肾虚
2015-07-30杜光辉
杜光辉
一
二十五年前,马纪念头昏、失眠、腰膝酸软,浑身无力,发展到耳鸣,好像耳朵里安装了噪音发生器,不分昼夜地工作。人像生活在不停地过火车的隧道,聒得心烦意乱,神经崩溃。各大医院跑遍,西医说是神经性耳鸣,中医说是肾虚,都说此症顽固,难以根治。吃的中药西药能拉一板车,均无效。友人介绍,有家民营医院,院长叫黄芪,老中医,专治疑难杂症。吹得像华佗转世,扁鹊再现。有病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不妨试试。
马纪念走进黄芪的诊室,诊室里有一个病人,却有三人行医。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胖,头发稀疏,像是好东西吃得太多,油水从脑瓜盖子溢出,估计此人是黄芪。他对面坐着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小伙,看黄芪诊病,记录病历。他桌子上放的不是《伤寒论》、《黄帝内经》类,而是《市场营销》、《企业文化》,封面上写着人名:刘文理。
黄芪给病人诊过,闭上眼睛,满脸高古,一派庄重,口中念念有词:野生灵芝40克、黄芪40克、田七20克、枸杞30克、杜仲25克,大枣8枚。此话说完,刘文理把写好的药方递过来,他签过名,交给坐在旁边的人。此人大约二十五六岁,黄芪诊病时,他玩手掌游戏机,把游戏机摁得吱吱叫,像被开水烫的老鼠。他没接处方,继续玩游戏机。黄芪看了他一眼,眉目里有了不满,说:快把处方送到药房,病人等着哩!
他头都没抬,继续玩游戏机,说:再有半分钟就把这盘打完了。他桌上放着一个铭牌,上边写着:黄继耀。他坚持把游戏打完,才拿起处方,对病人说:跟我来。朝外走去。
马纪念觉得,医院设这个岗位,没有任何用处,怎么不考虑成本?轮到马纪念了,黄芪指着他对面的凳子,说:请坐!马纪念就坐。黄芪说:把手腕放上来。马纪念把手腕搭在一个棉垫上,只要看中医,都少不了这一套,像游泳必须脱长裤一样。
黄芪把三个指头搭在马纪念的手腕上,压一下,松一下,再压一下,再松一下,把过这个手腕,又把那个手腕。把脉的时候,双目合闭,满脸思考状。把脉毕,两眼睁开,说:把舌头伸出来!马纪念把舌头伸出去。又说:伸长些!马纪念又在舌头上用力,舌头下边的筋都疼痛。黄芪看了舌头,问:哪里不舒服?马纪念诉了病情。黄芪说:肾虚,肾开窍于耳,耳鸣都是肾虚引起!马纪念说:我把西安各大医院跑遍了,都不管用!黄芪说:你把全世界的医院跑遍,也不管用。肾为先天根本,你把肾损亏了,补回来非常困难。中医认为的肾,和西医讲的肾不一样。西医讲的肾,就是肾脏这个单一器官。中医讲的肾,除了西医讲的这个器官之外,还包括全身的健康机能。你把全身的健康机能损伤了,绝不是短时期可以补回来的。马纪念又问:你能不能把我这病看好?黄芪说:世上就没有看不好的病,关键是没找到看好病的办法。
马纪念说:你说的很辩证,哲学家都不一定有你的辩证法学得好!黄芪说:中医本身就是辩证法,阴阳虚实,八纲辩证,五行相克相依,天地人,精气神,全是辩证关系!
马纪念立即对他刮目相看,他接触的中医,都没讲出这么深奥的理论,就又满怀希望地问:你能治好我的病?黄芪说:只要你坚持服药,就能治好你的病!马纪念说:你要我坚持多长时间?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黄芪说:我要是让你坚持一辈子,就没价值了,肯定不会让你服一辈子药,也不会让你服二十年,连十年都用不了。但可能要服几个月、一两年!
刘文理又记录了给马纪念的药方:磁石30克、朱砂20克、熟地50克、山萸肉40克、怀山50克、泽泻40克、牡丹皮45克、茯苓40克、五味子30克、柴胡30克。
黄芪在药方上签了名字,交给还在玩游戏机的黄继耀。黄继耀还要坚持把一局打完,马纪念拿起处方,说:你忙,我自己去抓药。
黄继耀立即放下游戏机,抓起处方,动作非常迅速,说:我带你去!
划价、交费、取药在同一柜台。马纪念跟在他身后,走到柜台跟前,他把处方交给划价人员,说:早上咱爸说了,晚上全家都到老马家吃羊肉泡馍。
马纪念注意看这个女人,胸牌上写着崔兰兰。崔兰兰拨拉了几下算盘,在处方上写了价格,递给一个年龄比她还小的女人,说:妈,刚才继耀说,俺爸让晚上都到老马家吃饭。
马纪念一愣,崔兰兰看起来比这个女人还大,肯定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也不可能是她的后妈,要是后妈,不会这么亲热。要不就是后婆婆,现在的男人,发了财升了官,换老婆像模特换衣服样勤快,找比自己儿女都小的当老婆,很普遍,不稀奇。马纪念看她的胸牌上写着施粉兰。
施粉兰看了处方上的价格,给马纪念说:210元!马纪念一惊,问:多少钱?施粉兰答:210元!马纪念觉得价格高得离奇,说:五付药就要210元,是不是太贵啦?施粉兰说:现在什么都涨价,药肯定也涨价。马纪念还是觉得贵,这些年,他一直吃中药,这个处方里的中药都吃过,要是放到别的医院,估计不会超过五六十元。施粉兰旁边又一个女人走过来,看了处方,说:俺爸开的药是有点贵。但你在别的医院吃100付药,病还治不好。吃俺爸的药,十付就好了,算起来还是你把钱省了。
马纪念看她五官身材长得和黄芪很像,估计是黄芪的女儿,胸牌上果然写着:黄甘草。又觉得奇怪,划价的可能是黄芪的儿媳妇,收费的可能是黄芪的后老婆,抓药的是黄芪的女儿,怎么全是黄家的人?
马纪念还是觉得药价太高,他常年吃药,一付药多付五块钱,一个月就多付100块钱,一个月的工资才1000出头,都用在吃药上,还吃饭不吃了!他还在琢磨的时候,走过来一个五十六七的男人,头发有三分之一寸,脸像青铜色里加了墨汁,显示着饱受风霜雷电、酷热严寒的沧桑。穿着陕西农民的对襟上衣,打着领带,上衣扎在裤子里,脚上是方口布鞋,土洋结合,中西贯通,不伦不类,胸牌上写着:黄芩。
崔兰兰看见他,叫了声:大伯。施粉兰瞥了他一眼,目光里透溢着厌恶,什么话都没说。黄甘草对他说:茯苓没有了,你送两斤茯苓过来!
他说:我不认识茯苓,你跟我到库房,看看哪个是茯苓,我称好后送过来!
施粉兰嘟囔:你爸也真是的,你大伯连药材都不认识,非把他从老家弄过来管库房。哪一天把药搞混了,非吃死人不可!
黄甘草说:你先回库房,我把这付药抓了,就过去!
马纪念觉得有病还得治,不治就没有希望,说不定黄芪用十付药就能治好自己的病。天大地大,没有治病的事情大;千好万好,身体不好什么都不好。他从钱夹里掏出两张100元的票子,又掏出一张10元票子,从窗口塞进去。不到五分钟,五付药抓好了,从窗口递出来。
马纪念想,要是把这五付药吃了,有作用,就到外边的中药铺抓药。几年吃药的经验得出,药铺的药最少比医院便宜一半,比这个医院便宜更多。于是,对抓药的说:把我的处方给我!抓药的一愣,把处方朝抽屉里一放,说:我们医院规定,处方不给病人!马纪念说:我付了挂号费,就有权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医生开的什么药,你们没有权力不给我处方!
柜台里的三个女人都挤过来,抢着辩解:一个医院有一个医院的规定,我们只执行我们医院的规定,别的医院怎么规定,与我们没有关系。
马纪念见她们不讲理,本来就觉得药费太高,说:我不要你们的药了,把药退给你们,你们把钱退给我!她们又一齐对马纪念吼:你走遍全世界的医院,哪能把抓好的药再退回来?马纪念说:你们走遍全世界的医院,哪家不给病人处方?
马纪念和她们刚吵起来,保安跑过来,个子不高,穿上增高鞋都过不了一米七零,很瘦,连衣服算上,超不过55公斤。但是,身上却不缺英雄气概,好像隋朝第一好汉李元霸再世,横七趔八地跑过来,边跑边喊:谁闹事啦?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跑到医院闹事!马纪念看了看他,胸牌上写着:赵安置。赵安置问:是不是这小子闹事?施粉兰说:他要处方,我们不给,他就不要咱的药,要把药退回来!
赵安置走到马纪念跟前,手里的警棍在马纪念脸前舞了几下,说:抓好的药不能退,要退就是闹事!马纪念说:我掏了挂号费,就得给我处方!赵安置说:医院规定病人不能拿走处方,你要是闹事,我马上给派出所打电话,关你15天禁闭!马纪念见他口气大得能把宇宙飞船吹下来,就说:派出所是你家开的,你一句话就能叫派出所关我15天禁闭?赵安置又把警棍在马纪念脸前抡了几下,底气更足地说:你甭撅着屁股打飞机,有眼无珠。我再给你两分钟时间,拿药走人。超过两分钟,我马上给派出所打电话。派出所就在隔壁,用不了五分钟,手铐就给你伺候上了!马纪念被赵安置的嚣张刺激得更愤怒了,声音更大地说:你们不给我处方,我就不走。就是派出所来了,也得给我处方!
赵安置走到电话机跟前拨号码,一边拨一边给马纪念说:给你脸你不要脸,登鼻子上脸。我把机会给过你了,你不珍惜,甭怪我不客气!说完,对着电话机说:请帮我找一下滕警官!不大工夫,滕警官来接电话了,问:哪位?保安立即躬下身子,本来就矮小的身子更矮小了,口气柔和得像岐山臊子面,谦卑地说:滕哥,有个病人在医院闹事,严重干扰医院的正常秩序,别人无法看病……
这时候,管库房的老头也跑过来,把领带朝旁边一拉,右脚一抬,脱下方口布鞋,朝马纪念脸前一举,声音很大地吼:你要是敢在这闹事,老子用鞋底扇你驴日的!鞋壳篓里的臭气直冲马纪念的鼻子,马纪念急忙朝后退了几步,避开令人窒息的气味。
真的不到五分钟,滕警官提着警棍跑来了。他的警棍比医院保安的要长要粗,毕竟是正规军,装备有差别。滕警官大步流星走过来,问:你们谁报的案?赵安置赶忙朝他跟前走近,躬着身子说:滕哥,我报的案。那神气,真像电视里的汉奸见了日本鬼子。滕警官严肃了脸,说:我们现在是办案,什么滕哥不滕哥的?赵安置又躬了下身子,说:我咋忘了,滕哥在办案,不能叫滕哥!滕警官说:你说为什么报案?赵安置用警棍指着马纪念,凶狠起来:他在我们医院看病,把药钱都交了,我们把药给他抓好了。他突然提出退药,要我们给他退钱……
滕警官看赵安置用警棍指马纪念,说:不能用这东西对人家戳,要是戳上了人家,就是袭击行为,要受治安条例的处罚!赵安置赶忙把戳到马纪念鼻子跟前的警棍挪开,又给滕警官躬了下身子,说:多谢滕哥教育,我立即改正!滕警官把脸转向马纪念,问:人家已经把药抓好了,而且你也付费了,怎么能退药呢?马纪念说:我给他们交了挂号费,向他们要处方,他们不给!滕警官还没有说话,黄芩挤到滕警官跟前,说:我们要是把处方给他了,他拿着处方到外边抓药,医院怎么挣钱?滕警官说:这属于经济纠纷,经济纠纷由法院处理,不归公安机关管。说完,对马纪念说:他们不给你处方,不让你退药,你可以到法院起诉他们。但不能引发治安事件,如果出现了治安事件,就归我们管了。轻的拘留,重的判刑,从重从快严惩不贷!
马纪念觉得滕警官貌似公平,实际上偏向医院。让他到法院起诉,谁有精力为这点屁事打官司?就是起诉到法院,法院也不一定受理。法院要是连一张处方的纠纷都受理,把全国一半人都弄去当法官,案件都处理不完。他不服气地说:你说这事不归你们管,就不要管。我只是和他们讲道理,不会和他们打架!滕警官说:你在这里吵架,干扰医院的正常工作,就归我们管了!医院是看病的地方,不是吵架的地方。你立即离开医院,找有关部门反映这个问题!马纪念说:我现在就给新闻媒体打电话,请他们来调查此事,到底是我的要求无理,还是医院侵犯了患者的利益。
滕警官说:这是你的权力,我不干扰你的权力。我的工作已经处理完了。说完,提着警棍,朝外走去。赵安置跟在他后边,更是谦卑地说:滕哥,慢走!
马纪念见滕警官离去了,对这家人说:我现在就打电话,请新闻媒体的记者来调查此事,到底是我的问题,还是你们的问题!赵安置又举起警棍,戳着马纪念的鼻子说:你少拿大毛球吓憨女子,再大的鸡巴也日不死姑娘,你把省长叫来都不怕!
马纪念这病,本身就是肝气郁结,脾气暴躁,把针尖看得比碌碡都粗。当下就跑到医院外边,用公用电话拨了几个记者的BB机。不到半个小时,新华社记者、省报记者、晚报记者,还有两三家中央级媒体记者站的人,浩浩荡荡开进医院。
赵安置跑过来,想挡,一个记者掏出记者证,在他眼前晃了下,说:有病人爆料,你们医院侵犯患者利益,我们前来调查,你们院长在哪个办公室?赵安置问:你们要采访我们院长,经过派出所批准没?记者说:我们不属于派出所管辖,我们采访你们院长,不需要任何部门批准!赵安置歪着脑袋说:你们牛逼了,想采访谁就采访谁,谁都管不上,比省长都牛!你们有什么事情,给我说,我能解决的一定给你们解决!一个记者讥笑地问他:你是干什么的?他说:我是保安。记者说:我们想收购这个医院,你能解决?赵安置说:我没这个权力,只有俺舅有这个权力!
黄芪看到马纪念和六七个记者进来,一惊,问:看病?一个记者说:有人给我们爆料,你们这里的药太贵,超过物价局的规定标准,还不给病人处方?黄芪恍然大悟,敲着脑袋说:我这几天太忙了,把好多事情都没处理好。说完,对黄继耀说:你快去把这位先生的处方拿来!
黄继耀放下游戏机,朝药房跑去。不到两分钟,拿着处方跑进来。黄芪把处方看了,提笔在上面写:按领导干部的收费标准处理!然后,交给黄继耀,说:你把处方交给你小妈,按我批的执行,多收的钱退给人家。把处方也给马先生带走。咱们收了人家的挂号费,就得给人家处方。又给记者说:不是医院不给病人处方,怕他们把处方弄丢了,影响下次就诊!
黄芪这么一弄,马纪念觉得尴尬,好像自己动这么大的干戈,就是为了少交100块钱。
二
下午,马纪念正在上班,裤带上的BB机叫起来。马纪念拿起电话,拨过去,问:哪位扣我?对方回答:我是黄家医院的刘文理,上午你到医院看病,我就坐在黄院长对面,给你写病历的那位!马纪念问:你就是桌上放着《营销管理》、《企业文化》的那位医生?刘文理说:我还没有拿到医师证书,不能称为医生。我们黄院长让我给你打电话,想请你晚上坐坐,交个朋友。马纪念琢磨,病人成了医生的朋友,医生看病必然会认真,也不会收那么高的药费,何乐而不为。他也知道,当代人绝对不会给一个毫无用处的人花银子,都想把别人腰包的钱掏出来装进自己腰包。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才会花银子请人吃饭,就问:我和你们黄院长素不交往,仅仅看了一次病,就请我吃饭?刘文理说:我们黄院长见你交往了那么多新闻媒体的人,想和你交个朋友。马纪念说:你们把时间地点定下来后,通知我一声就行了!
在一个不豪华也不低档的饭馆,马纪念准时来到包厢,只有刘文理坐在里面,见他进来,立即站起,跑到门口迎接,把他朝首席位置让,同时给服务小姐说:快把茶泡上!马纪念推让,说:我怎么能坐这个位子?这个位子应该由黄院长坐!马纪念坚决不坐首席,就把首席空下来,刘文理和马纪念坐在首席两边。
马纪念说:我们黄院长有点事情,晚一点到,我先来陪你!马纪念说:没关系,我们可以等!等了多半个小时,黄芪还没来,刘文理感到不好意思,目光频频投向门口,说:黄院长还没来,不知道又忙什么事情了!
服务小姐给他们续了两次茶,黄芪还没到,刘文理又嘟囔:黄院长这人真是的,给人约好了时间,到现在还不来!马纪念说:没关系,反正晚上也没有事情。说完,问:我上午去看病的时候,看你桌子上放着《营销管理》、《企业文化》类的书?刘文理说:我对学医不感兴趣,对管理很有兴趣。我要是经营一个医院,收入绝对超过同档次的医院。我的理想是创办一个医院,在医疗行业展示自己的能耐!
马纪念说:你有这个能力,黄院长为什么不用你?刘文理说:我曾经建议黄院长,像我们这种民营医院,大款大官不会光顾。来的都是平民百姓,都没钱。把一个宰死了,那九个都不敢来了。只有降低收费,提高医疗水平,让病人花最少的钱,以最快的速度康复,才会吸引更多的人来就医,医院收入才能增长。马纪念说:你这个想法很好,黄院长应该采纳!刘文理说:黄院长是用老地主的经营方式经营现代医院,不会采纳。
他们正聊着,包厢门被推开,黄芪走进来,进门就给马纪念道歉:真对不起,一下午没有病人,临下班了,一下子来了三个病人!又问刘文理:点菜没有?刘文理说:没有,等你来了再点!黄芪说:你这人,真不会办事!你们来得早,就把菜点上先吃嘛。咱们请马先生吃饭,怎么能让马先生久等?说完,把菜谱朝刘文理跟前一推,说:你点,拣好的点,不要怕花钱!刘文理接过菜单,点的都是价格偏低的菜。马纪念从他们点的菜上看出,黄芪这个医院的收入不怎么样。
吃喝中间,黄芪给马纪念说:我是民办医院,没办法跟政府办的医院比。政府办的医院,设备、大楼、场地都是自己的,不用花钱租。我这个民营医院,房屋是租的,租金又高,收入的钱交租金都困难。只有提高药价,医院才能经营下去。马纪念说:你们把药价提得那么高,吸引不来病人,更没有收入!黄芪说:俺陕西人有句不好听的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生娃不知水门疼。你没当院长,不知道当院长的难肠。要是医院好办,全中国的人都去办医院啦!不说了,喝酒!他端起酒杯,和马纪念碰了一下,说:我喝酒不行,意思到就行了,你能喝就多喝!
他们吃喝了一阵,马纪念问:黄院长,我是你的病人,一面之交,你为啥请我吃饭?黄芪说:吃饭就是吃饭,还要啥名堂?要说名堂,就是为上午的事给你赔个不是。马纪念说:上午的事已经解决了,用不着吃饭,你一定还有事情!黄院长有事情就直说,我能做的一定做!
黄芪说:我这个医院经济效益很差,上头和方方面面的人都来蹭油,医院还不敢得罪,白给他们看病拿药。加上房租太贵,挣的钱全交了房租。医院管理混乱,打架吵架层出不穷,搞得我焦头烂额!我想聘请你当副院长,每个月给你开份工资。
马纪念说:黄院长开玩笑了,我对医学一窍不通,从来没有在医院工作过,连看病的流程都不明白,怎么能当副院长?
黄芪说:我请你当副院长,是兼职,医院遇到麻烦事了,你出面摆平。我们办医院的,最不敢得罪的一是政府,二是新闻媒体。这两个部门,稍微拐我们一下,我们一年都翻不过身!再就是医院的工作人员,很多是我的亲属,不好管。你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可以管他们。马纪念说:你办医院,怎么把亲戚拉进来?他们挤占了岗位,优秀人才进不来。没有人才,医院怎么发展?黄芪说:自家人靠得住。当然,他们也有问题。我把他们的问题交给你,等于把尚方宝剑交给你,该杀该斩全由你处置。
马纪念当上副院长的第四天上午,头天值夜班,后半夜才睡觉,刚刚醒来,听到电话铃响,刘文理打来的,说黄院长的太太和女儿打起来了,黄院长让他赶快过来处理。
黄甘草是黄院长第一任老婆的女儿,和她闹架的是黄院长的第二任老婆。马纪念赶到的时候,战火还在燃烧,战鼓声声,硝烟滚滚,枪声连连,杀声阵阵。黄芪囚在诊室不敢露面,黄芪家族的人分为两派,站在各自的人旁边助威。别的人站在外围,抱着膀子看热闹,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隔山观火,脸上透出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黄继耀站在黄甘草旁边,指着施粉兰骂:你狗日的敢动我姐一指头,我把你从楼上摔下去!黄继耀的话刚说完,施粉兰身后站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吼:你狗日的翻天了,连辈分都不讲啦?我就不信,你能把天翻过来!黄继耀冲到他跟前,胸脯顶着他的胸脯,声音更大地吼:马槽里咋出了个你这张驴嘴?我连你都敢摔下去!你要是不服气,咱试试!说着,揪住他的领口,朝窗户跟前拉。
刘文理见马纪念来了,急忙迎上去,说:你先去见黄院长!马纪念推开诊室的门,黄芪一个人坐在里面,气得脸色青紫,看见马纪念进来,说:你去把他们劝开,不能再这样闹架了。这样闹下去,医院还开不开?
马纪念朝闹架的地方走去。刘文理站在他们面前,指着马纪念说:他是新来的马副院长,黄院长让他来处理闹架的事情!
立即,十多个人全围上来,诉说对方的不是,吵得要翻天。跟前的墙壁上,贴着宣传画:医疗重地,严禁喧哗!马纪念的耳朵就是放到万籁无声的旷野,也像开进了火车。现在处在十几个人都在嘈杂的环境,轰鸣得更厉害。清官难断家务事,他略一琢磨,大声吼:从现在起,谁都不能说话,谁说话开除谁!吵闹的声音立即平息。他们都没想到,这个副院长竟敢发布这样的命令。闹架的两派都是院长的亲属,说不定还给医院投了股金。打工的炒老板的鱿鱼,翻天啦!
黄继耀走到马纪念跟前,把他上下看了一遍,不屑地问:你是哪块地里长的葱,跑到俺的医院发号施令?那婊子长期欺负俺姐,好像俺爸开的医院是她家的,就没俺妈的份。当初俺爸开医院的时候,俺妈带着俺兄妹几个,天天打扫卫生…….
施粉兰也冲到马纪念跟前,声音更大地喊:俺男人早就跟你妈离婚了,该赔偿的作了赔偿,一刀两断了,医院跟你妈没有一点关系,你把她拉出来干啥?
崔兰兰指着施粉兰吼:要不是你这个狐狸精当第三者,逼着俺爸跟俺妈离婚,俺爸能跟俺妈离婚?
两军对垒,要是不及时制止,说不定真会打起来,爆发战争。马纪念挤到黄继耀和施粉兰中间,把他们朝两边一推,说:我以副院长的名义宣布,从现在起,你们两个被开除了,马上结账,离开医院!马纪念又宣布:医院所有工作人员,三分钟之内回到各自的岗位,否则照样开除!
闹架的两派分开了,战火顿熄,杀声消匿。
马纪念回到黄芪的诊室,看见黄继耀站在黄芪面前,指手画脚地诉说:他凭什么开除我?咱家的医院,凭什么让外人领导?竟把咱家的人开除!黄芪说:人家是为咱们医院好,你们闹得太不像话了,在医院吵架,让医院开不开了?黄继耀说:那婊子成天欺负俺姐,你看看俺姐过的啥日子?俺妈在老家,我不护她谁护她?那婊子把她家的人全弄进医院,咱家的医院养了她家的人!现在姓马的王八蛋把我开除了,用不了几天也会把俺姐开除!
马纪念走过去,板着脸说:你有意见可以提,但不能骂人。你要是认为医院是你的,我马上辞职。我再给你说一遍,我不知道这个医院的人际关系,只知道按制度办事!
黄芪见马纪念生气了,急忙给黄继耀摆了下手,说:你先出去一会儿,我和马副院长谈点事情!话音还没落,门又被推开,崔兰兰和黄甘草冲进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爸呃,那婊子太不像话了,把咱家的人清除出去了,还让我们活不活啦?说完,指着马纪念吼:他凭啥开除继耀?
门又被推开,施粉兰冲进来,指着马纪念吼:你算哪块地里的葱,敢开除老娘?你知道老娘是干啥的?老娘一句话就让你这个副院长当不成!
黄芪忽地站起来,冲着他们吼骂:都给我滚出去,谁再不离开,坚决开除!
他们瞪了马纪念一眼,朝门外走去,还把门狠狠摔了一下。诊室里,只剩下黄芪、刘文理、马纪念三个人。沉默了三四分钟,黄芪问马纪念:你真要把他们开除?马纪念说:你请我来处理这事情,我就要对医院负责,对你负责。黄芪说:我没说你处理得不对,但这个医院情况特殊。你把他们开除了,他们到哪里找饭吃?咱开的医院,不让咱的人挣钱,让外人来挣钱,图啥呢?马纪念说:把他们放在这里,把岗位占了,人才进不来,医院就没有发展的后劲!黄芪说:这些事情我都考虑过,咱这是民营医院,能顾住吃喝就行了。马纪念说:照这么下去,总有一天会顾不住吃喝的!黄芪说:我的意见还是不开除他们,扣发一个月的奖金,以示警告。下次再发生类似的错误,坚决开除!马纪念说:你是医院的老板,当然要服从你的意见。我无法胜任副院长的工作,决定辞去这个职务。咱们还是朋友,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我绝不推托!
三
马纪念吃了黄芪十多付中药,感觉耳鸣减轻了许多,耳道里不再通火车了,也有了精神,睡眠得到改善。黄芪的医术真是不错。下午,他正在校对通稿,电话铃响,是刘文理打来的,刘文理说:马老师,黄院长问你晚上有时间没,一块坐坐?马纪念问:有事?刘文理说:也不是大事,见面时黄院长给你说!
一家小饭馆里,黄芪和刘文理早早就到了,马纪念来的时候,他们刚点过菜。马纪念坐在黄芪对面,黄芪问:身体怎样?马纪念说:吃了你的药,真的好了许多。黄芪说:坚持吃,要长期治疗!
他们聊了一阵闲话,马纪念问:黄院长,找我有事?黄芪说:上个礼拜,勤新公司要医院交房租,医院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听说你和勤新公司的老板关系不错,能不能帮医院说个情,再推迟一个星期?医院绝不赖账!马纪念说:黄院长,医院连房租都不能按时交,照这样下去,迟早会倒闭!你必须寻找新的思路,让医院走出困境。
刘文理看看黄芪,又看看马纪念,迟疑了一会儿,说:医院不但拖欠房租,员工的工资都拖了两个月没开。员工情绪很大,医术好点的医生,都有跳槽的意图。如果不留住他们,医院就没有胜任门诊的大夫了!黄芪说:我是院长,还能不知道这些情况?问题是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刘文理似乎豁出来了,说:医院现在的困境,就像人身上长出了毒瘤,必须彻底切除。否则,毒瘤越发展越大,最终不可收拾!黄芪瞪了他一眼,更没好气地说:这话谁都会说,关键是怎么切除? 刘文理说:关键的问题是你,你是很优秀的中医,但不是很优秀的管理者。现代企业发展,已经突破了产权所有者同时又是管理者的旧模式,出现了职业经理人。
黄芪看刘文理,目光里全是迷惑。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些名词,像关中老农民听美国总统的就职演讲,像美国总统听关中老农民吼唱的秦腔,琢磨了好大工夫,才说:你说上一万个道理,我只知道一个道理,我的医院凭什么让别人管理?我把医院的财权、人权交给别人,他把我的钱划走了,把我的人开除了,咋办?刘文理说:你和职业经理人签合同呀,合同受法律保护,他划走你的钱,你到法院起诉他!黄芪说:我现在就不聘他,省得到时候打官司!刘文理说:你坚持这样经营,医院效益会越来越差……
刘文理的话像锥子,攮到黄芪的心上,他不再说话。
突然,黄芪的BB机尖叫起来。黄芪看了来电号码,对马纪念和刘文理说:我到收银台回个呼叫!不到两分钟,黄芪从收银台回来,脸色很难看,连座都没落,对刘文理说:你陪马老师在这吃饭,我马上回医院!药房把药抓错了,人吃了昏过去了,人家把人抬到医院闹事哩!马纪念说:医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哪有心思吃饭,我和你们一块到医院去!
原来,药房里的黄芩用完了,库房主任黄芩不认识中药黄芩,把黄芪当黄芩送到药房。黄甘草也分不清黄芩黄芪,对方子里的几味药也不熟悉,十七八味药抓错了三四味。病人吃了后,上吐下泻,连着拉了五六泡稀屎,直至昏迷。家属把人抬到医院,来了几十个。在卫生局的协调下,让病人住院治疗,赔偿损失。医院又要支出一大笔开支,本来就捉襟见肘的财务更加紧张。抢救病人一直忙到入夜,黄芪才歇下身子,看着围在周围的兄弟、老婆、儿女、儿媳、外甥、大侄子、小侄子、大舅子、小舅子,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施家的人,幸灾乐祸。黄家的人,自知做了错事。唯有黄继耀硬硬地挺着胸脯,像是渴望打仗的将军,两眼睁得滚圆,看着得意至极的施家人,做出随时上阵厮杀的架势。施粉兰憋不住了,说: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是杀猪场,连药材都不认识还在这里混。这次事故,损失了那么多钱,谁掏?
黄继耀睁圆两眼,双手攥成拳头,朝她跟前走近,像开过去一辆坦克。施粉兰吓得朝后退了两步,又觉得自己不该退却,自己是他爹的老婆,虽说靠小三上位,也符合法律。这个医院有自己的一半,凭什么让黄家人糟蹋?黄芪一朝归故里,自己是第一继承人。想到这里,豁然来了胆气,两手把腰一插,胸脯朝前一鼓,气势很足地说:做了错事,造成这么大的损失,还不叫人说!医院照这样办下去,别说不挣钱,就是挣点钱也招不住赔!黄继耀指着她的鼻子吼:你没有资格说医院,俺爸俺妈创办医院的时候,你还在哪个窑子院里卖逼哩!
黄家人一派,施家人一派,像古战场上的两军对垒。黄继耀和施粉兰像叫阵的将军,手指像戳向对方的长矛。很快,战争不仅仅局限于将军,还蔓延到士兵。先是黄芩冲到阵中,指着施粉兰的鼻子,一蹦一蹦地跳:你挨球的听清楚,当初俺兄弟创办这个医院的时候,资金不够,我把给娃娶媳妇的钱都投进去了。人家继耀他妈,从娘家借了两万块钱都投进去了,你投了多少?这阵来充主人啦?没门!这医院不论到啥时候,都是姓黄的,不会成姓施的!
施粉兰的兄弟冲到黄芩跟前,指着他吼:你投了资金,医院还给你了,你还想要啥?不能你投了屁大点钱,一辈子躺在医院身上吃喝吧?不懂医学还赖在医院,早该回家打土坷垃了!
黄芪夹在中间,不好说黄家人,也不好说施家人,左右为难,又为事故造成的损失愤怒,猛地一蹦,声音更大地吼:都不要吵啦,从现在起,谁再吵一句,马上滚蛋!甭说是自家人,天王老子都不行!
鸣锣收兵,偃旗息鼓,混战平息,交战双方不服气地怒视对方,谁都不敢发出声音。
患者家属还在闹事,狮子大张口,嫌医院赔偿太低。黄芪又转向这群人,给人家赔笑脸,低三下四,恨不得做人家的三孙子。马纪念突然发现,这些闹事的人中有个认识的朋友,就过去打招呼。两个人退到一边,相互递了纸烟,马纪念给他说:这事情确实是医院的问题,医院应该赔偿。我很清楚这个医院的底细,到现在还欠人家20万房租,连着两个月没给员工发工资,要求太高医院拿不出。最后走上法院,估计不会判太多,判的那点钱交了律师费,落到自己腰包的又有多少?那人说:你说的这些都对,就是人心里不舒服,我们到医院看病,医院不负责任,把药抓错,幸亏抢救及时,要是再晚一点,出了人命咋办?马纪念说:我刚都说了,责任百分之百在医院,医院该赔偿。你们少要点,医院想办法借点,把问题解决了……
黄芪给人家答应了赔偿的数额,把胸脯拍得响了五六声,像敲鼓,承诺三天内一定把赔偿金放到患者枕头下边。闹事的人见黄芪态度诚恳,加上马纪念劝说,才骂骂咧咧离去。
那顿饭没有吃下去,医院要寻找出路,还得接着吃,吃饭就像中医处方里的药引子。黄芪让刘文理给马纪念打电话约饭局,马纪念拒绝,这个时候吃黄芪的饭,怎么忍心?说:找个喝茶的地方,能谈事情就行了。医院欠了一屁股债,哪能忍心吃饭?
刘文理感慨说:人家办医院都赚钱,黄院长这医院光赔不赚。马纪念说:上次吃饭的时候,你说的很对,黄院长的经营思路有问题!刘文理说:我给他提了好多建议,他都不听。估计这次会转变,因为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茶坊拐角的一张桌子上,马纪念看了茶谱,好点的茶都在50元以上,最便宜的紫阳毛尖也得15元。黄芪坐在马纪念对面,说:马老师,你想喝啥就点啥,医院再不盈利,也不在乎几十块钱!马纪念说:紫阳毛尖的品质绝对超过很多名茶,就是宣传不到位,价格没上去!刘文理说:马老师喜欢喝紫阳茶就上紫阳茶!黄芪觉得这茶太便宜,对不起马纪念,又觉得这时候能省一分是一分,就顺水推舟说:你俩都说喝紫阳茶就喝紫阳茶。等医院的效益好了,请你们吃海鲜!
一个玻璃壶,三个白瓷盅,茶小姐给茶壶里放茶叶时说:这是清明前的茶叶,很难弄到,好喝得很!马纪念开她玩笑,说:很难弄到,你们还敞开供应!茶小姐说:这是最后一包了,要是晚点来,就没有了!
茶小姐把茶叶放进茶壶,给里面倒开水。茶叶都是两片连在一起,称作一枪一旗,枪叶上戳,旗叶横展,在开水里翻着跟头跳舞。绿液从茶叶里洇出,绿了周围的水,又朝周围延伸,绿了满壶的水,壶里像盛满溶化的翡翠,煞是可爱,看呆了三个喝茶的人。茶小姐见他们欣赏这茶,就有了得意,炫耀地说:我说的没错吧?你们走遍全中国,哪能喝到这么好的茶?
刘文理跟她开玩笑: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在茶馆打工,好茶肯定喝得不少?茶小姐说:近水楼台才不得月,别看俺成天和茶打交道,就是喝不上好茶。好茶都有数量,你们点了茶,我到柜上领茶,多一点都领不来。来喝茶的人,一边喝茶一边谈事情,把茶喝得寡淡寡淡没一点味道了,还舍不得换茶叶,换茶叶要加钱哩!俺这些人再低贱,也不会喝客人喝剩的茶!
马纪念问:你打一个月工老板给你开多少钱?茶小姐说:1000块。马纪念说:你觉得少不少?茶小姐说:这事情咋能让我说少不少?我是打工的,我恨不得老板一个月给我12000,老板雇我们,恨不得一个月开12元,不开工资更高兴,说不定还想让我们倒给他点钱。刘文理笑,说:小妹聪慧,话都说到点子上了!茶小姐也笑,说:我们喝不上好茶,但天天在好茶的香气里泡,茶香让人变聪明哩。你看俺茶坊里的画,都是得道成仙的人,都是大学问家,哪个不是天天在茶里泡着?把个萝卜天天泡到盐水里,泡过一段时间就成咸萝卜了,甭说咱还是个人!茶小姐说完,又说:看我这人,在你们面前胡说,圣人面前念三字经,充人物哩!黄芪说:我们可不是大老板,腰包里的钱还没有你的多!茶小姐不相信,说:我说句不恭敬的话,您别生气。俺村的人都说,瘦猪哼哼,肥猪也跟着哼哼。你一进茶坊,我就看出你不是一般的老板,是大老板。你印堂发光,天方地圆,五官周正,一万个人里都挑不出你这样的富态相。
黄芪说:有个看面相的说我有当皇上的命。我下海以前,单位排练《金沙滩》,让我当宋皇上。演出结束了,我的皇上也当到头了,看面相的话应到戏上了。说完,给茶小姐说:实不相瞒,我确实开了一家医院,但没有发财,外边欠了25万块钱的债,连你都不如。你工资不高,挣一个是一个,存折上多少有个数字。我真羡慕你无债一身轻!
茶小姐惊诧,舌头吐得像吊死鬼,说:妈呀,25万,我要是欠人家那么多钱,十辈子都还不起。其实呀,敢欠钱也是本事。现在的老板,不是欠银行的钱,就是欠别人的钱,资金总是不够用。我听有个老板说,他要是能欠100个亿,就是陕西最大的老板了!
黄芪觉得茶小姐说的有道理,但道理在哪里,又说不清,心里又琢磨医院的难肠,说:我们谝些事情,你先忙去!
他们又接着那天饭局上的话题谈。果然像刘文理预料的那样,黄芪被逼到绝路上了,开始考虑聘用职业经理人了。还是不愿意丢掉自己的权力,问:我的医院要是让外人当家,他把医院的钱全搂到自己腰包,跑了怎么办?他把我的人都解聘了,安插他的人怎么办?马纪念给他解释:你说的事情有法律管着,人家是院长,你是董事长,你的责任就是监督院长履行合同。黄芪说:我可以让他管理,但我要掌握人事权和财务权!马纪念说:你把人事权和财务权掌握了,让院长干什么?黄芪说:协助我管理医院呀!马纪念说:你这不是聘用职业经理人,你是招聘副院长!你聘用了职业经理人,人家就要用先进的理念经营医院!
两个小时后,黄芪同意聘用刘文理担任院长。条件是刘文理第一年要盈利20万,第二年盈利30万,第三年盈利40万。完成这些指标后,刘文理可以得到百分之十的酬金,超过指标的部分,刘文理可以得到百分之三十的奖金。
医院员工大会在一楼大厅召开,40多个员工,三分之一是黄芪家族的人,黄姓一派施姓一派,聚成两摊,叽叽喳喳,谝着闲话,根本没把开会当回事情。黄芪宣布聘用刘文理担任院长,没人惊讶。在这个医院,黄芪就是皇上,皇上能封你,也能免你。除了不能把你绑出午门斩首,旁的权力都有。
黄芪讲过话,让刘文理讲话。刘文理说了希望大家关照类的客套话,话锋一转,说:我接手医院后,立即对所有岗位上的人员进行考核,不合格的一律辞退,不考虑人际关系……
刘文理给马纪念打电话,问:你有没有认识的复转特种兵?马纪念问:你找特种兵干什么?医院又不打架。刘文理说:我就是想打架!
第二天,两个复转特种兵来到医院,穿着摘了军衔的军装,连鞋都是高过脚腕的黑皮靴子。刘文理给他们交待过工作职责,走出办公室。两个特种兵一左一右跟在后边,煞是威风。
刘文理站在大厅中间,对一个员工说:你去把赵安置叫来!
赵安置一手提着警棍,一手拿着油条,一走三晃,边走边吃,晃到刘文理跟前,翻着眼皮瞥了他一眼,斜着身子,满不在乎地说:你找我?刘文理说:你把警棍交给新来的保安!赵安置把警棍抖了下,说:我的警棍凭啥给他们,你算哪块地里的葱?刘文理说:我是院长!赵安置故意在刘文理面前走了几圈,目光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咧着嘴斜着眼嘟囔:才两天工夫,小鸡巴变成大毛锤子啦。我把你看了几十遍,咋看都像替俺舅抄处方的。就你这小鸡巴玩意,还想开除我?我给你明说,我这根警棍是俺舅封给我的,就像李世民封尉迟敬德的钢鞭一样,没有俺舅的话,谁也甭想动我的警棍!
刘文理冷笑,说:我还没说要辞退你,你就意识到了,你还有自知之明。我现在正式宣布,你被辞退了,现在就找会计结账,离开医院。赵安置把警棍朝空中一抡,一蹦老高地吼:你说把我辞退就辞退了?老子打江山的时候,你还在娘肚子里囚大狱哩!刘文理再没搭理他,对特种兵说:剩下的属于你们的工作了!说完,转身朝办公室走去。
部队训练出来的特种兵绝不是老板养的二奶,只能当花瓶用。他们走到赵安置跟前,只用了一个动作,就把他手里的警棍缴械,把他的胳膊拧到后背,疼得他连声喊叫:好我的爷哩,你们轻点,要把我的胳膊拧断呀!特种兵扭着他的胳膊,把他扭到医院大门外边,说:你要是再进来,我们就不只是扭你胳膊了。
赵安置站在大门外边,不服气地看着特种兵,想冲进来,见人家比自己高半个脑袋,身上还有武功,自己当保安抡警棍,吓唬妇女儿童还凑合,真正搏斗起来,壮实点的妇女都能把自己压在身子下边。又不甘心被刘文理敲了饭碗,还想说啥,又觉得给他们说不管用,咽了口唾沫,啥话都没说。
刘文理把施粉兰叫到办公室,请她坐在沙发上,给她泡了茶,放在她面前。施粉兰不知道他操的什么心,说:你叫我来,有啥事直说,我不缺茶喝!刘文理说:我知道你不缺茶喝,多少人给黄院长送茶,哪能缺你的茶喝。这阵喝我给你泡的茶,表示我对你的尊重!在咱们医院,黄院长是大当家,你当黄院长的家,说到底还是你当家。我这个院长,要是离了你的支持,肯定当不下去!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咱医院咋办?你拿出了意见,我照你的意见办。名义上我是院长,实际是你垂帘听政!刘文理糊了顶三尺高的帽子,不管能不能给她戴上,就朝她头上按。说的话里掺着蜂蜜,甜得不得了,咕噜咕噜朝她耳朵里灌。她身里身外都受活,精神上舒服了,说话的口气都变了:我也没啥好主意,就是咱医院吃闲饭的人太多了,连黄芪黄芩都分不清,还管库房管抓药,这些人统统要清退。刘文理说:我也想到这些了,清理这些人阻力太大,不敢轻易下手。有了你这句话,我就敢放手一搏。需要你支持的时候,你一定要支持!这女人真的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大包大揽地说:你放胆干,有啥问题解决不了,派人通知我,我收拾他们!
刘文理又把黄芩叫到办公室。黄芩还是那种打扮,前门的拉链忘记关闭,能隐约看见里面的短裤,脚上穿的皮鞋多日子没擦,蒙满灰尘脏污。他站在刘文理办公桌对边,后边站着两个特种兵,摆出随时捉拿他的架势。
黄芩问刘文理:叫我有事?刘文理给特种兵说:给老黄泡茶!特种兵张罗着泡茶,黄芩挡住他们,说:不用泡,我不喝。刘文理又把他朝沙发上让,黄芩说:你有啥事情就说,我还要回库房,不定啥时候要提药,我不在耽误事情哩!刘文理问:你来医院以前做什么事情?黄芩说:咱是农民,农民能做啥事情?脊背朝天四蹄爬地,日弄庄稼!刘文理问:你是什么时候接触医疗行业的?黄芩说:就是到了俺弟的这个医院,俺弟让我管理库房,才接触这个行道。刘文理说:你能不能认识库房里的中药西药,了解他们的成分、功效、使用方法?黄芩说:不认识。刘文理说:你是个小学文化程度,又没有接触过中西药,要你管理医院的库房,也难为你了,难怪给病人抓错药。你最好回老家继续种庄稼,实在要在城里混,找个看大门的守夜的,为啥非要在医院干?黄芩这才灵醒过来,问:你想开除我?
刘文理说:咋能说开除呢?你又没犯大错误,最多算是辞退。黄芩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要辞退我?我在俺兄弟的医院干事,就像在自家地里种庄稼,凭什么辞退我?刘文理说:办医院和种庄稼不一样,你上次给药房送错药,差点吃出人命。黄芩还是不相信地问:你真要辞退我?刘文理点头。黄芩说:你把我辞退了,我到啥地方挣饭吃?刘文理说:我不是你儿子,管不上你到哪里挣饭吃!
黄芩原地一跳,蹦起两尺多高,指着刘文理的鼻子骂:我日你先人,俺兄弟给你个麦秸,你竟当拐棍拄哩!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医院姓黄还是姓刘?老子给你明说,老子就不离开医院,死也要死在医院!
刘文理说:你死不死在医院,我管不上。但我能让医院从明天起,停止你的工资!
黄芩又是一蹦老高,吼骂:老子不活了,非跟你拼了不可!说完,转过办公桌,冲到刘文理跟前,低下脑袋,像公羊抵仗,对着刘文理的胸脯就是一下。刘文理没有防备,被抵了个仰面朝天。特种兵没有防备黄芩能来这一手。刘文理被抵倒了,他们才冲上去抓住黄芩,把他制伏。黄芩这招是农村老汉打架常用的招数,名曰羊头。一羊头抵到你心窝,抵不死也抵个半死。
刘文理躺在地上,胸部疼得半晌爬不起来,又怕特种兵把黄芩弄个三长两短,成了黄泥巴抹到裤裆里,不是屎(事)也是屎(屎)了,挣扎着给他们说:手脚轻点,不敢把老汉弄个不好!
黄芩还不罢休,想挣脱特种兵的约束,一蹦老高地骂:驴日你先人,你凭啥把我从医院赶出去,凭啥不让我挣俺兄弟的钱?
刘文理还没有爬起来,黄继耀又冲进来,跑到黄芩跟前,问:大伯,啥事?黄芩说:那驴日的要辞退我,不让我在医院挣钱了!黄继耀冲到刘文理跟前,问:你要辞退俺大伯?他是俺爸的大哥,你知道不知道?刘文理说:这跟他是谁的大哥没关系!黄继耀说:有我在,谁都不能辞退俺大伯!刘文理说:你来得正好,我本来想跟你大伯谈过以后再跟你谈。医院决定也将你辞退,从明天起,你就不要到医院上班了。黄继耀问:你辞退我,跟我爸商量没有?刘文理说:不需要跟你爸商量,这是我权力范围内的事情!
刘文理和黄继耀正在吵闹,崔兰兰、黄甘草也冲进办公室,进门就吼骂。黄继耀和黄芩见来了援兵,士气大涨,骂吼的声音更凶。黄继耀还要冲过去打刘文理,特种兵几乎没用动作,就把他的胳膊反扭过来,警告:有话好好说,要是动武,我们饶不了你!黄继耀不服气,挣扎。他挣扎一下,特种兵把他的胳膊抬一下,疼得他嚎叫一声。嚎叫了三四声后,老实下来,不敢再蹦跳了,吼骂的声音也小了许多。崔兰兰、黄甘草是女流,特种兵对付壮男有办法,对付弱女就没招了。她们就在刘文理和特种兵身上乱抓乱掐。男不和女斗,龙不和蛇斗,刘文理和特种兵节节败退。危急时刻,施粉兰带着施家人冲进来,男的站在刘文理前边组成人墙,保护他们,女的冲上去,和黄家女流搏斗。施家人多势重,黄家势单力薄,开始败退。
施粉兰指着黄家的人骂:翻天了,竟敢阻挡改革!医院把你们养了这些年,还想躺在医院身上大吃大喝……
在特种兵和施家人的驱斗下,黄家人被赶出了医院。刘文理趁对方溃败的机会,又宣布:崔兰兰、黄甘草也不适应医院工作,从明天起离开医院!
为了防止黄家人死灰复燃,鱼死网破,刘文理让特种兵率领施家人,在医院门口排兵布阵,严防死守,不许黄家人踏进医院半步。黄家人冲到医院门口,被特种兵和施家人阻挡,不得前进,就在对面列成阵式,形成两军对垒之势。黄家还打出横幅标语:还我医院,我要吃饭!施家人也打出横幅标语:支持改革,择优上岗!黄家人在医院门口叫阵,没有工资收入,叫上一天,还得掏自己的钱买饭吃。施家人在医院门口布阵,拿工资,刘文理每天给他们补助20块钱。黄家人叫了几天阵,觉得再叫也不起作用,叫的力气就减弱,开始跑人才市场,把自己当人才进行交流。
黄继耀、崔兰兰、黄甘草年轻,找工作不难,虽说没有在医院舒服,收入却不比在医院少。他们有了工作,就不来叫阵了,黄家的阵势减弱了许多。到了最后,黄芩都找到看工地的工作,不干体力活,还有野外作业补贴、夜班补贴,收入比医院高一倍。他见了医院的人,人家问他在啥地方干,收入咋样?他把头仰得老高,用力鼓着胸脯,翘着大拇指说:老子在建筑工地当值班经理,球活都不干,不让贼娃子偷东西就行,还有好多补贴,比在医院多一倍!这阵想起来,老子还感谢姓刘的王八蛋哩!
在一家小饭馆里,刘文理请黄继耀吃饭。黄继耀看着刘文理,咬着牙说:我真想杀了你,要不是考虑还有老婆孩子,老子早就动手了。刘文理给黄继耀杯里倒啤酒,说:你应该感谢我!黄继耀说:感谢你娘的脚后跟,你的手够黑了,把俺黄家的人全从医院铲出来了。刘文理说:这个医院说到底是你黄继耀的,你爸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能管几天?医院的情况你比谁都清楚,养了一大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再不采取措施,迟早要破产。你还想继承医院的产权?屁都继承不了。我把医院的效益搞上去了,规模搞大了,到时候交给你就不是烂摊子!
黄继耀问:你不想在医院干?刘文理说:你看我是不是在人家房檐下过日子的人?我要办自己的医院,当老板。黄继耀说: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么远大的理想。来,为刘哥未来的医院干杯!两个啤酒杯子一碰,随着一声脆响,都仰起脖子,一口气把啤酒喝光。刘文理又提起啤酒瓶,给黄继耀杯子里倒。黄继耀抢酒瓶,说:咋能让你给我倒酒?你是院长,领导阶层!刘文理说:咱俩谁是谁呀,在旁人跟前是院长,在你跟前是兄弟,还是我给你倒酒。刘文理又给黄继耀杯里倒了酒,问:找的工作咋样?黄继耀说:比在医院忙一点,但收入高多了,差不多高出一半。刘文理说:这我就放心了,我当初清理闲杂人员,不得不采取一刀切的办法。等把人员清理完毕了,再把你请回来。你现在要是想回来,我可以让你回来!黄继耀说:兄弟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我现在的收入比在医院高那么多!
两个人喝过四瓶啤酒,有点微醺,话就稠起来。刘文理叹气,说:当初清理医院的闲杂人员,主要清理了你们黄家的人。我是替人背黑锅,不这样做不行!黄继耀说:你不说我也知道,都是那婊子逼你干的,她早就想把俺黄家人赶出医院。我迟早要把那婊子收拾了,有她在我就甭想继承这个医院!刘文理说:我想把她和她家的人从医院赶出去,她要是在医院扎根了,以后你再回去就困难了!黄继耀说:我和黄家的人坚决支持你把那婊子赶出医院,需要俺做啥事情你就交代!刘文理说:我要是宣布辞退他们,估计他们会闹事。她又是你继母,一般人不敢干涉她!黄继耀说:你放胆清理,他们要是敢闹事,我带人收拾他们!刘文理说:我明天就向他们宣布辞退决定,你带上黄家的人,助我个声势。黄继耀说:没问题,俺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就是看在俺爸的面子上,不好对她下手。你替俺下手,我咋能不支持你!
四
施家人也被清理了。
医院大厅里,人们坐在候诊的椅子上,没椅子的搬来凳子,没凳子的蹲在地上,没人敢发出声响。刘文理搬来一张椅子,放在黄芪身后,恭敬地说:黄总,坐!黄芪看了他一眼,目光里盈满不满,坐下。刘文理干咳一下,大声说:现在正式开会,我宣布医院的工资分配制度。从下个月开始,大家的工资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固定工资,由职称、职务、岗位决定。另一部分是效益工资,过去的效益工资是从卖处方药的收入中按比例提成。这样就造成很多医生开大处方,增加病人负担。人们普遍反映我们医院的药贵,医院路断人稀,门庭冷落,直接影响医院的发展。从下个月起,效益工资由就诊人数决定,不考虑处方的收入。医院采取这种办法,就是让人气火起来……
入夜,城市里的灯光闪烁,各种颜色的霓虹灯把城市的夜晚装点得十分妖艳,使城市变成艳装女郎。空气里涌动着刺鼻的汽车尾气、时髦女郎身上浓烈的香水味、沿街饭馆炒菜的油烟味、民工长期没洗澡的臊臭味。这些气味污染着城市,也刺激着城市,人们为了这些气味尔虞我诈,拼命竞争,难得清闲。品茶闲谝的茶坊,也被抽去清闲的内核,成了谈生意的地方。你想掏我的腰包,我想套你的项目。所有的人都捂紧自己的腰包,防备别人的手进去,又想把手伸进别人的腰包,把别人的钱掏出来。茶杯里装的不再是铁观音碧螺春,装的是炸药鱼饵蒙汗药。面对一杯清茶,你提防我,我戒备你,哪有闲情致逸?茶坊的墙上却贴着老翁秋风钓鱼的国画,还有书法:写取一支清瘦竹,秋风江上做鱼竿。在这幅书法旁边,还有一幅书法: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种简单的生活,并不难实现的意境,竟成了都市人向往的理想之地。围着茶座的人,不再有清茶滤心尘的享受了。为了生计,为了物质,忙于奔波精于算计的都市人,哪能有如此的心境?
黄芪和马纪念坐在一张茶桌跟前,中间放着茶壶。现代人设计的茶壶,也功利到了极点,把茶叶放在茶壶的网罩里,开水冲到茶叶上,受开水浸泡的茶叶膨胀,又被网罩积压一团。品茗的人看不到舒展的茶叶,看不到由茶叶洇出的碧绿,只能看到开水冲过茶叶变成的绿液。哪能享受到“桑苎家传旧有经,弹琴喜傍武夷君。轻涛松下烹溪月,含露梅边煮岭云”的品茶境界。黄芪给马纪念盅子里斟上茶,又给自己盅子里斟上茶,端起,说:喝茶!两个人把茶盅碰了一下,喝干,黄芪又给盅子里斟茶。
马纪念问:黄总叫我来有什么事情?黄芪说:刘文理这王八蛋把我骗了,他是诚心要搞垮我的医院!他把合同一签,就把我撇到一边,好像这个医院就是他的啦!马纪念说:你聘请人家当院长,人家职权范围内的事情,不需要请示你。要是事无巨细,都请示你,这和你当院长有啥区别?黄芪说:他一上任,就把俺家的人全部辞退了。同样的工作,别人能干,俺家人就不能干?我的医院,把钱让别人挣,就不能让俺家人挣?马纪念说:医院要发展,必须选择优秀的人来干,你家的人是不是最优秀的?事实已经证明,你家人干不好,干出了很多漏子。再这样下去,医院就要败在你家人手里。刘文理不是排挤你家的人,是拯救你的医院。
黄芪又给自己盅子里斟茶,说:他清理人的事咱就不说了。他上台以后,又推出新政策,给医生的提成不按处方药的收费提成,按处方的多少提成。医生为了招揽病人,光拣便宜药开,医院哪来的收入?照这样下去,用不了三个月,医院非垮不可。马纪念说:刘文理这办法不一定不对,医院收费太高,没有病人靠什么维持?他把处方药降下来,病人觉得这是看病最便宜的医院,就会到你们医院看病。看病的人多了,收入必然多,微利多销,照样挣钱。
黄芪还是懊悔,说:我上了刘文理的当了!马纪念说:他给你交了25万保证金,他要是完不成合同规定的盈利指标,你可以在保证金里扣呀!你不要想不通,刘文理承担的风险比你大多了。你是坐着看他挣钱给你,不承担一点风险,风险全在他身上担着。如果把你换成刘文理,让你交25万保证金,你敢不敢接手这个医院?
黄芪不说话了,觉得马纪念说的多少有点道理。
刘文理实行新政以后,医生们再开处方时,能用便宜药、能少用药,就不多开药、不开贵重药。新政实施前几天,病人没有明显增多,医院营业额大幅度下降。医生、护士、抓药的、做饭的,都议论新政,怕这样下去,医院真的要关门倒闭。过了一个多星期,病人数量开始增多,每天以百分之十的增幅上升。增幅升至百分之三十的时候,营业额和过去持平,增幅升至百分之四十的时候,营业额增加了百分之二十。半个月过去,挂号窗口排起了长队。过去,医生一天看不了几个病人。现在,医生忙得上厕所都跑步进行。医生看病像作家写书,病人越多心里越高兴。下班了,诊室外排的队还没有缩短。刘文理又有了新规定,凡是下班后坚持诊治病人,一个处方增加五块钱的奖励,当天兑现,下班领取,绝不拖欠。这个新政一出台,医生中午都不休息。伙房做好饭,炊事员催,他们还离不开诊室,只好把饭送到诊室。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诊病,病人感动,说他们是雷锋。医生中午不休息,可以多看10个病人,就是50块钱。下午再多看10个病人,又是50块钱,一天就是100块钱。星期天再来加班,可以看30个病人,又是150块钱。一个月多拿3000多块,还不算本分工资,傻子才不挣哩!
郊区的一家农家乐,院子很大,种着桃树、杏树、梨树,轮着开花。白花、黄花、红花、紫花、玫瑰色的花,争艳斗妖,给观花人献媚。赏花的人多了,就餐的人就多,院里的树下摆的全是吃饭的桌子,一拨人去了,一拨人来了。刘文理、马纪念坐在一张小桌旁,点了四样菜,要了一壶酒,有花瓣落在盛菜的盘子里,落在盛酒的杯子里,给菜给酒增加了艳丽。刘文理情不自禁地念:时艳怜花药,服净悦登台。提觞野中饮,爱心烟未开。
马纪念拿起酒壶,给刘文理杯子里倒酒,说:刘院长古文功底不错,顺嘴就念出《诗经》里的文字。刘文理说:马老师的古文功底也不错,一听就知道是《诗经》里的词句。马纪念说:我们是互相吹捧。又说:医院起死回生,扭亏转盈了,真应该庆祝!刘文理说:我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我当不上这个院长。我当这个院长,除了想多挣钱,更重要的是想按自己的想法管理医院。医院照这样办下去,完成合同指标不成一点问题。马纪念说:我第一次到你们医院看病,就觉得你这个人不一般。你学的是中医,桌子上放的却是《营销管理》、《企业文化》类的书。刘文理说:按照我的思路,医院这才刚刚起步,还有更大的发展动作。来,先碰一杯!
刘文理和马纪念把杯子一碰,喝干。刘文理又拿起酒壶,给马纪念杯子里倒。马纪念问:你还有大动作?刘文理说:医院光靠挂号、卖药收入有限,必须引进先进的医疗器械。医疗器械挣的是没有成本的钱,净赚!马纪念说:引进医疗器械需要资金,你们医院就缺资金!刘文理说:优秀的企业管理者,就是要干成别人干不成的事情!马纪念说:你胸有成竹?刘文理说:刚刚有点朦胧的想法,还需要您帮忙。我们一切为患者着想的经营思路,符合不符合国家提倡的精神?马纪念说:当然符合,你想让我们报道你们医院?我们对你们医院进行宣传,最多提高你们医院的知名度,增加就诊人数,也不会让你们引进医疗设备。刘文理说:你们对医院进行宣传,是我们发展的一个步骤。医院发展要一步一步走,不能着急,把渠修好了,水自然就流过去。
一个多月里,省内各大新闻媒体对这个医院进行了报道,就诊人数急剧增加。医院招聘了几个医生,都应付不过来。病人越多,收入越高,医生护士勤杂人员像打了鸡血。刘文理舍得发奖金,只要员工出了力气,就发钱。员工拿到钱,士气更高涨,更愿意加班,医院收入更增加,形成良性循环。
刘文理聘用了一个兼职副院长,负责医院的日常事务。他在办公室支了个茶座,乌木金丝楠,雍容华贵,乌黑里闪着金丝,配了个香樟木做的茶盘。走进他办公室,就能闻到香樟木的醇香。权力是什么?权力是包袱,权力越大包袱越重,把权力交出去,等于把包袱卸下。把自己解放了,就坐在办公室里,杭州的龙井、福建的铁观音、武夷山的乌龙、陕西的紫阳、黄山的毛尖,想喝啥茶泡啥茶。没人时,独自坐在茶座旁边,自己给自己泡,看书,品茶。兴趣来了,叫上几个人,围着茶座,品茶聊天。好像不是院长,是吃喝不愁的闲老汉。
马纪念来喝过几次茶,感慨地说:你活出了人生境界!刘文理说:人拼命奋斗,为了什么?好多人弄不懂,拼命抓钱抓权,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其实,这些人就想不开,奋斗是为了享受。我当上了院长,掌了医院的大权,再把权让出去,清闲下来,干自己想干的事情,这就是享受。人看《红楼梦》,都羡慕贾宝玉身边美女如云,羡慕贾宝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其实,都没有羡慕到根本上。我羡慕贾宝玉的富贵闲人。自古以来,人都是富贵了不得闲,闲下了难富贵。你看我现在,虽说不算富贵之人,起码吃穿不愁,忙里偷闲,邀几位好友,品上三盅四盅,真像诗人钱起写的: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何乐不为?古人认为治理国家的最高境界,不为而为,不治而治,我也朝这个方向努力!
这天,刘文理独自坐在茶座前,水烧得刚刚沸腾,把茶叶放进盖碗里,看着沸水冲进碗里,一阵翻腾,茶叶迅速泡胀,半浮半沉,洇出碧绿,清水变成玛瑙的溶汁,有清香逸出,钻入鼻孔,洗涤了心中积尘,全身充满清爽和生机。有人敲门,声音很轻,他高声应答:请进!进门人轻着手脚,站在他面前。他看了来者一眼,判断是医药公司的销售代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撒钩待钓的鱼儿。当年姜子牙用无钩鱼竿在渭河边钓鱼,吊来了周文王拜相,成就了周朝八百零八年的江山。想到这里,拿起盖碗,放了茶叶,冲上沸水,指着对面的座位说:请坐,喝茶!
来者受宠若惊。干他们这行道,上门推销,当的是孙子,岂敢和主人同座共饮,急忙说:刘院长高抬我了,我怎么敢和刘院长平起平坐地喝茶?刘文理说:我要是不当这个院长,说不定和你一样当医药代表。你要是不当医药代表,说不定在哪个医院当院长,我还上你的门推销产品哩。刘文理半开玩笑半认真,把医药代表劝到茶座旁边,端起盖碗茶。刘文理说:慢点喝,刚泡的茶,烫嘴!医药代表抿了一口,说:好茶,喝到嘴里,全身都有香气!刘文理说:好喝就多喝,干你们这行,吃不上,喝不上。这天气,热得狗都吐舌头,你们还骑着车子满街跑,哪来的茶喝?这阵遇上了,就喝个饱,起码两小时内不干渴!
医药代表见刘文理没架子,紧张消失了,喝茶。壶里还有几口茶液时,刘文理端起开水壶,说:我再给里面加开水!加过开水,刘文理说:你是忙人,收入在销售额里提成,我不能耽误你的工夫。你就直说,要推销什么,我需要就购买,不需要交个朋友,需要的时候给你打电话。
医药代表从挎包里取出宣传册,说:我是美国的一家医疗器械公司的销售经理,我们生产全球最先进的B超、透视机、脑颅透视仪等产品……
刘文理接过宣传册,翻了一下,心底的喜悦立即翻腾起来。医院要是有了这些设备,不但提高了医院的医疗水平和档次,还会极大地增加医院的收入。刘文理又给医药代表的茶碗里续了茶水,说:我们医院确实需要这些设备,但医院刚刚扭亏转盈,买不起。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购买,或者合作。你们把产品租给我们,按比例分配收入,等你们收回了销售额,这些设备的产权才属于我们……
医药代表思考了一会儿,说:你说的确实是个好办法,但我没权力决定这么大的单。我回去后向总部汇报你的想法,如果可行,就采用你说的合作方式。
五
刘文理当院长满了一年,就像旧社会的长工给地主扛活,干满了一年要结账。这一年,医院纯利润达到60万元,按合同规定,医院盈利20万,他提取百分之十的酬金。超过20万的部分提取百分之三十。这样计算,他提取了14万的酬金,还不算他的工资。
结账这天,黄芪、刘文理、会计、出纳四个人囚在财会室里,黄芪看着出纳把14万元现金从保险柜里取出来,一沓一沓蹾在桌子上。百元大票,一万元一沓,摞了14沓,晃得黄芪眼前直冒金星。他做梦都没想到,一直亏损的医院,在刘文理手里盈利了60万。替自己抄处方的年轻人,连医师证书都没拿到手,一年都挣了14万,凭啥?他想不通,又不能阻挡,有合同依据。心里不痛快,就找马纪念喝酒。医院有钱了,就不喝茶了,改成喝酒。
黄芪问马纪念:耳朵最近怎样?马纪念说:有进步!黄芪说:你把手伸过来,我把一下脉。马纪念把手伸过去,于是,饭馆变成医院,食桌变成诊桌。黄芪把完脉,说:你还要坚持调理!马纪念说:这病已经好多年了,不指望它彻底好转。人呀,得了病,就认命。要是想不开,让那些得癌症的人还活不活了?
他们聊着,酒菜端上来,两个人互相敬酒。酒过三杯,马纪念问:你请我喝酒,恐怕有啥事情吧?黄芪说:没啥事情,想和你聊聊!随之把刘文理拿了14万提成奖的事说了。马纪念问:医院盈利了多少?黄芪答:60万。马纪念问:员工的收入增加了没有?黄芪说:比往年增加了近两倍!马纪念说:你要是聪明,再奖励他两万元,把他留在医院,他是你的摇钱树!
黄芪迷惑地看着马纪念,说:我再奖励他两万元?你没病吧?医院四五十个人,都辛辛苦苦干了一年,他凭啥拿那么多钱?他都干了些啥?成天囚在办公室里,叫来狐朋狗党,喝茶谝闲。要是别人都像他这样,医院还开不开?
马纪念说: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你原来当院长,天天给人看病,管这个管那个,就是没把医院的效益管上去。人家刘文理当院长,天天喝茶,啥都不管,病人翻着跟头涨,医疗质量翻着跟头升,设备翻着跟头增,员工收入翻着跟头涨。这才是本事,这就是不治而治,不为而为。
黄芪说:照这样下去,他明年拿得更多!马纪念说:你应该这么说,照这样下去,医院明年收入会更多!黄芪说:我成天忙着看病,没顾上思考这些东西。我要是把精力用在这上边,也能想出这些办法!马纪念说:你是医院老板,不是一般医生。你放弃了老板的工作,充当一般医生,说难听点是失职!我再给你说一遍,你要想办法留住刘文理。现在的企业,谁抓住人才,谁就能发展。反之,只会失败!
时光一天一天地逝去,春夏秋冬又一个轮回,刘文理又当了一年院长。这一年里,刘文理把一些大医院退休的老医生请来,轮流坐诊。医院大楼上天天拉着横幅标语:欢迎某军医大学某某教授加盟我院!欢迎某人民医院某科主治医师加盟我院!医院的每一个科室,都有退休的权威医生坐诊。不到半年时间,这个医院成了知名医院。
第二年年底结账时,还是黄芪、刘文理、会计、出纳囚在财会室里。这一年,医院盈利了110万,按合同规定,刘文理应该拿29万。29万人民币蹾在桌子上,好大一堆。刘文理在收据上签了字,把钱放进提包里,问黄芪:还有事情没?
黄芪看着刘文理拿走了29万,拿得理直气壮,连一句感谢话都没有。这是医院的钱呀,他天天囚在办公室喝茶聊天,没干过几件正经事情,凭什么拿那么多钱?他就是利用自己不懂合同,欺骗自己签了合同,要是放到现在,打死都不会签这个合同。想不通,回家给施粉兰说。施粉兰离开医院后,到一家房地产公司当售楼小姐,年收入十多万,对医院的事不感兴趣。加上和黄芪的年龄悬殊太大,老夫少妻,上了床,有了云却下不了雨,刮了风吹不来云,巫山仰起脑袋,盼不了云雨,好不容易盼来了打雷闪电,却不见雨滴。施粉兰当初嫁给黄芪,就是看中了他有一个医院的身家。后来医院赔钱,就后悔自己拿青春赌明天。当今社会,只要对婚姻不满,婚外就雷电疾闪,风雨交加,早就给黄芪的帽子上浇了绿茶。本来已经死亡的婚姻,被越来越盈利的医院唤醒,施粉兰听说医院上一年盈利了60万,这一年盈利了110万,上年被刘文理拿走了14万,今年被刘文理拿走了29万,加起来就是43万,觉得割了自己身上的肉,疼得打哆嗦,问:咱的医院,凭啥让他拿走那么多钱?
黄芪说:合同规定他拿那么多!施粉兰说:你也真是的,签合同时咋不仔细想想?他当院长,把医院的效益搞起来了,奖励他几千块钱足够了,还真的给他按比例提成?黄芪也觉得自己在算计方面不成熟,就说:娃死了埋娃,别说娃的大腿还是白的!我给你说,就是让你琢磨琢磨,咋着挽回咱的损失!施粉兰说:这有啥说的?医院是咱的,把他辞退就行了。黄芪说:要是能辞退,我早把他辞退了,有合同管着哩!施粉兰说:合同算个屁,不就是两张纸吗?咱把他辞退了,他敢上法院告咱们?黄芪说:我都咨询律师了,人家要是告咱,一告一个准。咱不但辞退不了人家,还得给人家赔偿损失!施粉兰说:再有一年就到期了,熬吧,再吃上一年亏。我早就听人说,姓刘的当上院长,球事都不做,天天在办公室喝茶谝闲,把医院的事都交给副院长。明年合同期满,我来当院长。天天坐在办公室喝茶谝闲的院长,谁不会当?当初姓刘的当院长,把咱家的人全部辞退,你连个屁都不放。要是咱家的人还在医院,姓刘的敢这样,扒不了他的皮!
黄芪又给黄继耀打了扩机,十多分钟后,黄继耀才回电话,连声老爸都不叫,直接问:找我啥事?黄芪说:医院的事,想找你商量。黄继耀问:医院咋了?是不是姓刘的要吃掉咱的医院?黄芪说:没那么严重,但朝着这个方面发展!黄继耀听说刘文理要吃掉医院,着急了。自己是黄家的长房长孙,老爸虽说娶了后妈,但还没有给他生出儿子,以后能不能生出儿子还待观察。如果生不出儿子,自己就独自继承这个医院,说啥也不能落到别人手里。于是当下就在电话里说:你找个吃饭的地方,我请你!
黄家父子点了四样菜,要了两瓶啤酒。黄芪给黄继耀说了刘文理这两年拿了43万提成。黄继耀说:甭给我说人家拿多少提成,我关心的是他会不会把咱的医院吃了?儿子的话把老爹噎得半天不知道说啥,琢磨了好大工夫才说:这是他的运气,甭把运气当本事。我要是这两年亲自管医院,说不定盈利更多!黄继耀说:吹吧,你使劲吹,反正跟前没有牛,不会把牛逼吹破人家叫你赔偿。你说,要不要我帮你把医院整回来?
黄芪眼前闪出一团亮光,说:我跟他签了合同。黄继耀说:我不管他合同不合同,带上一帮人,冲到医院把那小子赶出去!黄芪说:这办法不行,犯法,人家会报警!黄继耀说:这个你不要管,警察要抓,我去坐牢,与你没关系。我要是把医院整回来了,院长由我来当,也给我提成!
黄芪不说话了,这小子从小就不靠谱,上学逃课,给老师讲桌上放死老鼠,给女学生书包里塞癞蛤蟆,抄同学作业,抠女学生屁股,考试不及格。他要是当了院长,敢把病人的子宫当阑尾割。要是让他当院长,施家人能把我吃了,非冲到医院打砸抢,自己报警都不敢。院长不能让黄家人当,也不能让施家人当,必须自己当。他和儿子喝了两瓶啤酒,吃了两荤两素四个菜,放了几个不响的哧溜子屁,得到的收获是儿子带人把刘文理赶出医院,然后他来当院长。这个主意跟哧溜子屁差不多,啥作用都不起。
黄芪和黄继耀吃菜喝啤酒放哧溜子屁的时候,刘文理和马纪念在另一个饭馆,也是两荤两素四个菜,也要了两瓶啤酒,也放着不响的哧溜子屁。
马纪念说:你让这个医院起死回生了!刘文理说:黄芪却不这样认为,后悔让我当这个院长!马纪念说:他要是继续当院长,恐怕这个医院已经不存在了!刘文理说:他不这么认为,正在想办法把我整掉!他舍不得那些提成,觉得我拿得太多了!马纪念说:这是你应该拿的!刘文理说:他的观念没达到这个地步,就不会这么认为。合同三年期满,我也不想再给他干了,创办自己的医院!马纪念说:办医院需要很多钱,你哪来这么多资金?
刘文理说:我这两年拿了43万提成,明年估计能拿40万,加起来有80多万,当然这远远不够。我这两年里,交往了医疗界、企业界、金融界的很多人。凭我这几年经营医院的成就,他们相信,给我的医院投资绝对不会亏损。有很多老板,手里有资金,就是找不到好项目。下一步,我就开始物色地点,和医药器械公司、投资方谈判,把准备工作做好,合同一到期就上马。还需要你帮我一下,在黄芪这家医院附近找一栋楼,作为医院的选址。
马纪念迷惑了,别人办医院都要找没医院的地方,避开竞争。你办医院,怎么选在医院旁边?黄芪这个医院,经过三年的运作,在社会上很有名气了,你这个新办的医院,怎么能竞争过?刘文理说:我预料离开这个医院后,黄芪肯定会按他过去的经营方式,把聘请的专家解聘。他们家族的人要回来,就要把现在岗位上的人辞退。这些专家和人才正好到我的医院工作。我的医院一创建,就有现成的团队。他把人才辞退,让庸才进来,怎么能创造效益?我估算,我离开医院的第一年,他们利用我打的基础,还能有点效益。到了第二年,最多持平。到第三年,就开始亏损。亏损维持不了三年,就要破产,我趁机就把这个医院收购过来!
早上上班后,刘文理和往常一样,在各诊室巡视了一遍,又到厨房、库房、药房检查了,连消防、电源都看了,才回到办公室。像往常一样,烧上开水,给茶壶里捏了紫阳茶,坐在沙发上。水开了,他端起烧水壶,给茶壶里倒了开水,又倒掉,他把这叫洗茶,把茶叶上的脏东西洗掉。然后,才给茶壶里倒满开水,泡茶。有人敲门,他说:进来!
黄芪推门进来。他立即站起迎接,说:我刚把茶泡上,还没有喝,你来得正好。这是朋友送的紫阳毛尖,明前茶,味道非常好!黄芪说:我还有事情哩,哪有工夫喝茶?刘文理说:你是董事长,我是院长,咱们一边喝茶一边商量事情,也是工作。把黄芪拉到茶座跟前,让他坐在沙发上,他搬个凳子坐在黄芪对面,拿起茶盅,给里面倒了茶水,放在黄芪面前,说:尝尝这茶的味道,觉得好喝,还有一筒没打开,你拿去喝!黄芪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觉得味道真的不错,说:味道不错。刘文理打开柜子,取出一筒茶叶,说:你把这筒拿去!又问: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啥事情?黄芪说:深圳一家医院想请我去担任疑难杂症科主任,月薪最低10000元,还有处方药提成,一个月能拿两万。我在咱们医院,一个月拿不到8000。
刘文理怎么都想不到黄芪要离开自己的医院给人家打工,说:我觉得你不应该离开咱们医院,你到人家医院,看好的病人多了,替人家创牌子。当时多挣了点,实际亏大了。黄芪说:我到深圳干,一年能挣二十七八万,说不定能挣30多万。咱这个医院,过去一年都盈利不了这么多!
刘文理还想劝他不要到深圳去,又觉得人各有志,他看不清啥地方水深啥地方水浅,你把他朝水浅的地方拉,他还说你害他。他自己朝水深的地方趟,淹死了也说不了旁人的啥,也就不再劝说。
黄芪又喝了两盅茶,站起说:我还有事情。
刘文理看着黄芪走出办公室,又朝楼下走去,出了一楼,就是街道。刘文理又站到窗户跟前,看着黄芪行走在街道上,汇入人群,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
六
刘文理和黄芪的合同期满了,黄芪还在深圳,每个月能挣到三万块钱,成了乐不思蜀的阿斗。刘文理给他打电话,他一边给病人诊病,一边接听,两不耽误。刘文理问:合同期满,继续合同还是中断合同?黄芪琢磨了五六分钟,还没琢磨出主意。继续合同吧,大把的钱被刘文理拿走,比割心上的肉都难受。不继续合同吧,谁来管医院?施粉兰想当,黄继耀也想当,两个家族说不定为争院长又打起来。要平衡家族矛盾,院长必须自己当,就挣不上一年三四十万了!
刘文理在电话这头等急了,说:黄总你表态呀!黄芪这才灵醒过来,说:你的态度呢?刘文理说:我不想续合同了,想自己创办一个医院。
黄芪一愣,像听到老鼠爬到大象的脊背上交配,喜玛拉雅山上的雪崩覆盖了日本列岛,问:你连个处方权都没有,敢办医院?刘文理说:办医院和处方权有什么关系?院长不一定亲自开处方,军委主席不一定亲自上战场!黄芪还是不服气,连个处方都开不好,凭什么办医院?刘文理说:你尽快作出答复,我的医院已经装修好了,马上就开业了。黄芪说:你再帮我管一个礼拜!
黄继耀居住的出租屋里,黄芩、崔兰兰、黄甘草、赵安置,还有几个黄家家族的人,正在商量怎么从刘文理手里接管医院。黄芩给黄继耀说:你是黄家的长房长孙,咋没有一点气派?说啥也不能把医院让那婊子夺去。黄继耀不服气地说:我把大家召集来,就是商量咋着把医院抢过来。有些事情不是打架能解决的,不管怎么说,人家是俺爸的老婆,虽说是后娶的,但法律规定后婆娘跟原配婆娘的权利一样。咱们跟她斗,要有策略,蛮干不是办法!
黄甘草说:我听好多人说,那婊子不正经,趁咱爸在深圳,跟别的男人鬼混!崔兰兰说:那个男的是个货车司机,那婊子朝人家驾驶室钻了好几次,报纸上把这叫车震。黄甘草呸地朝地上吐了一口,满脸都是鄙夷,骂:恶心死了,咱爸咋瞎了眼,找这号女人当老婆!
黄芩大脑闪了一道亮光,说:咱想办法逮住他们,俺兄弟要是知道这事情,绝不会把医院交给她,说不定还会跟她离婚,把你妈再接回来!崔兰兰说:这事情要有证据,咱咋能掌握证据?
大家觉得崔兰兰说的对,捕风捉影的事情私下说说可以,闹到法庭必须要证据。
赵安置说:现在有种新型产业,叫私家侦探,专门接这类案子。黄芩问:收费不收费?赵安置说:现在的社会,除了义务献血,哪有不收费的?黄芩说:夺回医院是咱黄家的头等大事,花多少钱都得干。不知道得多少钱?咱凑钱请私家侦探。赵安置说:我听人说,好像三万元一个案子,先收三分之一。把事情侦破了,再收剩下的费用。黄芩说:三万就三万,咱砸锅卖铁也不能败给那婊子。我是长辈,出六千,剩下的你们几个凑!赵安置说:我出五千,说啥也得把医院拿到手里,到时候我还当保安!
这时候,施粉兰的客厅里坐着施家的人,也在研究如何夺取医院大权。施粉兰是主持人,如果夺权成功,她理所当然地当院长。她说:刘文理当院长的合同已经到期十多天了,黄芪在深圳赚大钱,不想回来当院长。施粉兰的兄弟说:我听人说,黄继耀都做好当院长的架式了!施纷兰说:这个不用你说,秃子头上的虱明摆着,他早就想当院长了。施粉兰的妹妹说:让谁当院长不让谁当院长,谁说了都不算,只有姐夫说了算。你跟俺姐夫睡觉的时候,在枕头边好好吹吹风,让他把院长封给你!施粉兰说:事情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你姐夫把医院的大权给了咱,黄家那摊子人要闹。给了他们,咱们这摊子人要闹。咱要想办法让他把权给了咱,黄家那些人有苦难言,闹不起来!大家都动脑子,开动机器,思考问题。把权拿到手了,我先给咱家人涨工资!
于是,大家都不再说话,都开动机器思考问题。施粉兰的外甥说:黄家那些人,医学上一窍不通,啥是针剂啥是冲剂都分不清。咱要想办法让他们再出一次医疗事故!施粉兰的妹妹说:这是个好办法,咱看到他们把药拿错了,别吭声……
黄芪请假回到医院,黄家人和施家人像还乡团回乡,又占据了医院的重要岗位。刘文理聘请的主治医师、教授,被还乡团反攻倒算,全部清理出医院,乐呵呵地到刘文理的医院上班。黄芪回来的第七天,医院又发生了打错针的事故,黄甘草给病人注射青霉素的时候,也做了皮试,看着皮试没有问题就注射了。不知是青霉素过期,还是皮试没做好,病人发生过敏反应,幸亏抢救及时,没有停止呼吸。
施家人趁机发动攻势,黄家人自知理亏,偃旗息鼓。
黄芪宣布施粉兰当院长。
施粉兰当上院长的第三天,早上刚上班,医院墙壁上贴满了她光着身子、干着潘金莲和西门庆勾当的图片。施家的人想揭下照片,黄家人站在照片前阻挡。施家人觉得理亏,屁都不放一个。
黄芩拿着照片闯进黄芪办公室,把照片朝他桌上一甩,说:你媳妇做的好事,现在满街道都贴着这些照片,全中国的人都知道你媳妇偷野汉!黄芪照片还没看完,就拍着桌子吼:狗日的婊子,离婚!老子把她扫地出门……
黄芪和施粉兰没有离婚,他把院长转让给黄继耀。
黄芪回深圳了。崔兰兰给黄继耀出主意:你当上院长,咱大伯的功劳最大。你想把院长的宝座坐稳,离了他的支持肯定不行。你给他把工资涨了,他就会充当你的打手。黄继耀问:你说涨多少合适?崔兰兰说:两百,一次不能涨得太多,小心把他的胃口胀大了。咱们要像喂狗那样,喂一点,他摇尾巴了,再喂一点……
黄继耀把黄芩的工资涨了,黄芩果然朝黄继耀靠得更近了,只要听见谁说黄继耀的不是,不管对不对就冲上去,发扬二蛋精神,不获全胜绝不收兵。人说他是黄继耀养的狗,他听了就笑,还编了顺口溜说:我是他的一条狗,年年月月跟他走;他叫咬谁就咬谁,叫咬几口咬几口。
黄继耀又对医院进行人事调整,施家的人全部辞退,黄家的人全部提升。又给老家的人打电话,请他们到医院上班,说:咱家开的医院,不让咱家人享受,让谁享受?在医院干多好,冬天有暖气,夏天有冷气,风刮不着,雨淋不着,雪埋不了,霜打不上,旱涝保收……
敌对势力清除了,人事关系捋顺了,医院成了黄家的天下。黄继耀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一呼百应,早上上班时,他走在前边,赵安置提着警棍在前边开道,黄家人跟在后边。像电视剧里的黑帮老大,煞是威风。他觉得医院进钱太慢,就实施经济效益改革,又恢复了过去的……
黄继耀当上院长,崔兰兰脸上放出光彩,俨然以医院二把手自居。人家孙中山的婆娘还称国母呢。我当了院长的婆娘,怎么也该称院母吧。就成天指手画脚,一个初中毕业的农村婆娘,刚刚分清片剂和冲剂的区别,却在医师面前呈雄显威。哪个医生能受这窝囊气?人心思动。黄继耀心情大好,身体强健,夜间的需要成倍增加,好过了自己,也幸福了婆娘。崔兰兰觉得自己步入了人生的黄金阶段,白天在医院作威作福,精神享受。夜间在床上吞云吐雾,刺激肉体。她觉得有个很大的缺憾,就是没有一套属于自己名下的房子。
这天夜里,云雨完毕,她猫样地温存在黄继耀怀里,说:咱有套房子就好了。黄继耀说:一套房子五六十万哩,买不起!崔兰兰说:我知道买不起,但医院能买起!趁你当着院长,用医院的收入买套房子……
黄继耀说:动用这么多钱,咱大伯干涉咋办?就是他不干涉,给咱爸一说,咱爸也不会同意。
崔兰兰说:医院每天收入的钱都存到我名下,大伯问的时候就说交了房租药款。黄继耀说:我再给他涨200块钱,堵住他的嘴。
黄继耀当院长一年半后,他和崔兰兰名下有了套130平米的房子。医院欠员工三个月工资,欠医药公司20多万药款。
黄芪又请假从深圳回来,想闹,是自己的儿子;想告,还是自己的儿子。让他把房子卖了,给员工补发工资,给医药公司还药款。离婚的大婆娘从农村跑来,在医院破口大骂,又在地上打滚。黄芪躲在办公室里,有屁都夹得紧紧的,不敢放出响声。
老婆娘闹了足足一个时辰,估计黄芪不敢把儿子咋样了,才从地上爬起来,冲到黄芪办公室,用脚在门上踢,一边踢一边骂:老娘还没吃饭哩,回去没有车票钱!
黄芪不敢开门,怕母老虎的爪子在自己脸上落下痕迹,就给黄芩打电话:你先拿出3000块钱,不行就给5000,把她打发走。医院闹成这样子,成何体统!
黄芩给兄弟媳妇塞了5000块钱,反正这钱有兄弟报销。又给黄继耀打了电话。黄继耀打的赶来,把亲生老母接到出租车上,第一句就说:妈辛苦了,兰兰正在家里擀臊子面哩。你下回再来的时候,我都买上小车了,开自家车到车站接你。
黄芪又任命施粉兰担任院长,他又回深圳挣钱去了。
刘文理离开黄家医院的第四年,黄家医院宣布破产,刘文理启动了收购黄家医院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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