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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的狐狸

2015-07-21丁威

山花 2015年12期
关键词:狐狸月光医生

丁威

关于月夜你想说什么?

水,月光的水。月光一点点融化的黑咕隆咚。一面夜晚的鼓,被月亮敲着,光的声音就到处飘,那,那,都是这柔软的月光的音色,一个个天大的秘密在夜晚,不胫而走,到处流传。

关于狐狸你想说什么?

我父亲是个猎人。

这句话其实应该这么说,我父亲起先是个木匠,后来,做起了猎人。当然,这两个多少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行当,让我父亲看起来像个怪人。

这其实与我母亲有关。

关于母亲,我所知甚少,更准确的说法是,我所知的母亲主要由父亲的嘴巴构成。父亲总在醉酒的时候才会跟我说起母亲。母亲就像是一身衣服,父亲的每一次醉酒就是一块布,一块一块地缝缀起来,成了我的母亲。

父亲把我母亲说成什么样,母亲就是什么样。假如父亲说,你的母亲她有一只眼睛,那么,我就毫不犹豫地相信,我有一个一只眼睛的母亲。

但是,父亲说,你的母亲是个荡妇,是个妖精,她是狐狸。

狐狸,我当然知道,它们妖魅,神秘,鬼祟,来去无踪影。你觉得你看见了它,你只眨了一下眼,眼皮子刚又睁开,它就没了。它是影子的影子,比光消失得更快。

那天晚上,父亲从邻村做完木工活,喝过酒,借着月光往家赶,有月光的地方是白的,土地和万物的轮廓是黑的。父亲脑袋里有七八分醉意,背后褡裢里的工具磕碰出金属与木器的声响。

回家的路要经过西山洼那一块乱葬岗,这条路父亲走了不下千遍,即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父亲也一样走得毫无惧色,父亲脑袋里的醉意落实到脚上,他把脚步踩得杀气腾腾,像是一个接一个的拳头砸到地上。

父亲万万没想到,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他一生的走向。

月光还是那样的月光,却又不是往常那样的月光了。有月光的地方是白的,没有月光的地方竟然也是白的。父亲脚下一个踉跄,背后的褡裢和工具先跑出去了,脚尖上软了一下,父亲一只手撑住了地,回头去看,酒先醒了大半。

一个女人躺在路上,通身被月光照得发白。父亲瞪大了他的眼睛,脑门上先有了汗,脚尖上是热的,说明这女人还活着,父亲把指头伸到女人的鼻子前,有生息,却是弱的,还一跳一跳的,让人觉得这一呼,就可能没了下一个吸。

父亲没多想,弯腰抱起了女人,多软Ⅱ阿,简直就是抱着一团水。走了几步,父亲想起来掉在地上的褡裢,就又放下女人,把褡裢搭在肩上,才又抱起了女人。

这一路上,父亲走得心中万千滋味,这女人的软,这女人的香,这女人的热,蛊惑得父亲神思晕眩。父亲没敢看女人一眼,只梗着脖子,把眼光朝着前方的路,都忘了自己的呼吸,回过神来,才又猛地吸一口,全都是女人的香,那种热气烘出来的软香,在父亲鼻子里点着火捻子,父亲觉得自己简直要炸开了。

把女人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父亲就立马去找医生,关上门,走了几步远,父亲望着黑洞洞的院门,想了想,回转身,把门上好锁,又扯了一把。

月亮绷满了力量,朝着中天上爬,父亲的脚步踩得乱七八糟,酒早己醒透,月光的凉风泼到脸上,脚步认识路,父亲却不认识路。到了医生的院门前了,父亲的脑子还在女人那里,手摸上门环,声音从嗓子里跑出来,几乎是“扑通”一声,倒吓了父亲自己一跳,门环扣响的声音空洞洞的,父亲一嗓子又一嗓子地喊。医生屋子亮了火。

谁?

是我,快开门,闹人命的事!

“吱呀”一声开了门,医生拉开院门,灯照着父亲的脸,父亲脸上是一片汗气的光。

快,救人命!父亲扯起医生就要走。

医生甩开父亲的手,说,你等等,药箱子。医生转身回屋穿好衣服,挎着箱子出来了。

父亲后脚撵着前脚带路,医生在后面跟着,已经是秋夜了,凉气钻到医生的嗓子眼里,他一边走,一边手捂着嘴不住地咳嗽。父亲的脚步急,医生也跟得急,除了医生偶尔的咳嗽,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闷着头走路。

有医生在身后跟着,父亲的心里踏实多了,一踏实,回过头来去想,可都像是梦,他从酒酲里跳出来,胳膊上似乎还留有女人热热的软香。月亮真好,远近皆无一点声响,脚步声把整个月夜踩得更加寂静了。

推开院门,父亲摸出腰间的钥匙,门“吱呀”叫唤一声,点上灯,把灯移近,父亲才第一次看见了女人。这一眼让父亲心里“抖”了一下,父亲不知道的是,就是这一眼,让父亲此后的人生再也不同了。

医生在床沿上坐下,他看了女人一眼,伸过去把脉的手也随之哆嗦了一下,宽厚的指肚搭在脉搏上,医生闭上了眼。父亲还在举着灯,一会看看女人,一会看看医生,女人的脸被光照得愈加柔和,呼吸漫漫长长,鼻尖上沁出了一小片细密的汗珠,灯光一照,一汪汗津津的水色。医生的眉头舒展开了,鼻子出了一股气,但脸上还是有一个问号的疑色。去外面说话,医生挥手示意了下。

这女人有喜了,劳累过度,受风寒动了胎气,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开几帖方子吃吃,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医生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举目瞥了父亲一眼,什么也没说。医生开好方子,嘱咐了几句,挎上药箱准备走的时候,医生回头看了女人一眼,又长长地看了父亲一眼。

父亲送走了医生,知道女人没什么大碍后,心里才真正踏实下来。关上屋门,父亲把灯又举到女人的床边,月光也从窗棂照进来,月光和灯光合在一处,照着女人。

女人真是美,父亲觉得,真就应该让月光只照着女人一个人,眉眼和顺,女人的面目让一切都柔和起来,月光不动,灯光也不动,女人是静中之静,夜连一点涟漪也没有,女人浮动在月光的平面上,是晶莹的,又是剔透的,如此朦胧,鼻尖上那一片汗津津的水色,借着月光、灯光,好像成了光的源泉,流出来,把一切都照得明晃晃。父亲干干净净的,连呼吸也是慢了又慢的,父亲小心翼翼地看,一丝不苟地看,父亲心里静极了。

女人好了,并且主动把饭做好了等做木活的父亲回来,并且把院门打开来站到了院门前的阳光底下。

女人像晴天里的一个响雷在村子里炸开了!

人人都在说女人,具体地说,是人人都在说女人的美。

孩子们挤挤挨挨地在屋后探头探脑,一个孩子被另一个孩子从后面推了一把,摔倒在女人跟前,满鼻子的灰,后面的孩子都在笑,摔倒的孩子麻溜地爬起来,一边骂一边笑。就连大姑娘小媳妇也都来了,她们更扭捏一点,离得更远,把脑袋后的辫子绞到指头上,一圈又一圈地绕。那女人在院子门前,在阳光里头,把一种陌生而又奇异的美,静静地释放着,她们看着她,心里也是满满的静,她们不像孩子们那样,“叽叽喳喳”地闹,只在心底把自己想象成她,想象成自己的一个白日梦,这梦是遥远的,所以虚幻,但是看着她,她是近的,就在眼前的阳光里头,梦也似乎是近的了,让她们觉得,这个白日梦不管能不能实现,看着她,就离着梦更近一点,她让美落到了实处,她们可以比照着这个美,一点点地靠近美。

后来,竟然连一大群男人也来了,她的美足以惊动这些男人。可是男人们毕竟抹不下面子,为了一个女人的美貌,跑来看热闹,让人觉得眼里没有世面,不晓得大风大浪。男人们只是听女人们说起她的美,心里想着,却在脸面上故意避开女人的美,谁也不朝那边去,没有一个男人出来朝哪怕近她一点的去处去!

后来,男人们却来了,挤挤挨挨地来了,这女人竟然抽烟!

男人们也都带着烟,各自抽着各自的,聚在那里,腾起一片烟气来。女人坐在院门下面的阴影里,脚伸出来,脚尖正好够到阳光,那一小抹阳光就在女人的脚尖上看不出变化地爬,女人脚上的一抹阳光好像也照到了男人们的心头上,照得他们心里生出一片毛絮来。

起先女人看着这聚拢来的一群男人,她并不转身去躲避,仍旧像之前一样好好地坐着,只是时不时地把眼睛眯起来,脸上依旧安安静静的,眼角却吊了上去,这就有了一点妩媚的态度了。

男人们当然看到那一盒烟了,烟在女人的椅子旁边的地上,烟上是一盒火柴,女人一伸手就能摸到。女人把眼睛闭了好大一会儿,她伸手去摸烟,提出来一根,嘴皮子含着,火柴划燃了,眯着一只眼睛去对火,一片清新湛蓝的烟,在女人脸前升起来。男人们也从口袋里去摸烟,对上了火,跟着女人一块吸。女人小小的指头夹着,在嘴皮子上含一下,就是一片清新湛蓝的烟气,一口抽完了,女人把胳膊在空中悬着,烟抽得很慢,在男人们看来,抵得上他们两根烟的工夫,女人依旧是安安静静的,抽完了一根烟。

隔了许久,阳光把女人的小腿都照到了,男人们只是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嘴里干巴巴的,心里空荡荡的。女人又伸手去摸烟盒子,这回男人们的心都提上来了,女人的烟盒空了!一根烟也没有了!

男人们都在动,手都想往口袋里伸,却都在攥着。女人把烟盒放回去了,眼睛也睁开了,却把目光越过男人的头顶,朝着远处望过去,朝着村口的大路望过去,而后把目光收回来,在男人们的脸上一晃而过。女人又去摸火柴。男人们终于有了动静,几双手同时伸向了口袋,几根烟又同时朝着女人伸过去,谁都没说话,只是把烟又朝前递了一些。女人的两只眼角都吊了上去,睃了一眼,却站起了身,把火柴收到口袋里,一只手提起了椅子,另一只手一前一后关上了两扇门,只留给男人们一条窄窄的门缝,和躺在门下面的那一个空烟盒。

男人们愣怔了一下,又一会儿,谁都没说话,就散了。回到家里,嘴巴却活络起来了。总的来说,男人们对自己家的婆娘是这样说的,真的没想到,一个女人竟然抽烟,竟然把烟抽成那样!

至于具体抽成哪样,家里的婆娘没有人问,那样还能是哪样呢?女人们亲眼见过女人,女人的样子就在她们眼跟前,即使男人们不说破,女人们都能够想到,要说,也就是,那样!

父亲和女人过起了日子,夫妻的日子。父亲怎么会想到,漂亮成那样的一个女人,会照顾他,给他做饭,洗衣服,收拾家,屋里屋外,院里院外,成了一个新家,一切都有了新样子,父亲有时候就觉得,他又回到了梦里。

这是白天的时候,到了晚上,女人又用她的软香温暖着父亲。父亲何尝不想呢,可是他不敢。父亲吃着女人做的饭,看着女人收拾的家,心里是甜的,可是身体上的苦却一天比一天重,父亲日思夜想,身体里的火想得熊熊燃烧,这样的夜晚,父亲只能一次次安慰着自己,安慰过后,是身体里更痛苦的煎熬。

那天晚上,父亲在睡意朦胧间,听到了女人下床的脚步声,父亲眯缝着眼,看到在月亮里光着身子的女人,父亲把呼吸都收起来了。女人伸手掀起父亲身上的被子,轻手轻脚地钻了进去,女人的身体温暖,父亲的身体滚烫,钻进被窝,女人就像一只狐狸一样,把自己蜷缩起来,手伸向了父亲的身体,放到父亲的胸口上,父亲的心跳像蒙皮的被敲响的鼓面一样,女人的小手在父亲胸前细微地跳着,父亲浑身都绷紧了。父亲抓住了女人的手,放到鼻子前,贪婪地呼吸起来,女人的香顺着父亲的鼻腔,在父亲的神经上飞奔起来,一处往身体上飞奔,一处往身体下飞奔,父亲越来越饱满了,成了一滴行将滴落的水珠,无限肿胀。

父亲的手开始在女人的身体上游移起来,这一双木匠的粗糙的手,小心翼翼的,胆战心惊的,又是诚惶诚恐的。每一根指头上都带着柔和,每一根指头上都燃着火花,每一根指头都如此动情。女人在父亲的手指下展开了,这条妩媚的狐狸,这条要人性命的狐狸,把身体上的起伏,身体上隐藏的秘密,都向着父亲展开了,展开的过程是欲说还休的,在父亲的手指上,每一处都是险峰,每一处都惊心动魄。女人小腹那一块有了小小的弧度,父亲摸到了它的圆润,手停顿了一下,而后更加温柔地抚摩着它的圆润。女人在父亲的手指下,身体里翻起了汹涌的波涛,一扇门打开了,细流从女人的身体里无声地往外涌动,像一场雨一样,女人潮湿了。父亲的手往下游走,到达了河流的堤岸,父亲像守护着风中的烛火一样,细心地打开它,探访它。潮水从女人的身体往上涌,一浪高过一浪,这巨大的潮水带动了女人的身体,女人颤抖起来。父亲翻起身子,脸埋在女人的胸前,手指安静地前行。他去吻她,打开她,走进一扇又一扇门,巨大而黑暗的潮湿,像闪电一样击中了父亲,父亲叫出了声音……

这天晚上,父亲贪婪极了,他几乎不要命了,到最后,父亲把自己掏空到再无一滴,才抱着女人沉沉睡去。

第二天,父亲却又不好意思起来,女人在做饭,身体被柴火的光亮映照着,蒸汽又笼罩着她,父亲盯着女人看,眼神几乎带上了钩子,又像一把温柔的刀,剔骨一样分解着女人,可是,待女人把目光朝着父亲望过来时,父亲就慌了,忙把脸转向一边,好像自己做了错事,对不起女人的事,父亲明明知道,女人是有多快乐!

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了,男人们对女人的态度依旧像之前那样,热是藏在里头的,冷是露在外头的。女人们的态度却在起变化,一个女人再美,一旦说不上来路,或者说,来路不正,这个女人就几乎是一阵歪风,歪风都是带着邪气的,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抽烟,一个抽烟的女人,在女人们看来,就几乎可以判定为“荡”,更有细心的女人,掐算着日期,看出来其中的猫腻了,身形不对,日期显然是没到火候嘛,肚子怎么可以成这个样子,肚子绝对不该成这个样子!

风言风语这个东西,就是人们的茶余饭后,是闲时间里那一点空白的余味,经嘴巴一说,经人口一传,是越嚼越有味的那一种,风言风语到了女人的嘴巴里,完全打破了“众口难调”,出奇地一致了。风让言语到处流传,女人们来处不明地压在心头上的东西,又成了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风又推波助澜,整个村子都笼罩着女人的风言风语,话就到了父亲耳朵里了。

父亲往哪里去说,找谁去闹?这一切他当然都知道,父亲的嘴巴面对的是风,父亲的拳头面对的是火,这两种既实又虚的东西,让父亲有劲使不上,空压着一腔怒火。父亲思来想去,有了答案——

他决定给女人一个婚礼,大张旗鼓的、热热闹闹的婚礼,不管风言风语如何,结婚就是一座房子,把风都挡到门外去,既然女人来路不正,那父亲就给她一个名分,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名分,父亲觉得,女人没有来处,那他就给女人一个去处。

两个人的婚礼什么样?

父亲把消息都传出去了,日期都选定了,父亲请了唢呐班子,大红大紫地操办起来。可是,到了那一天,没有人来,没有一个人来,小孩子们也从村子里消失了,像是突然的一场大雪,把整个村子都打扫干净了。父亲看了看女人,女人脸上看不到风吹草动,但是眼睛里,父亲明白。父亲抓住女人的手,紧了紧。两个人的婚礼,只要声音嘹亮,就够了,既然父亲的目的是想人们知道这场婚礼,到了这一天,人们全都消失了,这反而说明,人们都知道了,这就完完全全够了。

到了女人分娩那一天,父亲在门外就像个陀螺一样,到处乱转,却摸不着方向,随着屋子里一嗓子嘹亮的哭声,父亲这个陀螺终于安静下来了。他急吼吼地扎到屋里,接生婆说,是个男娃。女人的眼泪夺眶而出,汗水混同着泪水,让女人看起来像一朵被骤雨打湿的桃花。

出了月子,父亲又开始出门接活了。

这一天,同任何一天没有丝毫不同,早上起来,女人收拾好男娃,开始生火做饭,做好了饭,女人给父亲打来洗手的水,父亲擦擦脸,擦擦身子,坐下来吃饭了,比平时多两样菜,显得过于丰盛了。父亲端起女人盛好的饭,吃得有滋有味,吃了大半碗,才发觉女人没有动筷子,女人的碗里空空如也,一双筷子静静地横在碗上,女人不动声色地坐着,一直拿眼光盯着父亲看,眼神像一碗平平的水,也是静静的。父亲停下了吃饭,问道,你怎么不吃,望着我干啥?女人摇摇头,并不说什么,只是笑着,示意父亲继续吃,眼睛却没有离开父亲的脸,一直看着。父亲身上有了一点不自在,却也没有多想,依旧一口一口地吃着饭,只偶尔拿眼睛瞥一眼女人。这一瞥在父亲,是极其满足的,有知足和幸福在里面。

吃过饭,收拾好工具,父亲就出门了,女人帮父亲拍拍两边的肩头,捏掉父亲头上的一点草屑,直把父亲送到院门外,父亲走了老远了,回头看过去,女人还在院门前站着,看着父亲,父亲朝着女人挥挥手,就走了。

天快要黑透的时候,父亲回了家,整座院子是冷的,没有声音,父亲推开院门,屋子里没有灯光,父亲心里“咯噔”了一声,推开屋门,屋子里没有饭菜香,父亲所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点亮了灯,孩子在床上睡着了,家里干干净净,一切收拾得稳稳当当,而女人消失了。

女人消失了,村子里的人觉得,这就是事情应该有的样子,没有来由的一个人,就应该毫无征兆地去。女人消失了,风言风语却没有消失,它们躲着父亲,在村子里人口相传,人人都在女人身上栽赃嫁祸,把她们所想到的细枝末节,统统往女人身上倾倒,淹没她,而后生出恶意的花朵来。

女人们开始捏造这样一种在她们看来的事实,那就是——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毫无疑问——是个狐狸精。一个女人,如何能够美成那个样子,眼睛吊成那个样子,浑身都是骚,竟然还抽烟,更不要提抽烟的样子,十足的一个荡妇,那哪里是抽烟,就是抽出浪货的样子来给男人看的,坐在院门口干嘛,除了到处播撒她的淫样子,还能是干嘛,离着多远,都闻得到那一股子腥味。是荡妇,是骚货,是狐狸精!

父亲成了村子里的外人,他在这到处流传的恶意里生活着,在这一潭臭水里泡了又泡。他对女人那样,把她捧在手里爱,含在嘴里爱,藏在心里爱,父亲想不到,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有一个完整的家更重要的吗?

父亲对这个女人有多大的爱,反过来,就对这个女人有多大的恨。爱是如此自私的东西,它坚决不包容一切,就是直来直去,就是非此即彼。可女人不顾及他,生下了孩子,也不顾及孩子,就这样一走了之,父亲的心里有巨大的恨。

人人都说女人是狐狸精,父亲决定不再做木匠了,他要成为一个专捕狐狸的猎人,他带着我,从村子里消失了。

月光照在林子间,有黑有白,昼伏夜出的动物们,在黑暗里窥视着,尤其是那些妖魅的狐狸,晃动着它们幽明的眼睛。父亲早己熟知林子里的一切,成了一个神奇的捕狐猎人。父亲用他那双木匠的手,制作了精巧、实用的捕狐工具,捕杀了无数的狐狸。我想,狐狸一定像父亲熟悉它们一样,熟悉父亲,或者说,惧怕父亲。父亲浑身一定充溢了对狐狸的杀气,他捕杀它们,开膛破肚,剥它们的皮,食它们的肉,我也认为,这是父亲作为一个捕狐猎人,所应该做的。

几年后,又一个月夜,父亲带着我,又去收缴他的猎物了。

父亲肩挎着猎枪,一手拉着我,我们踏着林间的夜露,朝着父亲下了陷阱的地方去。远远地,我们就听到了狐狸的哀鸣,父亲从肩膀上取下猎枪,父亲听出来了,那是两只狐狸,一只在痛苦地挣扎,一只在呜咽。

走近了,父亲看到了那两只狐狸,两只白狐狸。一只已经被夹子夹住了腿,一边呜咽,一边用舌头舔舐着伤口,另一只狐狸在它身边打转,时而低下头,朝着受伤的狐狸发出低低的哀鸣。听到父亲的脚步声,那只打转的狐狸,抬起来头,朝着父亲放出眼睛里的怒火,龇出满口锋利的牙齿,向父亲示威。父亲举起了猎枪,这只打转的狐狸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却做出了一个让父亲吃惊的动作,它后退的那一步却是在攒足跳跃起来的力量,它没有选择逃跑,而是朝着父亲猛扑过来,我吓得躲到父亲身后,父亲也后退了一步,慌张地扣动了扳机,这一枪没有打中要害,狐狸倒在了地上,甩了一下尾巴,挣扎了起来,又朝着我们猛扑过来,父亲又扣动了扳机,狐狸这一次被沉重的力量掼到了地上,再也没有挣扎起来,父亲仍旧不放心,换上子弹, “嘭嘭”又是两枪,白狐狸浑身几乎都被打烂了。

可惜了一张好皮。父亲说,而后跨过那条被打烂的狐狸,朝着那只被夹住的狐狸走去。

让父亲永生不能忘记的一幕发生了,可是已经晚了,父亲的猎枪的枪托已经狠狠地砸在了狐狸的脑袋上,那只狐狸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

那只狐狸朝着父亲跪了下来!

父亲愣在那里,猎枪捧到了地上,我绕过那只被打烂的狐狸朝父亲走过去,伸手去拉父亲的手,父亲没有牵我的手,我抬头望着他。

那只被父亲一枪托砸死的狐狸依旧跪在那里!

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带走这两只狐狸,而是把它们埋在了林子里,父亲摸到那只跪着的狐狸的肚子,这是一只母狐狸,父亲摸到这只母狐狸的肚子,父亲用他那双猎人的粗糙的手,摸着它圆润的肚子,摩挲了好久。

还是热的,父亲说。

从那以后,父亲拾掇起他的老本行,又做起了木匠。他几乎成了一个完全沉默的木匠,而且,他只在有月光的晚上做他的木匠活。通明的月光下,父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月光,一点点打磨他手中的木器,沉默,专注,寂静。他手中的木器浸润透了月光,有了妖魅的气质。一段段,一根根,全都活泛起来,蠢蠢欲动,仿佛随时都要在我父亲手中,夺路而逃。我坐在床上,透过窗棂看到,月光的釉彩包裹着他,他通体变得剔透,几乎成了被月光打磨的一件玉器,身后有一条恍如月光的银白的尾巴。

那是狐狸的形象,父亲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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