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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济生:“为民除痛乃神圣事业”

2015-07-29王圣媛刘红伟

科技创新与品牌 2015年3期
关键词:针灸针刺疼痛

王圣媛 刘红伟

针灸,一种古老而传统的中医疗法,距今已经有3000多年的历史。用针灸刺激身体的不同穴位,可以治疗不同的疾病,这是对针灸最简单的解释。而现在,这一古老医术,被发现能够镇痛麻醉、能够用于戒毒、能够治疗孤独症、能够提高生育能力,针灸真的有这么神奇吗?

针灸的作用原理,除了代代相传的复杂的经络穴位图和玄妙的中医口诀,现代科学对针灸的作用原理有哪些新的发现和认识?

2015年2月,本刊记者走进了北京大学医学部,来到了北京大学神经科学研究所,对中国科学院院士、著名的神经生理学家、国际知名疼痛学家、我国疼痛医学的开创者韩济生教授进行了专访,聆听他与中医针灸半个世纪的故事,悉心品味他的“关注疼痛、唯济众生”的情怀。

“我是如何走上医学道路的”

1928年,浙江萧山(今杭州市萧山区),韩济生出生在一个开业医生家里。

“我的名字‘济生是我父亲给我取的。他从西方传教士那里学了一些医学知识,并以此行医谋生。他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大后能学医,成为真正有学问的医生,有更大的本事来普济众生。”韩济生告诉记者。

“大家都说医生是一个值得人们尊重的职业,在我小时候的脑海中,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我只知道父亲在治好别人的病后,病人非常感谢他,常常回来看望他,那时我心里觉得特别温暖。”韩济生回忆道。

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他亲眼目睹了日本侵略者破坏自己的家园,残忍地屠杀自己手无寸铁、无辜的同胞。就在这一刻,这一懵懂少年突然间一夜长大了。

“我的家乡萧山是一座很小的城市,当时同样也未能幸免于难,飞机扔下的炮弹在白墙黑瓦中爆炸。当时,我们只能躲到地下室去,才没有被炸到。父亲不得不关闭小诊所,外出逃难。在逃难过程中,我的母亲因罹患胆囊炎得不到有效医治,不幸去世。”国仇、家恨,在年仅9岁的韩济生幼小心灵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极大地伤害了他的民族自尊心,也激发了他立志为国家强盛而奋斗的民族正义感。

从此,韩济生发愤读书,奋力拼搏,以优异的成绩先后考取了金华初中,衢州高中,和杭州高中。在学校,他孜孜以求,加上对知识的渴望,对事业的执著追求以及立志要学有所成报效祖国的赤子忠诚,激励着他那颗年轻炽热的心,在中学时期就为自己未来从事相关研究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47年,韩济生高中毕业,面临了人生的第一次重要的选择。那一年,他被浙江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和上海医学院三所大学同时录取。然而,他依然选择了上海医学院,决定做一名外科医生,将“普济众生”作为他一生孜孜不倦追求的目标。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韩济生表示。

“高中毕业考大学的时候,我确实经历了人生第一次艰难而又重大的选择,将来学什么呢?”韩济生说:“我父亲原本是希望我学医的,但是到了那个时候,抗战那么多年,家道也衰落了,若是供我去上六年的医学院,家里实在是供不起了,真是力所不能及了。”

然而,他当时为什么非医学院不报呢?韩济生表示,“一是我的兴趣使然,二是由于当时上海医学院前四名可以享受全额公费,我当时就想我还是试一试吧,如果考得好,万一能考取公费呢,有了奖学金,不就不需要家里的支持了嘛。”

“我还是蛮幸运的,那一年上海医学院共有3000多人报名,录取了30人,比例是1%,而我当时考试成绩正好排在了第四名,可以给我发奖学金,吃饭都不用花家里钱,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我终于可以如愿安心学医了。”韩济生饶有兴致地说。

大学期间,韩济生如鱼得水,当时的上海医学院名师云集,他尽情沐浴在各名家大师的春风中,勤奋努力,积累了大量的专业基础知识,为日后从事医学理论及实践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952年,韩济生从上海医学院医学系毕业后,服从国家安排,先后辗转大连、哈尔滨、北京等地工作。1962年到北京医学院(现北京大学医学部)生理系任教,一干就是半个多世纪,一步步成长为著名的神经生理学家,国际知名疼痛学家,1993年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至今仍担任着北京大学神经生物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神经科学研究所名誉所长等职务。

揭示针刺镇痛的奥秘

针灸,在西方人眼中,很久以前曾被誉为“东方巫术”,如今却成为最热门的中医疗法之一。针刺麻醉的出现更是震惊了国内外医学界,其神奇的疗效为世人所惊叹,然而却鲜有人能说清其中的科学道理。

上世纪50年代末期,我国医务工作者把针刺止痛的经验转用于消除外科手术引起的疼痛,开创了针刺麻醉这一新的技术,由此开展了针刺镇痛机理研究。在针麻能做开胸、肺切除这种大手术的客观事实面前,国内外医学界感到震惊,不少人也感到疑惑不解,人们不约而同地期待着中国医务工作者给予针刺镇痛以科学的解释。

1965年,周恩来总理通过时任卫生部部长钱信忠下达指示,要求国内抽调出专人致力于针刺麻醉原理的研究。韩济生就是其中之一。

“3000年历史的针灸,一定可以有理可循!”时任北医讲师的韩济生对针灸还很陌生,但一声令下,他没有推托,义无反顾地接受了这项任务,与同事和学生一起,组成一个科研团队,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针刺镇痛原理的相关研究。从此,他走上了一条攻克千年谜团的科研探索之路。

接手研究“针灸麻醉”后,韩济生并没有按套路出牌,他不急着苦背《黄帝内经》等古书,而是将“针灸麻醉”推向了实验室。

“针灸一直在国际上存有争议,是因为我们无法用西医的知识解释它的原理。比如,人们生病时,中医说气血不通,在不通的地方用针捅一捅,来调通经络,我希望可以用实验来解释它的道理。”韩济生如是说。

面对这一千古谜团,该如何着手呢?以韩济生为首的三人科研小组,对临床针麻手术做了初步调查后,认为必须在人体做实验,首先要确定针刺镇痛这一事实的真实存在性。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他们利用阳极电流将钾离子导入皮肤的测痛方法,很快发现在人体合谷、足三里、太冲等不同穴位上进行针刺,都能引起不同程度的镇痛作用,镇痛作用的曲线符合缓升缓降的特点,而停针后痛阈恢复的半衰期总在16分钟左右。

这一规律性的发现令韩济生激动不已。韩济生表示,“这一发现预示着必然有某种或某些化学因素在针刺镇痛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只要能找到这些化学物质,就有可能揭示针刺镇痛背后的奥秘。”

然而,这种物质是究竟什么呢?

经过反复的实验寻找,韩济生等终于有了收获。他从建立动物模型、观察针刺镇痛现象的时空分布规律开始,发现针刺能够刺激中枢神经中镇痛化学物质的释放,从而起到镇痛作用,并找出了针刺镇痛相关的内源性神经化学物质即中枢神经递质(5-HT等)和神经肽(内阿片肽等),初步阐明了针刺镇痛的基本神经通路和神经化学原理,证实了针刺镇痛有其必然的物质基础的真实存在性。

在此基础上,他发现不同频率的电针刺激可引起不同种类神经肽的释放,发现中枢神经系统(CNS)中阿片肽与抗阿片肽对立统一的矛盾关系,每个人针刺治疗效果的优劣取决于镇痛和抗镇痛两类物质的多寡和相对平衡。他又发现,若刺激时间超过2小时,可促使脑中产生出CCK等对抗镇痛的物质,这时针刺的效果反而逐渐减弱。在多种慢性痛模型(炎痛、神经痛、肌痉挛痛等)上发现了针刺镇痛的频率特异性,及多次针刺镇痛的累加效应,并应用fMRI等脑影像技术探讨针刺镇痛的中枢机制,从而进一步揭示了内源性抗阿片物质CCK-8拮抗吗啡和电针镇痛效应的机制。

1979年,韩济生走出国门,站在了美国波士顿“世界麻醉药研究学会”的演讲台上,用确凿的实验数据和创新的神经学理论,将针灸镇痛原理做出了合理的解释。这次演讲,使很多存有“针灸不科学”偏见的学者改变了原有的想法。

1997年11月,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召开有关针刺疗法的听证会,对针刺疗法的科学性和在美国应用的可行性进行广泛听证。作为直接接受美国卫生部科研基金资助的科学家,韩济生在大会上做了题为“针刺镇痛的阿片肽机理”的报告,对“针灸疗法具有化学物质基础”的理论进行了科学阐述。这次会议,在美国历史上第一次正式肯定了起源于中国的针刺疗法对某些疾病确实有效,而且副作用极小,可以应用。从此,美国的医疗保险公司开始为这种治疗方式担保。”韩济生如是说。这次会议所得出的结论,对于中国针刺疗法在全世界的推广应用起着划时代的作用。

“打破‘偏见只是第一步,深入阐明‘针灸止痛的作用才是关键。”1990年,根据针刺镇痛原理,韩济生发明了“韩氏穴位神经刺激仪”(HANS),只要把邮票大小的电极贴在穴位表面的皮肤上进行刺激,就能进行数字化的电针治疗,或跨皮肤神经刺激治疗,取得了与针灸类似的效果。目前,HANS已被广泛应用于治疗戒毒、孤独症等领域,并取得了满意的疗效。

“免除疼痛是患者的基本权利”

中国有句俗话“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

1979年,国际疼痛研究协会将“疼痛”定义为:“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和情绪上的感受,伴有实质的或潜在的组织损伤。”然而,疼痛究竟是一种症状,还是一种疾病呢?

“疼痛是人类最原始、最普遍存在的一种痛苦。急性疼痛是一种症状,起着警告作用;而慢性疼痛本身可以是一种疾病。在医院就诊病人中,2/3的病人都曾受过疼痛的困扰。”韩济生说。

疼痛,作为一种病症,已引起全世界的高度重视。

据韩济生介绍,2000年,世界卫生组织提出“慢性疼痛是一类疾病”的观点。2002 年8月,在美国加州圣迭亚哥召开的第十届世界疼痛大会上,与会专家就疼痛达成了一个基本的共识:慢性疼痛是一种疾病,并将疼痛列为继“呼吸、脉搏、血压、体温”之后的第五大“生命体征”。

2003年,欧洲各国疼痛学会联盟率先行动了起来,首先发起了“欧洲镇痛周”活动,旨在提高人民对及时防治疼痛之必要性的科学意识。这一活动受到国际疼痛学会(IASP)的高度评价,决定在全球推广。

2004年10月11日是国际疼痛学会倡议的第一个“世界镇痛日”(Global day against pain),该会提出了“免除疼痛是患者的基本权利”的口号。时任IASP主席米歇尔·邦德写信给中国疼痛学会(CASP),建议根据各国情况,可以把10月中旬的一周定为“镇痛周”。

中华医学会疼痛学分会积极响应这一倡议,经与IASP及其他各方联系,最后确定将2004年的10月11日~17日定为“中国镇痛周”,并于10月11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了新闻发布会,截至2014年,“中国镇痛周”活动已走过了十个年头,每年各有不同主题,加强对各类疼痛性疾病的研究、宣传,得到了我国疼痛医学界的积极响应和卫生系统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

“免除疼痛是每位患者的基本权利,特别是当今医学已经提高到一个人文关怀的水平上,更需要加强对疼痛的关注。举办‘中国镇痛周其实就是为了引起全社会对慢性疼痛患者的关注,提高疼痛患者的生活质量,推进疼痛医学的发展,力求消灭‘小痛科科看,大痛哪科都不管、‘痛不欲生,求治无门的现象,按照‘以人为本的精神,为民除痛,多做工作。”韩济生说。

“面对疼痛,长期以来人们对疼痛的认识比较片面,认为疼痛只是疾病的症状,只要疾病治好,疼痛就会消失,大多数人总是抱着“忍忍就好了”的想法,并未意识到疼痛的真正危害性,还有人怕影响工作或者麻烦亲戚朋友,不愿意诊治。”韩济生表示,殊不知,“忍痛”往往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

韩济生认为,“有了疼痛,千万别苦熬。顽固性慢性疼痛将导致机体各系统功能失调、免疫力低下并诱发各种并发症,从而严重地影响患者的生活质量和工作效率。当疼痛使人丧失工作能力,进而使人格的独立性受到威胁时,病人就会感到生活失去乐趣和意义,产生抑郁症,导致家庭破裂、自杀甚至危及社会。”

韩济生建议,“有痛早治,不要刻意忍受,不要把忍受疼痛作为自己的一个强项。有痛如果不早治,很可能迁延变成慢性痛,治疗的难度必然会加大。”

推动中国疼痛医学的发展

“现代疼痛治疗起源于美国。1961年,由美国疼痛治疗的先驱者、著名麻醉科学教授Bonica于华盛顿大学创办了世界上第一所‘临床疼痛中心;1962年,日本东京大学麻醉科山村秀夫教授,在东京大学创办了日本第一个疼痛诊所,由此拉开了现代疼痛治疗的序幕,1975年成立了国际疼痛学会(IASP)并发行了全球最具权威性的学术刊物《疼痛》(Pain)杂志。50多年来,疼痛治疗在全世界范围内得到广泛的重视与发展。”韩济生介绍。

对于韩济生本人来说,从1965年投身针灸镇痛原理的研究开始,到现在正好已有半个世纪的时间了。“半个世纪中,有几个重要的节点,永远不会忘记。”韩济生说。

上一世纪50年代末,中国就出现了针刺麻醉(针麻)新事物,吸引了不少研究者投身这一领域。1965年是卫生部领导下开展大规模针麻研究的起点。

1989 年9月,在韩济生倡导下,IASP 的分会暨中国疼痛学会(CASP)在北京正式成立,到会164人,成为奠基会员。当时,许多医院开始逐渐成立疼痛门诊或疼痛科,提高了疼痛诊疗技术。一些国外学习回来的医生,起了带头作用。尤其是不少麻醉科医师开始专门投身于疼痛诊疗事业,成为开创我国临床疼痛医学的先锋。

1992年,在CASP的基础上,中华医学会疼痛学分会成立,韩济生担任主席,把推进疼痛的医疗、科研和人才培养作为学会的发展方向,由此开启了我国疼痛医学研究的新纪元。近20年来,在韩济生的带领下,CASP团结基础与临床人才,在规范诊疗技术、培养专门人才及引领学科健康发展方面,做出了极为重要的贡献。随着国内外疼痛学术会议的召开及疼痛学专著、专业杂志的出版,我国的疼痛医学进入了快速发展时期。

进入21世纪以来,大量的国际先进疼痛介入治疗技术被引入中国,我国临床疼痛学科得到了空前的发展。韩济生长期从事的刺激镇痛原理研究,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使得中国在世界疼痛医学领域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2007年7月16日,是我国疼痛医学发展史上值得纪念的一天。这一天,卫生部签发了关于《医疗机构诊疗科目名录》中增加“疼痛科”诊疗项目的通知文件,确定在《医疗机构诊疗科目名录》中增加一级诊疗科目“疼痛科”,代码“27”,规定其主要业务范围为:慢性疼痛的诊断治疗。根据这一文件,将在我国二级以上医院开展“疼痛科”诊疗科目诊疗服务。这一消息,让为之奋斗多年的韩济生和同行们兴奋不已。

“无论是在疼痛学科的建制上,还是在诊疗技术方面,我们已经处于世界一流水平。而且确定疼痛科为一级学科,并在全国推广建科,在全球都算是首开先河了。”韩济生兴奋地说。

“疼痛患者终于有了‘家”,韩济生感慨道: “卫生部做出此决策,对我国广大慢性疼痛患者是一个极大的福音,体现了我国政府对慢性疼痛患者的高度人文关怀,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决定,具有深远的国际意义。”

2013年,全国有6家三甲医院的疼痛科被列为临床重点学科,在全国起到一个模范带头作用。这是中国疼痛医学发展的另一个里程碑。

“新的起点,新的任务。放眼中国疼痛医学的发展:任重道远;展望为民除痛的神圣事业:前途无量!我们的目标就是要把中国疼痛医学的特色和优势介绍和贡献给国际疼痛学界,使全球的疼痛病人能共享这些人类财富和资源,这既是中国疼痛医学界的责任,也是我们的自豪!”韩济生表示。

“为民除痛乃神圣事业!我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要实实在在地帮中国人‘除痛。”韩济生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如今,已入耄耋之年的韩济生,丝毫没有松懈,不停地为“针灸原理”寻找着新的阵地。历经十几年的“戒毒战”后,2008年以来,他又找到了更多的灵感,开始向孤独症、抑郁症等精神疾病发起了挑战。

这就是韩济生,一个执着、自信、任劳任怨的老科学家,他一贯的坚持与执着也将延续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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