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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声源

2015-07-21清寒

山花 2015年12期
关键词:老范绑匪瓢虫

清寒

做熟悉的事,见熟悉的人,出入熟悉的场所,吃熟悉的食物,打熟悉的呼噜。这么说吧,五十年光阴足够拔净一个男人身上所有的毛刺,将他从刺儿头驯化为顺毛驴。功成名就已然忽悠不动我。贪婪打地基、黑心搭框架、狡猾拌水泥、巧言令色勾兑装饰涂料是确保功成名就这座辉煌大厦得以巍然屹立的先决条件,但缺其一,人生工程都难逃功亏一篑的下场,进而抛下一幢烂尾楼。

我的烂尾楼摆在眼前,事业单位,普通科员,工薪阶层,父母早亡,离异,无子女,有上顿也有下顿,但五十年没搞出像样的名堂。在我雄心勃勃的那些年,也曾不惜使出浑身解数,努力为预想中的大厦增砖添瓦,而现实打赏给我不计其数的响亮耳光。时至今日,我更乐意装聋作哑、装疯卖傻,游荡在安全范围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看到了吗?”说话的是老范,我的大学同学,有段时间坐我对面,我俩脸对脸打着哈欠编单位简报,编着编着,老范编进了秘书科,专门给领导写材料。那个时期,我们单位在老范的笔下名成当代,功在千秋,似乎全市乃至全省的突出成绩无不得益于我们单位领导的英明决策。我和老范之间的距离一天天拉大,看他的视角一天天上斜,可谓天上地下。然后某天,领导被纪检委带走了,据说他的海外存款够我们单位全体职工N年内只晒网不打鱼照样过得酒足饭饱。这在我们这种清汤寡水的单位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还是老范点拨了我们混沌未开的思维。他说,同样是苹果,果农种了一辈子还是苹果,而牛顿用它砸开了物理界的新门,乔布斯则一口咬出了新世界。按照老范的意思,我们单位的领导显然也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只是他无法像牛顿或乔布斯那样为人津津乐道。老范又坐回到了我的对面。

“看到没有?你倒是说句话啊。”老范不无忧虑地嚷嚷。

我眼中的老范是这样的:圆脑袋,铃铛眼,大鼻子,厚嘴唇,还谢项。老范的谢顶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支持上演任一幕盛大的芭蕾舞剧,除了轻袅如烟的几根细毛,称得上光滑如镜,而那几根轻袅如烟的细毛的确可以看作舞台上轻袅的烟,轻柔飘逸,似是而非。

我忍不住笑了。

老范摸摸我的额头,问医生: “他不会眼睛没好,脑子反而出事了吧?”

医生神情严肃地竖起两根指头问我:“这是几?”

“二。”

“一切正常。”医生说。

经医生允许,我出院了。接我出院的还是老范。世上没谁关心我的死活,正如我懒得关心别人的死活一样。

跟医生护士一一告别后,老范把我推进了电梯。

老范说:“你可学坏了老方,居然抱人家小护士。抱就抱呗,还死乞白赖不撒手。”

“有吗?”我心生疑窦。

“跟我装,老东西。小心舌头上长疮。”老范嬉笑着诅咒。

我闭上眼,果然惊见了老范说的一幕。小护士姓田,模样干净甜润,身形玲珑有致,静若处子动如脱兔,说起话来叮叮咚咚,粉色护士服的小立领上,别一枚银质小樱桃,一闪一闪的。尽管如此,我觉得我也不至于失了分寸。感激更谈不上。别说我的眼睛缠着纱布看不见,就算看得见,护士照顾病人天经地义,我犯得着因此敞开怀抱?何况这辈子我没抱过牛丽之外的其他活物,包括小猫小狗。问题是我当真抱了小田护士。诚如老范的描绘,那个拥抱堪称死乞白赖。看上去,甜润的小田护士并未生气。她拍着我微驼的背,温和而又耐心,俨然安抚贴心润肺的小姐妹。依依惜别之情在她美好的脸庞上肆意流淌。不可理喻的是,我好像当时也动了情,心生羞赧。更不可理喻的是,我还抱了老护士长,抱了主治医生,抱了主任、副主任。要不是老范横加干预,指不定我还会抱什么。

这些场景严重背离了我的生活准则,很明显个别细小神经出了毛病。我心慌起来,匆忙自检。还好,神经主干从一而终,它们忠实地盘结着,在我的烂尾楼里架建起繁密蛛网,并因旷日持久而风雨不透。还有血管里的血,依然保持着惯有的幽冥、沉寂、波澜不惊。这令破茧而出的那丝羞赧,刚刚展开翅膀,便一头撞死在蛛网上,尸骸落进血管,被幽冥、沉寂卷裹而去。

“下电梯。”老范打断了我的闭目冥思。

电梯打开的瞬间,外边的人鱼贯而入。苍头白首的老太太险些在进出两股洪流的夹击下摔倒。我及时伸出手臂托住了她,同一时刻,我的脚踝准确地一勾,使得第一个挤进电梯的家伙跟头咕噜地撞向电梯后壁,引来哄笑。

脚踝的所作所为在意料之中,尽管我习以为常地装聋作哑,对明目张胆的侵犯行径,还是会量力而行,给予适当回击,只不过这些回击多以暗箭的形式发放,以免事情向着损人不利己的方向发展。手臂的作为却出乎我的意料,它们本该顺水推舟,比如屈肘狠戳那家伙的软肋,却无故伸向别处,扶了一个老太太。

“王八羔子!”老范愤怒地咒骂。他的鞋带被踩断了,鞋面松散地咧开。断掉的半截鞋带多半落在了电梯里。老范使出吃奶的劲儿勒剩下的半截,无奈客观长度与他的主观愿望相去甚远。这场角力以鞋带再次断裂而宣告结束。

这时,我看到一只一模一样的鞋递到老范的眼皮子底下。老范慌乱地摆手说:“这不行。这怎么行。我穿你的,你咋办?”

我听见有人说:“没事。我喜欢趿拉着走。”

简直是胡说八道。天底下适合趿拉着走的只有拖鞋,就算是拖鞋,也只适合懒散的节奏和特定的空间。鲜亮的谎言一般来说是专供达官显贵享用的。老范差点当上享受贡品的人,后来又差点沦为阶下囚,谁会向差点沦为阶下囚的老范奉献贡品?

然而老范非但享用到了贡品,还享用到了贡品带来的真正实惠,因为有双手强行扒掉了他的鞋,并为他换上了那只递到眼皮子底下的。两只鞋鞋码一样,只不过老范的肥大许多,特别是在丧失了鞋带固定之后,还不如拖鞋跟脚。

我们走在大街上,老范围着我一路小跑,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他时不时抹着汗问:“老方你行不行啊?”

“挺好。”有人替我回答,声音听上去十分熟悉,但我一时间想不起那是谁的声音了。

“还是换过来吧。”

“不用。”熟悉的声音再次抢在我之前应答。

“真的,老方。你这样让我特别不安。还是换过来吧。”

其实我一直没搞明白老范所说的“换过来”究竟指什么。正在这时,一只腻虫撞在了我的眼球上,眼睑卷帘门似的垂落,黑暗降临的一瞬,我听到自己问:“换什么?”

“鞋啊。”

“什么鞋?”

“你的鞋,还有……我的。”老范扯了我一把,抬脚示意,愈发忧心忡忡。“老方,你还好吧?”

老范的话让我吃惊不小。如果说之前我的两只手一而再再而三干出莫名其妙的事已经够令我疑惑了,此刻透过迷蒙泪眼看到的情况简直让人疑惧。老范撑得肥肥的、断了两次鞋带的鞋套在我的右脚上。这也就是说老范的鞋是我亲手扒捧的;就是说之前我扒了自己的;就是说趿拉着一只肥大的旧皮鞋穿街走巷的并非我不认识的某个傻瓜;就是说胡说八道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我感觉自己出了问题,严重问题,可以概括为:行为失调,口不对心。

就在我揩净眼泪,看清这个世界的时候,再次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愉快地说:“你穿着吧。我没事。”

老范说:“你确定?”

“确定。”

一进门,老范便甩掉鞋子,光脚冲进厕所。老范被前列腺肥大困扰,随时随地需要厕所。他刚从秘书科坐回来那阵儿,没少被先他半步的我堵在厕所外头急得转圈儿。那些由尿急催生出的杂沓的脚步声按摩在我的颈椎上,一声一声恰到好处。我在厕所里心安理得地抽烟,不是他曾经让人仰视才见,我的颈椎也不至于落下毛病。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老范应该懂这个道理。

因为赶不及去楼下的厕所,老范的裤子湿了几次。五十岁的男人湿了不该湿的地方难免会引起非议,尤其是在我们这种穷极无聊就剩下扯淡的单位,流言蜚语的传播比鼠疫的传播还快。老范明智地在抽屉里塞了条备用裤。

老范肯继续与我为伍不外两种可能:一是碍于情面,毕竟我们是大学同学;二是相比防备其他人防不胜防的陷害来说,我的陷害不过是多备一条裤子,众害相权当然取其轻。

当然这些是题外话,眼下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另一桩事。我正对着一堆东西兴奋莫名。它们是苹果、菠萝、柠檬、香蕉、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旺仔小馒头、QQ糖、德芙巧克力、几本《老人世界》杂志、一副棉线手套、一桶精装白色油漆和一管必可酮气雾剂,分装在几个袋子里。我竟然趿拉着断了鞋带的肥大皮鞋兴致勃勃地逛了超市、书报亭、家装市场、药店,买了一堆我想都不会想的奇怪东西,这还不叵测吗?

以往,我买吃的的地方固定在出小区北行五百米的佳农市场,水果、蔬菜、鸡蛋、五谷杂粮各有固定摊位,选购种类极其有限而且一成不变,譬如水果我只买榴莲。牛丽曾对此提出过强烈抗议,我百吃不厌的榴莲恰恰为牛丽所深恶痛绝。那股味道!牛丽说,眉头一紧,跳出两堆火焰。我们俩经常因为吃不到一口锅里发生冷战。某次,为了缓解关系,我破例买了牛丽爱吃的葡萄,并讨好地陪着她吃了几粒,结果差点见了阎王。这件事成了我固守生活原则的有力支持。牛丽不以为然。她说,拉倒吧,拉个肚子就见阎王,你少小题大做。葡萄的营养价值多高啊,滋阴补血,养肝润肺,我吃了美容养颜,你吃了防治未老先衰,这么好的东西你非得忌口,简直是有病。我说我的肠胃不接受这东西。牛丽对此嗤之以鼻,当初去新疆旅游,是谁黄鼠狼似的钻果园?是谁偷了两口袋葡萄,洗都不洗就吃?那会儿你拉肚子了?你那副铁打的好下水,钢钉都能消化,何况葡萄。问题不在葡萄而在你,用进废退懂不懂?老方,你不觉得这些年你越活越抽抽?抽抽进了一个壳子?一个……蜗牛壳。

我知道牛丽本来想说的不是蜗牛。随便牛丽怎么说,我权当听不见。应该说我们分道扬镳跟吃不无关系。可是现在,我买了这些年从来不吃的东西,为什么?更有甚者,买了许多与吃无关的东西,又为什么?

老范从厕所出来,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湿手在裤子上蹭着,说:“没事我去单位了。三点半开会。”

“赶着去捧臭屁。”

老范四下踅摸踅摸,佝偻着腰,压低声音说:“小心说话。”

“小心什么?这是我家!”

我的提醒没能让老范的身体舒展,他继续团缩着,颇费思量地盯着我,咕哝说:“老方,你今天够奇怪的啊。不过……嘿嘿,我没那么傻,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显然,我的话在老范看来有下套的嫌疑。老范与我为伍是讲尺度的,我也一样,大家都一样。敷衍了事的情谊里揣着辟邪剑,好则好,不好,眨眼可取对方首级。我对这些生活真相早就洞若观火,而且认可了许多见不得光的生活伎俩,奇怪的是……怎么说呢,现在有股隐约的与旧认知和旧习惯相抵触的东西在身体里游走。我还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我找了根鞋带给老范,他接受了。但对于我热情洋溢的感谢,他的脸再次布满疑云。

老范离开后,我爬到了床底下,翻出落满灰尘的工具箱,翻出工具箱里的锤子、钢钉、短锯、刨子、量尺、铅笔和油漆刷。曾几何时,这些家伙什活跃在我的日常生活中,闪烁着神气的光泽,而此刻,它们披挂的灰尘几乎跟工具箱上的一样厚。擦拭、清洗,时隔多年,它们在我手中逐个焕然一新。随后,我在地下室找到了记忆中的木料。二十五年前,这块木料的兄弟姐妹经由我的手改头换面为我的新婚家具,它孤独地留了下来。面板、柜门、镜框、桌台……出于对好料的爱惜,我热切地为它规划未来,同样出于对好料的爱惜,我迟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委屈了它的身价。时间慢慢蒸发,它越来越老,我的热切越来越稀薄,及至做婴儿床的可能性因牛丽的不孕不育化为泡影,它失去了最后的用武之地。不是我懒得想起,它恐怕早就躺进垃圾堆了。

“幸亏没扔。”有个声音说。我环顾四周,没看到说话的人。

灰尘腾空而起,浅褐色的木质纹理渐渐浮出,如同平静的水面微微荡起的涟漪。清淡的木香随着涟漪弥散,委屈很久似的愈演愈烈。地下室充斥着饱满的声响,唰啦唰啦、噌噌噌,刨花一朵朵盛放,木屑欢快飞舞。半米长、两寸宽、一指厚的木条应声而出,一根一根,延墙排列,出挑得有模有样,俨然整装待发的骑兵。两小时后,小区花圃外围竖起一圈木篱,白色的,气派的,护卫着花圃内乍泄的春光。

这篱笆……这手艺……诸如此类的半截话蘸着啧啧声,甜哒哒地灌进耳朵。我不但听到了前半截说出口的话,还听到了被啧啧声约略成细风的后半截话,听到了花枝舒展筋骨的快意,听到了花骨朵盘算开苞的喜悦,听到了细腰蜂部署采酿计划的兴奋。夕阳下的世界奇妙非凡。

瓢虫远远赶来,手上拎着扫帚,鼻孔呼嗒呼嗒响。浑圆的体型外带长年穿点子衣服,瓢虫的称呼由此而来。小区的垃圾归瓢虫打扫,维护花圃也是她分内的工作。我住的这个老旧小区,缺乏像样的绿地,十来平米的花圃是唯一的点缀。屁大点儿的地方,瓢虫宝贝似的护着。每年早春,都能看到她撑开双臂,笨拙地驱赶追逐打闹的孩子。那些孩子撒起欢儿来,处处马踏连营。花苞瞬间横尸遍地,有关春天的讯息总是姗姗来迟。实力悬殊的追逐,永远以瓢虫的失利收场。瓢虫呆立在花圃前,摊开厚实的手掌,心酸地唉声叹气。彼时我的眼睛扫过垂头丧气的瓢虫,扫过马群般的孩子,扫过惨不忍睹的花圃像扫过0.00一样无动于衷。我忘了是哪天,瓢虫拦住我说讨论一下如何保护小区环境。被她拦住的业主已经有几个,也许是十几个,在一旁扯着闲话。我绕开了,像绕开一只真正的瓢虫那样。

爱护花草人人有责么。众人拾柴火焰高么。不以善小而不为么。瓢虫冲着我的后背嚷嚷,妄想拿这些老得掉渣的话扫断我的腿。事实是,它们落在我的腿上比棉花还软。这是你的小区你的家,怎么能不闻不问啊?瓢虫声嘶力竭的质问被拐角处的风轻易地吹散了。

瓢虫继续笨拙地驱赶追逐打闹的孩子。再碰到我,表情扭捏,眼神躲闪,呵斥骤然低落,低落成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嘟囔。她的样子看起来心虚极了,仿佛被我拿住了致命的把柄,一旦被我戳穿,必定让人笑掉大牙。

这个黄昏,有关篱笆的消息到处飘荡。大致意思是早春派遣了先头部队,在花圃四周安营扎寨,专职护卫春天的盛大降临。

瓢虫显然是奔着篱笆来的。鼻孔里急促的呼嗒声没有因为脚步的停歇而平息,看到篱笆后,她的胸腔比之前起伏得还要剧烈,像是发生了海啸。猛地,她扬起扫帚,指定远远站着的孩子们,不发一言却神气十足。那群孩子没有像往常那样在花圃里万马欢腾。他们下学回来,背着书包,远远站着,安静地观摩了篱笆诞生的全过程。瓢虫的出现唤起了他们的活力,不过他们只是朝瓢虫做着各种鬼脸,脚丫像是受到了警示,乖乖地立在原地。瓢虫得意地乐了。

按照习惯,我晚上六点进家门,六点半上完一天一次的大号,七点端着饭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吃一口饭,看一眼电视,七点半收拾碗筷,之后继续坐在沙发上,抽烟,喝茶,看电视,九点半上床,十分钟后响起节奏均匀的呼噜。整个晚上,我既不会客也不赴约,拒接一切电话。唯一获准进门的是液化气抄表员,每月一次。此外的一切声响统统视为干扰。

今天我进门的时间有些晚,原因是瓢虫一直拽着我对篱笆品头论足。我花费了很长时间思索我和篱笆之间的关系。

就是你弄的呀!亲手弄的。真好!真的!大兄弟。瓢虫拍着我的肩膀言之凿凿。真相一经确认,我的心率顿时紊乱。

油漆的用途得到了应验。这种应验明显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还会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堆东西上。“叮咚叮咚叮咚”,门铃响了,急不可耐。我想都没想就开了门。

“陈……陈伯伯……救……救命……快……”门外的人语无伦次,可我好像早就洞穿了她的意思,大步冲进邻居陈四九的家。

陈四九仰躺在地上,不停地手刨脚蹬,酷似一只笨重的河马落入沼泽,在做最后的挣扎。再耽误一会儿,只消一小会儿,这个老伙计就会因为哮喘急性发作命丧黄泉。我俯身将必可酮气雾剂塞进陈四九的嘴,下压按钮,药物花洒似的散开,因痉挛而封闭的喉管迅速打开,陈四九茄子似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

二十天前,陈四九家的前任小保姆半夜摁响我的门铃。当时的我正睡着没有梦的觉,不知打哪儿飞来一群乌鸦,尖利的喙密集如雨,啄疼了我的耳朵。待我彻底清醒,确信啄疼耳朵的并非乌鸦而是乱纷纷的门铃声后,我拽起枕巾两角,堵严实耳道,重新进入到没有梦的觉中去了。

那晚陈四九死里逃生,全靠潜入我家的小偷。那家伙是从客厅的窗户爬进来的。他谨慎地在地板上趴了五分钟,认真辨别呼噜的真伪及深浅。五分钟后,他得出结论:睡眠真实可信。他从地上爬起来,稳定稳定紧张的心情,准备下手。就在这时,门铃响了。除了尽快沿原路撤离他别无选择。后退、登台、翻窗,动作干净利落,充分展示了他的应变能力和职业素质。当他抱着排水管,预备从六楼滑到地面的时候,又忍不住停了下来。因为“卧室里的呼噜声只中断了一眨眼的工夫就他妈的又打响了”。这是他留给我的信里的原话,另据信上描述,他耐心地抱着排水管,悬在六楼的窗外聆听了好一阵儿。门铃声如暴风骤雨,而我睡得全心全意。“他妈的,楼都快震塌了”,信上这样写着。他再次爬回客厅,打开了房门。信写到这儿就没了。

死里逃生的陈四九第一时间解雇了小保姆。小保姆没能将气雾剂喷进陈四九的嘴而是喷在了自己的脸上的错误尚可原谅,真正让陈四九无法容忍的是小保姆找谁帮忙不好偏偏找我。

小保姆走的时候万分委屈,她对出门上班的我说:“你儿子救人还不跟你救人一样?为啥陈伯伯说你没儿子?”小保姆细究着我的五官,迟疑着说,“确实不像……是侄子?外甥?不管是谁总归是你家的人。他为啥说你的心不是肉长的?”

我正困惑于客厅茶几上那封信的由来,小保姆的话揭开了谜底。那家伙信上没写为什么他会使用气雾剂。听小保姆的意思,他应该是现看说明书现学的。整封信对救治陈四九未置一词,说明他根本无心描述此事,而是对我在铃声大作的情况下安心睡觉耿耿于怀。

那天晚上下班回来,我隐约听到陈四九家新来的小保姆在背诵保姆守则。“任何危及时刻,不得向邻居方有德求助,以免错失救治时机,酿成悲剧。如有违反,就地解雇。”小保姆语气铿锵,重复了好几遍。

想到这些,我问蹲在陈四九身边的小保姆: “你不怕被解雇?”

“天呐,我忘了!”小保姆紧张地看向陈四九。

陈四九对是否就地解雇小保姆没有明确表态。他缓着气,努力抬起眼皮,不相信地问:“你是方有德?”

“废话。不然我是谁。”

陈四九心有不甘,拽近我,端详了一会儿,喃喃道:“还真是你啊。药……”

“药是方伯伯买的。多亏他出手相救,要不肯定错失救治时机,酿成悲剧!”小保姆出口成诵。她抓起滚落在地上的气雾剂,熟练地冲陈四九摁了几下说, “不是我不会使哦,是咱家这个用完了。”

说实话,我完全想不起是怎么将必可酮气雾剂抓在手里的了,然而从现实情况看,我确实在出门的时候抓上了气雾剂,我不但读懂了小保姆的语无伦次,还读懂了命运的神秘预示。可我是怎么了解到气雾剂的使用方法的呢?向售药的姑娘询问过?但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陈四九把我拽得更近些,问: “你不是住院了?”

“好了。”

“看见了?”

“看见了。”

“这么快?”

“你还想让我当瞎子Ⅱ阿?”

“老东西,你不就爱当瞎子、聋子吗?”

“老东西,你才爱当瞎子、聋子。”我甩开陈四九的手,站起来,因为起身过猛,眼前一阵发黑。这个极短的瞬间让我产生了和陈四九一样的疑惑:我是不是方有德?

事情超出了我的想象。某些时候,我是我,某些时候,我不是我。

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暗含神秘寓意。白油漆、必可酮气雾剂先后昭示了神秘寓意的存在,接下来轮到哪个?

由于我对它们的存在有了警觉,端量必不可少。形状、色彩、光泽,这些被我埋葬多年的视觉要素逐一复活,桌面上平添了生动气象。端量越细致,气象越生动。恍惚间,我先后游历了童年,少年、青年时代,虽然那时物质匮乏,但我的感知力敏捷、活跃,与大自然的斑斓样貌正相关,也许还超出一大块。

我的心律又乱了,血流加速,波澜骤起。必须马上睡觉,扭转混乱局面。我急慌慌地躺上床,闭紧眼。果然,黑暗收复了失地。人生的烂尾楼清晰呈现,颓败之势足够让人心灰意懒。血管里的血流势趋缓,渐渐,恢复了幽冥、沉寂、波澜不惊。

第二天是礼拜六,按照规律,我睡到自然醒。与规律相违,吃完早饭我迫不及待地出了门,手里拎着精挑细选出来的东西。可以肯定地说,这些东西的挑选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支使,拿什么不拿什么根本不由我多想。我尝试反抗那种神秘的力量,譬如强行将目光集中到手套上,手却不理目光的茬儿,兀自伸向别处。最终装进袋子的是苹果、菠萝、柠檬、香蕉和几本《老人世界》。

疑问层出不穷,答案诡秘无踪。我搞不清这些东西当选的理由,搞不清为什么一大早出门,搞不清此行的目的地在哪儿。我决定放弃揣测和反抗,服从神秘力量的指引。

我登上了72路公交车。按照站牌提示,这趟车的起点是长途汽车站,途径九一广场、北人商城、市第一人民医院、华荣小区、东明家具城、四十九中、福隆超市、南城区政府、安环立交桥东、农业管理局等站,最后到达植物园。我看不出当中的哪一站跟我有联系。这趟车我没坐过,每一站都是陌生的,像百慕大三角,充满有去无回的危险。我预备打退堂鼓,可我的腿坚决地上了车。从不慌不忙的就座来看,我下车的地方应该不太近。确实不近,我一直乘坐到安环立交桥东才下车,之后倒乘环城l路,再之后倒乘119路。

像许多事无从解释一样,殷勤让座的事莫名其妙地发生了。我看上去比你老?被我让到座位上的老先生在看清我之后不服气地说。我坚持把他摁在座位上。

临近中午,汽车开到市郊,我在一个叫白塔新村的地方下了车。我以为我肯定得迷路了,结果我穿街走巷,站在了安康敬老院的大门前。

许幽兰津津有味地吃着水果沙拉。苹果、菠萝、香蕉被我切成了小块,并挤入了新鲜柠檬汁,不加糖。我搜索全部记忆,撒下的网无功而返。我真的不记得我认识她。比我大十好几岁的女人,两年前被自称弟弟的人送进敬老院。

那个人不是她弟弟。同屋住的老太太意味深长地说,得了白内障的浑浊的眼睛准确无误地落在我脸上。我说我不认识许幽兰。老太太说你的声音抖了。我说我真不认识她。更抖了!老太太提高了嗓门。我觉得说服老太太的可能性为零,转身去替许幽兰擦口水。果汁和着口水沥沥啦啦滴在大号围嘴上,许幽兰吃沙拉的兴趣丝毫未减。

那双患有白内障的眼睛烙着我的后脑勺,我很担心头发被烤焦。

我知道您不认识许阿姨。小乔姑娘也不认识许阿姨,可她从挺远的地方坐长途汽车来看许阿姨。好心人来敬老院看望素不相识的老人是常事。谢谢您带的杂志,我放阅览室去。看护员的话让我稍感心安。老太太却在一旁说,小许最爱吃柠檬汁拌的苹果、菠萝、香蕉沙拉,不加糖。这不能不让人猜想我是一个非常了解许幽兰的人,不用说别人,连我自己都觉得我跟许幽兰的关系非同一般。

生活正向危险的边缘滑去。

我因意外受伤住进了医院,出院后世界变了,包括我,尤其是我。那些被我买来的东西,每一个都暗藏线索。

我问过看护员许幽兰爱不爱吃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看护员说她就爱吃水果沙拉。QQ糖、旺仔小馒头和巧克力呢?德芙巧克力。看护员笑着摇头,那不是小女孩爱吃的东西吗?我没提棉线手套,不用提,许幽兰瘦削的手戴不了那么大一副手套。

我给老范打了电话。我没有其他亲人,老范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后我们又在一个单位工作。假使我的生活确实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话,老范应该是那个了解真相的人。然而老范很肯定地说我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是啊,做熟悉的事,见熟悉的人,出入熟悉的场所,吃熟悉的食物,打熟悉的呼噜,我主动屏蔽了产生秘密的可能,但秘密从何而来?

目光落回到桌子上。德芙巧克力包装盒上的丝滑曲线宛如水袖,美好地勾绕住了我的舌头。五十岁的男人对着一盒巧克力犯馋像什么话?可我确实犯了馋。积攒了半个世纪的理智都难以对这瞬间产生的荒唐的诱惑展开有效抵抗。我冲动地想撕开包装,吃掉一块。但是不行,它是神秘代号,暗含神秘线索,一旦遭到破坏,某些真相也许会石沉大海,或者引发蝴蝶效应也说不定。为保险起见,我选择了睡觉。

阳春白雪、吃喝玩乐、爱恨、情仇、生、死……各种梦境止步于多年前。人活半百指望梦境填补生活空缺不是脑残是什么?可今晚我居然做梦了。我梦到有个家伙撬开了客厅的窗户,翻身进屋,大摇大摆地穿过客厅、餐厅,走进厨房,倒了杯水,喝完又拐回餐厅,顺手拿起一个苹果(一个被其他东西挡住漏带的苹果),在衣服上蹭了蹭,开心地吃起来。他吃着苹果,放心地翻找,就像在自己家,最后走进卧室,径直来到床前,俯身,悠闲地看我的脸。我也看他的,一张典型的贫困交加的脸,覆满疲倦和灰尘。那家伙吓了一跳,吃了一半的苹果脱手砸了我的鼻梁,滚到枕头边去了。

不许喊!他在梦里警告。我在梦里回答,好。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抵住我的脖颈。我帮他调整了一下小刀的位置。我说,这样会更安全些。他说是吗?点头表示赞同。我们同时陷入沉默。

梦境停滞不前,像卡壳的录影带。我想这是长期缺乏做梦锻炼的缘故。为了不让梦就此流产,我决定开口说话。我说信我看了。他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明白了,你骗了我。那会儿你醒着。我说我睡着。他说那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说这不难猜。谁会这么大胆子翻东西?除非他认为睡觉的人耳背。他说我以为你是聋子。我说差不多。他说胡扯!我说真的。他把刀往下压了压,这个情节总算让平板的梦境有了些惊悚感。他说我最恨别人把我当傻瓜。你敢嘲笑我,信不信我要你的命?我说我没嘲笑你。我乐意当聋子,本来我当得挺好。不仅如此,我还乐意当瞎子和傻子。不,不是说你傻,是说我……

我向他解释当聋子、瞎子、傻子的理论。他没听懂,不过他收起了小刀,捡起掉在枕头上的苹果,继续吃了起来。我猜他是饿了。我也饿了。没吃晚饭就睡了能不饿吗?在他的允许下,我下床做了一锅面条。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边吃边聊。

开始是我的话多,他光顾着吃,后来是他的话多,不是一般的多。七碗面条需要占据相当大的空间,憋在他肚子里的话都被挤了出来。扛沙子、烫房顶、清洗油烟机、安空调、装防盗窗……他描述了许多职业经历。我说难怪你敢爬六楼,原来是安空调和防盗窗练的。他说六楼算什么,这座城市一半以上的高楼大厦都是我盖的,二三十层高的云梯走过多少趟呢,抻直喽怎么不得绕地球好几圈。很危险吧?我问。那还用说?手脚得麻利,眼神儿得好使,耳朵得灵光。他不屑地瞟了我一眼说,都跟你似的,装聋作哑、装疯卖傻,有多少条命也不够死的。

我们没法在这个问题上达成共识,我决定换个话题。我问你为什么改当小偷了?谁当小偷了?他瞪起眼睛,舔掉粘在嘴边的葱花说,我就想拿五百,上次没来得及,我以为不用太着急,可以等等。他停住了,好像在想很重要的事。我等得着急,提示性地问,等什么?他神情黯淡地说,我兄弟得了白血病。我兄弟一辈子就想哪天能穿上双NIKE鞋。我的钱不够,可我得陪床没法去工地。他又停下了,继续想事。我催促说后来呢?他前天死了。明天火化。我不想让他光脚走。

这个梦以我为他凑了五百块进入尾声。他说我会还给你的。我说不用。他说不行,我又不是小偷。我说,那就还到这儿吧。我抄给他一个地址。他抱着排水管向我告别时,我把那副棉线手套塞给了他。他疑惑地看着我。我说省得磨破手。他说我以后不会爬排水管了。我说安空调、装防盗窗、盖高楼都能戴。他说那倒是。

我在梦里反复回味这个梦境,后来被老范的电话吵醒了。

老范说:“老方,牛丽出事了。我知道你不愿见她,可情况特殊,怎么说我们都是同学。怎么说你都跟她夫妻过一场。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

我问清地址,掀被子下床,出门时睃了眼客厅的窗户。窗户关得严丝合缝。我还特意瞟了下餐桌,那副棉线手套好像真的不见了。

绑匪的目标不是牛丽,而是开着好几家小煤窑的谢老板。我不清楚谢老板究竟多有钱,只听说他有很多钱。有很多钱的谢老板相对我来说属于外太空生物.距离杳渺得要用光年计算。但他却像偶然发生的流星雨,意外地陨落在牛丽身边。

用老范的话说,促成偶然成为必然的事故责任不光有谢老板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虽然老范说的不是人话,却并非毫无道理。倒清这事,得退回到多年前。那时的老范正春风得意,经常陪着我们单位的领导出席各种宴席。据老范说,那些宴席上的人物关系玄妙至极。受邀的净是方方面面的头头脑脑,做东的净是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的大佬,他们之间有极高的默契度,不需要太多废话,一切都在酒里。无声胜有声,懂吧?老范说。推杯换盏,水到渠成,不认识的也认识了,形同陌路的也情投意合了,不方便办的事情日后就方便办了。何乐而不为?

老范的任务是陪酒,在某次目的不甚明了的欢宴上,老范醉得不省人事。酒店打了我的电话,而我晚上从来不接电话。手机锲而不舍地响,牛丽说接电话。我权当没听见,依然如故地抽烟、喝茶、看电视。那时候牛丽已经不再跟我吵架了,她找不到可以用于吵架的主题。我们俩每天脸对脸吃着各自碗里的饭,像那些坐在快餐店里的陌生人,坐在同一张桌子前仅只表示偶然,不会改变填饱肚子后各奔东西的结局。

我可以对手机铃声无动于衷,但牛丽不行,她是个视听感觉极其灵敏的人。她愤怒地抓起手机,如果来电显示不是老范的号码,牛丽接下来肯定会把手机丢进马桶。老范不只是我的同学,也是她的同学。牛丽嘴上说你们干嘛不把他丢到大街上?丢到大街上去好了。人还是赶了过去。欢宴上就有谢老板,他跟牛丽怎么相识、相交、相来往,我一概不知,老范也一概不知。谢老板结婚当天,老范拿着请帖去赴宴,发现新娘子是前一天由他作陪跟我吃过散伙饭的我的前妻牛丽。

老范认为牛丽是看上了谢老板的钱,我更愿意将我和牛丽的分道扬镳归因于吃不到一口锅里。

拒绝与不熟悉的人见面(其实除了老范没什么熟人),这条原则因牛丽的离开更加坚不可摧。牛丽被划归陌生人序列,并成为我拒不照面的首要对象。

这是我第一次见谢老板。这家伙瘫在瓦砾上,一副怂样。

老范指着对面写着“拆迁”字样的一处民房说:“绑匪在里面,有刀,还声称有自制雷管,就绑在牛丽身上。”

我问老范:“他要多少?”

老范说:“五百万。”

我瞥着稀软如泥的谢老板,问老范:“他不趁钱?”

“趁。他穷得就剩钱了。”

“那不赶紧给。先把人弄回来啊。

老范说:“问题是绑匪现在不要钱了,打算要他的命。”

“干缺德事了吧?”

“是。小煤窑塌方,遇难者里有绑匪的哥哥。绑匪堵了他好几天,他这样的泥鳅,要多滑有多滑,绑匪哪能堵得上。结果绑匪急眼了,把牛丽绑了。”

“多赔人家点啊。”

“现在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刚才绑匪打电话说……说牛丽……羊水破了。老方,我一直没敢告诉你,牛丽……牛丽怀孕了。绑匪说,一命换两命,只要他进去,就放牛丽出来。”

我其实知道牛丽怀孕的事。我住院期间,牛丽去过医院。我听见他们在病房外的对话。老范说,姑奶奶啊,你挺着个肚子跑来,是关心老方啊还是想要老方的命啊?牛丽说,滚一边去,当然是关心。老范说,你要真关心他,就别刺激他了。结婚那么多年你都不落听,都是快到当奶奶的人了,怎么倒跟老谢胡了?牛丽说什么落听,胡了,你当打麻将呢。老范说,就这么个意思吧。老方他可一直以为是你不能生育。现在他伤成这样,你这……这这这不是火上浇油吗!牛丽说反正他看不见。我不出声,就看他一眼。看一眼就走。

幸亏老范只打开条门缝让她看了看,否则,他们可能会奇怪为什么盖在我眼睛上的纱布瞬间湿透。

“他娘的,那还等什么,赶紧进去啊!”我没想到自己能喊这么大声,而且还动了粗口。

谢老板一听,立刻尿湿了裤子。

“你看。你看看。”老范指着谢老板说。

我忽然想起件事,问老范:“绑匪见过他吗?”

老范说:“没。”

“那就好。”

“好什么?”老范脸白了,“不是……老方,你,你不是打算……你可别冲动。现在牛丽跟咱俩一样远近,就是同学关系,同学懂吧?人家老公在这儿呢。”

“指望他?!”

老范说:“那肯定指望不上,还有警察呢!已经报警了。警察正往这儿赶。”

我们仨心里都明白,警察来了绑匪也未必肯束手就擒。最要命的是,牛丽和孩子等不了了。

我在距离拆迁房五米的地方站定,举起双手,大声喊:“我来了。放了我老婆。”

黑洞洞的窗口人影一晃,门吱嘎开了。

“滚进来。狗日的,别耍花招。我手上有引爆器,你敢动歪脑筋,你老婆和儿子就飞了。”

我乖乖走进屋。门在背后关闭。

“坐地上,用绳子捆住自己的腿。”绑匪说着踢过来一根绳子。

我照做了,动作飞快,然后仗着胆子,扭过头。

牛丽靠墙坐在门边。绑匪没撒谎.羊水已经破了。牛丽很有样儿,既没被绑在身上的雷管吓晕,也没被羊水吓晕。

“你总算有胆子进来了。儿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我饶不了你。你个王八蛋!”牛丽还有力气骂人,是个好兆头。

绑匪掉头朝窗外看了看,把牛丽拖到我面前,命令她用另一根绳子捆住我的手。而他一手攥着引爆器,一手拿刀抵着我的脖颈。

“我警告你们,别惹我不高兴!”

牛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以她的岁数,怀孕本身就有极大的风险。是不是每一个要当母亲的人都具有非凡的力量?我觉得是。牛丽捡起地上的绳子,跪在我面前说:“老谢,你有种。放心,万一你死了,我带儿子……”牛丽看清了我的脸,一下愣住了。

我说:“你带你儿子祭拜我。”

牛丽继续傻愣着。

我催促她:“快绑!快!儿子不能再等了。”

牛丽使劲儿抹了把脸,边绑边说: “你这个笨蛋。早几年你能这样,你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我用得着吃避孕药吗……”

绑匪没有把我怎么样。说到底,没有人天生就想当罪犯。

球球平安降生,八斤六两,但牛丽走了。我只能把大枣、花生、桂圆和莲子放在她的墓碑前。原来这些东西是给她买的。

半年后,谢老板离奇死亡。

我每周都抱着球球去看牛丽,好让牛丽知道球球胖了多少,长了多高,乳牙是怎么一颗颗钻出牙床的。矮松的松针迎着风飒飒忙碌着,记述牛丽说给球球的悄悄话。等球球大了,随时都能去听,去看,去体味。

只要有时间,我就拎着苹果、菠萝、香蕉、柠檬去探望许幽兰,给她拌水果沙拉。顺便给阅览室带几本最新的杂志。陈四九回回都跟着。他说,抱着球球还拿那么多东西,你一个人哪行?我说我行。他说行个屁。然后二话不说替我拎着东西走在前面。听护理员说,来敬老院探望老人的人越来越多,有时候还会收到捐款。听到这个我笑了。护理员问,不会是您捐的吧?我说不是。那您为什么笑?因为……你今天更漂亮了。护理员也笑了,是吧?我觉得也是。

老太太仍然坚持说送许幽兰到敬老院的不是她弟弟。我说有可能。每次听我这么说,老太太就喜悦起来,伸手说,把球球抱给我,让我瞧瞧你和小许的宝贝儿子长胖没有。每当这时,护理员都歉意地看着我,指指脑袋,希望我不要跟老太太计较,她患有和许幽兰一样的老年痴呆症。我不觉得她们有病,她们看着球球时,脸上都带有那么慈祥而又美丽的笑容。

现在,我总是在兜里装几块德芙巧克力,犯馋的时候,就来上一小块。不过我的血糖偏高,不能由着性子乱来,我将这一新添的嗜好做了调整。比如把巧克力作为奖品,奖励给帮助瓢虫照顾花圃的孩子。

我问过小田护士,我的角膜是准捐的。她告诉我出于对双方权益的保护,器官捐赠是有严格的保密规定的。看我神情失落,她说好吧。好吧。看在你总买我爱吃的旺仔小馒头和QQ糖的份儿上,就透露些秘密给你吧。她抱住我,拍着我微驼的背,贴近我的耳朵说,睁大眼睛看,你就会看到她,还有,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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