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涔涔
2015-07-21詹政伟
詹政伟
班主任于燕冲她微微一笑,陆玥的心就怦怦直跳。
她想让自己放松下来,整个身子却绷得像张弓。她愿意看到于燕不苟言笑、恼羞成怒或者暴跳如雷的样子,那些表情,她熟悉。拥有这些表情时的于燕像渔网,把陆玥罩得严严实实。
陆玥无法逃走,因为在上课,她能做到的,就是悄悄地把头垂下一点去,眼睛落在黑板的中间部位,这样给人的感觉像是在思考。
她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千万不要叫到我。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陆玥想不起来了,但她清楚,于燕开始朝她微笑是在那个夏夜……
一想起那件事,陆玥就郁闷。
那次社会考试,考的时候,边上有个叫侯杰的男生,在卷子发下来后,长吁短叹。
陆玥想,侯杰平时社会这一门课特别好,他也在叹气,看来这卷子有点难。一想到难,她就心慌了。
当时是怎么做完题目的,她全忘了,只有侯杰的叹气声在她脑子里回响。
她考得特别差劲,等试卷发下来,却发现好多题目其实是会做的。
考场晕已成为她的一个致命伤,她有说不出的隐痛。
于燕很气愤,自己教社会这门课,而这次社会考得最差的就在自己班上,她没有理由不气恼。
她一气恼,说话频率就特快,陆玥,怎么搞的?!
陆玥也很沮丧,嘟哝着嚷道,这些题,好多其实我是会做的。
会做?那为什么不做?!于燕以为陆玥会俯首听命,没想到她强词夺理。
于燕气急了,让陆玥到黑板上去解一下。她一上去,果真把那几道题都做了出来。
于燕不敢相信,陆玥,既然你都能解答,那卷子上怎么全是错的?
陆玥涨红了脸,那天考试我不在状态。
于燕被陆玥的轻描淡写搞火了,陆玥,怎么回事?
陆玥本来不想说侯杰的,但被于燕逼到了乌江口,于是她就说,谁叫侯杰考试时老是唉声叹气的?她气恼地说了那个经过。
全班同学“哄”地一下笑得开心,这个陆玥,真逗。
于燕的五官歪斜了,陆玥,你给我认真一点,开什么国际玩笑?
陆玥也恼了,谁开玩笑了,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
没等于燕发火,侯杰也坐不住了,站起来,跺着脚嚷,陆玥,你考不出,怎么怪到我身上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因为卷子难在叹气?我叹气是因为考试前,我支持的美国NBA的太阳队输给了小牛队,我难受才这样的,再说,别人都没听到,就你听到了?你这么关心我干什么啊?
全班又一次哄堂大笑。
陆玥受不了,当即就哭了起来。
一般情况下,陆玥不会把学校受的委屈告诉金蔓,但那天她实在气坏了。
金蔓护犊心切,连忙打电话过去询问。
于燕电话里的声音很温和,陆玥不是小孩了,无须推脱责任。
金蔓说,孩子考得不好,你可以批评,但你不该在课堂上嘲笑她。
于燕心平气和地说,别人在唉声叹气,管她什么事?还有,别人在唉声叹气,怎么就影响到她考试了?她的心理素质需要加强啊!
金蔓脸色铁青着说,无论如何,你总不该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批评她,你伤了她的自尊心,你得向她道歉!
电话那头的于燕沉默了一下,陆玥妈妈,你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你没有发言权!说完,就收了线。
金蔓很少受过这种气,也很少有人敢对她这样,她又把电话打过去。
于燕冷冷说,我有事。手机断线了。
她再打,于燕关机了。
金蔓像只困兽,在自己的店里不停地转,完全没了做生意的心思。
后来,她开了迷你宝马车,到一个小姐妹小丁那里去了。
小丁说,你啊,遇事冲动,既然那个老师不理你,你就找她必须理的人,你向她的校长反映情况……
金蔓茅塞顿开,她给于燕的校长方向发了一条微信:……于老师的权力是不是可以无限制发挥?
方校长回复说,我马上去了解。
方校长后来是这样答复金蔓的:已找于燕老师了解过情况,谢谢你对学校工作的关心,她会和你联系的。
金蔓得胜一般高兴,哼,于燕,你不怕我,总怕校长吧!于燕会怎么道歉呢?她有些期盼,但等了好些天,却始终没有等到于燕的电话。她心烦意乱,又不能打电话去催问,于是只得继续耐心等。
她侧面向陆玥打听,于燕对你怎么样?
陆玥的一张瘦脸越发瘦了,妈妈,那件事过去了,不要再计较了。
我不计较,可于燕太过分了,明明错了,连道个歉都那么难么?方校长说了,让她道歉的!金蔓手叉在腰上,唾沫像麦芒一样飞溅开来。
金蔓说是这样说,但于燕不来电话,她也没办法。
妈,我说过,我不要上那所学校嘛,你偏要我去,你看看,我都被她欺侮成什么样子了?陆玥冲金蔓发脾气。
当初,她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去实验初中,是金蔓做通了她的思想工作。
金蔓从陆玥的眼里读懂了她的无奈,她比谁都清楚在实验初中的竞争力,半年多前,数千名学生角逐300个进实验初中的名额,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中考,陆玥失败了。
金蔓未雨绸缪,早就托了人,以赞助学校30万元的代价,把陆玥塞进了学校。
起先,陆玥兴高采烈的,但上学第一天,她就被一闷棍打晕了:学生按考试成绩排座号,考第一名的就是1号,45号以后就是各种关系户了。陆玥的学号是49号,倒数第2个座位是她的。
想自己昔日一直金凤凰一样骄傲着,现在却沦落到这个地步!她难受极了。
金蔓开导她,小傻瓜,进了这个学校,你应该高兴才对,你和他们又在同一起跑线上了。从小到大,她和女儿说得最多的是:玥玥,有什么困难,妈帮你解决。
进入实验初中后的前几个月,陆玥是努力的,但等到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一结束,她就悲哀地发现,她无法达到妈妈企盼的那个高度。
她不敢把自己的这种悲哀说与金蔓和孙一辉听。
陆玥很少和他们说自己的困难,她对自己的要求已在不知不觉中降低了很多,不再奢望在第一方阵里,她对自己说,保持中游吧。
她知道妈和爸不融洽,妈开了一家毛衫专卖店,生意红火,也特别忙。爸是一公务员,闲,爱下围棋。妈看不起爸,嫌他懒散,老吹牛。
五年级下半学期的一天夜里,她被惊醒,爸妈闹离婚,吵得天昏地暗。她在被窝里吓得瑟瑟发抖,她开始明白,金蔓不想离婚,不是因为她陆玥,是怕孙一辉,怕他分走她的一半财产。
所以,很多时候,她不想把困难说出来,就是怕他们两个听后,又会大吵大闹。
她多次向金蔓提出过离开实验初中,离开初一(3)班的想法。
金蔓斩钉截铁地说,于燕越是压你,你越要表现出大无畏精神来,你弄个好成绩给她看看!
陆玥拗不过妈妈,只能愁苦地将她说的那些铿锵有力的话吃进肚子里。
以后的许多日子,她只能茫然着。
她也劝过妈,算了,你不要和于燕一般见识了,她眼里除了成绩还是成绩。
金蔓勃然大怒,玥玥,你这个人就是没志气,她这么压你,你居然忍气吞声?你一软,她会变本加厉的,到时候,她会更加瞧不起你的。
陆玥跺着脚嚷,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金蔓也一筹莫展,但她不想在女儿面前露出怯意来,她鼓劲说,你把学习成绩搞上去,让于燕瞧瞧你的厉害!
陆玥肚疼似的蹲下身去。
玥玥,等会儿一起去沙龙宾馆吃饭。金蔓对陆玥说。
陆玥从冰箱里往外掏雪糕的手停住了,我……我也去?
嗯,我们全家去。看得出来,金蔓的心情很好,她小心涂着口红。
陆玥奇怪了,全家都去,那会是什么样的饭局?她知道沙龙宾馆是一座准五星级宾馆,向来以菜贵闻名。
金蔓含笑说,请的客人,暂时保密。
会请谁呢?她悄悄问爸。
孙一辉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妈让保密,我得遵守。
他们都不肯说,陆玥就只有等,是什么重要人物呢?
走进沙龙宾馆8888包厢时,她看到了自己的班主任于燕。
陆玥目瞪口呆,没有想到妈妈会宴请于燕,而一向高傲的于燕竟也会来赴宴。
宴席上,金蔓眉飞色舞,于燕同样眉飞色舞,他们好像忘了彼此之间曾经有过的不愉快。
金蔓诚恳地说,于老师,我是个急性子,见了风就是雨的,上次,我不该向方校长发微信的……幸亏笑尘,她提议我们坐到一块来,好好沟通沟通……我向你赔礼道歉。
于燕一把拉住了金蔓,哎,金总,你不必自责,那件事,我也偏激了……
这时候,一个宽脑门、浓眉毛的女人站起来,笑着说,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朋友,看在我马笑尘的脸面上,那事就算了了!我提议,大家好好干一杯。
也就是从那时起,陆玥看到了于燕的笑容,说真的,陆玥从来没有见过于燕的笑容,她一笑,脸上淡淡的几颗雀斑也意外地生动起来。
但不知为什么,陆玥觉出于燕的笑有些勉强,金蔓的笑也有些勉强,但她们都掩饰得很好,不细看,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的。
看着马笑尘把2件毛衫、1件羊绒衫塞到她汽车后备箱里,于燕坚决推挡,不许!
马笑尘拍拍她的背说,我的于老师,人家一点心意。
于燕黑了脸,笑尘,你知道我脾气,和人吃饭已破例了。
马笑尘一声叹息,你这人,太认真。她把那些东西重新取出。想想,又说,金蔓是刀子嘴巴豆腐心,你不知道她对女儿的期望值有多高,她把自己不曾实现的梦想都寄托在她身上了。
于燕深深地吸口气,幽幽说,没有基础的梦想到头来都是空想。
马笑尘一撇嘴,哪怕是空想,你也让她想,她愿意把孩子送到实验初中来,这是她的事。
于燕嘟着嘴说,啊呀,你怎么这么庸俗啊!
马笑尘笑得抑扬顿挫,我的任务是帮你们和解,别的我不管。
于燕开车离开沙龙宾馆时,心情有些沉重,她原本不想赴这个宴,她对金蔓没好感,但马笑尘非要她去,说,你总不想天天被人告状吧?
于燕想想也是,便默许了。
她不喜欢陆玥,倒不是因为金蔓,而是陆玥自己的脾性。她一眼就判断出陆玥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在高手如林的实验初中里,她时刻受着挤压。有时候,于燕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也想忍着不批评她,可陆玥却特别会顶嘴,还振振有词。于燕就气愤她这一点,明明自己不懂,却把责任都推到别人的头上,她总是有那么多的理由为自己辩解,好像她的失败全都是外部原因。
私底下,她还在同学中乱说一气,说于燕对她有偏见,这是典型的仇富心理。
于燕听了,哑然失笑,我仇什么富?我的关注点在学生的学习成绩上。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于燕和金蔓有过几次交流,不只一次地流露出让陆玥换个环境的提议,金蔓装聋作哑,于燕也不知道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后来,她从马笑尘嘴里得知金蔓的人生经历,恍然大悟。金蔓和所有的富人一样,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把子女当作了自己,自己的所有想法,演变成了子女的想法,他们比子女还关心学业。
她为金蔓悲哀,这个女人注定是要落空的,但她为了女儿所表现出的热情,又让她惴惴不安。
于燕告诫自己的是:以后对陆玥要好一点,这个女孩也不容易,她承受着别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她愿意看到自己的笑脸。
陆玥,你来说说,汉水是从什么地方起源的?
陆玥的脑袋“嗡”地一下,为什么叫我?她慌乱地抬起了头,目光和于燕的对接了。
于燕又是灿烂一笑。
陆玥机械地站起,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她下意识地在课桌上擦了几下。
从那个夏夜起,陆玥看到了微笑的于燕,就是在课堂上,陆玥有时也能看到于燕的微笑,她有一种自得,哼,你于燕没什么了不起,我妈请你吃了一顿饭,你就像只哈巴狗一样了!
那些日子,陆玥的腰板不知不觉地挺直了。
金蔓问她在学校怎么样,她总是声音清脆地说,于燕对我好多了,她老是朝我笑,贱!
金蔓松了一口气,叮嘱陆玥,于老师态度转变,你也要转变,不能和她拧着干。
陆玥点头称是,嗯,我会注意的。
慢慢地,陆玥还是觉出了不对劲,她的学习并没有多大起色,于燕却不批评她了,有好几次,陆玥以为板子要打在自己身上了,因为连她自己也觉得,于燕应该批评她一下。
原来她是那么惧怕于燕批评她,现在却巴望于燕能批评她一下。
可于燕好像把她遗忘掉似的。
她暗暗骂过自己,太掉价了,什么不好等,竟然等批评。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而又焦灼的。每次于燕的目光朝她这边扫过来时,她挺起胸脯,等待着暴风骤雨的降临,但于燕没有把风刮到她的身上,也没有把雨下在她的头上,那些雨呀风呀,最后都落在了别人的头上……
看着于燕挥舞着手,唾沫四溅地批评别的同学,陆玥有一种刀绞的感觉。
陆玥被打垮了,她想于燕还是从骨子里瞧不起她,尽管她在微笑,那笑其实是她刻意装出来的,是一种怜悯。
陆玥泪流满面,她不敢把这个情况反映给金蔓听,怕她会取笑她。
她自己也恼恨,你啊,真是太敏感了,老师朝你瞪眼不好,朝你微笑也不好,那你想怎样呢?
这时候,她有点怀念遭于燕横加指责的日子,那些日子,确实很郁闷,但她有反抗的念头,但现在,她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了,于是有很多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害怕于燕的微笑……
看陆玥一头雾水,于燕又提示了一遍,陆玥,你说,汉水源自于哪里呢?
后边有个男生小声嘀咕,汗水哪里来,当然是从头上来。
陆玥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急忙说,汉水源自头上。
她的话音刚落,陆玥后座那个恶作剧的男生就哈哈大笑,紧接着,全班同学笑成一片,过节般热闹。
于燕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陆玥。
陆玥如梦初醒,她难过得差点要哭出来,汉水怎么会出自头上,当然应该是秦岭,她完全可以回答出来的!
她想刚才自己走神了……
接到于燕的电话,金蔓立即赶到了学校。
于燕语气沉重,金总,你要和陆玥谈一谈,她上课怎么老是走神?
金蔓大吃一惊,近段时间,陆玥很平静,连牢骚也少了,她还暗暗高兴,以为矛盾解决,她又回复到了正常的学习状态。
怎么回事?金蔓心急如焚。
于燕轻轻说,找她谈过,她自己也不清楚。
周末,金蔓把陆玥接回了家,没有像往常那样让她去英语家教那里,她关起门来和她谈,想弄清楚她上课都在想些什么。
陆玥心事重重地说,没想啊,反正脑子里一片空白。
金蔓深深叹了口气。
陆玥旧话重提,妈,让我转学吧,我不喜欢呆那里。
金蔓又一次否定,你瞧你,又来了,别人都呆得好好的,就你事多,那么好的学校你不念,你想去哪儿?
除了实验,哪儿我都愿意去。她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金蔓脸扭歪了,你作死啊,去二三流学校,你的脸往哪儿搁?我的脸又往哪儿搁?
陆玥差点哭出来了,妈,求你了,我喜欢在普通中学念……
金蔓忍不住了,声音陡然提高,陆玥,怪不得你的成绩老提不高,原来是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别的事妈都同意,唯独转学这件事,你提都不要提……
陆玥愣愣地看着金蔓,只觉特别的陌生。
金蔓小心地抚着陆玥的头,玥玥,你要体谅妈的良苦用心……
妈,你别说了,我知道了。陆玥的眼泪涌起了泪花。
看陆玥流泪了,金蔓知道自己的效果达到了,她拍拍陆玥的肩,好了,早点睡吧。
陆玥机械地走向自己的房间,背上的薄衫被汗湿透了。
金蔓有些心酸,但想为了陆玥美好的明天,她只能心肠硬一点。
按照惯例,每个星期天傍晚6点以前,陆玥会准时到校。
这一天,孙一辉把陆玥送到了校门口后,开着车走了。
陆玥没有像平时那样走进学校大门,在签到簿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走向教室或寢室,她平静地穿过学校门口的大马路,跳上了一辆公交车。
昏黄的路灯,照进车厢,有一些就涂抹在她的身上,她没有感觉到,此刻她的心,正飞向一所叫宏基的民办学校。她是从网上的广告中看到它的,广告说:不上大学,照样有出息;只要有一技之长,在社会上就有立身之地。她怦然心动,这些话说到她心里去了,她老早就萌生出一个念头,希望做一个厨师,而那所在山东的学校正好有这么一个烹调班……
大约一个小时后,陆玥坐上了开往北京方向的动车。在车上,她给金蔓和于燕各发了一条微信,给金蔓的是这样的:妈妈,我闯世界去了,我会学到一身本领回来的;给于燕的则是这样的:于老师,不想看到你的微笑,收起来吧……
在动车的轰鸣声中,陆玥渐渐打起了瞌睡,随后就进入了梦乡……一切的烦恼全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