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甜,最初的咸
2015-07-22绿妖
绿妖
说起来有些大不敬,关于奶奶的回忆,大部分都与食物有关。在我小的时候,人们对食物仍抱有深深的敬畏,因为曾经短缺过,刚刚温饱中,将来会否短缺仍是未知。那种神经质的敬畏,使我的童年、少年记忆都紧紧跟食物做了链接。
奶奶有5个女儿,两个儿子,最大的女儿比最小的女儿大十几岁。那一辈人,刚开始是提倡做“英雄母亲”,不过是添一双筷子的事情,养到中途觉出生活艰辛时,已经没有退路。爸爸还小时,爷爷在外地工作,奶奶一个月靠他20多块钱的工资带7个孩子生活。大家庭的家长脾气难免不好,妈妈说:“你爸长到十几岁时,还被你奶奶一巴掌打得流鼻血,还被喝令‘不准哭。”我爸把血擦到门上,奶奶一看污了家具,便追着打出家门。我相信她的话,因为小时候我被奶奶打的回忆也还清晰,有一次我被打到离家出走,躲到离家几百米的池塘旁边的杂草里哭,我妈到吃饭的时候把我找了回去。
小时候,我跟爷爷奶奶住,因为不胜我夜哭频繁,奶奶每次给我含一颗糖入睡。在那时,糖是稀少的,每晚一颗糖,足够收买我,我把想念妈妈的嚎哭化在糖水中,侵蚀了满口牙。奶奶有很多种糖,我时常会想起她房间里那些美丽的糖罐,宁静肃穆地放在窗台上,大白兔奶糖、酥糖、水果糖……炎热的午后,我趁她去后院浇水,吃力地爬上大床,掀开盖子,屏住呼吸掏出一颗糖……这个味道和跳到要炸开的心脏,一并成为记忆里的一幅水墨画。
既然说到童年,奶奶的大床也是水墨图里的另一处风景点。那张床好大,木头呈现出沉沉的乌金色,靠墙的两边修有木靠,下床那一侧有木档,4个角有手扶的柱子,上面一年四季都张着暗白色蚊帐,在四五岁的我眼里,那张床简直巨大如一座城堡。后来那张床对年纪大了的奶奶来说过分高大,转送给上初中的我睡。第一天睡完起床,迷糊里几乎摔个跟头,那张床还是很大,放一个我、一堆书正合适,这比一切事情都更让我心醉神迷。
记得在上中学时,我每天放学路过奶奶家,正发育,很爱饿,必须先去打个尖,不然好像就要暴毙中途。吃的不外乎咸菜、烙馍,偶尔会有一个煮鸡蛋,爷爷喝酒,会买卤鸡肝、卤豆腐片——食谱里有这些尖货时,我对食物已经没那么穷凶极恶。而我像个饿鬼时,最常见的是咸菜,随着季节变化无穷。
冬天是花生辣椒酱,春天是韭菜花,四季常备是大芥丝。芥菜茎切丝,芥菜种子可磨碎制芥末,芥菜丝也辛辣呛鼻。吃的就是这股又辣又脆!空口吃也好,就馒头也好,拌面条也好。大芥丝是我奶奶的绝活,童年如果没有这个,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我去外地上学,每次开学前都要去爷爷那里,他和奶奶给我装咸菜带走。他们是老辈人,觉得学生出门,一定要带咸菜或干粮。直到有一年,爷爷沉默了一会儿,给我100块钱,然后说:“你走吧。”那个时候,我忽然间意识到奶奶真的已经去世了,不然,不管她多大年纪,不管她是不是病得起不了床,都会打电话让姑姑、爸爸来给她做咸菜的。
我攥着100块钱,在街上走着哭了一路。
我从小跟周围格格不入,在亲戚中是异类。孤僻感一直都有,靠读书缓解。视朋友为自己挑选的亲人。因为精神上的契合太难得,得到了就觉珍贵。
再成长,被我漠视已久的另一种感情时时兜回心底,等待我去理解。就如奶奶,她在精神上毫不懂得我;生活中,她对女孩偏严苛,小时候我不觉被疼爱。可是写到她,记忆里这一点一滴,人生中最初的甜、最初的咸又是什么?作为生命的初始值,它是我的源头,无法用简单的爱或不爱、好或是坏来判断。一蔬一饭,百味交集,长如流水,抽刀不断。亲情,大概就是要被误解的。
我在吃上非常随意,连别人嫌弃的旅行社团餐,都能吃得兴高采烈,连声称好。惟独在咸菜上口味很刁,别人赞不绝口的,买来尝尝,总不由得怅然:“我吃到过更好的。”
但是再也吃不到了。■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沉默也会歌唱》一书)(责编 亦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