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农事[组章]
2015-07-22张玉明
张玉明
打谷场
老屋紧连着打谷场,仿佛相交多年的老朋友,消息相通,日子相连。屋里的欢笑,打谷场知晓;打谷场上来来往往踏落的脚步,老屋也数得十分清楚。
九月,打谷场上铺满了金黄的稻束,如铺了一张焦黄的烙饼,谷香四溢,诱惑粗糙的日子变得鲜活、精细。
父亲铆足了劲,摇响了他的手扶拖拉机,马达轰鸣,把场边正偷吃的一群麻雀吓得落荒而逃,惊魂未定地躲在远处的老槐树上相互安慰,并商量着下一次进攻的具体细节。
父亲就是一块放在拖拉机上的海绵,烈日一点一点逼出他体内为数不多的水分。黝黑的脸庞,像一块黝黑的墨,蘸着汗水,在打谷场上一圈一圈书写他的青春过往。
敦厚的石磙如大肚佛般,心地善良,小心翼翼地碾过稻束干枯的身体,把千万粒稻籽巧妙地抖落、隐藏。咯吱咯吱,匍匐前进,忏悔而过。
我站在老屋的门口,看着父亲旋转的背影,远了又近,近了又远,这让我想到一只空中盘旋的鹰,飞得再高、再远,心却始终围绕草原扎根、生长。
如今,打谷场不在,父亲也日渐衰老。而我的有关故乡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棉田里的幸福
十月,地里的棉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像白色的雪花覆盖、飘洒,在不起眼的日子里和土地说着悄悄话。
池塘边的小路上,母亲拿着竹筐走在前头,我和妹妹睡眼惺忪地跟在后面。
太阳在东方伸着懒腰,漫不经心地披上早霞的面纱。草尖的露珠,来不及整理好一夜摇晃的梦,就被我们母子三人的脚步震得粉碎,眼泪哭湿了三双布鞋。
地头的不远处立着几座坟,荒草深深,有一座躺着姥姥,有一座埋着姥爷。他们日日夜夜守着这片熟悉的棉田。经过他们的时候,我在猜测母亲心中的,思念。
当斑鸠飞过我们头顶,抛下一枚鸣叫时,我们学着母亲的模样,将竹筐放在脚下,弯腰、低头,两手在每一朵花上游走。
贪玩的我和妹妹,时而望东,时而看西,想发现田野里隐藏的一切秘密。
或者,偷懒,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躲在棉树下,把那只蚱蜢折磨得活来死去。
母亲的一声咳嗽,在我们的耳边响起,我们知道那是她不动声色的警告,只得站起,并和妹妹打赌比赛,谁将收获第一。
十月,在开满白色雪花的棉田里,幸福上演得如此简单。
遗落山里的贝壳
山风娇柔,日升月沉。
是谁把贝壳遗落在这山里?
千年,万年,都做着同样的梦,希望有一天,再回到大海,回到生命最初的地方。
回答的只有沧桑的变化和那一份孤寂。
孤寂的是山,是月,是传说。
直到多年后,
河流生长,土地生长,奔跑的黑眼睛,开始扎根,繁衍。
乳溪,徽溪,枕在贝壳的北头。合了离,分了又合,像一对亲密的恋人,谁也离不开谁。
织布而生,绩麻而衣,采桑为食,掬泉而饮,伐木建舍,聚集为族。
学会感恩,黑眼睛自称为绩溪的后代子孙。
马头墙下,我走过第二故乡
万马奔腾,千里嘶鸣。
古老的房宇下,我仰面,凝眉,脑海中勾勒这一幅雄壮的场景。
扬鞭,飞舞,呐喊,举杯,豪饮。
可惜,江南是水洇成的画,绩溪也太娇小,容不下草原的粗犷,野性的脱缰和冲撞。
只得作罢。
在邑小的情怀中,牵三五匹马的写意,立于自己的墙头也是一种庄严的祖训。不求万马来贺,但有马到功成便行。
晴朗的日子里,匠人们用忙碌喂养几张嘴唇。凿几块砖石,取几片青瓦,按照父辈们遗留下来的技艺,小心翼翼地垒积。铺一层砖石,铺一层质朴的敬仰。用白灰抹平裸露的伤痕,再洒一把水墨丹青,于时空的撞击中,幻化成仙草、瑞兽。保佑四面八方。
都说你像一匹马,阳光中,风雨中,默然不语。其实,我知道,远去的游子更像你。落叶归根,老马识途。心始终朝着一个方向顶礼、朝拜。
亦如我,
马头墙下,走过我的第二故乡。
三雕:刀把心事封藏
(绩溪三雕:木雕、砖雕、石雕,每一件作品都是活着的艺术)
物转星移,传流千年。或珍藏,或腐烂,或暴露于风吹日晒。
窗台下,一缕阳光,透过缝隙,躲在一旁,偷看那双长满老茧之手的征战:
飞檐走壁,刀光剑影,力拔山兮;亦能莲花步履,温柔软玉。
收刀罢息。轻轻吹走,那落在壕沟里的屑尘,光与影的折射下,迷乱旋舞,依然扰乱不了持刀人的心事。
这心事,是情感封存,是角色代入,是梦回那一场的相遇。
风花雪月,历史的真相与虚妄,山河、草木之魂,美酒沽酿,醉三秋四季,都被一把刀封进砖、石和木块。
这是一种奢望。
现实,只提供一块模板,至于用什么心情去填充,不得而知。
凝望古道徽杭
有多少眼泪在此洒落?
有多少离别在此上演?
古道幽幽,也逃不过岁月的磨损。
流云飘飘,不见当年凿石为阶人。清泉凌凌,再也倒映不出曾经的马蹄声声。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
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意念,才能舍弃汲养的根?
为了生,只有把悲伤折叠、收起,放进行囊,三步一回头,五步相思成灾。翻山越岭,远走杭州,然后,佚散五湖四海。
一条徽杭古道,就是一部徽州人奋斗的简史!
如今,山风依然徐来,流水依然叮咚,相同的是景色,不同的是看风景的人和心情。
冬风吹皱了生命的节奏
萧凛北风,像仇恨的手,一阵重于一阵,握紧了时、空。在第四个季节扯开衣襟的时候,如期而至。
不需要缘由,甚至号角的弯钩,就把树叶越吹越少,把人们身上的负担越吹越重。
黎明在瑟瑟中升起。那只习惯早起的雄鸡,也在假寐,收敛了晨鸣和风度。
蜷缩的肉体,在留恋棉花的温暖。辗转反侧,按秒计算与鞋子的距离。
大街小巷,行走的是全副武装的树桩,像劫匪一样与寒冷争夺火的抚养权。
生命,以蜗牛的状态,缓慢喘息。埋头于地,等待,向春天的隐雷,索取苏醒的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