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道尔基
2015-07-21梁积林
梁积林
寻找道尔基
梁积林
几朵云,刚才还是灰白的,随着夕阳的下坠,仿佛渗出的一滴血,一下子洇红了整个西天。相隔不远的两群马,这个群里嘶鸣上一声,那个群里就紧接回应上一声,持续着,像是扯着一把无形的大锯在不停地锯着这个安宁而又惶惑的暮晚。是的,一只土拨鼠蹿出老远了,又转过身,向着那两个穿过草原大野的身影怪乍乍地叫了几声,像是惊骇,像是抵触,又像是欢呼,既而,拖着暮色,跑向遥远的大山里。
那两人一前一后,前面的那个把两只手环臂放在腹部,手腕处搭着一件灰色的外衣,神情里透出一种漠然而又沉滞的凝重。在他皱眉间,脸上憷憷地动了几下,已加固了心里的防堤,或者说,他又吃重地打定了一个什么主意。
“天就黑了。”
在他转身向后面的人说话时,阴阴的脸上,又带出一股暮气。他似乎被后面那人严肃而刻板的神情阻遏了一下,把将要说出的后话往喉咙里缩了缩,但终究还是无法克制地,不过稍有瑟缩地说了出来。
“反正到不了了,前面有个水房,在那里缓上一晚上了再走,明天中午就到。”
“缓?”这个字像是暗藏玄机的一把锁子,在后面那人嘴里掂量了几遍,才打开似的,“缓?缓?……那就缓吧。”
“天黑了,路也不好辨认。”说这话时,前面那人反倒有些无所谓的如释重负。
“这路你能不熟?”无分量的揶揄在愈加沉下来的暮色中,并没有撼动什么,反而使两人的关系有些松弛下来。
前面那人脸上荡漾地晃动出一个自我嘲讽的浅笑,急走了几步,转身看后面那人严峻而茫然的脸上,落着一层层暮色。
前面那人个子高而挺拔,只是内心里似乎受了巨大的打击而有些松垮,后面那人个子要比前面那人矮一个头,但长得壮实,浑身溶解了审慎和刻意。
水房前的水槽上,水龙头没关严实或者是渗漏着,慢条斯理地向水槽里滴着有节奏的水滴。走在前面的高个子,抬起连在一起的手臂,要拧一下水龙头,想是怕湿了搭在手腕上的衣服,更或是有些吃力,只得放回手臂,侧弯过头,让间歇的水滴落进自己的嘴里,用舌头搅拌着,湿润着干燥的嘴唇。矮个子走上前把水龙头拧开到适量的位置,高个子才畅快地饮了几口。
矮个子围着水房走了一圈,而高个子也照他的样子走在后面,像是两根搅杆,搅动着粘稠的暮色。
“这有啥看头?”
矮个子并不理会他说的话,折转身扯了扯搭在他腕上的衣服,到了水房门前。
“进去吧,里面有过路人晚上住宿时铺下的草垫子呢,可以睡觉。”这话瓮声瓮气的,不像是高个子说出的,倒像是从高个子身后的什么地方传来的,很遥远,很鬼气。
推开水房的铁门时,咣地响了一声,更加重了那种鬼气,使矮个子警惕起来。
“你进去睡,我在外面看着。”
高个子像是被人猛地从头上泼了一盆凉水,颤抖地摇晃着,可见矮个子这句话的分量,讥诮和不可信,抑或有更多的私秘的泄漏,一下子打破了他们之间一天来的那种平衡。
甚至,一瞬间,高个子的口气里露出了一种愤然的蛮横,用赌气的声调扶了扶自己。
“那就不缓了,继续走吧。”
“走?”矮个子把手电筒在高个子身上照了照,望望天幕,妥协了下来,“那就一起进去缓吧,缓到天亮了再走。”
矮个子把铁门往大里推了一把,退后,搡了一把高个子,让高个子先进去了,自己转身,打着手电筒向四野看了一圈,才进了门。
在矮个子用手电筒打量着水房的各处时,高个子一眼就瞅到了有根细铁丝,连在两个对面的墙上,像是浮在水里的一根救命的稻草。有时候象征性的暗示也能平慰人,高个子的心里一下子熨帖了许多。
“放心,不就是道尔基嘛,我明天一定领你找到。”但是尽管他言之凿凿,情绪里却张扬着一种玩世不恭。
矮个子从身上的背包里掏出两块干粮,递给高个子,高个子抖了抖手臂上的衣服,矮个子才想到了自己的疏忽,把衣服取下折叠了,放在地上,让高个子坐在上面。
高个子用连在一起的双手接了干粮,捧到嘴边,咀嚼起来,矮个子又递过一瓶水,高个子摇摇头,“刚喝够了。”
高个子执意就坐在衣服上休息,让矮个子在草垫上睡。矮个子打着手电筒又看了一遍房子的四处,还是觉得不放心,就又站起来,销了销门,并从包里找出一截麻绳,一头拴在门销栓上,一头攥在了自己的手里,才躺在草垫上,按灭了手电筒。
“还有多少路?”好一阵子,矮个子突然撂过一句话。
已经迷瞪了的高个子,本不想接,悠悠忽忽间,才又说,“三十多里吧,进了山,就不远了。”
“你就一个同伙吗?就道尔基一个。”
“就一个。”
矮个子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咕噜着,高个子已扯起了呼声。
黑暗里,矮个子手腕上的手铐像一盏微弱的灯,发着糜费的幽光。
角落里传出矮个子酣畅的鼾声时,高个子停了呼声,摸索着站了起来,借手铐微光,找到了早已在他心里定位了的那根细铁丝,举起双手,揉断了一头,又从上面揉下了一截,又坐回了衣服上,弯着手弯,屏息凝神,把铁丝伸进了手铐的锁孔里,吃力地捅着。咔的一声,手铐开了,他轻轻摘下放在地上,又站了起来。
他顺着连在门上的麻绳,蹑手蹑脚摸到矮个子身边,从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攥着的麻绳头。他走到门边,悄无声息地开了门。月亮早已升起,月光一下子泄进水房里,啥都看得很真切了。他又返身回到矮个子旁边,掂了掂背包,那里面已空空的没了干粮,但他还是背在了身上。犹豫了片刻,他又拿起矮个子放在头边的手枪,照着矮个子的头比划了一个瞄准的动作,又把枪放回原处,转身出了门,把门从外面销上。
天刚微明,一股股带刀的微风割着地上的脚印,又一盏盏地吹灭了天上的星星。牛场里,挤满了一桶牛奶的焦兰,提着奶桶向帐篷门口走去时,看到半坡蜿蜒的小路上爬上来一个朦朦胧胧的男人。焦兰不由自主地放下奶桶,嘴里好奇而带有陌生感地念叨了句,“啥人,这么早进山来了?”正好被走出帐篷的父亲焦宝听见了,也转到焦兰站的位置上,错过了一个山嘴,看那人。等那人再次从一个山坳里转上山坡,已看得十分明了。那人个子挺高的,穿着件灰色的外套,斜挎在身上的绿色背包瘪瘪的,显然是个空包。就到焦兰父女跟前时,那人停下来,迟疑地望了望他们,将要返回走,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又向前走了几步,并从路旁捡了根松枝当做拐杖——也是防御工具——支撑着,当然,更是饥饿的驱使,使他到了他们面前。焦兰看到那人疲惫的脸像他身上背的背包一样,空空的,只有一只疑窦的野狗在茫然的脸上溜达着。
“能讨口饭吃吗?”说出这句话是那么艰难,像是从一个空壳里挤牙膏,挤出了一丝算是能听得见的气息。那人望着焦兰,焦宝已把焦兰脚边的奶桶提起,将奶子倒进了帐篷边的搅桶里。
“你是干啥的?”焦宝说。那人望了望焦兰。“你是干啥的?”焦宝噜苏而带有防范地问。
“找牛的。”那人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就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失尽了。
“找牛的?”焦宝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人身上,而抬头,眼睛有些翘曲地向远处的东山坡上望去,那里是他的牛群,大部分拢在一起呢,只有几头游离在群外,有两头向山脊上缓动着。
“找牛的?”焦兰从帐篷里端出一碗奶茶时,焦宝已把注意力转回到了那人身上,问他。“找牛的?”焦宝把奶茶碗从焦兰手里接了过去,给那人递去。
见到奶茶碗,那人几乎是抢了过去,一口气喝完,用手擦了一下挂着奶汁的嘴唇。
“找牛的?”焦宝问,“你是哪的放牛的?”
“夏日塔拉。”
焦宝咳咳咳地咳嗽了几声,像是把身体里许多凌乱而恍惚的东西往好里码了码,“焦兰,既然是同行,那赶紧把煮下的牛肉给热上。”转向已站起的那人,“进帐篷,进去吃了再说找牛。”
“找牛的?”焦宝自言自语,又像是问那人,“夏日塔拉离大黄山这么远,牛怎么能跑到这里来呢?”
那人无神地望了望焦宝,又望了望焦兰,进了帐篷。
“夏日塔拉,有个叫道尔基的你认识吗?”焦宝有些心绪不宁地问。
听到道尔基这个名字,焦兰一个激灵,神情专注地看着那人。
那人身体猛地一个震颤,错愕着嘴脸,支吾着:
“道尔基,当然认识,在一个牧区,怎么不认识呢!”
其实,道尔基这个名字只是他在夏日塔拉转悠时,从牧民们喊叫中听说的,后来他瞄上了道尔基家的马群,在一个夜晚牵了他家的骑马,到西山县城的骡马市场上卖了。
“道尔基可是个好人,前些年我们到夏日塔拉买牛去了,他还请我们喝过一场酒,豪爽得很。”说起这些,焦宝焦黑的脸上那种不安和匆促逐渐消隐了,声音几乎到了温和的地步。“后来听说他的那匹心爱的骑马让人给偷走了,不知道找到了没?”
“兴许吧。”那人把手中的肉放在了碗里,右脸抽搐了一下,嘴角和眼角往一块拧了拧,若有所思地说,“应该找到了。”
“赶紧吃肉,吃饱有精神了,再慢慢说。”焦兰看着那人,脸上起了一丝莫名的悦动,又给那人碗里添满了奶茶。
“怎么,你们不熟吗?你们不是一个地方的嘛!”焦宝责备的言语里带有毁灭的威胁。
“哦,熟着呢,”那人恍惚的神情像是从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刚刚走出来。“我在大南岔里,离道尔基家远着呢,又不常串门,知道的少,但是听说了。”仿佛谁给他的身体里添了把力量,倒有了一股没来由的严厉和悲伤。“偷牲口的贼,可恨。”
焦宝的身体猛地一个震颤,似乎是一次小小的地震,震源就在那人身体之中。
“你找牛,你丢了几头牛?”
“两头。”
“几头?”焦宝问。“几头?啥色的?”焦宝嚼着一味苦药似的咧咧嘴问。
“两头。两头黑牦牛。”吃过肉,所有的精力都重回到了那人身上。
“你叫啥名字?”
“李铁。”那人面带一种奇特的追缅,仿佛他把自己的名字已遗忘了又猛然想起,“嗯,李铁。”
“李铁!”焦兰念叨了一声,脸突然有些发红和神驰。
焦宝把焦兰叫到另一个帐篷里安顿,让她带上李铁到各山坳里去找牛,他骑上摩托,捎着个油桶到镇上去办伙食。
帐篷不远就是一条小河,一只雪鸡正在河边喝水,看到他们,猛地咯了一声,李铁不留神,从一块踩脚的青石头上滑进了水里,焦兰伸过手要往上拉,一弯腰,连自己也带进了水里。李铁情急中,一拦腰,把焦兰搂进了怀里。焦兰吃惊地啊了一声,声音里稍带着一种埋伏了很久的情愫,寒战而又平静,感到了愉悦的尴尬和仓猝,耸动中也搂紧了李铁。他们贴紧了脸,赶紧慌乱地分开。那只红脸雪鸡又咯了一声,飞向了灌木丛中。
他们坐在草滩上,让太阳晒着湿了的衣服。
“你究竟丢了的是两头啥样的牛,李铁?”
“两头黑牦牛。”
“公牛还是母牛?”
“这?”李铁一时惊惧,感受到了逐渐醒悟的语塞,但他不失镇定,即使脸色背叛了自己,声音照样是一个颤音后的舒缓,“两头公的。”
“噢,”焦兰的脸色突然有了一种考究的庄重,像是从一个仪式台上走下来,叹了口气,马上变得暗淡而凝重了,但她立马整理了一下跑远了的思绪,就近岔了句,“那只雪鸡真漂亮。”
“就是,和你一样漂亮。”李铁巴望说出一些别的什么,结果连自己都有些失望。
焦兰似乎并没有在这个话语中停留,只是被自己一个冷不丁的念头感动了一下,并且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了出来。
“你们家都是啥人,养了多少头牛?”
李铁在失望中感到了瞬间的失重,失重的另一头居然空空如也。
“就一个人。”声音严峻到了失真。
焦兰十分轻松但略带戏谐的语调闪烁了起来。
“一个人,独生?”
“嗯,放着几十头牦牛。”李铁已从虚荒里找到了平衡的砝码,甚至有些叵测的从容。
衣服已晾干,往坡上牛群走时,焦兰突然问李铁,“啥叫一见钟情。”
李铁一时语塞。
“啥叫一见钟情?”焦兰平定了一下气喘。
焦兰向前猛跑了几步,又转过身来问李铁“啥叫一见钟情嘛”时,见李铁身上背的绿色背包被一枝灌木挂住了,李铁正往下抹着背包。
涨红了脸的李铁把背包甩手扔进了灌木深处。
焦兰见状,焦急而表情生动地嚷嚷道,“你扔了干啥?你不要了我要。”不顾刺扎,双手拨开灌木,取回了背包,理所当然地背在身上,眼睛里射出柔和而野性的光芒,瞪望着李铁,看到李铁心领神会而又失魂落魄地向前走了。
到了一个牛群里,李铁带着一副怪里怪气的苦相,随着焦兰的指点,一一看了所有的牛,不用李铁回答,焦兰就说,“这群里没有你的牛吧!”李铁的脸上倒是马上修茸一新一样,轻松了。
到了坡顶的一群牛前,焦兰说,“这是我们家的牛群。”
“这就不看了吧!”李铁自嘲地笑了笑,神态端肃地说。
“还是看看吧,免得嫌疑。”焦兰一说,使得李铁更加局促。“这牛?还是回吧,明天再找。”
“时间还早。”焦兰扯了一把有些沮丧甚或懊恼的李铁,走到了游离在群外的那几头牛里,指着两头更远些的说,“看看那两头像不像你的牛?”
这两头牛还真和别的牛不像,现在正是晚春,还没到给牛拔毛的时节,只有这两头牛,身上的毛拔得光秃秃的。李铁并没多想,只是摇摇头。焦兰倒是冷静得有些稀奇古怪,坚持要李铁再仔细看看。
“这就是两头公牛。”
“不是的,我说不是就不是。”李铁霎间的恼怒反使焦兰更上心,一种可靠的依从表情一下子占据了焦兰的脸。
“你真的认识道尔基吗?”焦兰问。
“你能带我走去夏日塔拉吗?”焦兰又问。
这问得简直是莫名其妙。
模棱两可的问话使李铁似乎一下子陷入了一种灾难的深渊,脸上洪波涌出似的憷憷动着,撩了一眼焦兰,径直向山下走去。
“我在半路上碰到了一个人。”焦宝和李铁连碰三杯酒后,啧了一下嘴唇说。
“人嘛,到处都是,爹,碰上个人有啥奇怪的?”焦兰拿着李铁的那个绿色背包,找个针线要缝断了的背带。“你还是碰上啥亲戚熟人了?”望着爹若有所思而耸起的嘴脸,焦兰问。
“这可不是个一般的人。”焦宝停顿下,又给自己和李铁的杯子里添上了酒,看到李铁那张严肃而沉思但不带一丝反应的脸。李铁已把刚添满的酒一仰脖子猛灌进了嘴里,斜睇了一眼焦兰,把包从手里几乎是抢了过去。
“这个破包不用缝了。”
焦兰又不动声色地拽过去,“这是你已经扔了的包,我缝好自己用。爹,咋就不一般了,你说是个啥人?”抬头示意焦宝说下去。
“我既然扔了,你也不能用。”李铁毫无妥协的口气,甚至有点邪门的野气。
“为啥?”焦兰面露嗔怪,“包好好的咋就不能用?”
“就是不能用。”李铁说着,但并没再抢背包,而是拿起酒瓶给自己的酒杯倒满了酒,才和焦宝碰了杯。
“让她缝去。”焦宝的声音已是背叛了自己的意图,“我们喝我们的酒。”
“啥人嘛?爹,你说!”焦兰有些焦急地问,把手里的活也停了下来。
“碰到了一个公安。”焦宝说着,瞅了瞅李铁无动于衷的神色,“一个找逃犯的公安。”
“逃犯?”这个词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三个围成一圈的脸像是一个时间的表盘,一根无形的指针在上面咔咔咔地走着,好一阵沉默。
“公安说那个逃犯穿着件灰色制服,高个子,瘦长脸。”突然,焦宝黑瘦的脸上显出了一股狡黠而讥嘲的傲气,话锋猛地指向李铁,“总不是你吧!”
“哦,”李铁的身子像是一块铁被猛地一记重锤,颤晃了一下,眼光像是将要油尽的灯盏,扑闪着一丝微弱的光芒,他不无掩饰地赶忙又灌了一口酒,像是给灯里添了些油,眼睛里倏乎间又亮了起来。“我像嘛?”李铁的脸上刚毅了起来,并且显出罕见的强硬。
“你像。”焦宝的眼里还是有一股火焰一样烫人的东西。
“不像。”焦兰看着爹腐植一样的脸将要被焐着了似的,奇怪而诡秘,“爹,你总不是喝醉了,胡说着呢。爹,你平时不是这么个酒量嘛。”
“你像。”焦宝依然像拿着一把锥子,猛又扎了一下李铁。
“不像。”
“像。”
“不像。”和爹较劲的焦兰,突然放弃了和焦宝的啮合,转向李铁,“李铁,你说你是不是逃犯?”
一直处于沉默的李铁,无语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对焦宝说像的承认还是对焦兰说不像的认可。只是警惕而神秘地笑了一霎,就把那扇像门一样的脸沉默地关上了。倒是焦宝目光空洞,被掏空般绝望地咳嗽了两声,哈哈哈地无力地干笑着。
“逗你玩呢,小伙子。”究竟是他没见到公安自己诌出来的,还是说李铁像逃犯呢,这个语焉不详的“逗你玩呢”,倒把焦兰给都引到黑路上了。
“喝酒,好好喝酒。”
他醉了,带着一种危险像一个夜游者的眼神在观望着他。
他醉了,带着一种迷茫而解脱的眼神注视着他。
夜空里,一只狗不停地吠叫着,声音在夜的静谧里忽远忽近,像阵阵战鼓。
她看着他的脸,像一张撕裂了的窗户纸。
她看着他的脸,像一副用旧了的面具。
她看着他们,感到是一场默默的角力。
到底还是焦宝的酒量胜于李铁的。
焦宝和焦兰扶着李铁到焦兰的帐篷里去睡,让焦兰骑上马到田文家的帐篷里和田文的女儿田丫丫去睡。
李铁尽管说话都吐字不清了——其实他就没说过几句话,但,出帐篷时,还是很机敏地把焦兰缝好背带的背包攥在了手里。
焦兰并没有走远,骑着马到小河边就停下了。她跳下马,把马拴在一棵柳墩上,手里拿着出帐篷时从李铁的手里取下的那个绿色背包,感到一种可靠又虚幻的萎陷。夜风凉凉地侵袭着她的身子,两个男人一个像一块砧子一个像一把锤子,而她是一块烧红的铁,经过一阵锻打后,一下被蘸进了一盆凉水里,她猛地一个哆嗦。
她并不是她的爹焦宝亲生的,她的爹焦宝就没有结过婚。她是他爹去夏日塔拉买牛时,在路边拾的,又说是夏日塔拉的一个牧民送的。这些都是她的爹在喝醉酒时胡言乱语说出来的,爹每次说到这些时,总是说到一个叫道尔基的名字。她就把道尔基和自己的身世没来由地联系到了一起。爹酒醒后,她曾问过多次,焦宝总是粗暴而疲倦地说那是胡说的呢,她是他亲生的,他很早时结过婚,她妈就是在生她时大出血死掉的。
但是,在她独处的时候,总是有一种奇怪的迹象萦绕着她,向她昭示,向她闪烁,她就把爹的那些醉话和夏日塔拉和道尔基串在一起,划着自己的另一条生命轨迹。有一次,她都试图要到夏日塔拉去,不管是真是假,找找这个虚幻的道尔基。但是最终她还是犹疑了,爹对她很好,而道尔基不过是爹的醉话里的人物,爹喝醉时总是说些夸大其词的话,在整个牧场都是出了名的。于是,她就一次次把这个幻想打碎了重铸,铸好了又打碎。
随着她逐渐长大,爹好几年都没提过道尔基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也已从她的记忆里隐遁了。然而隐遁不是消失,它就在某个角落里,或生长或发霉。李铁的到来,爹竟然在没喝醉的情况下提起了道尔基,可见世上真有其人,并且就在夏日塔拉。可这人究竟与她有何种关系呢。她就又把曾经打碎了的幻想重铸了起来。她试图从李铁那知道些什么,可这个李铁——
这个李铁!
一颗流星从头顶划过,一下子就燃尽了,使人感到了生命的急促。
好像一个危险的信号,让焦兰立马站了起来,也不骑马,径直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焦宝躺了一会儿,听到女儿骑着马哒哒哒地向远去了,他的身体像是被一对棒槌击打着,一种恶俗的快感充斥了脑海。他摸索着起了身,身子骨,更甚的是头脑里,杂芜着一场战争后的生疼。他没有亮灯,月亮已经升起,照着他在其中瑟缩的帐篷像一只喘息的困兽。他走出帐篷,看到风力发电扇的杆子像困兽的一枝角,而另一枝是相对比较矮的自己嘛。
他向前走了几步,前面的小路上有一个人蹒跚着向他走来,这不正是李铁嘛,背着绿背包拄着一根松枝的李铁,有气无力、恍恍惚惚地摇摆着。怎么又成了两个人,好像是李铁和焦兰,不对,是李铁一个人,手里拿着根棍子,他要干啥。这个李铁。
焦宝的脊柱上像是被人浇了一股凉水,一下子冷飕飕的,像一只领牲(在献祭的仪式上,把水浇在羊的身上,羊一抖擞,就算是神把这个羊领受下了。)的羯羊,抽搐着。他赶忙像修正错误似的揉了揉惊恐的眼睛。哦,原来是月光透下来的一块云影。
然后,就是那一虚幻,就是那一抖擞,使他耸动了一个原本模糊的信心。他走到了不远处,帐篷后面的狗窝前,黄四眼狗的两个黄眼圈像是一副手铐,又像是两束火苗。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感觉把他的手指燃着了,及至全身的燥热。冷与热的夹击使他陷入了极度的疲惫之中,他刚要坐在狗窝旁,又挺了挺辛酸的思绪,走回了帐篷。
他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了。他侧耳听了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一股微风在不停地划擦着黑牛毛的帐篷,像是一个人拿着根火柴在划擦着一块砂磷,要用多大的时辰才能点燃黎明?
时间,时间就是小河里的那些垫脚石,踩好了就可以稳稳地过河,踩不好,就会滑进河水里。他竟然有了这样一个怪诞的念头。他立马又起了身,出了帐篷。
他又走到了狗窝前,黄四眼狗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像是给他表忠心。兴许是月光更亮,映得那两个黄眼圈的火苗更旺了些。他又折回身,到了帐篷后边,提起白天里他从镇上灌回汽油的塑料桶,桶里的汽油发出满荡荡的沉闷声。他摸了摸衣服口袋,又返身责备而忧虑地看了看黄四眼狗的黄眼圈,那是两束火苗,那是一把火。
焦宝走进帐篷,在他非常熟悉搁东西的地方摸到了一个打火机,一种坚定的东西从像河流一样的胳膊流进了他的心里,掺和着恐惧、无能为力和稍纵即逝的忿怒。自我怂恿的力量是巨大的。
他再次走出帐篷时,毫不犹豫地到了帐篷后的汽油桶前,连黄四眼狗,连黄四眼狗的火苗似的黄眼圈都没有再看一眼,提上汽油桶,到了另一顶帐篷前,拧开桶盖,沿着帐篷边,转了一圈,把那桶汽油全部洒在了帐篷的四周。把空桶放到一边后,他一下子倦怠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想抽支烟,摸摸身上的口袋,没有,他也不能抽。他嚓地一声按着了手中的打火机,优柔寡断地晃了晃,一伸手,帐篷边的汽油连同帐篷便噗地一声腾起了熊熊火焰。燃着了的帐篷和不远处的另一顶帐篷对应着,像是那只黄四眼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斜睨着这个小小的世界。
焦兰摸黑进了自己的让李铁睡着的帐篷里,李铁并没有醉得不省人事,也没有完全睡死,在焦兰轻轻叫了声“李铁”时,他已从醉意中警惕地醒来。
“谁?”李铁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申斥,是那么的遥远而衰败,仿佛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谁?”李铁猛地坐起,整个身子像是拉紧了的一张弓,声音发劈,坚硬而颤栗,“干啥?”
“是我,我是焦兰。”听到是焦兰,李铁张满的弓松弛了下来,并且要起身按亮电灯,焦兰知道他要做什么,慌忙低沉而带有央求的声息说,“别开灯。你立马起来赶紧走。”
“为啥?”李铁声音里有一种试探。
“不为啥,你赶快起来走就行了。”
“我还是睡到天亮了走,这黑天半夜的,我到哪里去?”李铁的声音反而疲沓得有些惰性,但满含歉疚。
焦兰一听有些发急了,露出了悲怆而肃穆的声音,“你必须马上走,李铁。李铁,你必须马上走。”
“咋……”还没等李铁说出意图,焦兰已抓起了他的一只胳膊,压住声音,非常庄重地说,“快走!”
这声音使得李铁一个寒颤,仿佛命悬一线的惊悚,已由不得他再多想,随着焦兰被拽着出了帐篷,向小河边走去。
焦兰解下了拴在柳墩上的马,把缰绳递给了李铁,“要么带上我走,要么你一个人骑上马走吧。”
“非得走吗?”李铁声音里透出一种茫然的沮丧。
“非得走。”焦兰虽然声音很小,但力道很大。
“为啥嘛,你总得让我知道原因,再说,”李铁吞吞吐吐道,“我的牛还没找到呢。”
“牛我给你找着了,走,我领上你赶去,你骑上马赶上你的牛赶紧走。”焦兰说着已踩着月光过了河,“你骑上马过来。”
他们到了焦兰家的牛群前,焦兰指着那两头拔光了毛的牦牛说,“那就是你要找的你的那两头黑牦牛。”
“那不是。”
“那是。”焦兰斩钉截铁地说,忽然又转为羞怯的语调,不情愿却又无奈地说,“我爹经常干那事,过上几个月,就从外面偷上几头牛来,说是买来的,把毛拔了,找的人又认不出来,等毛长长了就杀掉卖肉。”焦兰顿了顿,颤栗着,像是摇了摇身体里剩余的一些话,好倒出来,“我觉得爹已发现你认出那两头牛来了,想杀人灭口。李铁,你带我走吧。”
忽地他们身后一道红光映了起来,他们同时转身,看到正是焦兰的帐篷腾起了一片巨大的火光。
李铁哦了一声,软塌塌地坐在了地上。
一直看得那片火光熄灭了,李铁才缓过神来。
“焦兰,那不是我的牛。”
“是你的牛,是你心好,不想认了,对吧,李铁,我就是看到你心好。李铁,带我走吧。”
“不,不是那样的,焦兰,”李铁慢吞吞而窘迫地说,“那真不是我的牛,我更不能带你走。你爹烧我是另有隐情,也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为啥嘛,李铁。李铁,到底是咋回事?”焦兰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可怕的乞求的庄严。
“焦兰,其实我和你爹认识。那是去年,噢,对了,你想想,去年你爹是不是出门有两个多月过?”李铁说完,等着焦兰思谋着回答。
“是的,有一次出去就是两个多月,爹说是出去再买些牛,我知道他干啥去了,又偷去了吧,结果这次出去时间长,却一头也没偷上。”焦兰郑重地说,“咋了?”
“我和你爹是在西山县城的骡马市场上认识的,我们俩一见如故,尽管他比我大许多,我们俩却很投机,一拍即合,商量好了到北山里的羊群里去偷羊,那里的底细我早踏摸好了。我们在北山附近的农家买了个三轮拖拉机。一晚上到一个羊群里,把牧羊人的房门朝外锁上,牧羊人被锁在屋里面,我们就消停往三轮车上装羊去了。装上一车羊,赶天亮拉到西山县城的牲畜交易市场上卖了。过上几天,等风声过了,再连夜干上一趟,两个月里,我们总共干了五趟,公安下狠心查开了,我们才放手不干的。
“你的爹,也就是我叫的老焦说要回家了。临分手时,我们立了三炷香,磕头发誓:我们老死不得相认,遇事谁也不准牵扯谁。
“后来事发了,我想一个人把全部罪名都揽了,可他们不信,说从各种蛛丝马迹中都能看出是两个人干的,我只得随口诌了个南山里夏日塔拉的道尔基的名字。正好也给我找了个逃跑的机会。
“我并没有打算要指认他,老焦,也就是你的爹,我一直装着不认识他。可他,为什么要杀我呢?”
李铁忽而悲伤地长叹了一声。
而焦兰已泣不成声。
等焦兰从李铁的那些神话中挣扎着,回过神来时,李铁早没了踪影。手中只紧紧攥着那只绿色背包。
“李铁,李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