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屋
2015-07-22
今年1月下旬的满月,我泡在西藏盐井澜沧江边的曲孜卡温泉里,水温很高,遮住了峡谷的寒凉,汤池上挂着滑稽的彩灯,遮住了奔腾的江水。我上冻下热着,心想,要是有一杯加冰的Dry Gin,我就可以熬到12点,等旅馆关掉这可怕的霓虹,在满满的满月里看这江峡雪顶。可惜没有,于是我被温泉烫回宾馆房间。
可是想到了酒,就不能忍。第二天一早,峡谷中穿行回到云南,对卡瓦格博不再留恋,直接开到海拔1900米的,澜沧江边的茨中村,那里有好酒。虽然这一段峡谷,产酒的村庄实在不少,但茨中除了酒和教堂,还有碧罗雪山中的小屋,可以在星光下喝酒,这是我难忘的要害点。
去年的秋天,我曾经来过这里。从澜沧江边翻越碧罗雪山到怒江边。当时搭乘客栈张老师推荐的面包车顺澜沧江而下,从德钦的三千米直接下坠到两千米,秋天的峡谷日照已和善可亲,不再有爆烈的杀伤力,两岸渐渐出现了一些缓平的岗塬,苹果树隔着江似乎可以摸到,再往上看,碧罗雪山隐隐地入了蓝天,消失在风吹密林的尽头。
穿过澜沧江的茨中桥,花了两个小时抵达玫瑰红客栈,村庄里已经有了新起的楼房,也有了标间,玫瑰红客栈则还是九十年代滇西北大户的样子——两栋木质两层房相对而立,窗和屋檐依然有剑川-兰坪风格的雕花,二楼地板踩起来吱吱响,窗明几净,白床单没有酥油味,更没有油灯香。
进村的时候,恰巧遇见几个喇嘛走过,这算得不寻常。要知道,茨中可能是最不典型的“藏地”了,一千九百米的海拔倒在其次,关键是这儿的居民,百分之九十是天主教徒。天主教进入藏地最早是在十七世纪的阿里,葡萄牙传教士的福音事业随着古格王朝的湮灭而全盘告败,直到十九世纪,才有法国传教士辗转来到三江并流地区的澜沧江河谷,归化了一些藏地居民,到现在,这些经过无数风波留下来的藏族天主教徒依然坚持着他们的信仰,最北在西藏芒康县的盐井镇,最南到德钦县的燕门乡,即澜沧江峡谷从青藏高原进入云南高地的短短五百里,那些错落的梯田上。
我对客栈现在的掌舵张红星的汉姓深感诧异,想想此地的民族交融又觉得不足为奇。在村中央路口的那个小卖部,张红星和开店的阿妈聊天,阿妈倒是穿着传统服饰,行制介于藏白之间,倒是适合这峡谷的气温。聊起来才知道,原来茨中很早以前超过一半的居民是纳西,这些纳西跟随了藏传佛教之后,也就慢慢融入了藏族,最后法国人又把他们变成了天主教徒,最终成了一群最特殊的藏族。
很显然,每个来到茨中的人都不会错过这里的天主教堂,我们也得奔去那,一个从澜沧江自南而北来到这里的朋友等着我们去汇合。穿过苹果树和葡萄田围绕的村庄,茨中教堂在下午的光线下闪闪发光,有趣的是,它墙外的马路对面,依然有一尊满是经幡的小小白塔,像是藏族僧侣一百多年来的默默抗议。
法国人早就离开了这座建于1921年的教堂,庭院里有两株法国传教士手植的大树,如今何止亭亭如盖,已是参天之势。而天主教也如同这树一样,在这片佛教信仰的土地下,拥有了一片不容忽视的小天地,荫庇着许多上帝的子民。而它们能经过文革的冲击保存下来,不能不说是偏僻的地理和信徒顽强的保护所致。操一口云南话的神父却并非本地人,而是来自北京,他斑白的头发和右手的断指像有无数故事,让他不远万里来打理这峡谷的教区,穿梭于峡谷里一个个的村庄,以及照看一直繁衍至今的教堂葡萄园。
张红星家也种有老品种的玫瑰蜜,一罐罐的葡萄酒就摆在走道上,我们在这微风吹拂的十月凉天,喝个酩酊大醉。
第二天清晨从茨中出发进山,一路垂直上升1400米,到达海拔3300左右的拉扎牧场宿营,全程约26公里。如此巨大的高差,使我们气喘吁吁,不断地落在向导和赶马人的后面。然而峭壁青松,清流激湍,湛蓝天空下,光线如影子一样打过重重雪松,让人抬不起眼,无力看江尽。中间穿过一株极高的大树,树中央有神龛,供奉的却是耶稣,木刻的十字架在悄无声息的丛林中,像是森林的护身符。
下午的三点半,我们终于抵达今夜宿营的牧场,几近力竭,张红星亲手搭建起来的驿站,静立在河谷里,红红黄黄的树影铺天盖地,就此居下再好不过。我得说,这个木屋比我想象中的美多了。高脚矗立于峡谷之中,甚至有着比尼泊尔那些山重水复的茶屋还好的地势。孤零零于天地间,那日乌云蔽日,像拯救洪荒的方舟。
听红星的朋友说来,搭建这个木屋客栈,他父亲是反对的。红星倒是执着,在一帮喜爱碧罗雪山的本地和外地朋友帮忙集资下,人马搬运了半年,终于在这深山处,建得了这小屋。在我们之前,大约已有十队人享用了这小屋。张红星的期望,又变成了储一点钱,买两匹又好又听话的马,带客人的行囊上山。
自然是没有电的。迅速地,向导和马夫从山谷中搬来了柴火,烧起了温暖的火塘。没有人离得开火塘,也离不开从山下由马背上来的酒,红星甚至还在这里留了青稞酒。葡萄酒喝光了喝青稞酒,总归是无夜无尽。跟我们搭伙进山的美国男孩背了吉他进山,唱起他父母辈的爱国歌曲《This land is your land》,这样的老派,在这个牧人渐渐消失的深山,有点背景迷失。
夏天早已过去,但我们还是遭遇一点季风的余韵,白日的一点点雨,换来傍晚森林上的半边云,夜里繁星寂廖。酒兴过后,胡乱找了片草地躺下,身体紧贴着潮湿冰冷的地球表面,看着星星和沉沉的云,和城市异曲同工的疏离感,尽在眼底。
第二天得从海拔3300米的牧场垂直向上1000米到达海拔4300米的垭口,再下去3400米的峡谷地带,也堪称一次伟大拉练,仍然是26公里。下午两点多终于抵达此次徒步最高的垭口,于4300的垭口处,直面碧罗雪山4500米的最高顶。James兴奋吼了一声,向导翻了个白眼,告诉我们说会引来下雨。
雨果然就来了,垂直1000米的下坡路上云雾缭绕,原本清晰的峡谷牧场变得无比遥远。然而这场雨也给第三天我们登顶3900米的垭口时带来了奇观:一夜之间,山那边,我们曾经路过的顶峰已经有了积雪。往西看,则是连绵如云的高黎贡山,怒江在看不到的深山底层奔流。
没想到,精彩还在下山处,张红星拿出一壶10斤重的红酒,说带我去见一个台湾爷爷。我们俩单独走岔道,滑溜溜穿过无数不能称为路的路,踩着荆棘和野草,最终到了一间有着绝佳高黎贡山风景的木屋,叩门进去,主人家正准备午餐,招呼着我们就座。
这便是碧罗雪山的传奇人物阿赛。他是山下的白汉洛村人,今年已经80岁。他在大跃进1959年末逃至西藏,从西藏辗转到印度,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最后抵达台湾入军,1988年开放后返回,在碧罗雪山各个牧场放牧迁徙,随着季节高高低低的居住,雪季有时候会“回”花莲。谈到太平洋边的花莲,他笑:“天天都吃鱼”。那天他的餐桌也有鱼,是孙辈从怒江徒步送上来的。
我到了告别出门才意识到,藏地的居民是不会吃鱼的。这碧罗雪山两边的藏族人,有着坚定的藏人认同,却已经在三江的流淌陪伴下,有了不同的生活方式。继续拖着已经半残的双腿,我们继续下山到河谷的迪麻洛,沿着水流前行三十里,怒江奔腾的声音已遥遥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