。噶胡跳起来扑到墙旮旯,掀开毡,干干净净的三捆钞票躺在那里。他的手脚麻利得不行,几下就收拾好了。然后,朝里顶上门,揭开后窗,噌一下子跳出去,消失在茫茫暮色里。
三拐棍按捺住心里的狂喜,先踱着步子进了牛皮家对面的杂货店里。隔着窗子瞅,牛皮家的大门朝外锁着,听不见动静。他暗自估计,大概是在磨刀着呢,狗日的!
杂货店里,老李正在做饭,收庄稼的人要回来吃饭呢,正在忙。三拐棍坐在炉子边,显然就有些碍事。老李皱起眉头,很不高兴地故意把水勺在缸底刮,刺棱棱,刺棱棱,声音直刺耳朵。三拐棍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讪讪地起身,暗暗骂了一声势利眼、白眼狼,就慢慢转悠到牛皮的院子后面去了。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夜色已经悄悄蔓延开来。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也许牛放倒了,正在剥皮。就扒着墙头,咚一声跳进去,慢慢往窗子跟前摸。
他小心翼翼弓着腰,勾着头,抬高脚,猫儿一样往前摸。刚到窗下,他的脑袋伸到窗前,使劲儿窥视,哗啦一声,庄门开了,牛皮一家子哗啦啦拥进来了。夜还没有完全黑透,面对面还认得人。两下里碰面,都怔住了。
三拐棍
夺路而逃的三拐棍绝对是三百年才出一个的那种奇葩。他慌乱中居然能飞一样跑到他家,准确地揭开后窗跳进去拿盘缠。盘缠没有,只有一窝麦草等他。什么也来不及想了,他果断地从后窗跳出来,穿过村子直扑高速路口。
应该说,是噶胡朝里顶着的木头桩子救了三拐棍的命。牛皮一家眼见着三拐棍从眼皮底下拔腿飞奔而去,都懵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好久,才恍然醒悟,家里进贼了!等他们查看了一番,清点了损失,人喊马叫撵到三拐棍的铺子里时,很多时间已经浪费掉了。他们敲门、喊门、踢门、撬门,门里面顶得死死的。
这个时候,三拐棍已经躺在一辆长挂卡车上。卡车在收费站停了几分钟,三拐棍从土坡坡上直接就跳到车厢里了。这条高速路是从兔儿岭上掘了一个槽修成的,车在沟底里跑。车上拉着几个极大的木头轱辘,大概是工程上绕钢丝绳子的。木头轱辘用绳子拴着,黑夜里像一座座帐篷。他躺在车厢里,靠着轱辘,舒服得很。
镇子上人声鼎沸,一片抓贼的声音。人们还都没有吃饭,就这样被折腾着四处找贼。
按照三拐棍的想法,走得越远越好。他躺着,慢慢理顺了事情的脉络。噶胡这个死娃娃,给他设了个套,他跳进去了,狗日的则拿着他辛苦讹诈来的钱儿胡天酒地去了。整整三捆子钞票啊!他疼得心里直吸气,刀割一样剜心戳肺。一张都没来及花,他的肺简直要气炸了。
现在,他浑身有嘴也说不利索,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跑得慢了就要被逮去坐牢的。他长长叹了口气,老了老了,还背了个贼娃子的名声。他三拐棍一辈子是有手艺的,靠讹人过活,从来不曾偷过一分钱。可是,世上的事情谁能说清楚呢?临完到底,被亲侄子祸害了,晚节不保,悲哀啊!
这是一辆狂奔的长挂车,跑得比逃命的三拐棍还快。从车尾看车头一眼还看不完,得看两眼。黑夜里,只听见耳边的风呼呼响,偶然灯火一闪,一个镇子就闪过去了。停下来的几分钟,就是到了收费站。高速路上的车都一个德行,跑得一个比一个快,总体来说很疯狂。
三拐棍很少上高速路坐车。他进城,也就是县城,搭个蛋蛋子车就走了。至于碰瓷讹人,也是在县城里,趁着夜色,瞅准慢一点的小轿车去讹诈。最好讹的是高档轿车里拉着女人的那种。他看得很清楚,一看见这种机会绝不放过。就是白天,一讹一个准。开车的走下来,看见地上叫喊呻吟的三拐棍,顺手给几张钞票私了,赶在围观的人到来前就溜走了,半分钟也不肯停留。当然,也有挨打的时候。就是那种青皮后生,冒失鬼。
三拐棍迷迷糊糊竟然睡着了,他一辈子就心大,心里不放事情。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车停在一片戈壁荒滩上。大概司机跑了一晚上实在瞌睡得不行,停车打盹呢。
远处灯火阑珊,好像是一座城。再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很多车亮着灯开进山里去了,隐隐约约,迷迷瞪瞪。三拐棍仔细判断了一番,确定这是一座靠近矿山的城市,不是海市蜃楼。他从容地跳下车,在地上活动了一下筋骨。撤离一晚上的路程就足够了,再远也是浪费。
清晨卖早点的刚刚开始,肉包子冒着热气,豆浆的香气直钻鼻子。街上的店铺卷闸门哗啦啦响着,上班的人步履匆匆,看都不看一眼坐在路边的三拐棍。他摸遍了衣兜,一个钱儿也找不到,只好一口一口吞咽着口水,按住肚子,不让发出声音。沉默良久之后,他把碰瓷的程序又温习了一遍,确定没有疏漏后,开始定位,寻找目标。
清早,没什么车,多是骑自行车和步行的人,这令他很失望。对于三拐棍来说,最痛苦的不是自己成了叫花子,而是别人都那么体面光鲜。他痛恨有钱的人,不,是嫉妒,嫉妒生活得滋润的人。别人越过得好,他越抓狂,想尽法子整一下才甘心。他的衣裳不算破烂,那是相对在镇子上的时候。现在,他一身尘土,灰头土脸,连袜子也没有穿,简直让他伤心欲绝。
若是被我逮住一个,一定往死里讹!三拐棍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发狠说。不过,他发现嗓子干巴巴的没有水分。这样的话,势必影响呼叫的效果。他慢慢靠近草坪,在喷洒的水龙头上吸了一肚子清水,吸得饱饱的,顺便把脸也洗了几把,至少看上去不像流浪汉。
机会来得真是不费工夫,三拐棍一回头,就发现开过来一辆小轿车,车速刚刚合适。他很有经验,身子贴上去,顺着车的方向跑了两步,唉呀一声尖叫,就地一滚,躺在车轱辘前面。车子果然就停下了,他看见车门下伸出来一双高档皮鞋,然后就大喊一声,撞死人啦!扑过去抱着那人的腿不撒手。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有几个人就跑过来围观。这样的事情,从来不缺看客,有人已经呼喊说要报警。三拐棍死命喊叫救命,撕扯住那人的裤脚不丢手。他能感受到那条腿正在不停地簌簌颤抖。果然,那人说,我给你钱,行了吧?三拐棍嘶喊着说,你把我的腿撞折了,你把我的肋骨也撞折了,你得赔我一大笔钱。
好吧,我给你。一切都在三拐棍的预料当中。想不到城里的钱这么好挣,他暗自窃喜了一把。那人温和地说,你放开,我卡里有钱,前面就是银行,取来给你。三拐棍骂道,你拿老子当傻瓜呀?放开,你开车跑了,老子喝西北风哈?
旁边有人出主意说,那你坐到他车上呀,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不给钱你不要下车呗,看把你撞成啥样了,可怜的乡里人。三拐棍觉得这个主意挺好,就一瘸一拐被人扶到车上去。他看见这人飞快地打了个电话,心里暗暗骂道,给菩萨打电话也不行,我三拐棍吃的就是这个手艺,好歹也是走江湖的。
一踩油门,车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真是一辆好车。左拐右拐,进了一条巷子,好像没有银行。三拐棍紧张起来,狗日的,耍什么花招?他牢牢贴在座位上,防止被人揪下车。
有几个人已经等在巷子里。车门一开,他们呼啦一下拥上来,一左一右夹住三拐棍。副驾上坐了一个硕壮的青皮后生,头发像鸡冠子一样竖起来,还是半黄半红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而夹着他的两人,满脸横肉,都是光头,头皮子剃得青居居的。
犯忌讳了!三拐棍心里咯噔一声,惊慌起来。贼不走空,是贼的门道,贼的规矩。干讹诈这一行,可以走空,讹不成就立刻要撤。也最忌讳这样的混混儿,都是嘴上没毛的青皮,做事不计后果。说不定要挨打丢命的。
三拐棍本以为自己也是个厉害人,是个狠角儿,镇子上人人都怕他三分。可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他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欺软怕硬。车子一出巷子口,他就想跪下求饶,想叫爷爷。他记起来,曾几何时,豁子和瘸子都跪在他铺子里的地下哀求,他翘着二郎腿唱小调。可是现在,他想跪都没法跪,被人恶狠狠地夹住,不能动弹。他想喊救命,一双大手钳子一样就焊在脖子里。完了,他喉咙里咯噔一声,撒了一裤裆尿。这个时候,车子已经驶出城市,朝着戈壁荒滩里疾驰。路上不见多的车,太阳那样清澈,洒在路面,温暖之极。三拐棍顾不上欣赏车外的风景了,他瘫软成一坨稀泥,浑身筛胡麻一样乱抖,嘴唇也抖,牙齿也咔嚓嚓抖。
这个时候,他才看清自己,原来很懦弱,很窝囊。他突然就不明白了,这些年他在镇子上的威风是怎么抖擞起来的,明明这么不堪一击!想当年他暴揍女人的时候,从来不知道害怕两个字。也许,离开叱咤风云的土壤,注定就要蔫掉的。生养之地是何等的重要啊!他喉咙里模糊地感叹了一声。
今天龙王庙叫大水淹掉了,运气怎么这么差哈?三拐棍脑子里嗡嗡乱响着,胆战心惊地被人拎死狗一样拖下车,裤脚的水滴还在滴答。他没有骨头了,彻底没有了,提起来一条,放下去一堆,像一个破皮囊。这些可怕的混混,一句话也不多说,连骂都不骂一声。他躺在地上滚着蛋蛋,头顶上的脚片子像雨点一样骤然落下来,黑压压的,都是顶级的好皮鞋,坚挺、高端、上档次。一脚踢下来,踢不死也差不多要断气。顶多也就四个人,怎么像长着无数只脚呀?这些脚都很有历练,一看就是走过江湖的,踏,踢,踩,一脚一个准,脚脚致命,绝无虚发。当年他往死里踢豁子的时候,没有这么老练,空一脚实一脚,浪费了很多脚,最后拎着刀子把豁子挤到墙角里才结结实实踢了一顿。可恶的豁子,太瘦了,一身的骨头硌疼了脚。
他滚来滚去,嗓子里竟然没有一点声音。本来是要喊爷爷饶命的,可是现在没有机会喊,一是滚来滚去顾不上,二是得鼓上劲儿挨脚,一喊松了劲儿会被踢死的。他折磨老吕婆子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咬着嘴唇,一声不吭。那时,他多么快意。现在,这些人把他打得惊天动地,一定也是快意得很吧?他很惊讶,挨打的时候还能这么胡思乱想。
三拐棍使劲儿一滚,想滚到远一点的地方爬起来逃跑,就在昨天晚上,他都跑得那么快,飞一样的,现在,功力应该还在。谁知他用劲儿太大,梆嗤,一下子把脑袋撞在一块石头上,轰一声就啥也不知道了。
风应该是从遥远的地方赶来的,云也是从遥远的地方赶来的,雨也是。一场大雨,浇得三拐棍睁开眼睛,天在旋转,戈壁荒滩在旋转。他舔着落在嘴上的雨水,慢慢稳住自己,总算清醒过来。动动手,还在。动动脖子,钻心的疼。动腿,动不了了,慢慢去摸,折了,真的折掉了。他叫喊了半辈子,说他的腿子被人家的车碰折了,今天果然美梦成真。慢慢往上摸,疼痛像电流一样击来,大概肋骨也折掉了,这次是真的。他早上还在叫喊肋骨折掉了,肋骨果然断开给他看。
三拐棍想站起来的愿望实现不了了。他冷静确定了一下,自己被那伙坏人扔在荒滩里了。得活着,求生的欲望是本能的。他转动眼珠子,张开嘴,想多喝点雨水,可是,雨停了。雨停了也就罢了,云也散了。云散了也就罢了,太阳火辣辣的居然挂在天上,越晒越热,简直要着火了似的。什么破地方!镇子上的太阳可从来没有这么毒。
旷野里都是石头,枣儿大的、鸡蛋大的、馒头大的、西瓜大的。他躺着,摸起来一块石头,粉白的颜色,咬了一口,坚硬得差点把他的牙碎成粉末。又摸起一块青石头,扁扁的、三角的,像噶胡的脸。奇怪,他现在连恨也没有了,居然不恨噶胡,很平静地想起他。眼下,活着是最重要的,恨不恨都无所谓了。再抓下去,是沙子,被太阳晒得滚烫滚烫。
躺在石头上,被太阳烤着,三拐棍突然想起牛皮来。牛皮宰了羊,剁了羊肉,在一口大铁锅里翻炒一下。然后,在羊肉上铺一层烧红的石头,再铺一层羊肉,再铺一层烧红的石头。最后添一勺水,盖上锅盖焖。那样的黄焖羊肉,简直香死了,可惜他一口也吃不上,看着眼馋。为此,他恨死牛皮了。现在,他知道自己很像牛皮翻炒的羊肉,身子底下铺了一层滚烫的石头,被太阳使劲儿焖。
远处的地平线上,地气冉冉上升着,水波一样,升到天空里去了。荒野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空空的,连鸟儿的叫声都没有,只有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快要爆炸了似的。
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啊!三拐棍在镇上风光了一辈子,被人怕了一辈子,想不到老了却躺在这戈壁荒滩里。他把阿莲逼到荒滩放羊,自己却也被整到荒滩里来了。转过脸,居然发现脑袋边有几根骆驼草,立刻把嘴伸过去,驴子吃草一样,几口把骆驼草啃掉了。
三拐棍能转动的只有眼珠子。他看呀看呀,看见几步之外的石头旁有几丛嫩绿的草,正开着紫红的米粒一样的小花朵。半边莲!他心里惊叫一声,找到吃的了。恍然间,一个小小的女孩好像在他耳边说,叔呀,我的莲不是莲花的莲,是半边莲的莲。韩爷爷说,半边莲是草药,不苦,吃了清热凉血哩……
他努力朝着草丛挪去,管你什么莲,老子先吃了再说!一想到被讹诈过的人,他的信心又莫名地鼓胀起来。可是,尽管使出浑身的力气,咬紧牙关,挪了还不到一寸。太阳像十万利箭,直射他的脸,射得他睁不开眼,他甚至能闻见自己皮肉被烤焦的味道。他含糊地嘟嘟囔囔地说,幸好,镇子上的那些势利眼们看不见老子现在的狼狈样子,不然,他们肯定会捂着嘴偷偷乐,嘴不笑地牙笑,一定高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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