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鼓春社近,神明到人家
2015-07-22
每年元宵前后,福州各地进入了一种别样的状态。平日里弥漫着虾油味的寻常街巷,此时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在锣鼓声、悠扬的十番或是喧闹的京鼓吹里,一队队游神队伍破开鞭炮硝烟结成的浓雾,从这条街穿到那条巷。不论民俗专家和媒体给出多少复杂的解读,有一点会是所有人的共识:这是已经成为旅游区的三坊七巷见不到的“原生态”传统节庆场景。即便许多地方都已经开发成为高层住宅小区,还是有这样一个由头,让各行各业的人聚在一起,同心参与(或者仅仅是围观)一项自发的传统活动,对于现代城市人来说,这也已经是难得的体验了。
昔日血雨腥风地 而今安居乐业乡
随着福州五四北地块的迅猛发展,昔日在福州人心中远僻的战坂一带,也成为城市人休闲娱乐的新去处。但在千年以前的五代,战坂却是一片兵戎相见、血流漂杵的土地。公元945年,闽王王延政投降南唐,闽国灭亡。据守福州的大将李仁达却不愿向南唐俯首称臣,于是南唐军将福州城团团围困。靠着李仁达在北郊的吉头大败南唐军,福州政权才得到了一些喘息空间,最终在吴越援助下解围成功。吉头因为这一关键战,有了战坂的别称。
古战场在明代依旧是一幅肃杀荒凉的景象,“营垒之址、犹存荒莽中”。但这一块土地,在明末再次卷入了大时代的浪潮。由于明末闽南倭患频仍,以及清初沿海迁界,主要来自漳州的各家族纷至沓来,在战坂及邻近的汤斜落户。
风水忌讳没有让这些“新福州人”退却,但他们接纳了这段祖先不曾经历过的历史。始建于宋、重建于清的龙峰正境,是战坂的主庙。庙前是据称与庙同龄的巨大古榕,为福州市一级古树名木;古榕荫蔽之下,粗旷质朴的夯土墙内,是由戏台、拜殿和正殿组成的祭祀空间。正殿的石柱上一联“地本古疆场,昔属干戈今俎豆;社居宁基里,庄联菡萏右胭脂”,正是此地历史和地理的高度精炼。当年的战场成了这些闽南移民的家园,而李仁达成了新的庇佑者。他们奉李为“护国留侯”和境主大王,岁时祭拜不辍。而“菡萏”指的是福州北峰中的莲花峰,福州的“郡之主山”龙脉所系,莲花峰下正是闽国江山的开拓者王审知的宣陵所在地,昔日闽国大将在千年后依然是闽王陵寝的守护神。
纯朴的村民并不知道历史上的李仁达更像是反面角色。在他们的口头传说中,李大王在这里为国捐躯,忠烈感天,化身为神,保境安民。历史上没有战死沙场的李仁达,却在村民的口中有了不一样的结局。这也许在读书人的观念里是一种愚,但细想之下,愿意相信心中善良和正义,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箫鼓追随春社近 衣冠简朴古风存
在福州,信仰度第一位的女神不是妈祖,而是顺天圣母临水夫人陈靖姑。战坂的闽南后裔们入乡随俗,从古田分灵建起了宏大的厦坊临水宫。
临水夫人的诞辰是正月十五,这期间福州的游神出巡最为集中,战坂也不例外。不过,他们的巡境分为三天举行,从正月十四开始。第一天白天临水夫人巡厦坊村,晚上龙峰正境的李大王到临水宫(下行台),陪临水夫人过生日;第二天,另一尊李大王巡除了厦坊村之外的辖境;第三天,在临水宫的那尊李大王巡厦坊村,之后回宫。三天都是从早上八点开始一直延续到晚上。原本出巡的时间是晚上通宵,而且有游龙灯,但近年因为年轻人出去工作的多,担心老人家夜间视线不好摔倒,所以改成了白天。
尽管战坂的村民们已经早就不再说闽南语,民居民俗几乎完全和福州融合,但仍然保存着一些闽南的本有色彩。出巡队伍中除了一对孩儿弟(童子)以外看不到塔骨(空心竹骨神像)的存在,因为从祖先开始就没有接受过福州庙会的这一方面文化。少了塔骨的出巡,是不为福州许多游神爱好者所青睐的,然而战坂游神的内涵,却不在表面上的热闹,而在于神与人的关系。
能够出巡一整天,和现在许多两小时结束的游神,必然有许多不同之处。八点出宫后,锣鼓开道,后面跟着竹篾大灯笼(福州俗称高照)和执事牌等仪仗,然后是穿戴古代皂班红黑高帽和服装的“大班”,手持竹板和灯笼;接下来是腰鼓队和军鼓队以及唢呐,然后便是香炉和神轿了。由于临水夫人是女神,轿子都由女信众来扛,这一整天对于她们是不小的考验。她们全都穿着黄色褂和竹编笠帽,上面有羽毛装饰,应当也是某种古代军帽的演化。
队伍并不长,但走得相当松散,因为要照顾到每家每户,锣鼓和高照要进家门表示保庇,而大轿会在门口停下来,等候村民“换香”(插香进香炉后把香炉里的香拔一支带回家,相当于请到了神明的香火)、焚烧金纸之后再前进。这让队伍的前进变得很慢,但大家都不会为此而不耐烦。在 《上酒楼》等京鼓吹牌子曲中,金纸火光衬出的老人小孩的表情,或是虔诚,或是好奇,内心一刻在神明到来之际都表露无遗。即使是在北尚新宿A区,住进了高楼的部分被拆迁的村民,依然会在楼下顶礼膜拜,作为回馈,神明也会在每个楼道前停下来,居高临下俯瞰着方姓裔孙们。这样的图景,四百年来仿佛从未变过。
如果有人请花,那停留的时间会更长。请花是临水夫人信俗的重要部分。传说临水夫人掌管着百花桥,世人都是百花桥上一朵花,女为红花男为百花,在临水夫人前虔诚祷祝,请一朵花到家,就会把生儿育女的福分请到家。去年结婚的人多,这次请花的小夫妻就不少,庙里也特意抱出一盆花随轿。年轻人在这种场合往往有点无措,而老人家在神前读完小夫妻的姓名、心愿后,还会耐心提醒:“说一下如果许愿成功了要怎么还啊,自己定啊……”请到一朵白菊,老人家叮嘱好生看待,生生不息的传承就在此刻完成。
李大王出巡的配置和临水夫人大致相当,只是轿前多了两个角色。十五那天坂中等村出巡,轿前是一对穿着手绣服装,戴着官帽和络腮胡的文武判。而十六厦坊村出巡,则是一对穿着戏服和髯口的“文武状元”,相当于大王的师爷。而厦坊的轿后还有五盏写着“勇”字的灯笼,可能象征着轿班是大王的兵勇吧。
李大王在上下颠晃的轿上的眼神也带着杀气,和慈和秀美的临水夫人大异其趣。年初福州一直下雨,游神队伍在泥泞中冒雨前进,不敢有丝毫懈怠,也从未偷工减料,依然一路停下让村民换香和烧金纸。我感兴趣的是扮演武判的帅气小伙出于什么原因选择了这场角色扮演:“你扮武判是自愿的,还是被安排的呢?”“每年都是我。当然也是我自愿的啦,只不过一开始我是自愿的(扮演一次),后来就变成都是我啦。”
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但总有一些人会坚守传统。游神仿佛一年一度的聚会,在这之后,许多人又各奔东西。
年年古厝迎神至 代代儿孙奉香来
战坂的各个村落都有为数不少的精美古厝,部分还是明代的原构。两位神明都会选择进入其中一些古厝,接受祀宴和村民的叩拜。这样会让游神的时间很长,消耗更多的人力物力,因而即便是福州市郊也已难得一见。
可以看传统装饰老建筑里的本色庙会,这就是战坂游神最引人入胜之处。早在神轿进入几个小时前,雕饰精美的古厝就挂好横彩,布置好长案桌,挂上桌围,在案桌上摆上烛台香炉,排好各色荤素供品。有两样特别的东西不可少:一把菜刀和一撮盐,给神明的摆宴就像生活中做一餐饭一样,要有菜刀切食材,要有盐烹饪。烛光摇曳中,古厝正中供奉的神明令旗,和左手边的祖先牌位忽明忽暗,而靠墙两侧,亲戚们坐在长椅上聊起了家常,回忆起一年又一年的游神,或者拿花生瓜子逗起了孩子。你不妨坐下并加入他们的话题:福州的乡村风俗非常淳朴好客,我甚至吃过他们从门口摘下的龙眼呢!
等到锣鼓响起,古厝里的人都动了起来。高照来了,皂班进了,乐队喧闹着,神轿穿过早已卸下的屏门,停在了天井,轿班把神像抱起迎入正位。村民依次叩拜、焚香、烧化金纸,乐队轮番上阵演奏,腰鼓军鼓接连献艺,一曲奏毕,高喊吉利话语,每说一句众人齐声回应“好啊!”这是对新一年风调雨顺合境的祝福,更是乡邻情谊的延续。
三天庙会里我最感动,也是思考最多的一刻,却并不是在古厝里,而是在坂中农贸市场。早已被拆为菜市场的吴厝里,用几个小时把“农民自产自销区”的大棚改成了古色古香的接驾祀宴地。村落消失也许并不会让信仰消灭,但原有的格局、珍贵的历史建筑是无法复生的。可以预知的是,战坂将来会在城市的发展中倒下。在古厝灰飞烟灭之前,我们应该抓紧时间来感受城市里已不复存在的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