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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木头里的声音

2015-07-27牛放

草地 2015年3期
关键词:荣昌会馆古琴

牛放

木头里一定是藏有声音的,一个懂得木头的人能够发现那些藏于木质深处的声音。

他首先能够发现木质里的声音,然后挑选出那些最能够抒发木质声音的木头,再通过灵巧的手将它们加工成声音的容器。

音乐家是解读声音的高手,他们可以将散落在木质里的声音编织成音乐,像引导清泉一样将木质里储存的声音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让那些大地生命、森林鸟语、天空流云经久不衰地穿越时空,让那些不知道木质里藏有声音的人听都能听见,这些声音就是天籁。

何木匠既是一个懂得木头的木匠,又是一个懂得声音的乐师。

在中国木匠历史上,能够称得上“懂木头”的人并不多,而有名有姓的就几乎是凤毛麟角了。

木匠的祖师爷鲁班是懂木头的,他能根据木头的形状、纹理、韧性等等,因材施工,做出各式各样美观又实用的家什,使中国人在对待木头的智慧上成为了人类非常优秀的民族。鲁班让我们懂得了怎样更聪明地使用木头,让木头在木匠的手上变形过后怎样融入我们的生活。之后修建阿房宫、大明宫、故宫、圆明园的木匠们也是懂木头的,但他们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他们让我们知道了木头与木头之间如何产生更完美的关联,木头的珍贵与美感如何彰显王权的奢华和荣耀。再后来就要算何木匠懂木头了。

说何木匠懂木头,这句话有点吓人。似乎太大了,有些夸张,但我还是固执地觉得可以这样说。

以前的木匠多是修房造屋做家具。重视的是木质的粗细、韧性、纹理和结构,技术性很强。得心应手的高超技术,使木工师傅们得了“匠”的雅号。而何木匠在艺成出师之后,却放弃了修房造屋做家具的祖传重复劳动,而是潜心研究、揣摩起木质的声音来。他这就背离了木匠师傅师承手艺的传统,他重视的是创造。但这种创造是冒险,是十分有意义的标新立异,这要求木匠必须具备聪慧的天分。

何木匠的大名叫何夕瑞,1945年出生于重庆荣昌县。他的家庭遗传良好,母亲是音乐教师,早年毕业于四川音乐学院,父亲是南京金陵大学生物专业毕业的高材生。何木匠继承了父母的基因而颇有音乐天赋。识谱、拉琴,只要稍加指点,便能掌握八九分。但何木匠12岁时,父母双双划成了右派分子,于是命运发生转折。他13岁当了给人挑送东西的“棒棒”,14岁在学校烧水、敲钟、刻蜡板做校工。 16岁时,何夕瑞正式叩头拜师成了木匠学徒。他天资过人,生就是块当木匠的料,一年后,他的手艺竟然超过了所有的师兄弟,成为师傅最看重的徒弟。何木匠的大号也就从此形神合一地与他荣辱与共了。

何木匠对于木头的理解是有天赋的。

20岁那年,他所在的机械厂搞文艺演出没有二胡,他琢磨着做了一把,结果演出时赢得满堂喝彩。这个生活中抬不起头的右派分子的儿子,第一次尝到了作为人而受到尊重的荣耀!这是何木匠一生永远不会忘记的快乐,这也是他作为木匠师傅从此“不务正业”的开始。此后,他不再用木匠师傅的手艺做家具,不再用木匠师傅的手艺修房屋,他迷上了制作乐器,而且还近乎痴迷。

制作乐器,一定不是何夕瑞这种土木匠的工作。但何木匠却是一根筋,他这样干了,九条牛也拉不回头。1979年,何木匠带着自制的小提琴从荣昌去到四川音乐学院,恭敬地恳请专业内行鉴定鉴定他的“成果”。他踌躇满志,自制的小提琴在小城荣昌已经是名闻遐迩了,他不确定他自制的小提琴究竟能不能登上大雅之堂?他企盼音乐学院的专家教授给予他答案。然而,教授的话泼了他一头冷水。教授拉了何木匠的琴后说:“这明明是板胡的声音”。教授接着说:“不是模仿就能制作小提琴的,一个好的制琴师是在音乐的灵感中获得制琴的技巧。”教授的话对于信心十足的何木匠来说既是当头棒喝,又是指引了一条明路。百折不挠的何木匠看到的是后者,他仿佛将心中堵塞很久的暗渠一下子凿通了。从此他走路睡觉都在想着他的“琴事”,这个初中未毕业的农村木匠,他一边自学乐理、乐器、有机化学和材料学等等,一边继续探索着制琴技术。他渐渐发现,制琴的木材选择至关重要,而木材材质的好坏与土壤、气候、海拔以及树种都密不可分。越是往深里钻研越是感到事情艰难但也越是具有吸引力。他知道要成功地制作一把小提琴,需要涉猎的知识太多了。何木匠一头扎进了他自己营造的自然科学世界里,走进了一个自己前所未有的全新的知识空间。

何夕瑞,一个中国农村的木匠,在自己设定的木匠工作目标中迈着坚定的步子。他无数次地去到缅甸、印度、尼泊尔等国家的原始森林里,在高山沟谷之间仔细寻找他认为的优质木材,那种藏匿着万千美妙音律的优质木材。1997年7月去西藏寻找木材,路遇一群摄影发烧友,他们结伴同行。在杳无人烟的阿里地区寻找了32天,最后因“弹尽粮绝”困于山中差点把命丢在藏北。

那些经过千辛万苦弄回家的木材是他的宝贝,家里没有谁敢随便动它。

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将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叮叮当当,哗哗啦啦,又是锯又是敲,什么工具都用,什么声响都有。设计、制作、失败,再设计、再制作、再失败。木材、时间和年龄在他的坚忍中消耗和流失。他的信念也一次又一次地经受着失败的锤炼。他并不觉得这是生命中的苦难,他认为这是一个木匠份内的工作,他一定而且必须要当好这个中国木匠。

当何木匠吃尽苦头,终于找到了木头藏匿声音的奥妙,终于透彻地掌握了制作小提琴的要领,并完全得到专家肯定时,他发现自己追求的并不是成功地制作小提琴的技艺,他要制造的是具有中国元素的中国小提琴。这无疑是个世界难题!因为小提琴一旦改变原来固有的造型,声音也势必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因此,中国式的小提琴也许是何木匠一厢情愿的非分之想罢了?但何木匠生性就是一个善于给自己出难题的人。

何夕瑞,这个重庆荣昌乡村木匠,经过三十年的不懈努力,他研制的中国小提琴“何氏三圆琴”诞生了。这把有着显著中国特点的中国小提琴,震惊了世界。

何氏三圆琴经受住了国际声乐大师的严格检验,于2007年一次性向国家申报了6项专利。它赢得了“中国第一把”“世界第二把”小提琴的美誉。

何氏三圆琴自2007年经世界著名小提琴家克莱默亲自演奏并大加赞赏后,又相继受到盛中国、潘寅林等音乐大师和柴亮、宁峰、文薇等青年演奏家的盛赞,以及沃克兄弟、维也纳5+1大提琴演奏团、中央音乐学院、国家交响乐团等重要专业团体的充分肯定。2011年4月30日,何木匠迎来了中国国家大剧院的邀请,他研究自制的何氏三圆琴走进了中国最高艺术殿堂。这一年,何木匠66岁。

何木匠认为西方的小提琴其体型是西方少女的胴体,宽肩、丰乳,个性张扬。而他改造后的中国小提琴去掉了传统小提琴的四角,是唐朝的少妇,削肩、蜂腰、肥臀,含蓄温婉,性格内敛。这是东西方文化性格的差异在东西方小提琴方面的区别。但作为乐器,音色才是硬道理。何氏三圆琴能否达到传统小提琴的音色?发出来的声音能否被音乐专家和普通受众所接受?这是不能忽略的大问题,是乐器的本质。令人欣喜的是专场演奏结束后,专家们给出了这样的评价:“如同散发橡木味的陈年葡萄美酒沁人心脾,从低音到高音,从低把到高把,清澈透明,无一杂音,特别是高把位音声珠玑,落水涟漪。”现场长久而热烈的掌声传达出了所有听众的称赞与享受音乐饕餮的满足。

民族自尊心强烈的人最让人担心民族心理狭隘,容易关闭包容与学习的心智。何木匠这种连西方的小提琴都要改造成中国的何氏三圆琴的人,是否是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呢?有两件事可以看出他的文化品德。

一是何木匠凭借自己搜集的文字材料亲手成功雕塑了世界绝无仅有的意大利小提琴制琴三圣石刻头像。这跟木匠制琴一样,同样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绝非仅仅是三尊雕塑那样简单的制作工程。制琴三圣的第一位,小提琴创始人阿马蒂。时至今日,阿马蒂的外形尺寸仍然是由他的家族保留着绝对话语权。第二位,阿马蒂的忠实门徒斯特拉底瓦利,他的名字几乎是世界名琴的同义词。第三位,是生前不得志的瓜奈里。瓜奈里制琴极具个性,自由度、随意性很大,生前并没有人看好他,死去100多年后,国际演奏巨匠帕格尼尼发现了他制作的小提琴,埋没在历史尘沙中的瓜奈里才终于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何木匠说这三个意大利艺术家是他心中很敬重的人,是几十年来他想见又无法见到的超级大师,于是他誓愿要亲手把他们雕塑出来。何木匠做他们的雕塑,没有任何可资参考借鉴的图片或雕塑材料,他搜集了大量描述三圣形象的文字,然后再把他的想象推断转化成实相。何木匠没有学过美术,他缺乏起码的雕塑基础知识,但这方面他是天才。他雕塑第一尊塑像时,有人指点他要从额骨、颌骨、头骨做起,并不是简单地在石头上蒙一层皮。我完全能够想象何木匠做雕塑时所经历的艰辛,庆幸的是他成功了,他的雕塑得到了中外艺术家们的认可。而更为难得的是,这些雕塑,法国没有、英国没有、意大利也没有,这是世界上目前唯一一组制琴三圣的石雕,是一个中国乡村木匠的杰作。因为这个,法国的制琴修复专家在四川音乐学院听完何木匠的情况介绍后,坚持要拜这位中国木匠为师。

二是何木匠自己设计修建了一栋三层楼带地下室的西方巴洛克建筑。何木匠这个土生土长的中国木匠,居然给自己修建了一栋西方建筑,这个事件本身就很难为情。但是何木匠为什么要这样干呢?原来他并不是羡慕西方的豪宅,而是为制作提琴量身定做的工作室。建筑的每一层都有声学标准,有最佳混响空间,从门窗大小、地板铺设、墙体吸音都有严格讲究,而这是中国建筑风格难以完成的。何木匠说,他设计这栋建筑时没有想一个中国木匠也能修出西方建筑这种问题,但他考虑了趣味性:他56岁修造这栋建筑,于是建筑物设56根柯林森柱;他60岁时房屋竣工,于是建筑物开60扇门窗……

好一个何木匠!显然,他并非是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他爱自己的祖国,爱自己的民族,它拥有取他人之长为我所用的学习精神,也具有尊重人类优秀文化的良好品德。

不仅如此,何木匠在研究制作提琴的几十年时间里,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老祖宗传下来的中国古琴的深研细究。

古琴是最具中国本土特质的古老乐器。1977年8月,美国两艘太空“旅行者”探测器装载了一张金唱片飞向外太空,金唱片收录了由国际顶级专家精心筛选的人类有史以来最优秀的27首乐曲和最具地球人类代表性的55种语言,向宇宙中其他高智慧生物发送地球信息。金唱片收录了一首中国古琴曲《流水》,这是已故现代古琴大师管平湖演奏的古琴曲。古琴曲时长7分37秒,是27首乐曲里最长的一首。由此可见古琴在人类文明中的地位是何等重要。何木匠从现存的能够获悉的资料中仔细查找有关古琴的蛛丝马迹,从闽派、武夷派、岭南派古琴到蜀派古琴,他都深入研究,然后融会贯通。最终在雷氏古琴的基础上,成功制作并创立了“渝派古琴”。渝派古琴的材质基本在重庆地区选料,即江津杉木,城口土漆,秀山桐油,荣昌夏布。与此同时,他还成功研制了古琴增音桌。古琴泛音极为丰富,有九十多个,是其他任何乐器都难以企及的。可是古琴的音量却很小,听者竖起耳朵也听不过瘾,总有音符遗漏,不能尽入耳鼓。如何将声音扩大而又不失音色?自古以来就是个难题。何木匠独辟蹊径,解决了这道跨越数千年的音乐难题。他选用共鸣效果极好的板材作为增音桌的材料,桌底置一块云杉木共鸣板,板内设音梁、音柱、音孔,他完全是将提琴、吉他的构造技术借鉴过来了,效果却令人吃惊。

何木匠就是有这么多的奇思妙想,路数野性而又不拘一格,他大胆自由地将他的野性和奇思妙想运用到他的创造中去,打破了许许多多专家学者因理论知识泛滥成灾而构建的条条框框,这无疑是何木匠的优势。我在荣昌何木匠工作室参观时注意到,他选材、用料总有说不完的理论依据,他的琴板悬置于地下室,不仅有灯光照耀加工,还配制了多种药酒置于其间。令我不明白的是:难道这些制琴板材也怕黑暗?难道它们也要喝些烧酒使自己变成“醉木”才能发出最玄妙的音律来?当然,我也不需要弄明白,只要何木匠明白就行。

一个乡村木匠,竟然有如此造化,的确令人难以置信。荣昌为什么能出这样的何木匠呢?这是我不能不想的问题。俗话说坡地里长不出水稻,水田中种不了红苕,那么何木匠生长的是个什么样的土壤呢?

重庆荣昌在公元759年的唐朝时期就设了县的行政区划,但因为明末清初长达30年的战祸,荣昌也跟四川、重庆的其它地方一样人口稀少,土地荒芜。据《古今图书集成》记载,公元1667年,即清朝康熙六年,官府正式上报:“荣昌全县143户,男妇286人。”这就是荣昌幸存下来的原住民,这样的人数显然不能够形成后来的荣昌文化。基于这种情形,康熙皇帝下圣旨“移民实川”,就是老百姓说的“湖广填四川”。人们从湖南、湖北、江西、福建、广东、广西、陕西等省源源不断地涌入四川,许多人在荣昌定居下来,与劫后余生的土著民一道从事农耕和手工业生产。这些移民来自五湖四海、大江南北,他们不仅带来了劳动生产的手艺,也带来了家乡的文化风俗。各省移民来到荣昌后,为了联络乡人感情,维护乡人利益,协调同乡事务,调理农商活动,他们纷纷修建了同乡会馆。会馆是移民群体的重要活动场所。会馆除了进行商业事务外,还根据移民原籍的习俗,结合当地实际,举行各种政治、宗教和社会活动。或逢年过节办酒会,或宴请乡绅权贵,或举行乡俗游戏等等,文化内涵丰富。会馆与会馆之间也有礼尚往来、学习交流。会馆并非因一时之需所建,用后即行废止的临时性活动场所,而是不断扩大规模,增加内容,将原籍乡土文化发扬光大,成为永久使用的公益会馆。据史料记载,仅荣昌县城就建有广东会馆(南华宫)、湖广会馆(禹王宫)、两广会馆(文昌宫)、福建会馆(天后宫)、江西会馆(万寿宫)、湖北会馆(帝主宫)等七、八个。这些会馆除了传播各地文化外,建筑本身也是各省建筑风格与当地建筑特点相结合的文化产物。因为各地的风俗文化各不相同,移民们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相互学习、磨合、包容,最后走向融合,形成了荣昌崭新的既锲而不舍与和谐包容的移民文化。我在荣昌路孔古镇的湖广会馆大门上看到一副石刻对联:“濑水朝霞梅岭月,巴山夜雨洞庭波”,“濑水”是荣昌境内的一条河,我们从这副会馆大门上的对联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移民文化的坚持自我与和谐包容。这些坚持自我与和谐包容中,蕴含了“湖广填四川”那些移民们背井离乡,含辛茹苦,再建家园的坚忍不拔,这种锲而不舍的坚忍不拔、吃苦耐劳与和谐包容,正是移民文化弥足珍贵的品质。何木匠正是继承了这种移民文化品质的骨髓。话题说到这里,我们似乎已经有些明白了。

据有关专家调查,“湖广填四川”之后,成都、重庆的移民人口比例是:重庆占总人口的85﹪,成都占70﹪,而荣昌不会低于85﹪。事实上,康熙六年统计的荣昌人口143户,到现在的85万,这个数字足以说明现在的荣昌人有多少是移民的后代这个问题了。至于何木匠是否是移民的后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脱离荣昌移民文化对他根深蒂固的影响,他的血根深深地植入荣昌移民文化之中。

我看到何木匠的院子里堆积了很多木头,知道这些木头是何木匠从遥远的森林中寻觅来的。何木匠一定不愿意让这些蕴藏着无数美妙声音的木头永远沉睡,他想用他那双灵巧的手唤醒那些酣睡的声音,绝不辜负这些木头。这些木头全都来之不易,甚至每一根都可能有一段传奇故事。然而这些木头让我为何木匠担心,如果他硬要将它们全部制做成琴的话,他一定会累死许多次的。我想着那些木头,想着一天天老起来的何木匠,心中不由为他祈愿,老命只有一条,千万不能硬拼,何大爷,还是慢慢来吧!

责任编校:蓝晓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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