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政治”的地球环游者
2015-07-20石磊
石磊
当代作家中,最聪明狡猾者非余华莫属。如果说贾平凹们是敦厚的刺猬,那么余华则是一只百变的狐狸。从残酷冷血到温情脉脉,再到无可附加的愤世嫉俗,短短30年见证了余华的一次次华丽转身。上世纪80年代后期,余华以一个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的认真在极大程度上挑战了人们的胃觉极限,血肉模糊的《现实一种》带来的噩梦尚未散去,那些在不断的灾难和死亡中乐观而坚挺地生存下来的福贵和许三观们就把余华伪装成一个仿佛沧桑历尽的老者,他歌谣般的叙事让1990年代的铜臭味儿里留下了些许温暖的回忆,而新世纪《兄弟》的出场,人们不可思议地发现余华的怒火彻底烧起来了,他声称强攻这个时代,这一批判者的形象到《第七天》正式成为一个公知式的新闻叙事化的评论者,所有的形象凝聚到一个重心,即这是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糟糕时代。如此锋芒毕露几乎有些跳起来的形象,再一次打击了余华的曾经忠实读者们的接受定势,在这样一种令人无所适从的文学军演中,余华愈战愈勇,马上又推出了《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这部杂文集,它再一次将粉饰一新的余华呈现在世人面前,这一次,他的形象是一个地球环游者。
地球环游者的形象并非全新的创造,早在余华十年前出版的《兄弟》中,一个环游世界者余拔牙的形象已经戏谑化地预先出场。余拔牙是刘镇上一名不太靠谱的街头牙医,文化大革命时声称要治好阶级兄弟的坏牙,拔掉阶级敌人的好牙,后来赌博式地入股李光头的民营企业,撞了大运,身价陡增,于是撇掉了自己的拔牙摊,开始环游世界。当跟团游和自助游变得乏味,他的兴趣就完全跑到示威游行上去了,于是追着赶着去世界各国参加他们的示威游行活动,并且学会了十来种不同语言的示威口号,以在电视上露脸为光荣。他在刘镇的朋友王冰棍把余拔牙到处示威游行理解成到处去参加文化大革命,余拔牙不以为然,说:“你不懂,这是政治。”这叫做“饱暖思淫欲,富贵爱政治”。余拔牙这一形象与余华自己的经历有着暧昧的相似性,它是余华对自己五年牙医生涯的自嘲,同时这个“富贵爱政治”的地球环游者形象似乎又成为余华的某种“他人的语言”般的无意识。
《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大篇幅展示了十几年来余华的全球环游经历,去日本访问和旅行,去爱尔兰感受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去意大利都灵与阿尔巴尼亚作家聊天,去美国参观他师傅威廉·福克纳的家乡、看NBA篮球赛,逛纽约的博物馆和名牌店,等等。除了文论和时评的篇目,余华的地球环游者笔记是这部杂文集的主体部分,而之所以称它们为笔记而非游记,就在于余华并非是到此一游主义者,也不是余拔牙那种追求政治时髦的瞎掺和,而是这些文字携带着余华的对比性意识和批判性思考。无论余华走到哪里,处于变化而问题丛生的当代中国在他的笔记里总是在场的,它就像钱包和手机一样让余华在闹市行走时总不时去摸它一把,以防丢失。
对祖国的关注是一个作家的本分,因为这是他的生活环境和精神土壤,是文学所不可或缺的养分所在。余华是以关注当代中国著称的作家,不仅因为他的小说和杂文一贯的政治意识和历史意识,也因为他在西方世界的国际影响力。《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同样延续着这样一份关注,而这样一份关注透过一个地球环游者的视野,更加显得有趣——南非世界杯的简朴和北京奥运会的铺张形成鲜明的对比,美国避免用熟人给作者写书评以求公正的事例又与中国的腐败问题建立联系,凡此种种,在余华那故作粗野的痞气和有些俏皮的语言中欢快而滚烫地流淌开来,它既折射出环游世界的新中产者的生活情调与批判意识,又反映出这种华贵与批判和那个“连梦想都不平衡了”的当代社会之间微妙而复杂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