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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失败,谁之罪?

2015-07-20吴敬琏

出版人 2015年7期
关键词:包容性国家政治

吴敬琏

德隆·阿西莫格鲁(D.Acemoglu)和詹姆斯·罗宾逊(J.Robinson)两位美国作家合著的《Why Nations Fail》(《国家为什么会失败》,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有些国家为什么会失败”),2012年出版后,在政治社会学、经济学、历史学界引起热烈讨论,好评如潮。

D.Acemoglu可谓是经济学的奇才,近年来转向研究政治经济学和经济历史。据说他用了15年的时间研究了几十个国家的历史,在研究中他提炼出了一个非常简明而又反映本质的理论框架,用来分析各个国家的增长。对于他们所研究的长期发展问题,有各种各样的模型。但是,D.Acemoglu和J.Robinson认为,从传统增长模型到后来的新古典增长模型,再到最近的新经济增长模型(即所谓的“内生增长模型”),讨论的都是经济增长成功和失败的直接原因,相关分析只触及浅层原因,其背后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在研究新制度经济学的基础上,特别是沿着道格拉斯·C·诺斯(Douglass C. North)研究的路径,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制度是决定性的,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决定了一个国家是走向繁荣还是趋于衰败。我们可以运用这种方法和框架来观察世界,并且来分析我们自己的问题。

对于国家成功和失败的深层原因的分析,过去有地理、文化、无知等多种假说。《国家为什么会失败》用生动的事例,逐一批评了前人的这几种假说。这本书一开始,就讲述了诺加利斯小镇的故事。诺加利斯地跨两个国家,被一道栅栏隔开,北边属于美国的亚利桑那州,南边属于墨西哥。虽然两边的人文、地理、文化背景都一样,但是经过最近两三百年的发展,几英尺之遥的邻居,情况却全然不同。一个很繁荣,一个仍处在贫困之中。此外,作者还着重分析了南北朝鲜在1948年分裂为两个国家以前,他们的地理条件、文化背景,甚至经济发展水平都是一样的,但现在已有天壤之别。所以,作者认为地理、文化、掌权者的相关知识水平等因素,都不足以作为国家成功或失败的根本原因,而制度才是决定性因素。

D.Acemoglu和J.Robinson提出的假说把制度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包容性制度,另一类是汲取性制度。包容性经济制度能够吸引、包容所有的人来参与经济的发展,这套制度的要点就是保护产权,能够创造平等竞争的环境,鼓励对知识和技术的投资,也就是人力资本投资,而且能够让所有人共享经济增长的成功。与之伴随的包容性政治制度的特点,就是把政治权力普遍分配给社会成员,从而使大众对掌权者有所约束、有所监督。而汲取性经济制度的特点,则是把从多数人那里取得的资源输送给少数人,汲取性政治制度的特点是少数人掌握不受约束的权力,他们利用权力来谋取某个社群的利益,而不惜损害大众的利益。

《国家为什么会失败》通过对这两类制度的划分,分析不同国家在这个分析框架下成功或失败的历史过程。这本书更强调政治制度对于经济制度的影响,尽管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是相互影响的,但是政治制度更具决定性,因为掌权者的利益选择,会使得经济制度的选择更倾向于对掌权者有利。

把很多的复杂因素说得如此简单,作者的这种分析方法受到了不少批评。但在我看来,他这种方法倒是跟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里采用的方法有相同点,就是先从现象入手,然后抽丝剥茧,看到最本质、最抽象的概念,然后回过头来从最抽象的概念一层层地对其他因素进行讨论。

当然这本书有些地方确实还存在一些问题,譬如此前讲到的文化、历史等条件,其实对于经济增长是有一定影响的,作者对新古典增长模式的批判似乎过于严苛了。当然,需要注意的是,20世纪早期的新古典经济学对我们的影响确实比较深,因此使我们往往忽视了制度的作用。《国家为什么会失败》用了很多篇幅讲述制度是怎么演变的。早期的制度多数都是汲取性的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到15世纪以后渐渐分化,演变过程也很曲折,会产生一些新的因素。往往在一些关键时刻,有些因素就起了很大的作用,可能会引起巨大的、转折性的变化。比如,15世纪曾经非常繁荣的威尼斯,从包容性制度转向汲取性制度后,逐渐走向衰落,最终变成了一个博物馆。

有意思的是,在汲取性制度下也有不少国家经济实现高速增长的案例,比如二战前的苏联、“大跃进”时期的中国。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汲取性制度背后往往有很强势的政府,采取“威权主义”的发展模式,充分运用了政府在动员和配置资源方面的强大力量来推动经济高速增长,因为汲取性政治制度的掌权者也希望经济高速增长,所以在一段时间里实现高速增长是可能的。但是这种模式很难持续,因为经济要进一步发展就一定要有创造性破坏,新的技术、新的生产方式会使一些人富裕起来,而这对于原有的既得利益者可能是很大的打击。所以这种在汲取性制度下运用强政府的作用来实现的高速增长,因为害怕创造性破坏会动摇自己的既得利益,就会压制创新、限制竞争。

书中举了很多例子,有的地方涉及到中国。比如说,中国1949年建立起一套汲取性的经济体制和政治体制,采取的是“威权主义”的发展模式,有人把它称为东亚模式。邓小平改革的意义,就是在“威权主义”模式还存在的情况下打开缺口,建立了一个新的局面,特别是为包容性的经济体制提供了一个空间。有了这个空间,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实现了高速发展。但是作者也警告我们,“威权主义”发展模式对掌权者非常有吸引力,所以有走“回头路”的可能。中国未来存在不确定性,如果不进一步改革、进一步完善包容性的经济体制,并且建立起包容性的政治体制,中国的高速发展是不可持续的。

总体而言,这本书基本上讲的是别人的故事,但是读书的时候还是会联想到我们自己。十八大召开后,我在一个论坛上讲到,重启改革的第一步,也就是进行顶层设计,已经迈出去了。很多人批评我太过乐观,但是我仍然认为,过去几年里,其实是两个顶层设计在斗争。一个是沿着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经济改革、政治改革的道路前进,另一个简而言之就是国家资本主义。十八大的重大意义,就是在两种完全不同的顶层设计中肯定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正确道路,而且要求以更大的政治勇气来推进经济改革和政治改革。经济改革的方向也很明确,就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条道路,而不是“强政府、大国企、海量投资”这条道路。然而,这仅仅是第一步,后面的任务更为艰巨。重启改革的第二步,也就是制定改革的方案设计和总体规划;第三步就是执行,打破各种阻力把各项改革落到实处。这的确要有很大的政治勇气和决心。

“行百里者半九十”,当前我们离“九十”尚有距离,未来需要社会各界共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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