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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27任珏方

金山 2015年7期

任珏方

从先入山门为长来说,福是我的三师兄。但我不叫他师兄,有时叫他福,有时叫他阿福。福不会在意我怎样喊他,每次都用清脆的声音,脸上露着微笑答复我:“呃……师弟可是找我有事?”我与福相处的时间最长。福早我两年上山,却是最后一个下山。在师父死后,福的父亲雇了两个高手上到山上,把福弄回家了。说是弄,过程挺复杂。福不肯下山,加上他这十多年来,在山上的确学了一手本事,两个桐城门派的人要弄他就颇为麻烦。两个高手从辰时进山门,到申时还没能把福捆住。三个人都极不耐烦了。福边斗边对我叫喊:“师弟,帮衬一把。”两个高手也不时恳请我:“小师傅,你知他的路数,帮下忙啊,日头快落山下了。”

我自然不会帮他们。

我坐在师父平时喝茶的椅子上,一边喝茶,看他们斗成一团。后来,他们都累了,不时将眼光朝我投来。我便站起身说:“这要到甚时才能分出胜负,歇了先吃夜饭。”三人立即停了手。我让厨房做了一顿饭,摆上。三人又约定,饭毕继续。听他们这么说,我到厨房取来一坛酒。米酒,很烈,喝在口中,就像一把火在嘴里燃烧。然后那团火顺着喉咙,烧往腹中。我端杯先喝,然后是福喝。福一口酒下去,然后怔住,始终未说话,怔怔地看着我。福是聪明人,他一喝便知发生了什么事。我看着他。福的眼往上翻了数下,便趴在桌上。我在福的酒杯里下了药。这药,可以让福睡上数天,一觉醒来已到家中。两个高手见了,连忙站起作揖,道:“谢韩爷。”

我道:“别讲客套话。我这么做,是为了师兄。”

那时,我以为不可能再见到福。福的老家在很远的北方,福又生成这样一个模样,能在江湖上活下来就不错了。我让下人打来热水,用毛巾细细为福擦了脸。福昏睡着,下人把他的发髻散了,重新梳理一遍。那时,我的心是不忍的。福走了,这山上就空了。但福必须走。分别时刻,我拍拍福的脸,站起身。两个高手连忙用丝带捆住福,小心地扛在肩上,唱个“喏”就走。我追到山门口看。山道两边的树木黑幽幽的,月光投在山道的青石板上,让一条路清晰可见。两个黑影在山路上跳跃,几下就消失在夜色里。

福,将没有退路地活在现实里。

从年纪来说,福只大我两岁。福生着一张圆脸,白皙细嫩,笑起来腮帮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他的眼睛很亮,里面盛着两潭清澈的碧水。两条蚕眉,不时在额头扭动着身体。福的声音很清脆、圆润,笑起来像是一只鸟在叫唤:嘿嘿……呵呵……

我刚到山上时,福的个头比我高一些。其他人拿我当新入门的人捉弄时,福却很喜欢带我做事。我练站桩,福就陪着。我背路数,福就先于师父来考我。完毕,福就会带我钻进山林。那里面新鲜而陌生的东西太多了。我们喜欢到树上掏鸟窝里的蛋烤着吃,还到石潭里嬉水。在师父教过吐纳后,我们可以长时间地待在冰凉而宁静的水底。我和福四手相握,睁大眼睛看着对方。然后开始互做鬼脸,看谁把持不住先笑。只要胸口的一团气开始抖动,嘴巴里就冒出一长串气泡,汩汩汩地升腾。

福总对我说,这山上,正是神仙待着的地方。我知道福说的是真心话。每年我在中秋、春节下山回家过年。不然我会想父母。但福从来不下山,愿意在山上呆着。

后来我长了个子,超过了福。福仍旧是一副我初见的样子。穿着当初的对襟衫,脖子上挂一把长命锁。师兄弟都没注意,以为福还没到长身体的年纪。再往后,我的个子猛蹿,几乎要赶上四师兄了,但福还是一个十岁小孩的模样,说话的声音依旧是童声。再和福一起脱光衣服下到水里,我感觉自己带了个小孩一样。福的小手紧紧抓住我,身体滚圆洁白,没有一丝毛发。他的下身,大小似一只蚕蛹,皱巴巴地缩在一起。而我腿上、腋下的毛已经有寸把长,下身也膨胀开来,有了男人的模样。在福的面前,我觉得有点难为情。福却说,男人都是这样,长了毛,就可以那样了。

福的模样,让师父忧心。师父写了信,递送给福的父母。福的家境肯定不错,因为此后每个月,福都会收到家里捎来的包裹,里面有人参、雪莲,还有一包包药材。福却不肯吃一点。他在师父面前执拗,说就喜欢现在这个样子。为此,师父用烟杆狠狠修理了福。福明着不再坚持,但暗地里把东西拿给我吃。福对我说:“这些东西挺好的,扔了可惜,师弟你就吃吧。”

听福的口气,我不吃,他便要偷偷扔了。我便吃了。

于是,我对福长不大,始终有一份内疚感。

福是可以长大的。人可以被环境改变。那一夜,我给福下药后,把他送入险恶的江湖之中。那时,我相信,福在陌生的角落,被江湖捶打,会一点点长大成熟起来,变成一个很好的人,会娶上妻、生下子。

事实证明,我那时的想法太主观,太自以为是。

五年之后,一辆马车从官道吱吱呀呀慢慢过来,到达杨家庄。村上的一群孩童正在村口竹林处大声嬉闹。马车停下,车上白发老者方睁开眼,打量了一下村庄。他对赶车女子道:“跟我想象的,倒也无区别。”

女子道:“有山有水,是块好地。如稼轩公所言,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老者摇摇头,道:“女儿家的心思,总有怀春、咏春、惜春之意。老夫已朽,没了这般兴致,放眼望去,倒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女人大笑,道:“你何时会了诗词韵律,倒也怪哉。”

老者不答,径自跳下车来,俯身问一已得六岁光阴的孩童:“村上可有一位福大爷?”

“没。”

老者想了下,又问:“村上可有一位叫福的人?”

孩童想了下,拍手叫道:“你是找矮子福?”

老者皱眉,道:“大约是他吧。”

旁边一年纪大些的孩子过来说:“他哪里是甚大爷。只是我们村子里一个侏儒。年纪大,个子却矮得出奇,胡子又长得出奇,挺稀奇古怪。我爹说,村上出这样一个人,不知是哪里坏了风水。你也是来瞧他解闷解趣的?瞧他我们可是要收钱的。”

老者暗怒。这群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见老者立着不动,也不说话,坐在车上的女子道:“爷,你可得入乡随俗。”说着,摸出一串钱来,对孩童说:“你们去把福大爷找来,这吊钱便归你们。”

孩童“轰”的一声散了,争着往村子里跑。不一会,五个小孩便抬来一人,两手两脚加头颅,各由一个孩童举着。那人果然是一侏儒,身长似孩童,只是脸上胡须已及前胸。那人在孩童的手上挣扎着,却挣扎不掉,硬是被一群孩童抬来。

那些孩童来到跟前,仍旧把福举在头顶,然后等着女子给钱。

老者见了,微微一笑,对孩童道:“你们这些顽童,哪里知你福爷的厉害,他只是不与你们计较。罢了,罢了,你们一起喊声福大爷,再对他磕一个头,我再出一吊钱给你们。”

说罢,老者从年轻女子手里拿过两吊钱,朝孩童晃晃。

孩童们把福扔在地上,手忙脚乱地纷纷磕头。争抢着磕完,想得到老者的铜钱。

老者一乐,双手一扯,串钱之绳断开,将铜钱向远处撒去。孩童们立即扑了过去。

福在地上哼哼,看起来被孩子们扔下,摔得重了。

老者上前看了,道:“福爷果真成了马戏团的。你是伙同这些小鬼来哄骗我的不成。”

福停止哼哼,从地上站起。

老者又细细看了福,叹道:“福爷果然长得稀奇。瞧一眼,三生有幸。不瞧这眼,夜不能寐。”

福笑笑,不理,转身便走。

老者叫道:“福爷留步,找你还有一事相托。”

福立住脚,对老者道:“先生脸生得紧,既不相识,看也看了,笑也笑了,这也就罢了,哪来的情分找我办事?”

老者缓慢地道:“福爷可是在青根峰练过刀?”

福的身子微微震了下,道:“好久没听人提青根峰三字。现在先生这么讲,我倒怀疑自己许是去过青根峰。”

刚说罢,老者一伸手抓住了福的手腕。福立即感到老者内力雄浑。那些力道,像波浪一样在老者的指尖上翻涌。福暗自一惊。很显然,他的脸色变了。这五年里,他早不勤奋练武,只一心长忧虑的胡子。现在,只是怕不知名的麻烦不请自来。

老者一下把福拎起来,扔在马车上,用手按住。然后老者对女人道:“走。”

马车立即飞奔起来。那群孩子浑然不知,村上也无一人看见。

马车走了许久,老者才低头说:“福,你该刮去胡须了。”

福白了他一眼,道:“我本身矮,如今年纪又大,再没胡须,更无颜面。你要怎的就怎的,无需辱我。”

老者朗声大笑。笑罢,伸手往脸上一抹。老者其实就是我。

我道:“福,你不用为胡须、身高去烦。看你烦得这半身胡须。别人不知缘由,师弟我自然知道。现你跟我回去,过如意生活。”

福怔了片刻,一张脸涨得通红。我怕福为狼狈模样难堪,忙道:“师兄,我经常想一件事,当初把你送下山,是否错了。如今见了你这模样,我知道了答案。话说回来,倘若师兄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一副富足的员外模样,我倒会有些失望。”

福叹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与福再次见面,我又有了新的忧伤。我装作老人,只是来偷窥福的状况。他的状况太糟了,我才一把捉住他的手。这时,我已娶妻。赶车的女子就是我妻。福还孤身过着日子。我的忧伤在于,我弄不清楚自己是要福长大,还是保持原有的样子。在福得到幸福的前提下,我要怎样让他长大,或者是保持原样?我是在救他,还是害他?

放眼江湖来看,这真的是忧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