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亨利·詹姆斯的叙事迷宫

滕德明

“超故事层”与“次故事层”：双层结构带来的歧义可能

首先从结构上来看，这篇小说采用了近似薄伽丘《十日谈》的“框架式”结构。瑞蒙·科南讲述了构成这种结构的方法：“一个人物的行动足叙述的对象，可是这个人物也可以反过来叙述另一个故事。在他讲的故事里，当然还可以有另一个人物叙述另外一个故事，如此类推，以致无限。这些故事中的故事就形成了层次。”并可以分为“超故事层”和“次故事层”两个层面。

所谓“超故事层”即是指在一篇叙事文学中处于最高层次，并涉及其他叙述层次。在《螺丝在拧紧》这篇小说中，处于最高层次的“超故事层”以第一人称“我”来讲述。情景是，圣诞前夕，一群朋友在一所老房子里围坐在火炉旁讲故事的场景，而吸引了大家注意力的正是恐怖故事。其中一个人讲了一个小孩子遇鬼的故事，“听完故事后，我们这几个围坐在炉火旁的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记得当时有人说，这故事真是太可怕了。对此，人人都有同感。”这个故事的内容在书中并未详述，它所起到的只是一个引子作用，勾起了“我”的好友道格拉斯讲述他的故事的欲望，进而引出另一个故事，即该小说的“次故事层”。而“次故事层”则指的是构成第二层次的叙述，亦即低于第一层次的那层叙事。即女家庭教师的笔记所记述的故事，同时也是这篇小说最重要的内容，也就是说，“次故事层”在重要性上足超过了“超故事层”的。

亨利·詹姆斯又故意拉开“超故事层”与“次故事层”之间的距离，这个时候，“超故事层”存在的意义，更大程度上是为了引出“次故事层”，也就是无论是“我”还是道格拉斯的存在的使命，都是为了引出“女家庭教师”的故事。因为这两个“故事层”之间并无联系，所以，在“超故事层”提供的信息中，并没有任何帮助我们寻找到“次故事层”答案的线索。这也是为什么在整个故事结尾时，亨利詹姆斯并没有带着我们重新返回“超故事层”，因为其使命己完成。

由此可以看出，亨利·詹姆斯故意将故事设置为双层结构，并拉开其距离，目的就是为了使得“超故事层”不会为读者提供有用的信息。而撇清两者之问的联系之后，读者才不会想象能够依靠“超故事层”提供的信息来推测“次故事层”叙述者话语的真假。这样，也就为“次故事层”叙述者模棱两可的歧义话语提供了结构上的掩护。

异故事叙述：两个叙述者带来的歧义可能

根据上而的分析，我们知道亨利詹姆斯通过多层结构的形式拉开了两个故事之间的距离，但这只是形式方面的努力。在内容上，亨利詹姆斯是通过“异故事叙述者”的于法拉开两层故事之问的距离的。

那么，什么是“异故事叙述”呢？根据法国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的定义，根据叙述者是否出现于其所讲述的故事中，而分为两种叙事类型： “一类是叙述者不在他讲的故事中出现，……另一类是叙述者作为人物在他讲的故事中出现。……出于明显的理由，我把第一类称作异故事，把第二类称为同故事。”很明显，在《螺丝在拧紧》这篇小说中，无论是“外故事”的叙述者我，还是提供“内故事”叙述者笔记内容的道格拉斯，都没有介入“内故事”，因此这篇小说符合热拉尔热奈特所谓“异故事”的定义，即属于“异故事”的类型。那么就有必要思考一下该作品中“异故事”叙述者在引起故事的歧义方面所产生的意义。

在阅读过程中，读者出于一种本能的原因，会自然而然地认为文本的叙述者更加可信。如爱玛卡法勒诺斯所言：“对于詹姆斯的读者以及道格拉斯的听者而言，这个框架所提供的信息并没有出现在家庭女教师对发生在布莱依的事件的叙述之中，其中某些信息是家庭女教师在描述事件时不知道的。这个框架性场景通过两个男人的双重透镜传达信息，他们的互动关系表明了两人的相互尊重，加强了双方在读者眼里作为值得信赖的信息源的权威性。特别是第一人称叙述者，他引用和概括了道格拉斯对听者所说的那些介绍性的话，表示道格拉斯向人们宣读的那份于稿真的是女家庭教师数年前在世时托他保管的。”但是由于上述两个故事层次的存在，读者就需要而对两个层次的叙述者。而道格拉斯并不愿透露他所知晓的有关“次故事层”的情节发展的具体信息（也许他本人也根本不知道这些信息），而让我们自己从“次故事层”中去发现。而有可能透露信息给读者的“我”，却又完全没有参与到“次故事层”中去。因而，这样就无法通过“我”或者道格拉斯来验证事实。因此，要想获得事实真相，我们只能选择信任“次故事层”的叙述者。哈罗德·布鲁姆在对《螺丝在拧紧》所作的评论中也指出，“在我们被那个女人的叙述迷住不久，读者们已经可以完全忘记这个故事是一篇正在被大声朗读的于稿。故事结束时，道格拉斯和最初的叙述者已经从读者的意识中消失，完全被讲述自己可怕故事的那个女人所取代。”这就说明道格拉斯和外叙述者只是起了一个引导作用，真正对故事展开叙述的是内故事叙述者——女家庭教师。

但是，“次故事层”的讲述则明显地带有深厚的主观主义色彩，而执意将事情描述为一种“超自然”的事件，这又使读者对其描述产生了质疑。而且，即使这样一位叙述者，读者也已经没有可能再从她那里获得任何信息。因为，按照道格拉斯讲述，“现在”已经处于“次故事层”的叙述者女家庭教师己去世，即事实如何，已经无可对证。而且道格拉斯还强调： “迄今为止，除了我以外，还没有其他任何人听说过。”即通过这种于法，彻底断绝读者了解真相的努力。

可靠或不可靠叙述者：模棱两可的叙事

通过上而从形式和叙述者两个方而的分析，读者会发现，他们获得信息的唯一渠道就是“次故事层”本身，即女家庭教师的笔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亨利·詹姆斯甚至极端地没有在结尾处再次回到“超故事层”）。在女家庭教师的笔记中，我们所看到的却是一种模棱两可的叙事，女家庭教师既可被视为可靠的叙述者，也可以被视为不可靠的叙述者，两者在文本提供的逻辑上都是成立的。

那么，我们首先要了解什么是可靠叙述者和什么是不可靠叙述者这两个概念。按照布斯本人的说法，“根据作品规范（也就是隐含读者的规范）说话和行动的叙述者称作可靠叙述者，反之则是不可靠叙述者。”布斯对不可靠叙述者的判断标准又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涉及故事事实，另一种涉及价值判断。前者主要是指叙述者在叙述事件时前后不一致或与事实不相符，后者主要指进行价值判断时出现偏差。”

文学评论家关于“次故事层”叙述者究竟是否为可靠叙述者的争论综合起来主要可以分为两派： “一些人认为布拉的宅邸确确实实有恶鬼出没，另一些人则把一切都归因于叙事人的神经官能症。”即第一种观点认为女家庭教师是一个可靠的叙述者，她真实准确地为我们传达了事情发生的实际情况，昆丁和前女家庭教师都是以鬼魂的身份重新在古堡出现，并最终导致了迈尔斯的死亡；而第二种观点则认为她是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因为她本身的某些缺陷，使她无法描述事实，给读者提供了虚假的信息。

此时让我们感到惊讶的就是，根据文章提供的信息，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结论竟然都是成立的，无论是“有鬼”抑或是“无鬼”都是符合逻辑的。即“该小说从头至尾都有两种解读的方法，既可有鬼，也可无鬼”。综合“超故事层”和“次故事层”叙述者提供的信息，我们无法分辨出女家庭教师叙述的内容真实与否，这两种解释都可以使故事具有充分的逻辑性与合理性。

因为读者在文中可以看到，女家庭教师暗恋上她年轻英俊的雇主，她首先被他英俊的外表和温柔的性格打动：“她走进那座高大而堂皇的房子，发现未来的主人是位绅士，年富力壮，且是个单身汉。这个从汉普郡教区来的姑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人们很容易被这种人吸引，并且为世界上永远有这种人而感到幸福。他英俊潇洒、性格开朗、待人随和、秉性善良。在她眼里，他自然显得风度翩翩、不同凡响。”来到布莱庄园之后，她与格罗斯相处融洽，尤其是小弗洛拉更使她喜爱： “我觉得格罗斯太太身边的那位小姑娘非常可爱，当她的老师一定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在我见过的孩子当中，她是最漂亮的一个。”而在她见到小迈尔斯之后，也认为他是一个可爱的孩子。所以在这几重动力之下，我们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下决心一定要完成自己承担的使命，奋不顾身地保护两个孩子，使其不受前任女家庭教师和其男朋友的鬼魂伤害。也就是说，她在笔记中所阐述的和鬼魂斗争的经历是符合本文逻辑的。

但是也正是由于恋爱这一点，让她陷入了想入非非的境地。她这样描述道：“我现在毫不讳言，在散步时我常常会产生一些奇思异想，其中之一就是我会突然碰到某个人。他出现在小路拐弯处，朝我露出赞许的微笑。我只希望他能了解我，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只要看到他那英俊的脸上那和善的表情，我就知道他了解我。”根据这一点，埃德蒙德威尔森指出： “这个被塑造出来讲述这个故事的女教师是一个性压抑的神经症患者，而幽灵也并非真的幽灵，它只不过是这个女教师的幻觉而己。”根据原文，埃德蒙德威尔森的推论也是合理的。

如此一来，读者对女家庭教师的叙述就陷入了将信将疑的状态，无法对其叙述内容可靠与否做一个充分合理的判断。这也是为什么“超自然派”（有鬼魂）和精神分析派（女家庭教师身患精神疾病）经过这么多年的争执，仍然还毫无结果的原因了。即，亨利詹姆斯在文中塑造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叙述者，她始终游走在可靠与不可靠的边缘。

结语

费尔曼认为“读者是无法探及到女教师的大部分无意识的，想要充分理解女教师或她的故事只能令人沮丧，不要试图最终解决《螺丝在拧紧>的神秘之处，重要的是追随故事过程的重要轨迹。”也就是说，欣赏这篇小说的关键，不是去追寻故事中到底有没有鬼魂的出现，因为这本身就是一篇到处充满歧义的叙事作品。因此，我们欣赏这篇颇具争议的作品关键就是破解其产生歧义的叙事密码，从而更深刻理解亨利·詹姆斯高超的叙事技巧，破解他所设置的叙事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