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有多美
2015-07-20王璐琪
王璐琪
十年前的那个五月,我们班换了班主任。
外面下着雨,这位老师穿着茅草扎的蓑衣进屋,头上还戴着斗笠。我们那里不是很南的南方,并不流行这身行头,所以,当他立在教室门前,严肃地看着我们时,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大家都诧异地盯着他看。
“今天的作文课,描述你们的新语文老师,也就是我。”
他走到讲桌前,行头都没有卸掉,就这么抱着手肘,看着我们写作文。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新鲜的老师,很新鲜。我留意到,他的鞋上还粘着一片水灵灵的草叶子。因为披着蓑衣,所以他走过的时候,掀起了一阵麦草的清香。
他就如同一股晚春的风,携着标志即将步入夏天的雨水,呼呼地刮进我们这群顽劣孩童的心里。
“写作不是闭门造车,要到田野里去!”
这是有关第二节作文课的内容。孩子自然是喜爱玩耍的,当其他班的同学在教室里上课时,我们则头戴柳条编的花环,蒲公英一样自由自在地飘出了校园。
不仅作文课出了校门,连平时的语文课他也不愿意在教室里上了,他最经典的一句话就是:“外面风景那么美,在屋里待着简直是一种浪费!”
所以,我们会在长满芬芳牧草的草坪上读鲁迅的文章,在潺潺的小溪边背苏轼的词,在洁白的羊群中念余光中的乡愁……
老师教我们唱一首《那时候有多美》的民谣,他会弹吉他。
老师说,世界上最美的声音,就是孩子的合唱。
我们的老师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体格壮实极了,与“语文老师”这个身份完全不符,说他是教体育的更合适些。可谁能想到,这么个铁塔般的汉子心中,满满的全是有关文学的柔情呢?
那时候,我的作文总能得高分。老师每堂课前念一篇文章,不说是哪个同学的,念完让大家猜。后来大家摸着了规律,十次里有六次都猜是我,准没错。
老师很少刻意去表扬谁,谁的文章写得好,他最多也就是在作文课开始前读一读。他说的是带有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尽管不甚标准,但在我们这南方小县城,已然可以激起千层浪了。我们都觉得,作文被他读出来,有了一番特别的韵味。
半学期在“草原牧歌”中度过,我们班在期中考试遭遇了“滑铁卢”。
除了语文成绩的平均分为全年级最高,其余的课简直惨不忍睹,班级总分倒数第一。孩子总归玩心大,在那么有趣的语文课里待着太美了,其余的课都用来回味了,谁还有心思趴在课桌上,看着铁青的黑板,忽略掉窗外的莺莺燕燕?
成绩出来的那天上午,老师的神色还是正常的,下午家长会前还安慰我们,不要灰心,总会有又有趣又能快速提高成绩的方法的。但具体是什么方法他也没说。但下午开家长会时,一个学生家长在后面怪声怪气地说:“恐怕老师你也没什么好方法吧!”
这句话引起嘘声一片。
全班同学的家长几乎都到场了,平均一个学生来两个家长。他们像一群等着吃肉的秃鹫,在老师发分数条的时候就开始虎视眈眈地盯着了。当最后一个学生家长拿到分数条之后,他们纷纷举着自家孩子的成绩单,以讲桌为中心,把老师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中考”“升学率”“大学”,这些字眼出现的频率特别高。
我原本数学就不好,这次干脆考了一个个位数。
拿着成绩单,我看着在人群中艰难挪动的爸爸,他几次没跟老师说上话,急得脸和脖子都红了。
我难过得快要哭了,觉得自己像一个即将散掉的稻草人。
同学们私下里说,因为考试考得不好,回家恐怕要挨打了。想到回家后的命运,大家的表情都苦兮兮的。
很难说老师是不是妥协了,期中考试后的语文课基本都是在教室里上的,可是作文课,他还是带我们去了学校附近的湖边。
这一天,阳光十分灿烂,让人无法直视太阳。风把一湖水都吹皱了,波浪反射着光线,倒映在我们一双双略有些尴尬的眼睛里。
不知为何,大家都有了负罪感。在老师讲述该如何描写湖的时候,一个平时就不怎么配合的同学站起来说:“老师,没必要来这里的,这个湖我们天天见,知道怎么写。”
“可是湖水每一刻都是不同的呀,光线不同,时间不同,季节不同,景色是不一样的,甚至湖水的气味也是不一样的!”老师没听出来学生话语中的挑衅与不满,他沉浸在自己对湖水的一往情深中,“在我们北方,几乎见不到这么美的湖。在这个季节,湖水的颜色是碧蓝色的,跟大海的蔚蓝完全不同,带着一点儿……”
“老师!我想回学校了!”这个同学的语气明显急了,“我不关心湖水是什么颜色、什么气味,我只关心期末考试后还会不会再挨打!”
说完,他走了。
在他走后,大部分同学陆陆续续也跟着走了。老师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甚至有些哀伤。剩下的同学,寥寥无几,不到十个人的样子。
剩下的同学看着老师,老师也看着我们,风呼啸着从我们之间吹过,我们都有些摇晃。
“老师……”
我们都有些遗憾,却不知在遗憾什么。老师看看我们,又望了望背影逐渐模糊的离去的同学:“回去吧,我们也回去吧。”
他带头走了。
从那以后,我们班再也没有在外面上过作文课,老师也开始在教室里给我们读作文、弹吉他,可是不知为什么,大家笑着唱着,却没了从前的和谐感。这时,大家也渐渐发现,在教室里讲课,老师没了激情,甚至有些讪讪的。没有了大自然的背景与新鲜的空气,他如同缺氧的植物,逐渐开始枯萎。
不知由谁发起了签名上书的倡议,主要内容是反映语文老师讲课不达标,上面有家长的签名,也有部分学生的签名。
这封倡议书引起了教导主任的注意,他们派过来几名负责人,在课堂上询问学生老师平日里的表现。大部分想要提高成绩的学生都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可能他是一名好的作文老师吧,但不是一名好老师。”一名学生如是说。
一小部分学生,包括我在内,在大家的举报面前沉默了。我们时不时会有目光交流,却没人站起来替老师说一句话。
我痛恨自己那时候的懦弱。
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老师向我们辞行。他走得很突然,一如他来的时候那样,只不过没穿蓑衣,而是穿着西装,打了一条草绿色的领带。
这抹清亮的颜色使我想起他到来的那个雨天。
他是微笑着向我们告别的,大家心里都有鬼,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后来,听到讲台上毫无动静了,大家抬起头才发现,他走了。
讲桌上放着高高一摞作文本。我作为语文课代表,走上前给大家分发作文本。
大家拿到作文本后都哭了,因为我们看到,最后一篇作文的题目是“离别”,老师用红色钢笔事先帮我们每一个人写好了。
字迹飘逸俊秀,与他的外形差距很大。
后来,我们换了新班主任,这是一位“称职”的班主任,这一年,我们班的升学率全校最高。
偶尔我也会来母校附近的那片湖泊,转一转,看一看阳光下湖水的颜色,才发现,原来老师说的是真的。这片平平无奇的湖泊,这片在我们曾经看来百年不变的湖泊,确实一年四季都不同:春季的水是嫩绿色的,夏季的水是碧蓝色的,秋季的水是深蓝色的,冬季的水是冰蓝色的。而且,雨天湖水散发着淡淡的白色雾气,细密的水蒸气里有青草的香味。
可是这么多年了,这些却是由一个外乡人为我们点明的。
“那时候有多美,笑起来像一湖清水,连叹息都那么轻微,我不能体会。”
对了,这名外乡人姓陈。
(Getty Images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