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重量(组诗)
2015-07-29孙庆丰
孙庆丰
梦 想
八百米的井下,有个像毛毛虫一样
艰难蠕动的煤黑子,是我的父亲
多少年来,我不知道他瘦小的骨头
为何会有着,比钻头还要坚硬的质地
就像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儿子
夜夜在灯下流着泪为他写诗
父亲曾经说过,他年轻时最大的梦想
就是做一名诗人,把爷爷那一代
煤黑子们的血泪,写进他疼痛的诗句里
可是现在,他的整个身心早已麻木
他的梦想,早已被爷爷的过早离世
埋进那苦难一样深重的厚厚的煤层里
我不敢说他是幸福或是不幸,他还没有
来得及写诗,就被贫穷推下矿井
但他一定读懂了爷爷,日子的刀锋
远比煤的棱角和冰冷的钻头还要锋利
我想他的梦想一定没有破碎,否则看着从
井下喷出的那些煤,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个
泣血的汉字,我把它们用感恩排列,整理
最后惊奇地发现,这一堆堆的煤
居然是一部部散发着油墨香的诗集
那一刻,我不知道八百米的井下
究竟深藏着多少名诗人,笔耕不辍的影子
伟 大
伟大的人从不把自己和伟大联系在一起
就像我的父亲,长年爬行在地球的心脏
渺小得如同一只蚂蚁,更多的时候
他只是在艰辛地搬运生活,可是生活
总是像他的儿子,不给他争气
但他从来没有怨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
生活方式,他只是希望,儿子从此不再下井
希望我的母亲,别再像奶奶
大半生形影相吊,一个人走完最后的日子
想起奶奶父亲总是自责,其实奶奶在弥留之际
呼唤儿子的时候,父亲就跪在她的脚下
八百米深的矿井里
有时间多陪一陪你的母亲,每次下井前
父亲总是这样对我说,好像除了这句话
他再也没有什么话要和儿子说
其实他只是不想,搞得和生离死别一样
他要等着下次回来,一进家门就能抱上孙子
现在,我该如何向我的儿子
描述他从未谋面的爷爷呢,他是一位平凡的
为了能让妻儿过上好日子,把一生都献给了
中国煤炭事业的,伟大的煤黑子
名 字
这些兄弟般像煤层一样血肉相亲的煤黑子
一生都叫不出兄弟们的大名,名字于他们
更多的只是一种符号,老大,老二,三娃
四狗,王五,周六,就是他们骄傲的名字
我上小学时,老师先是笑着然后又哭了起来
因为班上有许多小朋友和我一样
我们都叫不出父亲的名字,仿佛我们都有
一个父亲,父亲的名字统一叫做煤黑子
这不怨我,父亲结完婚第二天就下了井
等父亲回来我已经满月,等我会咿呀学语的时候
父亲却不在身边,父亲于我就像个陌生人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浑身上下脏兮兮
年幼的时候,我时常会看着一块煤发呆
看着它就会想起那个陌生人黑黑的面孔
但他的目光,总让我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温暖
就像把煤放到炉膛中,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的泪水就会莫名地掉下来,被火烧得扑哧扑哧
长大了,我每天都要在作业本上,一遍一遍
不厌其烦地,写下父亲的名字,希望他能早
点儿回来
希望他从此不再下井,他的工友哭着对母亲说
父亲休息时总是抱着一块煤,但从不会呼唤
儿子的名字,他说,最深的爱,就是把亲人的名字
时时都装在心里,为了亲人,再苦再难,也不遗余力
那时,你老了
那时,你老了,你再也挖不动煤,再也
下不了井,或许再也迈不开步子
我就背着你,或者用轮椅推着你
在你生活了一辈子的煤矿上,在你依然留恋
的
矿井边,陪你看夕阳落在煤山上
陪你看月亮掉到了矿井里
你面目苍老,不善言辞,但你的微笑
比夕阳还要美,比月亮还要满含诗意
你可以在心里,默默地酝酿一首诗歌
不需要写下来,更不需要朗诵出来
每一块煤,都是这世上最热烈而滚烫的文字
一如你此刻的眼泪,被煤灰托着
被信念托着,你生怕不小心,一滴泪落到
矿井里,砸到了你至亲至爱的兄弟
年轻的时候,你在井下想着妻儿,老了
又在井上想着过去的日子
一块煤从井下跳出来,你再也无法抑制
内心的激动,哭吧,我可爱的父亲
这些煤都是你的孩子,他们都如我一样
对给了自己光明和温暖,然后把光明和温暖
传送给社会,传送给千家万户的父亲
一生都心存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