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为心声
——锡剧名家小王彬彬的艺术人生
2015-07-23杜荣强
杜荣强
曲为心声
——锡剧名家小王彬彬的艺术人生
杜荣强
引子
魅力五月,莺飞草长,细雨绵绵。我们一行三人,乘坐一辆面包车冒雨前行。路面水润湿亮,车流如逝,行人稀少,马路两侧簇新楼房十分抢眼,修葺整齐的树木花草格外翠绿,好一派烟雨的江南美景!路上带队的同事,简单介绍了此次的采访对象——锡剧名家小王彬彬。尽管本人在无锡工作近30年,也有几次跟锡剧有过接触,但是真正跟名家面对面交流,倾听他对艺术人生的感悟,还真是头一次。
顶光环学艺攀高峰
锡剧名家小王彬彬的名声可是远播千里,但对他的本名——王建伟却知者不多。生于1952年7月的他,自1976年从艺,师宗其父著名锡剧艺术大师王彬彬。现为国家一级演员,享受国务院政府津贴,中国戏剧梅花奖、上海戏剧白玉兰奖、江苏省文化艺术茉莉花特别荣誉获得者,无锡市锡剧院艺术总监、无锡市戏剧家协会主席。在采访中,我们首先提问道:你出生梨园之家,为何一直到1976年才出道?对这个疑问他给我们做了一个详细的解释:
锡剧 《珍珠塔》是我父亲王彬彬的代表作。自我懂事起,“一夜功夫大雪飘……”父亲那行云流水般的声腔一直萦绕耳际。九岁那年,父亲就聘请京剧武功老师李洪福启蒙练功。但是由于众所周知原因,父亲在文革中受到冲击,父母便不再希望我学艺演戏,于是停止了三年的训练。世事流转家遭迁徙,我已由学生变为农村知青……直到1975年,恰逢原沙洲县 (今张家港市)锡剧团来无锡观摩学习革命现代戏京剧 《苗岭风雷》,命运有了转机。我的一位师兄因与该团团长十分稔知,作为跳出农门寻觅工作的一种帮助,意欲推荐我去沙洲县锡剧团。没有奢望,仅是有份稳定收入养活自己。当然,“看”我的程序是免不了的。约定的那天,沙洲锡剧团团长现场审听了由老琴师伴奏我的两段演唱。没成想,甫一开口,四座皆喜。用他们的话说,声音通透颇似父亲!老琴师放下琴说了一句话:这嗓子团里 (指无锡市锡剧院)的青年也少见!沙洲锡剧团团长喜不自禁,当即拍板要定了我。第一次听我演唱的师兄也激动不已,许是我的唱让他信心满满,许是老琴师的话触动了他,于是有了他 “后悔当初”的推荐,改由举荐我进无锡市锡剧院的游说。很快,在一次无锡市文化局领导班子的会议前,又一次例行的 “审听”过关,命运终于决定我留在了无锡市锡剧院。1976年1月正式进锡剧院,欣喜之余我很清楚已经过了学戏的最佳时机!对这样一个23岁年龄再来进行锡剧表演的锻造,应该说已经有点晚了。无有捷径,愣是凭着幼年扎下的基本功,凭着生活中的耳濡目染,更重要的是必须凭着自己心里对家族荣誉的一份自尊和不懈追求!进团十数年,几乎没有娱乐,也无休闲,练功房成了我青春消磨的地方!
听着小王彬彬这番言辞,确实让人肃然起敬!
著名的传统锡剧 《珍珠塔》是一部具有中国古典浪漫主义色彩的戏曲桥段。这部戏曲作品主要写的是方卿和陈翠娥之间的爱情故事。方家世代做官。因被参,满门抄封流贬。方卿千里投奔襄阳,向姑母方朵花告借求助。孰料姑母势利,见方家衰败,方卿落魄,便冷言讽嘲:若能得中高官,愿头顶香盘,跪接方卿。方卿愤而离去。表姐翠娥贤淑善良,假托点心,将珍珠塔暗赠方卿。姑爹陈培德深明大义,驱马追至九松亭,将女儿许配方卿。黄州道上,方卿遇强盗,珠塔被劫。陈翠娥悉知方卿遇险,遂一病不起,陈培德情急之下,假造方卿书信,慰抚女儿。三年后,方卿得中状元,官封七省巡按,乔装改扮重来襄阳,唱曲道情试探姑母,望其幡然醒悟。不料姑母方朵花本性难移,见侄儿穷酸更予讥讽。但姑丈看出真情,终使与翠娥完婚,方朵花则愧对众人。
方朵花终于醒悟过来,自食其言,羞惭地头顶香盘跪接方卿。方卿感慨扶起姑母,以香盘鉴戒,昭示后人传颂关爱,姑侄间冰释前嫌。
该剧故事在江、浙一带流传甚广。它暴露了封建社会的世态炎凉,嘲讽了嫌贫爱富的势利思想,有较强的人民性。
锡剧 《珍珠塔》是王彬彬的代表作。他的唱腔在七十多年的演艺生涯中,根据自身特点博采众长,渐而形成一种艺术流派,被人称之为 “彬彬腔”。“彬彬腔”高亢豪迈、刚中带柔、琅琅上口、字字清晰、俊逸飘洒、独树一帜的风格,影响了锡剧界一代又一代的艺人,形成了 “无生 (小生行当)不唱彬彬腔”的局面。他的演唱艺术很受观众追捧,在上个世纪60年代晋京演出后达到了巅峰,随着 《珍珠塔》在中南海怀仁堂为老一辈国家领导人演出,周总理盛赞了王彬彬的演唱风格以及 《人民日报》头版载文热评,从此 “彬彬腔”声誉日隆。很多脍炙人口的优美唱段广泛传唱于民间。
一台锡剧 两代方卿
头顶父亲光环,面对父亲这座 “巅峰”,小王彬彬的压力可谓不能不小。
他出道后不久,便参与了 《珍珠塔》的演出。在这部戏曲里他们父子二人扮演方卿,对此,观众反响相当热烈,曾有报道赞誉 “一台方卿、二代风流”。但是小王彬彬谦虚地认为“这都是冲我父亲那炉火纯青的演艺来的,充其量我的描红、临摹还算可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王彬彬已记不清演过多少场 《珍珠塔》了,但有两件事至今仍未敢忘怀……。
那是在上个世纪八十代后期,市文化主管部门举办市属剧团中、青年演员汇演比赛,跃跃欲试的小王彬彬为了增强戏的可看性,吸引年轻的观众走进剧场,他自己动脑筋将 “劫塔”这场戏改造打磨了一番。除了在这出戏的情节上揉进了关王庙借景抒怀,设计炽烈的劫塔身段外,他对唱词也加以诗化了。他依稀记得当时的表演情景:方卿踽踽独行于黄州古道上吟唱:“岁暮催寒隆冬到……”
结果没有想到初赛下来,便招致了众多的非议。认真的付出得不到认可,这让他觉得很不是滋味。他的父亲看完他的表演并没有去责难他,而是以宽慰的话语劝他不必在意。之后,在各种场合他父亲都对人讲是他支持对这场戏作这番改造的。闻此,小王彬彬愧疚良深,感怀父亲的爱抚,但也为他不知深浅而抱愧不已。
岁月流逝,星移斗转。此后几年时光里,小王彬彬闻听别的剧团修改演出新版 《珍珠塔》,去观摩后,他心头又痒痒起来,重新勾起他修改排练 《珍珠塔》的念头。此时的他已然不是初生牛犊,岁月的风雨洗礼,使他少了浮躁,多了理性和感悟,对戏剧艺术有着自己的认识和见解。他与剧院的同事们一起,大胆、谨慎、反复对剧本作了研讨,认定在保持原作精华的基础上删繁就简的同时,新版锡剧应强调时空与音乐的美感体现,加快节奏推进,溶入现代人的审美意识和审美情趣。经修改后的戏,虽有瑕疵但确实增色不少,也吸引了一些年轻的观众进入剧场。当然,开始也有人对他们这番艺术创新和尝试不屑一顾。可小王彬彬内心已经非常清楚,艺无止境,大凡做事不必在乎各种议论,关键在于继承和创新的宗旨准确与否。
他研习父亲豪迈奔放的声腔,也学父亲塑造人物的神韵,但他头脑里十分清晰,明白他不能做他父亲的 “赝品”。父亲的 “彬彬腔”是得益于前辈的基础,博观约取结合自身的艺术个性一点点积累形成的。既然艺术的活力在于创造,流派的创造在于出新,那么继承与创新便始终是年轻一代演员的责任和使命。他在有了这种想法之后,他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丝不甘墨守成规的意念在涌动,时不时地怂恿他“离经叛道”。
给他印象较深的一次是父亲的好友、著名导演、上海剧协秘书长钱英郁先生看了他演出的 《珍珠塔》后,曾问他在九松亭对追赶而来的姑爹见面时,方卿第一句为什么要哭着喊“姑爹——”?这一下便把他给问愣了。父亲王彬彬在这场戏的一声 “姑爹——”可是一个满堂彩!他这声饱含委屈之情的长长哭喊不仅靠煽情的声音打动观众,还需要演员丹田气息、声带闭合等高超的演艺技巧才能体现。可钱老的问话使他思索良久,真要舍弃约定俗成让观众叫好的套路么?盘桓许久,他慢慢意识到自己在这场戏里的处理是有些欠妥,对人物心理活动的把握还不是很准确。在 “见姑”中方卿遭受姑母的奚落,愤然离去。方卿给人的表现是 “揩干眼泪到别处哭,讨饭也跳过陈府门”那种穷且益坚的倔犟性格,怎么会姑爹一到便委屈地哭了呢?这样处理对人物心理活动的表现有些不合情理,与方卿的性格不符。正确的表演处理应是强忍着满腹委屈,又不失礼貌地喊声 “姑爹”。这貌似平静的喊声中蕴育了百感交集的滋味,把人物内心的活动栩栩如生的刻画并演绎出来,这才更真实,更有艺术的感染力。小王彬彬说:“只可惜我没拗过约定俗成的演法,没坚持几场便放弃了”。
后来,他把这种感觉对父亲说了出来。他的父亲沉默许久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但他从父亲的眼神中明白,他是赞同的他的艺术感悟的。
十年磨戏终不后悔
逝水流年,声誉鹊起并有了许多戏迷拥趸的小王彬彬却渐渐日觉 “落寞”起来,时常无端地独坐窗前出神,窗外繁杂的喧嚣又不时将他惊扰,心绪烦乱芜杂。渐渐,他心头挥之不去的疑问愈来愈大:路在何方,何去何从?已经演了十数年的戏他,对父辈的路数早已烂熟于心。对于那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演出,总觉得缺乏激情。永远定格在继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确实心犹不甘,何时才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作品?他不停的在追问,在思考。
很偶然的一次与朋友间不经意的叙谈,拨动了他的心弦;演一个代表个性创作的大戏,总结和提高自己。琢磨再三,遂有了把阿炳搬上锡剧舞台的选题。于是便有了对阿炳的追寻。没成想,他自一头扎进 “道观”起,竟断断续续地 “蹉跎”了十年。他每每念此,都不胜唏嘘。
阿炳虽是道地的无锡人,但很多年纪较轻的人对其知之甚少。只听老一辈人片言只语的讲述,尽管如此,阿炳的二胡曲 《二泉映月》却真切地伴随过小王彬彬的童年。现在追忆起来,仍如一幅不能淡忘的中国画卷,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夜,渐渐滤去了小巷的嘈杂,皓月悬空银辉铺洒。幼小的他,倚在老屋的楼阁窗前,凝视着被染成银白色的屋檐出神。此刻,一缕如丝的曲子,正颤颤地从隔壁邻家飘送过来。他知道,那是老式屋柱上悬着一个小纸盒喇叭发出的声音,沙沙地,却又是悠悠地,传送着耳熟能详的二胡曲。此刻的他倦意全无,屏息凝神地谛听着。忽然,一股不可名状的震颤流遍全身,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可以想见,在一个静谧的夜晚,一个孩子凭窗临月,忽闪着黑亮的透着稚气双眼,听着那叩人心扉的曲子,这一隅天地琴景交融宛如仙境,是多么地诗情画意妙不可言哦!
后来,在上学后的某节音乐课上,老师一脸肃穆地讲述了阿炳悲凉的身世。继而,使劲地摇了几下手柄唱机,喇叭里又传出熟悉的曲子。一旁的老师不时地配以解说:这是倾诉!这是挣扎!他困惑地眨巴着双眼,听着因转速过快而变得稍显尖锐的声音。此时,它已不再柔美,里面仿佛隐藏着一种凄哀。他们被告知,这首二胡曲子名叫 《二泉映月》。
《二泉映月》?这个独特的曲名,年少的他还不甚理解,但却记住了阿炳,一个半道半乞的无锡民间音乐家。
以后的日子里,有关阿炳的艺术作品他也认真地看过一些,但与他的感觉相去甚远。至少,缺了可信度,也没他儿时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受。
为了追寻那挥之不去的情愫,1990年一个暑气还未褪尽的秋天,他相约编剧张弘、梅天放先生,去东亭阿炳故地,访道观雷尊殿旧址,探惠山松涛下二泉源头,意欲创作一部反映真实可信阿炳故事的锡剧。
此刻,一辆褪色的面包车正在拓修的公路上颠簸着,踉踉跄跄地驶向无锡市东亭。车行沿途撒下一溜弥散的黄尘,那黄尘似乎要把他带回一个久远的年代,带回一个令人感叹的、消失的过去。小王彬彬和二位编剧为了寻觅著名的民间音乐家阿炳的足迹,专程去寻古探幽。悠然间,坐在面包车中的他们似乎进入了情韵独致的画卷里,既亢奋而又急切地睁大双眼,搜视着孕育他们心中主人公的钟灵毓秀的江南天地。
他们四下寻找,但收获甚微,阿炳生平的文字素材几乎空白,只觅得一件褪色泛黄的《阿炳曲集》,上有杨荫浏先生撰写的一段阿炳小传,仅寥寥数十行文字。这位身世微薄命运多骞的街头艺人,何以能创作出如此不朽的作品?他们面面相觑,心头不禁有几分沉重。
没多久,二位剧作家将剧本完稿,交给了小王彬彬。他细细读起来,渐渐地他被剧本的故事情节所感染,所打动,每到情深之处都抑制不住泪流满面。由此,他对阿炳从外在到内心都有了新的认识。
阿炳早年丧母。他一出生便被父亲送至无锡县东亭镇小泗房巷老家,托族人抚养。8岁后被父亲华清和带回道观,取名华彦钧,小名阿炳。阿炳极具音乐天赋,10岁随父练敲石击鼓而成为出色的司鼓手;12岁学吹笛子、拉二胡;17岁,正式参加道教音乐演奏,迈开了他的音乐人生之路。1914年,21岁,父亲去世,他子继父业,成为雷尊殿的当家道士,以香火收入为生,但经营不善,又染一些恶习,日渐困顿。34岁那年,他双目失明,只得流落街头,卖艺为生。《二泉映月》就是他失明后所作。邻居们回忆:他卖艺终日,仍不得温饱,深夜回小巷之际,常自拉此曲,凄切哀婉,极为动人。阿炳称之为 “自来腔”,邻居们则叫它“依心曲”。
昔日那充斥着强悍与苦难的岁月,阿炳的卑微身世给人们留下的这些痕迹告诉小王彬彬,这首缠绵悱恻、委婉幽恨的乐曲 “二泉映月”,正是阿炳悲凉人生的浓缩写照。把握了对乐曲“二泉映月”的理解,也就把握了对阿炳人生和音乐的理解。
戏在1993年获准付排。开排很不顺,请的导演来了一个礼拜便走了人。艰危之时,二位编剧遂自荐承揽了导演的重任。值得宽慰的是,全院上下抱得很紧,排练厅气氛感人,演管家角色的演员,丁点儿戏都反复面壁揣摩。编剧似乎为他定身度制地写戏,用板块结构的方式,以清末、民初、抗战、解放前夕为背景,写了阿炳从少年到老年的人生旅程。他极珍惜来之不易的机遇,把多年苦苦期待的殷切之情化为创作动力,疯魔般地扑在排练场上。得益剧本厚实的基础,戏仅花十九天便已排就,可谓一气呵成!一个饱经风霜倍受侮辱,同时又在那个世界的侵蚀下,带着累累伤痕、斑斑垢迹可悲可叹的阿炳形象,渐渐被勾勒出来了。
疾驰徐踱,高踞低回,似在梦中,忘情忘我……当帷幕缓缓合拢时,台下的掌声已是一片。小王彬彬站在台前谢幕,望着下面热情的观众,望着被搀扶着上台与演员们见面的巍颤颤的老艺术家们,他喟然长叹,不能自己,一任酸热的泪水潸潸而下。是被眼前热情奔涌的声浪感染?抑或是依然浸润在剧情中不能自拔?百感交集,难以道清!几度春秋,寒来暑往,企盼、黯然、欣喜、苦痛,纷至沓来,刻骨铭心地苦苦折磨又款款柔柔地抚慰着他。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后来的演出,无论他们去太原或是进上海总有这样的称道:“无锡的家乡戏演绎无锡的阿炳,贵在原汁原味”。南北观众为锡剧的 《瞎子阿炳》动容叫好之时,荣誉也接踵而来。小王彬彬在获得文化部举办的全国戏曲交流展演(北方片)优秀表演奖榜首后,继又摘取了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主角奖。
小王彬彬在 “追随”阿炳的年头里,经历着那舞台上生生死死波澜起伏的情感世界。虽然每次演出下来心累神疲、汗水淋漓,但心里却透着无比的畅快!那是他找到自己艺术上的归属,过足戏瘾后的愉悦。
演艺生涯再创辉煌
有什么样的起点就会有什么样的延续,锡剧 《瞎子阿炳》的贮积似乎远没被贻尽,1995年冬剧院对 《瞎子阿炳》又一次作了重大修改,沪上年逾六旬的梁导被剧院邀请来锡执导。
每个导演总有自己的构思与风格。曾是话剧演员的梁导,对形式美开掘的问题上颇为讲究。他要求小王彬彬摒弃阿炳瞎眼后穷困潦倒蓬头垢面的邋遢相,并要求他摘下墨镜,让一双盲眼坦露在外,清楚地向观众传递人物的内心感受。
他们在表演的形式上作了许多重新设置并加以推敲,努力去区分一些生活的真实写照与艺术表演美感的提炼。
任何文艺作品都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舞台艺术尽管有它独特的不同于其它艺术的地方,但也是要寓真于美,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仅仅以摹拟社会生活的原貌,是没有任何艺术感染力的。为此,在这一次排演中,他们删去了曾经隐喻阿炳眼瞎诱因的不合适的唱词,改为表现阿炳为情所迫急火攻心而致眼瞎的令人心颤的凄惨场面,并着力运用表演技艺及舞台灯光的变幻配合展示戏曲形式美的魅力,以吸引观众对角色命运的关注。
小王彬彬记得 “琴心”一场戏的结尾是这样处理的:阿炳被凶狠的打手扇了两个耳光,并被踹出门外。看着心上人阿云被打手们拖回妓院,听着她赢弱的呼救,阿炳肝胆俱裂,声嘶力竭地迸发出一声 “阿云”。同时双手掩面颤抖抖地佝偻着身子,渐渐地收缩,蜷伏在地痛苦地扭曲着,以这种外部形体表现阿炳身心不能承载如此毁灭性的打击。接着,猛地睁大眼睛呆呆地凝视着五指叉开的双手,失声痛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为了表现出阿炳的极度悲伤和愤怒,小王彬彬做了这样的舞台处理,运用了四个方位的急疾调度,向左踉跄摸索,左边灯切光;向右踉跄摸索,右边灯切光;跌跌撞撞地冲向天幕,天幕灯灭;猛然趋步冲至台口,全场灯灭。此时四周漆黑一片,仅剩一束凄凉的追光照着他,喻意着影只孤单的阿炳被社会黑幕重重挟裹着,无力抗争难以挣扎。他努力睁着饱含痛楚泪水的双眼,神情茫然迷离地缓缓后退,最后瘫倚在歪斜的电线杆下,一抹昏暗路灯光徐徐罩下,片片雪花飘落在无奈无助的阿炳的脸上、身上……
以上仅是一例。
这段舞台经历,给了他新的感悟。演员的表演不仅仅限于真实感的体验与表现,必须追求真与美的统一。戏曲舞台的人物塑造与体现,要求一个演员既要具备角色的充沛激情,又要赋予角色情感表现以形式美。
那一年岁末,嗖嗖的北风挟裹着彻骨的寒意,恣意地肆虐着北京城街巷胡同。路沿边已凝着厚厚的冰,京城俨然一派隆冬。
1995年冬,北京人民剧场洋溢着融融暖意,人们接踵摩肩地涌向这里,意欲一睹阔别京城舞台三十六年之久的无锡市锡剧院携带历经数年磨砺的优秀剧目 《瞎子阿炳》。
大幕即将来开,后台,不见了以往的喧闹,犹如临战前一般的静寂。小王彬彬惴惴不安深深感到心头的那份重量,早早妆罢便闭眼端坐侧幕一隅,强迫自己努力放松那根紧绷的心弦。毕竟,从首创剧本上演,改稿演出,再改稿再演出,太原、上海再到北京,不觉已经五年之久。
辛苦地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那一年晋京演出中,小王彬彬终于撷取了第十三届中国戏剧梅花奖的殊荣。对此,他喜不自胜,百感交集。
十年磨砺个好演员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转瞬便近十年。真不敢相信 “十年磨一戏”这句话,居然应验在小王彬彬的身上。“第三次随阿炳重返道门修炼了,该得道成仙了吧?”他暗暗戏谑自己。可冲着全院同仁锲而不舍的坚韧精神,他唯有告诫自己:摽上劲儿,让演艺生涯更加出彩。
后来,学院派导演卢昂加盟此戏,似乎更注重戏的人物贯穿、情势推进与它应该展示的文化意蕴。听着他那还孩子气模样的年轻嘴里仅一句 “这个戏想告诉我们什么?”便引得他们这些在舞台上滚爬多年的演员思索良久了。
前期工作的准备是审慎的,仅剧本的再次修改就酝酿了年余。
新版戏被易名为 《二泉映月》。用阿炳的二胡曲名与自然景观的诗意写照冠以剧名,包容量广博,意境深邃且耐人寻味。
导演的构思与阐述洋洋洒洒几万字,小王彬彬反复 “咀嚼’了几遍。全剧的分场情节事件像被拆卸下的电气元件,一个一个放大了摆在他的面前。这样,对摸准人物的思想脉络与情绪发展都有了可信的依据。
根据编剧的意图,让阿炳表演的基调围绕着对琴、情的痴迷上。为了一改以往压抑沉闷的场面,新版剧本添入了阿炳敢恨、敢骂、敢爱、敢笑那种可爱可贵的性格侧面。这样,把一个半道半乞生活在社会底层,混迹于三教九流不免沾染些许污渍的阿炳鲜活地凸现出来了。
于是,舞台上有了阿炳行为性格的发展曲线:年轻气盛的阿炳面对王法师的奸诈刁钻,按捺不住心火上撺,捋起袖子意欲打架;师傅病逝、阿云不知去向,初遭生活重创的阿炳凄惶地以拉琴排遣心中的愁苦;琴社雅集上,面对装腔作势的 “群雅”们,阿炳一副桀骜不驯神态,以嘻笑怒骂的一段酣畅淋漓的唱段一泄胸中郁闷之气;以酒浇愁踉跄街头拉琴卖艺的醉步身影;与同病相怜的小乞丐们放浪形骸地欢唱 “小热昏”;在承受了太多苦难后,面对阿云在怀中的死别,竭力用超然平静的神态去掩埋内心的痛苦……
小王彬彬诧异而又惊喜地发现,一些生活信息创作素材的积累,很快便能与舞台的某段表演发生对接。
十年前,曾经采访过的一位古稀老人是这样描述沦为叫化子时的阿炳:很少说话,行为乖张。给他钱,不谢。不给,也不恼。每当夜籁人寂,凝重的琴声幽幽地飘荡在小街陋巷时,准是阿炳返家了。
老人的话语,此刻像星散的碎片,在他的脑中汇聚,阿炳这个人物形象的轮廓渐显清晰:他披着一肩夜露,带着周身的疲惫,承载着不堪重负的世俗讥讽与白眼,难以启口倾诉的心头隐痛。从此,流淌的琴声替代了曾经诵经和开怀欢唱小调的朗朗声……
因此,舞台上有了阿炳赎回奄奄一息的阿云时,那种在所不惜的行为动作。也有了对阿云死去人们激愤时,阿炳却平静地止住了他们。在表现阿炳这些行动和情绪时,小王彬彬用饱含深情的语调,轻轻地跟身边似睡而逝的阿云倾诉心愿。那是一种超然的行为,它需要他用身心去感悟和体验此刻阿炳的心理感觉和情感世界,仅此还不够,阿炳出身道门,幼时浸润于斯的道家思想,还会不时地从他枯涩的心底泛起,召唤他的回归,摩挲他的创伤。恐怕,还得翻阅些道家书籍。
十年了,小王彬彬依然在阿炳的情感世界的漩涡里打转、沉浮。有呛水后憋人肺腑的痛彻,也有飞浪搏击的欢愉……
十年演绎阿炳,使他感叹做一个演员真难。做一位有个性有创新的演员更难!
寄厚望于小小王彬彬
四十年舞台生涯弹指一挥间。往日的辉煌已经成为过去,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锡剧,如何做好传承和创新发展?我们就此请教了小王彬彬。
王彬彬、小王彬彬、王子瑜三代人切磋演唱技艺
他认真对我们说:我已在舞台上摸爬滚打了这么长时间,至今还在思考着未来锡剧的出路。锡剧作为戏曲的一种,跟其他剧种一样,时代的变迁,人们审美情趣的变化以及现在的观众不太愿意走进剧场,造成这几年锡剧的境况下滑,虽然大家都讲锡剧是华东三大剧种之一,但是这只能说明过去的辉煌,我现在出去都不敢这样提,因为翻历史老账是不值得骄傲的。记得有一次,跟省锡院的倪同芳参加一个晚会,作为主持人的姜昆调侃道:“锡剧锡剧,就是稀有的剧种。”这虽然是句玩笑话,但是我们听来心里很沉重,面对锡剧的现状,我们这些人的责任在哪里?
我感觉相比其他几个剧种,锡剧的剧目比较滞后了。作为锡剧人,我们在打造自己的创作剧目上理念上可能有缺失,因为要创作好的作品,必须要有适应时代的文化内涵,要有相当敏锐的时代嗅觉,要有比较高的审美取向,仅仅靠兢兢业业,那只能维持现状,但如果要搞品牌,就不能缺少那几个要素,“牛鼻子”抓准了,底下就理顺了。目前,如何创作有质量有内涵的作品,是整个锡剧界都要关注的一个焦点,尽管这几年关注度有所增加,但是我感觉整体上还是不够,锡剧界还是有点沉闷,无论是内在精神和外部氛围都没能做到脱胎换骨,实现质的提高。这是其一。
其二,演员培养:要提升文化素养
衡量我们这代人,就两个标准,除了是否给锡剧界留下品牌剧目之外,就是是否给锡剧界留下出类拔萃的人才。锡剧年轻人才的培养情况经过努力,有所改观,但还没有达到一个较高的程度。拿我们剧院的年轻演员来说,和他们相比,我只在年龄方面不占优势。我真的希望他们能冒出来,把我们战胜,那我们就欣慰了。所以,对于那些既有天赋,又用功刻苦的年轻演员,我就会特别喜欢。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天赋稍微好的不用功,而用功的那些天赋少了些,要知道一个成功的锡剧演员,这两样是缺一不可的。
王子瑜的回归锡剧,不仅仅是狭义的向家族渊源回归,更深层的是关乎锡剧后来者能否在剧坛上有扛鼎举旗的人物。客观地说,他的进步有目共睹,从 《二泉映月》的青年阿炳到《繁漪》的周萍,都表现不俗并已有收获,但离艺术家那种炉火纯青、沉雄浑厚的表演境界还有距离,希望他不辱使命,珍惜家族的荣誉。艺术没有捷径,提升自己的文化内涵,用艺术家的精神对待艺术家的生活,别幻想一朝成名,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坚持不懈地艺术修炼上来。
其三:精品突围:要形成机制。
我很不服气,锡剧老前辈留给我们的东西那么好,为什么这个剧种现在就落后了呢?因此,我觉得建立一个良好的艺术制度和公平有序的竞争机制非常必要,这样才能适应市场上呼唤精品的要求。我倡导:“以精品剧目树名,以艺术质量立足”,何谓精品?何为质量?比如,推一个剧目的时候,在准入方面是需要一定门槛的,必须经过较高艺术水准的论证之后才能上,而不是某天某人一拍脑袋,一个剧目就上了。剧目确认后,坚持精细操作,毫不懈怠。对演员也要建立一套科学评判的体系,比如我们团,本来有些演员不识谱,为了解决这个问题,2007年我们将这项指标和他们的工资挂钩,不达标就降工资,当然,这个抉择是比较艰难的,但是我们必须下狠心,此外,让艺术部门对演员进行科学评判和论证,让真正有实力的演员脱颖而出。两者齐抓,必有起色!如让南郭先生混迹锡剧舞台,那是自砸剧院的招牌。
其四:传承锡剧经典,从社区、戏迷和娃娃抓起。
弘扬地方特色文化,传承锡剧经典艺术,要从社区、戏迷和娃娃抓起。小王彬彬说,2013年以来,他将关注点更多地投向了推动锡剧传承的公益活动中。在市文联党组的领导下,市剧协设立 “锡剧传习班”,推动锡剧艺术进学校、社区。
他身为省级非遗传承人、市剧协主席身体力行,在政府文化主管部门的支持下,带领市剧协积极开展 “吴韵流芳·名家讲堂”活动。他和其他锡剧名家一道,进高校,去小学,甚至在常州凤凰谷大剧院举办大型锡剧艺术讲座,由浅入深绘声绘色,人物表演与戏剧理论相结合,声情并茂通俗易懂。精彩的演讲,让现场听众大开眼界、受益匪浅。也缘于他的名声,讲座常常爆棚,很受欢迎。此外,他带领市剧协同行在山北街道惠麓社区建立 “锡剧传习班”,他带领市剧协业务骨干为社区青少年和新市民子女进行授课,推动锡剧艺术的传承;在锡剧博物馆设立了 “无锡市未成年人锡剧艺术传播中心”,无论是北塘区山北街道惠麓社区吴韵学堂、惠山区戏码头、新区江溪街道,还是苏州大学、辅仁高中、硕放小学、羊尖小学及市少年宫等地进行演讲表演,与市民、学生面对面交流,借此推广和普及传统戏曲艺术。通过锡剧艺术静态展示及组织公益演出等形式,向社会大众传播锡剧艺术。
吴韵流芳 名家讲堂
在2009、2013年举办的两届 “江、浙、沪锡剧票友大赛”中就凝聚了他对锡剧不懈的推广。仅第二届的比赛就吸引了近20座城市的900余名票友在10个分赛区报名参赛,其中少年组就有不少好苗子参赛,刷新了老戏迷一统天下的格局,使锡剧实现了群众层面上的薪火传承。
作为组织与策划者之一的小王彬彬说,我很愿意和其他锡剧名家一道,甘当绿叶,让票友和小戏迷成为舞台上的主角,扶持他们在艺术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也把我们的锡剧艺术发扬光大。
面对小王彬彬的一席意味深长的话语,我们深深敬佩一位艺术家为艺术献身的博大情怀,也为艺术家对锡剧艺术的境况而忧虑。锡剧艺术是人的艺术,它需要有观众,更需要有被观众追捧的演员。采访结束之后,我们对锡剧艺术的发展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首先锡剧的发展离不开受众。观众需要什么?我们应该向观众演点什么,说点什么指向性必须明确。当前,我们就是应该围绕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这个基本点,写戏、演戏。所以,我们发展锡剧艺术的立足点和方向不能偏移。锡剧是地方戏,要围绕无锡这个地方善于发现锡剧素材,抓住锡剧的语言特点,形成锡剧有别于其他剧种的特点,在锡剧的创作和提高上下功夫。
其次锡剧的发展必须建立在锡剧艺术是无锡地区精神文明建设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既要强调党对锡剧艺术的领导,又要激励从业的艺术家们对锡剧剧种的传承发展做出贡献。锡剧艺术的兴衰成败不仅仅是剧种的成败得失,也是无锡在艺术事业上的成败得失。所以,要坚持在锡剧艺术发展和人才培养上下功夫。根据戏曲艺术 “口传心授”的特点,鼓励青年演员拜师学艺。除了积极参加专业演员的比赛,在锡剧博物馆或者剧院建立专门的锡剧艺术提高的演员平台。定期或者不定期地请老艺术家们言传身教,学好真功夫。
第三是建立锡剧艺术发展基金。除按照财政年度划拨必要的资金支持外,还要发动无锡的各界人士提高对家乡戏的支持。筹集必要的资金,支持排演新戏,奖励有突出贡献的年轻演员和老艺术家。回报的办法是进行公益演出,参与无锡市的有关社会活动,支持企业和社区的精神文明建设。
最后,在 《太湖》杂志上建立锡剧艺术论坛。邀请全国戏剧界和文化人士集思广益开展对锡剧艺术发展和创新的讨论,建言献策。同时,刊登锡剧演出动态和演员对发展锡剧艺术的探讨。让全国的观众了解锡剧的发展和状况。舆论是支持锡剧发展的一个重要渠道。《太湖》杂志是无锡地区乃至江南纸传媒的老字号。我们要用好用足这一阵地,让锡剧艺术有一方园地可以耕耘。
采访小王彬彬结束之后,我们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因为,面对已经花甲的艺术家,我们感觉到一种危机。锡剧艺术在经历过阵痛之后,目前面临着很好的发展机遇。但是,机遇是转瞬即逝的。不抓住或者不抓紧都会失之交臂。因此,我们希望这篇文字可以提醒大家:锡剧艺术在江南同样是一曲天籁之音。我们期待锡剧能与苏州对昆曲、评弹一样高度重视成为无锡城市的文化符号,更期待涌现出点缀这璀璨明珠美丽江南的一批小小王彬彬的艺术家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