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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霓裳

2015-07-21葛亮

长江文艺 2015年7期

葛亮

前·舌尖

近日重新翻读黄裳先生的《金陵五记》,其中一节《老虎桥边看知堂》。那时黄先生的身份是新华社的记者,也是因利就便,去了“模范监狱”探访周氏。彼时的周作人,大约正身处人生的谷底。面对陌生者的访问,如同接受“会审”,彼此都不自在。谈及南京的过往,也有些含糊其辞。而黄裳却忆起《苦雨斋打油诗》中的一首:疲车羸马招摇过,为吃干丝到后湖。

这首“瘦词”,有些含蓄的饕餮相,是知堂在盛景中的一星点染。说起人生抱负,他终于是个失败者。因为看不清,终究也未参透。“五四”战士,老来囹圄。多数人扼腕说未保晚节。然而于他自身,岂是一言可蔽之。钱理群谈周氏兄弟时说:“ 如果说鲁迅的选择是非常人生,那么周作人的选择是寻常人生。”观其一生,与其说是他选择了人生,不如说是人生选择了他。文章鉴人,由“凌厉浮躁”至“平和冲淡”,这其间的挣扎,是不可免的。只是知堂的姿态一直摆得很好,令人信服罢了。

这“好”往往和对美食的立场相关。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说的是火候的拿捏得宜。政治毕竟复杂得多,失意于此的人,往往会退而求其次,拿“吃”做起文章,算是一种心理补偿。写得越精彩的,失意得也越是厉害。说起来,可列一串长长的书单,作为辅证。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张潮的《幽梦影》、张岱的《陶庵梦忆》、李渔的《闲情偶寄》等等。当然,写吃写得好的,还有一个袁枚的《随园食单》。袁子才是真正看开了,自己从人生的“正途”荡开去,修修园子,养养戏子。谈起食物来,倒有些喜人的荤腥气。

周作人是要标榜“苦”的,有些清修隐逸的气息。“出世”得未免就刻意些,是划出界限的意思。他在《北京的茶食》里写:“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练愈好。”这是要和“有用”分庭抗礼,是他所谓“生活之艺术”的总旨趣,要“微妙而美地活着”。“苦”之外,便是要闲,在生活的主轴之外,大饮食之外的所谓“琐屑不足道”之物。舒芜评价说“知堂好谈吃,但不是山珍海味,名庖异馔,而是极普通的瓜果蔬菜,地方小吃,津津有味之中,自有质朴淡雅之致。”原本他的故乡绍兴并非出产传统美食之地,荠菜、罗汉豆、霉苋菜梗、臭豆腐、盐渍鱼,皆非名贵之物。知堂格外钟情野菜,花了数篇的文字谈荠菜,“《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又另辟文字写荠菜梗。由《王智深传》谈到《本草纲目》,又征引《酉阳杂俎》,考证了许多,才浅浅谈起荠菜梗的制法。书袋掉得太狠,多少有些醉翁之意。虽是谈吃,意在雕琢习俗仪典,民间野谚等大“无用”之物。食材越是平朴,越是无用之用的好底里。锺叔河在《知堂谈吃》序言中说:“谈吃也好,听谈吃也好,重要的并不在吃,而在于谈吃亦即对待现实之生活的那种气质和风度。”斯言甚是。

周作人写吃写得出世,是要和时世划清界限。同样将吃写出了大名堂的陆文夫,则是反其道而行之。一部《美食家》,硬是寫成了中国的当代史。虽为后之来者,陆先生写吃,也是打的家乡牌。陆文夫生于江南市井,苏州小巷的凡人琐事 ,风物掌故,在他笔下信手拈来。娓娓如同家常,人称“陆苏州”。可不同知堂的粗茶淡饭真滋味,陆文夫就是要写食不厌精,烩不厌细。

人类学家张光直说过一句话:到达一个文化的核心的最佳途径之一就是通过它的肚子”(One of the best ways of getting to a cultures heart would be through its stomach)。中国文化的肚子里可谓色彩纷呈。最近内地的一套专题片《舌尖上的中国》,可谓明证。一如调色版,各地菜系有格有调。既壁垒分明,又融会贯通。“东酸西辣,南甜北咸”算是个大概。南方便有苏菜、粤菜、川菜三派,其中粤菜讲究清淡,川菜则以麻辣为主。苏菜主鲜甜。

《美食家》说的便是苏菜。故事说到高潮处,解放后美食家摆了一桌家宴。有一个段落,“凤尾虾、南腿片、毛豆青椒、白斩鸡,这些菜的本身都是有颜色的。熏青鱼、五香牛肉、虾子鲞鱼等等颜色不太鲜艳,便用各色蔬果镶在周围,有鲜红的山楂,有碧绿的青梅。那虾子鲞鱼照理是不上酒席的,可是这种名贵的苏州特产已经多年不见,摆出来是很稀罕的。”

美食家叫朱自冶,是个以“吃”为事业的资本家。戏要好看,得棋逢对手。所谓宿敌,如同福尔摩斯与莫里亚特,夜魔侠与威尔逊·菲斯克,得要不弃不离。便有一位耿直的革命干部高小庭,和他做了一世的欢喜冤家。反霸,镇反,一直到“三反 ”、“五反 ”,运动了一辈子,没把朱自冶的口腹之欲反下去。可见其顽固。高小庭恨他,不是恨他“好吃”,而是“会吃”。吃出了“生活的艺术”来。为说明他对美食的挑剔,小说中举了一个例子,顺带介绍了至今健在的老字号“朱鸿兴” 。这是苏州一家出名的面店,如今还开设在怡园的对面。先是一段文字眼花缭乱地说了吃面的许多讲究。如果是朱自冶向朱鸿兴的店堂里一坐,你就会听见那跑堂的喊出一大片:“来哉,清炒虾仁一碗,要宽汤、重青,重交要过桥,硬点!”这还没完,朱先生要吃面,一定要吃“头汤面”,依他所言,面下多了便有一股面汤气。“ 朱自冶如果吃下一碗有面汤气的面,他会整天精神不振,总觉得有点什么事儿不如意。所以他不能像奥勃洛摩夫那样躺着不起来,必须擦黑起身,匆匆盥洗,赶上朱鸿兴的头汤面。吃的艺术和其他的艺术相同,必须牢牢地把握住时空关系。”

这样的人,虽不至成阶级敌人,身为社会寄生虫,在“文革”期间也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于是挨了许多苦,但为了吃却一一忍受下来。靠本能生活的人,总有一股子求生的韧劲儿。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盼来了改革开放。传统价值重估,饮食文化复兴。他吃了多年的经验,突然成金,摇身一变成了美食顾问,到处讲学授业。小说临到末了,有一段颇为精彩。说老朱一登台便向听众提出一个问题:做菜哪一点最难?台下“刀功”“火候”“选料”一顿乱猜。他一一摇头,然后石破天惊,说是“放盐”。为什么呢。他便解释,因“盐能吊百味”,盐一放,来了,鲃肺鲜、火腿香、莼菜滑、笋片脆。盐把百味吊出之后,它本身就隐而不见,“这一段说的,连高小庭也佩服之极,足以为他拨乱反正。在英文里,the salt of earth也指社会精英,可见其调和鼎鼐之功。马克·科尔兰斯基写了一本书《盐》。洋洋洒洒,言其琐屑,又言居功至伟,推波助澜,可造就历史大事件。朱先生说得家常易懂,才是微言大义。

孟子与告子辩论,告子曰:“食色性也。”区区四个字,为两千多年来压抑下的中国人的一点小放纵,找了个站得住的借口。但知堂与陆文夫,似乎都不怎么关心两者间的譬喻与投射。“吃”为第一等要务,对于“性”,周先生是不屑得很,他在《卖糖·附记》中说, “外路人又多轻饮食而着眼于男女,往往闹出《闲话扬州》似的事件,其实男女之事大同小异,不值得那么用心,倒还不如各种吃食尽有趣味,大可谈谈也。”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气。而“美食家”朱自冶虽非柳下惠,娶了颇有姿色的孔碧霞,只是因为她是个好厨子,令人情何以堪。

然而当代美食界出了个殳俏,却接过了夫子的薪火,将“饮食男女”发扬光大。一部《双食记》,将食色的险象环生,相生相克写得淋漓尽致,活色生香。小说讲述一个男人游刃于两个女人之間,一个热辣,一个清纯。男人运筹帷幄,以为可坐享齐人之福。看上去似乎是《红玫瑰与白玫瑰》的翻版。然而,这一对玫瑰除了好看,却还真是秀色可餐,是可以入菜的。“他步行着便能走到另一个热烈的起点,开始新一轮的火辣辣的饕餮。他便是这样周旋于两种迥然的风味之间,有着掌控一切的满足感。并且他的胃也似乎养成了天然良好的习惯——五点半一过即开始渴望一盅好汤的醍醐灌顶,而八点半一过,舌尖又在为了辣椒花椒豆豉豆瓣而骚动着。”女人之间无知觉的对垒,变成川粤两大菜系的较量。男人陶陶然间,全然不知自己已走在了钢丝上。当他眉毛头发一把把地往下掉,才意识到不妙。转而求教于略通中医的同事,只换来建议他节制性生活的嘲笑。在他接受了江湖郎中关于进补和多吃维生素C的建议后,安之若素地躺在了两个女人的美食温柔乡里。他在昏迷中苏醒,医生问,“如果清醒了,要劳烦回忆一下这一两个星期以来你的菜单。”他用微弱的声音一个一个详细地报上来,那些至够美味至够经典的菜式,医生却皱起眉头:“这便是发疯了,你倒是可以去告发你们家做饭的那个人。”接下来犹如案件重现,倏忽间,美食全成阳光下的罪恶。两个女人的菜式搭配,收效天衣无缝。猪肺和田螺,兔肉和芹菜,让毛发脱落;豆腐和蜂蜜,豆腐和洋葱,致耳聋眼花。历数之间,皆是凶手同盟。而最为处心积虑之处,是被医生告知:“你是不是有吃维生素C来挽回过你近期的脱发?但同一个时间你又吃下那么多虾,这两样东西在你的肚子里变成了砒霜。”高潮处则顺应男主人公的视角,两位素不相识的女主角在病房里相遇,眼神一瞬间的交会。这便是触目惊心的一幕。男主角带着 “最毒莫过炊妇心”的感叹,留在了后半生的阴影中。即此,小说简直成了男权长日将尽的教育读本。

导演赵天宇将小说《双食记》搬上银幕,将小说中眼神交会的一瞬,完整演绎为完美可观的阴谋论。他参考大量的美食书籍,且求教于中医专家,研制出七套相生相克的食谱。影片中的主妇与小三之争,成为血淋淋的欺骗盟约。弃妇,怨妇加妒妇,衍生出了惊人的烹饪才智。思路之缜密,堪比达芬奇密码。余男饰演的角色,老谋深算,令人不寒而栗。吴镇宇招牌表演中的神经质,恰如其分成了被迫害下的好批注。“食物相克”,借刀杀人。虽然主题凛冽阴暗,说到底,却是客观深刻的辩证。好而美之物,得其味,齿颊留香,已为至境。切忌饕餮,浓烈挟裹,过犹不及。

后·联袂

1942年,张爱玲完成散文《更衣记》,在给《二十世纪》投稿时,附上了亲手绘制的十二幅相关的服饰发型图。

其中有一些争议。张爱玲是个“恋衣狂”,可谓人所共知。1944年版的《流言》封面至今为人津津乐道。柯灵算是她惊世骇俗的支持者之一。张自然不甘于做一位实践家,进而要成为一位理论家。但后者的身份有关这篇文章,喜欢的说是小文大成。质疑者则说她不过是拾了老师许地山的牙慧,不然不会写得如此大气。张爱玲于1939年起就学于港大,其时许先生受聘于香港大学中文学院任教授。张确实极少提到这位老师。关于师生之谊,其文予人印象的大概除了弗朗士便是贝查。若真要附会一番,就要说到《茉莉香片》中那个将长衫穿出了“萧条的美”的言子夜,大约是以许为原型。

许地山是现代文学史上有名的文化杂家,教书创作之余,谱词曲、善琵琶、精插花,对服装、古钱币等研究皆颇为精深。在中文学院期间,曾以英语讲授《中国服饰史》,并为“中英文化协会”作过题为《三百年来中国妇女服装》的讲演。1935年天津大公报的《艺术周刊》曾分八期连载了他的长篇论文《近三百年来底中国女装》。文章细述清兵入关以来至近代中国大动荡中女性服饰的沿革情况,洋洋万言,考据靡遗, 论断之一便是“女人底衣服自明末以至道光咸丰年间,样式可以谓没有多大的改变”。 从《更衣记》来看,开口“满清三百年的统治下,女人竟没有什么时装可言!”与乃师同声共气。

不过,这篇文章的贡献,也不容小觑。难得是张爱玲在衣服上看出超越时代的“社会政治” :“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这句话意味深远。艺评家伯格尔(John Berger)分析德裔摄影大师桑德尔(August Sander)在一九一三年拍摄的一幅照片,是三个身穿西服的农民在去舞会途中的场景。伯格尔指出西服穿在劳工身上和穿在商人身上的差异性。 彼时西服尚未如当今普及,原为商人而设计。穿到这几个青年人身上,表面似乎建立了某种平等,恰又变相强调了阶级关系。大约就是所谓“着龙袍不像太子”,反而显出寒微来。伯格尔的结论是:西服已经发展为一种“统治阶级的制服”,同时象征着某种被定制的文化霸权标准。回到《更衣记》,张爱玲写道:“逢着喜庆年节,太太穿红的,姨太太穿粉红。寡妇系黑裙,可是丈夫过世多年之后,如有公婆在堂,她可以穿湖色或雪青。”可谓谨规严律。写到穿裘皮,便是“‘有功名的人方能穿貂。”在我国文学典籍中,“因人制衣”的文字,可谓源远流长。如脂评对《红楼梦》有一段颇有见地的评述:“贾母是大斗篷,尊之词也;凤姐是披着斗篷,恰似掌家人也;湘云有斗篷不穿,着其异样行动也;岫烟无斗篷,叙其穷也。只一斗篷,写得前后照耀生色。” 写专制家庭里的生活,巴金与张爱玲南辕北辙,将女人更是打造得无一点风致。但服饰描绘上,却与张文有所呼应,可为补证。他写侍妾婉儿,“穿了一件玉色湖绉滚宽边的袖子短、袖口大的时新短袄,系了一条粉红湖绉的百褶裙”。这便是张说的民初服装天真的走向, “喇叭管袖子”飘飘欲仙,露出一大截玉腕。短袄腰部极为紧小。”一望既知,这里面还是男性的窥视欲在作祟,遮遮掩掩,欲拒还迎。婉儿是董乐山的小老婆,老朽眼中的时髦,是五四新派的开放上头,莫名又在坦荡处狠狠地缝上了几针,方不为失礼。穿的人和看的人,都不觉得十分委屈。这便是民国突然之间海纳百川的好处了。

前段时间,看一档叫做“鉴宝”的节目。有这么一集,展示了旗袍上百年的演变,真是开了眼界。不同于在《花样年华》中看张曼玉霓裳迭转的眼花缭乱,那毕竟是浮光掠影的轮廓,禁不起推敲。这回的眼界开在了实在的细节上,说起一个例子,及至晚清,传统的中国服饰,最大的特色仍然是在镶边的装饰上。所谓“镶沿”,风气原起于咸丰,盛于同治,沿领口、襟边,脚位的侧衩,由“三镶”发展至不厌其烦的“十八镶”,花边面积占了衣衫面积的近一半。也有刺绣织成的“片金缘”,富丽更只有皇室可享。即便是原料,传统的丝绸工序之繁复,亦叹为观止。云锦的织造速度,两个工人一天可织出几十公分;若是缂丝,一天只能一两寸。张爱玲便在《更衣记》中感叹:“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费了精力,正是中国闲阶级一贯的态度。惟有世上最清闲的国家里最闲的人,方才能够领略到这些细节的妙处。制造一百种相仿而不犯重的图案,固然需要艺术与时间;欣赏它,也同样地烦难。”因此,她便很是赞成时装“化繁为简”的作风。认为“点缀品的逐渐减去”是去芜存菁。甚至拿了“欧洲的文艺复兴时代”的“紧匝在身上”的时髦来励志。

的确,中国服装发展至上世纪初,与政治体系向民主自由的转型相辅相成。女性经济独立,现代活动空间的扩大都有关联。这种变化先声夺人,为服饰带来重大的变革,逐渐简单、清晰、合理。晚清吴友如所作的《海上百艳图》与民初的丁悚作《民国风情百美图》两相比较,前者花团锦簇的宽衣大袍 ,繁复的盘髻旗头,不堪重荷。后者清爽简单的发髻 ,紧身窄袖,少女竟着起了裤装 ,骑着脚踏车,从头至脚都飒爽逼人。区区四十年,简直是“衣穿人”和“人穿衣”的区别。

但张爱玲敏感地道出民国期间,中西文化系统对时装定位的差异性,其焦点在于对于时尚的引领,发端于个人或是大众。这观点颇具前瞻性。“究竟谁是时装的首创者,很难证明,因为中国人素不尊重版权,而且作者也不甚介意,既然抄袭是最隆重的赞美。”“我们的裁缝却是没主张的。公众的幻想往往不谋而合,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洪流。裁缝只有追随的份儿。因为这缘故,中国的时装更可以作民意的代表。”她多少有些不满,认为中国没有Lelongs (利朗)Schiaparellis(夏帕瑞丽)垄断一切,气势汹汹地造就潮流。但却对于世界时装发展的趋势,变相地做出了预言。西方的时装界在上世纪60年代也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其中最为显著的特征,恰是“服装的民主化发展”。皮尔·卡丹(Pierre Cardin)是识时务的俊杰, 在社会变革中得以顺利实现产业化转型,便是与时俱进的范例。话说回来,进入上世纪90年代后,时尚界重拾潮流引领者的角色。这回大众媒体的介入,功不可没。时装作为大众文化产品,与创作设计者之间的疏离,恰由现代传媒以文化桥梁的形式得以沟通。时尚杂志、大型的时装发布会、电影与电视所造就的偶像效应,使得传媒在时装产业链中,超越了创作者与消费者的地位,成为时尚最终的决定者。如此,张爱玲实在有些生不逢时,以她的时尚敏感与触觉,再加之一贯的特立独行与不居人后,中国要出一个“穿普拉达的女王”式的人物,大致也非她莫属。

若说起对衣物的嗜好,张在文坛并非没有后之来者。朱天文算是一个。天文与张的渊源,不用多说。文字口味与对物质的态度上皆有“祖师奶奶”的遗韵。这条轨迹,一直到《巫言》还都清清楚楚。只是后者的胜于蓝之处,大概在于对物质是拿得起,却也放得下。

最近又读她的《世纪末的华丽》,才明白张爱玲当年厉形厉色的“怕”,在朱天文转为了“冷”,实在是时代的幸耶不幸。小说中二十五岁的模特米亚自感已然老去,朱的笔调同样是老气横秋。不事情节专写服饰,如谶语般的文字排挞而来。回忆与失忆,构成最为华美靡废的世纪末的想象。后工业化时代,人人自危,全球化浪潮席卷而来。想要标新立异,却无所适从,个个担心被时间遗弃,唯有亦步亦趋。“米亚一伙玩伴报名参加谁最像麦当娜比赛,自此开始她的模特儿生涯。” 这一年麦当娜亵衣外穿,登上《名利场》封面。米亚却回忆起,查理王子黛安娜王妃的世纪婚礼,“黛妃发人人效剪。这次童话故事没有完,继续说,可哀啊。”这篇小说写毕七年之后,黛安娜与情人,死于车祸。意外生于狗仔队的穷追不舍之下,现代传媒与这位世纪偶像,载浮载沉,成败一萧何。其芳魂永驻,离世弥留。所谓“权威人格”,弗洛姆定义得颇为诗意,“由孤独的个人面对一个强大的世界而感到自身的软弱并力求克服这种孤独感而产生”。主体逐渐崩溃,个体性模糊,逃避深重疏离感,模仿与时尚标的成为必由之路。无分代际,遑论性别,甚而国族。1953年8月,《罗马假日》在美国上映。奥黛丽·赫本(Audrey Hepburn)从一个影坛新人一夜间大放异彩。她清秀典雅的脸孔瞬间同时出现在各大报章杂志上, 著名的“赫本頭”也就因此开始成为了当时少女们所跟随流行的发式;1976年,硬汉高仓健主演了佐藤纯弥导演的《追捕》,这部影片算得上在中国最有影响的日本电影,检察官杜丘的形象深入人心,高仓健由此成为了亿万中国观众的首席日本偶像,当年一个服装厂依照高仓健那款风衣生产了十万件,半个月售罄。风衣的正确穿法,是竖起衣领,效仿者脸上没有杜丘的悕悕惶惶。我的父亲,也曾是这拉风队伍中一员。因为这件风衣,改革开放后的一代青年人在集体性的人格教育下重塑“男性”定义。

时尚于性别政治,别具关联。“男性大扬弃”时期,时装经历着频密且富戏剧性的变化,彰显柔美特质,通过服装的变化表现情欲转换,使性吸引力焦点不断转移。“白云苍狗,川久保玲也与她打下一片江山的中性化利落都会风决裂,倒戈投入女性化阵营。以纱,以多层次线条不规则剪裁,强调温柔。……米亚告别她从国中以来历经戴维鲍依,乔治男孩和王子时期雌雄同体的打扮。”与此同时,致敬艺术经典势成潮流。“ 梵谷引动了莫内,绽蓝、妃红、嫣紫,二十四幅奇瓦尼的水上光线借衣还魂又复生。” 2012纽约时装周,来自美国的时装品牌罗达特 与朱天文的文字遥相呼应。将梵谷一系列名作,以印花、刺绣等方式,搬上了时装 。油墨画般的印花,盛放于丝绸。 设计以刺绣绵密,交缠雪纺,依次可见向日葵,鸢尾花,星夜,乌鸦飞过的麦田,如魅影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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