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格键的诗

一棵开满红花的树

着火了。

望着你，我脱口而出的是这三个字。

其实，火早就在你体内烧着，只是现在

你再也捂不住了。

现在，是春天，一场乌鸣也有着海潮的声势。

你忍住痛楚忍不住翘首，那些冰雪养育的火苗终于

喷薄而出一一

山顶寂静，岩石席地而坐，溪水随意流走，我仿佛看到

大火熄灭后，你露出遍体鳞伤：

这刻骨的经文，

只有归来者才配吟诵。

池塘

池塘真小

小若一本地方志的最后的句号。

池塘离我很近一一

当月亮掉进池塘里，呵

我伸手可及。

但我永远也不能触到里面的鱼。

就算它们像伤一样浮上来，我也只是一块

屏住呼吸的疤。

“当群乌飞过天空，它们也同时游进了一口池塘……”

回忆者…

回忆者是一支削尖的铅笔

小心，踉跄，纤细的轨迹慌不择路

连纸张也仿佛神伤

落日在城头，余辉里有着莫名的焦味

那些被割喉的事物纷纷站起

历历在目。直到街灯似白色大坝，断流

陡然发生，水中巨石被掏空的缝隙里

寂静像刀一样薄，轻，闪着黑光

他蜷缩的身子不过是一只坏弹簧

乌云

我爱这头困兽：

它不在落魄者的内心

它在最高远处

将惊恐慢慢熄灭，它抓住

闪电的栅栏；它似乎就要飘出去

又似乎已经完全瘫痪

“瞎掉的眼睛，更适合俯视世界”

一一我们在一场雨里

找到了它的喘息……

暮年

门开着，

月光就进来了，

伏在我的膝上，

不再动了。

而我也只是静静地望着它。

我们多么默契。

我们都厌倦了一切，

除了彼此。

幽兰

真正的幽寂固若金汤

真正的幽寂一株兰

便能守住

这一株兰

也属多余。晨雾散去

这一株兰，酣然睡去

它懂得进与退。它懂得

一片树叶的正面是春天，反面

便是秋。一一风

那么远，又那么近一一

它在风中饲养着一块巨石

巨石，踩痛了

今夜的月光

它正是月光的一声尖叫

它果然是，这幽寂中

唯一的噪音

断章

当我提到“寂静的湖心”时，你沉默了。

像是被一场蓄谋已久的大雪覆盖着，

我们深陷在这张破旧的沙发里。许久之后，

我问，几点了？你答，“一只咸鸭蛋”。

祝福

忽然想写封信给你

今夜星光遍地，一定是张

好信纸

这么久了，我一直深居简出

把住房当病房

其实我是真的病了，但阳光

并非对症的药

写字台中间那个抽屉里，放着一个桃核

这颗样子古怪的心

坚硬是它的本性，藏匿是它的

本能；如果桃子是流星

它便是陨石，如果那个抽屉是天空

它却是一颗恒星……

我这就把它寄给你，你一定能收到

一定会拆开

哦，吓坏了吗

但这真不是恶作剧

这是一封无字的情书

一个匿名的

祝福

悲伤的人是有福的

悲伤的人是有福的

他可以在一滴露水中

睡一整夜

早上八点，他可以和露水一同消失

一一事实上他没有消失

他在草叶上写下

“光是最大的一滴泪”

沉静的人

仿佛井面有水溢出…

沉静的人捉住一片掉下的枯叶，像抓着了秋天的

小辫子。她不否认自己的忘情

也不确认

物质的真或幻。

犹如一只孤寂的镯子

环绕着世界的腕脉，但并未箍紧。

沉于静中，她醉于一种若有似无的引力中一一

“经书，在尘埃之下灿烂打开。”

我怀疑

我怀疑黑暗里

那些石头在跳舞

至于为什么听不到声响，那是因为

它们

专挑那些柔软的心落脚

这就对了，睡梦里谁一声惊叫

说出了他最终的

恐惧：闪电的尺子不过是一个荒诞的刻度

夜宿孤悬寺

冷色调，冷空气。

菩萨也在冷笑吗？

几件衣服瑟缩着，

两只鞋子相依为命。

寺檐，还在举着密集的露水。

而窗下的声声虫鸣，

正闪闪发亮：

“是鸭蛋埋在春泥里，

是苦汁熬出了清香”。

仿佛有什么撞响了一口落满尘埃的钟…一

秋风辞

1

秋风吹着茫然的树。

秋风吹着街尾的理发厅。

我走得很慢，

我还好奇各种店铺。

这些热闹的招牌，

远比天空真实、有趣。

好看的香烟盒子，

甚至比香烟更让人上瘾。

而街道冷清，汽车的喇叭

形同虚设；如昨夜梦，

如今日我要去的地方一一

远还是近，已无须确定。

2

路边摊，各种水果的沉醉

被一双母亲的手打扰。

我听到了讨价还价声，

我听到了秋风在她的左边

悄然停下。她乖巧的女儿，

正在她的右边玩耍。

有一天她也会长大。

有一天，她会再也找不到她的母亲。

她若哭泣，

秋风不会帮她擦泪。

她若不哭，

秋风只好送她一朵野菊花。

3

最让人揪心的

是一串沉落的单车铃声。

我想追上它。

我追不上。

天空是巨大的留白，群乌

是飘忽的画外音。

这个沉闷的下午，

一阵秋风不可能搅局。

我只是捡起了一片落叶，

并不想再放回树上。

我还有要事要办，

我是一个去赴约的人。

4

行人止步。这四个字

是在暗示我应该往前走吗？

废弃的仓库，

也许真是秘密的集结地。

据说，一节五号废电池

可以污染一立方米的土壤。

而一张旧相片，

能辐射六十年的光阴。

我还是绕路而行吧，

像秋风绕过一只蝉蜕。

其实没有蝉蜕。

只有蝉，还在秋风中嘶鸣。

5

我爱进站的火车，

也爱出站的火车。

我爱这两根铁轨，前后

都不见终点。

秋风吹着简陋的小站，

秋风忘记了吹

我这个不速之客。

一一我要坐到什么时候，

太阳才肯下山？

而火车已经开走，载着

一千个人、一千件行李。

火车比秋风更快。

6

天黑了，枯草上的秋风，

去向成谜。

我不是来猜谜的。

我只是喜欢在黑暗中

数星星。

我每数一颗，就有一颗

掉下来，变成

石块。

我想我是走在回去的路上，

不然这些石块不会这么容易

踢开；它们本是一种疾病，

流行于无人的荒野。

7

原来失约，也是一种策略。

一一小街盛满灯光，

店铺多已打烊；

安宁，将要蔓延八小时。

还没撤走的那个烧烤摊，

现在烤着的是几双手。

几双打牌的手，

几双打架的手。

我走上前去，

伸出一双空手一一

秋风呼地一声，跃上树梢。

它找到了这里的制高点。

8

夜很长么？

夜只是一个虚无的点。

一个人辗转反侧，

仿佛一尾吞了钩，又挣脱了线的鱼。

一双鞋悄然出走，没有谁

知道它去了哪里一一

第二天早上，它还在床前。

像朽烂的老船，像破产的阴谋。

而我将穿上它，下楼，

遇见那棵五角枫；昨夜，

秋风教会了它

对迎面而来的事物要彬彬有礼。

9

邮递员送来报纸，

政治就在桌上。

国家那么大，

我只要十八平米的偏安。

秋风自然不识字，

为何还要在窗外窥视？

窗外，运煤车呼啸着开过去，

天上没有一朵白日梦。

清空也是一种生活，

我同意树，把叶子落光。

我同意剪掉双手的指甲，

让十个孩子，上午就回家。

10

忽然下雨了。

下雨便是万物在说话。

池塘说：渴。

石头说：疼。

一一这是肉体的呻吟，

还是灵魂的呼喊？

来不及判断，我得

先收起晾在院子里的衣服。

雨五分钟就停了。

恶作剧？荒诞戏？

重新晾好衣服后，耳边传来

秋风的一声冷笑……

11

秋风到底是什么？

是最古老的一种冷兵器。

也是一个约定：

我站在阳台上，看见

一位老人扶着另一位老人，

走在去卫生院的路上。

秋风没有吹倒他们，

秋风吹得那些小东西、轻物件

满街乱窜，吹得

还穿着裙子的少女齐声惊叫一一

她们不明白，秋风的力气

为什么一年比一年大。

12

最终我还是来到了一座桥上。

这里风最大，我望得更远。

四条船：一条顺水，一条逆流，

一条在横渡，还有一条

停在河边。

它们各有前程，又共有

同一个归宿：这条河，

从未断流过。

而两岸起伏的松林告诉我，

那是又一阵秋风

在追着什么跑，或者，

仅仅是跑着跑着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