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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曼尼亚·拉杜洛维奇

2015-07-27庄加逊

音乐爱好者 2015年7期
关键词:洛维奇小提琴家舞曲

庄加逊

夸张飘逸的长卷发,乌黑发亮的皮衣,装饰着铆钉铁链的尖头鞋,浓烈的哥特气息扑面而来。你以为我在说某个为拼出位用媚俗符号包裹自身的朋克歌手,或者某一季《风尚志》的潮流播报吗?不,我说的是纳曼尼亚·拉杜洛维奇:年轻、前卫、有磁性的舞台表现力,似乎有永远挖掘不完的新奇……而他恰好是一位古典小提琴演奏家。

用炙手可热来形容八O后的拉杜洛维奇并不贴切。或许应当这么说,这位来自东方、技巧纯熟,基因里镌刻着奇特图纹的小提琴手才刚刚开始步入人们的视野,以看不分明的东方味道引发了乐界的惊奇,尽管故事一开始有些落俗套。

2006年,拉杜洛维奇为小提琴大师马克西姆·文格洛夫救场,与指挥家郑明勋及法国广播爱乐乐团在巴黎普莱耶音乐厅成功演奏了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自此,正式开启了自己国际化的职业表演道路。不得不说,拉杜洛维奇在欧洲,尤其是斯拉夫语系民间受欢迎的程度与他过于年轻的年龄并不相称:十一岁赢得贝尔格莱德城音乐奖;2009年9月发行专辑《魔鬼的颤音》(收录克莱斯勒、萨拉萨蒂、舒伯特、维尼亚夫斯基、塔尔蒂尼的作品),一举囊获了多个国际大奖;2014年,拉杜洛维奇荣获“法国格莱美”音乐之光音乐奖的“年度国际新人”,他与布拉格室内乐团合作录制的门德尔松协奏曲唱片曾占据iTunes以及VirginMega(法国著名的唱片试听以及购买的国际网站)点击下载的榜首。

从2008年起,拉杜洛维奇保持着每年发行一张专辑的频率,清一色的音乐现场录音,如最令乐迷疯狂的《魔鬼的颤音》,然而这些都并未跳脱出单纯的“技艺新秀”的定位。除此以外,人们很难说清拉杜洛维奇究竟是谁,他演奏的曲目未免过于通俗、毫无特色。2013年,在DG的策划下,拉杜洛维奇推出了专辑《帕格尼尼幻想》,个性化的明星造型得到了强化。近几年,通过与世界一流乐团的合作,拉杜洛维奇成为各大音乐厅争相邀请的演奏家,常年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阿姆斯特丹音乐厅、柏林爱乐厅、香榭丽舍剧院、雅典中央大厅、东京三得利音乐厅、科隆大剧院等地举办独奏会。酷炫的拉杜洛维奇在古典乐界引发的惊奇究竟能走多远尚且是个疑问,但他显然已赢得不少乐评权威的芳心。《纽约时报》如此描述纳曼尼亚·拉杜洛维奇的出场“犹如精神抖擞的十九世纪浪漫派炫技大师”。《世界音乐》则更加露骨:“他是极佳的音乐沟通者,演奏小提琴时传递出火一般燃烧的热情,听者的毛孔能分明地感受小提琴家要诉说的感情和浓烈的爱意。”

十年,或许可以塑造一位演奏家的职业发展方向,或许可以让人熟知一个名字,但音乐家终将面对自己是谁,自己要说什么的问题。总之,我们说了太多别人口中的他。2014年,纳曼尼亚·拉杜洛维奇在DG发行首张全球大碟正逢其时,人们第一次有机会完整地听到了来自他自己的声音。专辑有一个很美的名字“东之旅”,包含拉杜洛维奇本人亲自挑选的十五首作品,一份眼花缭乱的菜单。专辑发行后,有些乐评人对其中某些作品的选择存有疑问,认为唱片的确展现了拉杜洛维奇日渐娴熟稳健的技巧、多元的情感以及一些民族个性化的内涵,但就整体而言实在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那首突如其来的《辛德勒的名单》主题曲究竟是怎么回事?”

纳曼尼亚·拉杜洛维奇的生活经历本就是一场错综复杂的旅行——地理上的、身体上的、情感上的皆是。在塞尔维亚长大的拉杜洛维奇七岁开始演奏小提琴。在国内战争阴云笼罩的九十年代,天才少年拉杜洛维奇在欧洲各地流转,参加各类比赛。十四岁那年,他来到巴黎继续自己的音乐学习。如今拉杜洛维奇鲜有机会重回家乡,但在心中依然保留着启发其最初音乐灵感的巴尔干之声——传统的、民间的、母亲的血液令他有别于其他艺术家的平面化,拉杜洛维奇借专辑勾画了一张自己的地图。但凡凝结个体化记忆的东西都应当被珍视,因此我格外珍视这种混乱与碎片化的编排方式,拉杜洛维奇称只挑选打动过自己、改变过自己或者表达了自己的旋律,一场被纵容的“杂交美学”只为可以听到更多被错过的、被忽视的、被认作理所当然的声音,让听者有感同身受的穿行。对于听者,或许这是一场往东走的冒险;对于小提琴家本人,这是一场回到原点的逆行。

以创意见长的法国音乐制作人伊万·卡萨(Yvan Cassar)参与了《东之旅》整张专辑的制作。伊万擅长将传统的古典乐深入世界音乐范畴,甚至演释出电子与流行的味道,在音乐元素选择的开放度上与拉杜洛维奇的选曲观点十分贴合,将这段曲折充满趣味的逆行刻画得入木三分。相较一般独奏专辑的做法,这张专辑的音乐家阵容也很庞大,除了小提琴家本人多年合作的两个室内乐团——“魔鬼的颤音”重奏组(Les Trilles du Diable)及Double Sens重奏组以外,还有他多年来的音乐伙伴、钢琴家洛尔·法夫尔-卡恩(Laure Favre-Kahn),柏林德意志交响乐团及指挥家尤洛夫斯基(Michail Jurowski)。两首来自塞尔维亚的传统民歌若隐若现地将旅行均匀地切分为三个部分,仿佛一路出走的孩子,一次次地回望原点,穿过古典、传统及民歌的旋律,一路朝巴尔干地区炙热却生性乐天的灵魂走去。

从塞尔维亚可以一路追溯到更久远的古老波希米亚、匈牙利和罗马尼亚,以及马其顿古王国、亚美尼亚和俄罗斯系,所有这些散落的元素以不同的形态隐藏在笼统的斯拉夫音乐表皮下。对于听者而言,有些旋律非常熟悉,有些则带有扭曲奇特的民族风格。如先前所说,这张专辑带有强烈的私人色彩。在小提琴家心中,已逝的母亲莉莉安娜有着最深远的音乐影响力:“我将这张唱片献给她,我唯一的、始终相伴左右的灵感缪思。如果没有她,便不会有这张专辑的诞生。如果没有她,我不可能走到今天。”莉莉安娜是当地的一名医生,多年来一直非常支持拉杜洛维奇的音乐道路。三年前,莉莉安娜不幸死于癌症,这给拉杜洛维奇带来的悲痛可想而知。

专辑中,母亲的形象巧妙地与音乐融为一体。拉杜洛维奇在曲目安排上采取了类似电影蒙太奇的方式,几首与母亲相关主题的旋律勾勒出女性的一生,从生到死的隐喻。吉普赛舞曲《Niska Banja》在拉杜洛维奇的故乡Nis的地位如同国歌,仅两分半钟的音乐预示着生命传递的瞬间,“打出生起,我便知道它的旋律,歌名取自我母亲曾经工作过的一家医院名,因此对我总是有特别的纪念。”而约翰·威廉姆斯为斯皮尔伯格1993年的电影《辛德勒的名单》所写的勾魂摄魄的音乐主题则是小提琴家对母亲更直白的情感诉说:“这首作品是我能找到的对母亲最温柔的怀念与倾述,当时我母亲在巴黎病得很重,但她仍然坚持要出院参加我与自己室内乐团的音乐会。我很感激她的到场。现场,当我们所有人为她演奏这个动人的主题时,台上的音乐家们都落泪了。”而德沃夏克为世人所熟知的《母亲教我的歌》,带着几近陡峭的忧郁情感是小提琴家本人对于“死亡”之声的理解。有趣的是,作品中传递出的声音兼有悲伤与乐观的质感,也再一次有力地映射了南斯拉夫人乐天的流浪者精神。

专辑中“母亲”的原型甚至可以延伸到伴随拉杜洛维奇成长的、古老的塞尔维亚民歌,比如《Pa?ona kolo》,一首传统的塞尔维亚舞曲。拉杜洛维奇最早接触到这首作品是在音乐学校的乐队课上,多年来他一直喜欢用它作为自己的加演曲目。“每次演奏时人们都会站起来边跳舞边鼓掌,这很像专辑中另一首人们熟悉的匈牙利舞曲《查尔达什》,你以为它只在音乐沙龙或音乐厅中被听到么?不是的,在巴尔干地区任何一个酒吧里都是这样的旋律。”值得注意的还有专辑中唯一一首有人声加入的马其顿歌曲《Zajdi, zajdi, jasno sonce》(中文意为“落下吧,落下吧,灿烂的太阳”),演唱者是塞尔维亚本土小提琴家、歌手米洛舍维奇(Ksenija Milo?evi?),她的声音有着勾人魂魄的美,作为专辑的最后一首歌,它的出现恰如其分地诠释了“东之旅”的终结。

人们很难找到解读这些古老旋律的文本信息,这便是这张唱片格外有趣的地方,拉杜洛维奇在音乐中埋下的故事恐怕唯有耳朵才能找出答案,乐评人的嘴巴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电子录音技术才刚刚兴起时,加拿大钢琴家古尔德便兴致勃勃地提出了对完美唱片的畅想:将来有一天,人们终于能制造出个人化的音乐专辑,音乐将拥有更多的自由与私密的体验,不必再为令人作呕、老掉牙的东西买单;尽情地表达你自己的观点,挑选你喜欢的东西编辑成册吧!可以说,拉杜洛维奇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古尔德口中的“完美专辑”,其支离破碎的外表下有着深沉的观点。诚然,拉杜洛维奇的现场极具煽动性,但对于技巧上几近完美的演奏家而言,摈弃现场头脑发热的乐迷,屏蔽高声的呼喊与聒噪的跺脚鼓掌更有益于传达出真正的自我。在沉静的背景中,妖冶的民族特色舞曲似乎才能真正地活过来,即便是最老旧陈腐的旋律似乎也在这些南斯拉夫人手中有了别样的音姿,色彩感与画面感鲜明。

专辑中近一半是听众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作品,老掉牙却不滥俗,比如开场的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柴科夫斯基《天鹅湖》中的俄罗斯舞曲、哈恰图良的《马刀舞曲》、肖斯塔科维奇为电影《牛氓》所作的浪漫曲、普罗科菲耶夫的《三橙爱》选段等,多数是欢快的斯拉夫舞曲,拉杜洛维奇拿捏起来也算轻车驾熟:“这些东西就是好玩!而且听起来很酷。”它们零散地穿插在专辑里,分布均衡,生性爱舞蹈爱欢乐的民族将忧郁的表情作为调剂的点缀,拉杜洛维奇无形中创造了一个交互性强的超文本,每段旋律都代表一种记忆或某种情绪,故事被打乱,等待耳朵去发现。

请原谅我用各种碎片化的主观情绪,甚至有些虚妄的体验来描述拉杜洛维奇:他太年轻,无以定位;他在录音棚的状态与在舞台上并无二致;你以为他在玩闹,他却沉浸在回忆里。当乐迷问他平日里有什么爱好时,他用一张自己与宠物小狗的合影作为回答……或许,空气中变幻翻飞、永远不可能抓住的旋律正是他渴望带给听者的生活隐喻。你抓得住他么?

文章写到这里,我们已经离最初的哥特印象太远。巴尔干的某家小酒吧,在昏暗的角落里摆放着一架点唱机,我们不知道下一首会是什么,总之,那是生活。而对于年轻的拉杜洛维奇而言,生活便是惊奇与无限的可能性,逆行的音乐地图才刚刚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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