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
2015-07-18芦刚
芦刚
1
也许真到了尽头!
行走在去往造纸厂的路上,这个念头像丈夫仅能灵活运动的四根手指,不断刺激着南慧的血肉。
南慧一路上努力向前挺直身体。臀部尖锐的疼痛让南慧不停在回味自己刚才在丈夫身上的疯狂。南慧后悔自己为什么会在看见烟囱那一刻变得迷乱,更后悔为什么在关键节点上会把自己当成了造纸厂的女老板。
那一刻,南慧不知道自己身体能有那么大力量。丈夫轮椅后摆放整齐的卫生纸在受到撞击纷纷掉落时,南慧痛快地觉得自己的身体变成了锤子,正在不停地钉一根钉子。
——直到丈夫手指锯齿一样划破南慧的臀部。
丈夫根本不理会南慧臀部的血迹,而是掏出手机放到两腿中间,费劲地用拼音勾引一串汉字,之后点开一个名字,把屏幕上的小信封发出去。
每次完事后都会这样。
丈夫说,你一会去趟对面。
南慧说,那里的人全死光了。
丈夫说,可那里的烟囱没有倒。
南慧说,为什么你就是不死心,哪还会有人给你医疗费。
丈夫说,上次难道没人给过你吗?
隔着一大片稻田,再过北星星河,有一片绵延几千米的玄武岩。整个玄武岩,刀削斧砍,如同扇扇彩屏,这就是丈夫所说的对面。
北方四月,岩上的喊红次第开放,香气细致而绵长。喊红是这片玄武岩上独有的野花,花色白中带粉。老人们讲,这种花除非突然受到特殊喊声的刺激才会变红,因而得名喊红。据说,谁看到了红色的喊红,一定会挨近意外的幸福。
小时候南慧总是在花开时节从玄武岩后面一路爬上去,拼命向喊红尖叫。可结果都是相似的,喊红了脸,却喊不红任何一朵玄武岩上的花。
前几年,一个女老板依托玄武岩建起了造纸厂。北星星河的水一夜间变得浑浊,还有那个终日吞吐的烟囱,黑烟升腾后,南慧几乎再也想不起玄武岩上还会有白中带粉的喊红。
丈夫提及的上次,发生在三个月前。
当时正值冬季,南慧是迫于丈夫的压力,独自一个人去对面造纸厂要医疗费。丈夫说只能要钱要现金,要不到钱你就住在对面。死活你就赖在造纸厂,往绝路上赖,最好是鱼死网破。
过了北星星河,南慧差一点疯掉。
有人告诉南慧,镇政府要在此地建公园,日后还要和意大利外商联合开发这片玄武岩,造纸厂因为种种原因被勒令关停,女老板拿到补偿款后竟然泥牛入海。
造纸厂一清二白,任由风在啸叫。
那年是个暖冬,北星星河始终没有封河。去的路上,南慧选择原来的老路从上游一个木桥过河,再从玄武岩后面的山上翻过来到造纸厂。南慧看见北星星河多出两座桥,一座水泥桥和一座吊桥,只是都没有完工。
那个该死的冬天,束手无策的南慧敲遍造纸厂每一扇门。转眼间天已黑下来。南慧想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时,发现造纸厂到吊桥之间山坡上,有推土机新推出了一条斜坡路。南慧看见吊桥时,隐约觉得桥上已铺了木板。心急的南慧跨过桥头那块横在中间的挡板悠悠走在吊桥上,像漫步云端。
吊桥上只是疏松地铺了些木板,木板与木板之间全是一尺多宽的间隔。南慧先是听到有人在喊,之后一脚踩空的南慧听到了风声……
因为是枯水期,加上正在施工,水流被别到一头。南慧栽下桥后,斜着砸向一个高大的筛沙网上。南慧和歪倒的筛沙网一同压到沙堆上。南慧迷迷糊糊间看到了三个戴安全帽的男人,南慧停顿了好一会,慢慢哭出声来。
能哭说明没啥大事。一个男人说完这句话,叫另两个人把南慧扶到自己背上,三个人竟然轮流把南慧背回了造纸厂。南慧被放到一张床上后,立刻闻到了喊红的香气。
一个问,朱总,要去医院吗?
最先背她的男人说,你能出医疗费吗?
另一个问,朱总,沙子还送吗?
男人说,不送沙子我还敢上人家的床吗?
两个人出去后,这个被称作朱总的男人打来热水,抓一把盐放进去,给南慧清洗了几处擦皮伤,之后从床下拿出消炎药和纱布为南慧处理伤口。
男人问南慧,住附近吗?
南慧说,对面。
男人又问南慧,不会是偷偷过来暖汉子吧?
南慧说,讨债。
后来,男人说自己根本不是什么狗屁老总,一个闲散人员而已,自己的小舅子才是老总。他说两座桥是他小舅子中的标。当时镇政府让他小舅子垫资一半先建,之后镇政府的资金再打入。桥都快完工了,镇政府的资金还一分也没注入。没办法,他小舅子让他坐镇现场,负责看护材料但决不继续施工,说白了,就是软磨硬泡,等钱。
他选中造纸厂这个废弃的办公室,自由自在。
男人又告诉南慧,他姓朱,人们叫他朱总。他说,当地人都叫他“种猪”。他说自己活个乐呵,叫朱总和叫种猪其实一个样,朱总不一定比种猪好过。
那个夜晚,朱总把南慧送过北星星河。
朱总硬是塞给南慧五百元钱,并且申明:只是图个乐呵。
2
一个人走在春天里,两侧的小根儿菜露出细嫩的红芽尖儿,泥土沉沉的气息幽幽上浮。南慧被自己的身体吵闹着。
南慧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失控,在这个早晨激活了丈夫对女老板的恨。
南慧在厨房屋拾掇碗筷时已经听到里屋窸窸窣窣的响声。南慧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拿了块干抹布进里屋,漫不经心地擦着窗台。坐在轮椅上的丈夫努力将轮椅往那堆卫生纸上靠,甚至把茶几也动了位置。
南慧无意间还瞄了茶几一眼,觉得茶几上像是少了什么东西,想想应该是丈夫那个半尺高的铁皮烟灰缸。丈夫将身子向上颠了颠,拿准了轮椅的稳定性后他探了一下嗓。南慧知道,丈夫的身体有了欲望。
南慧停下了擦窗台的抹布,将两片窗帘往中间拉紧,靠近丈夫那片因为力道大了而开了一道缝。
那是让人获得光亮的一道缝。
太阳光照进来,打在丈夫脸上,也打在丈夫身后堆垒的卫生纸上。层层叠叠的卫生纸像硕大的蜂巢,窝在轮椅里的丈夫变成受伤的马蜂。
南慧没法不犹豫。
十天前丈夫才通过手术取出嵌在身体里的钢板。恼人的是手术还出了麻烦,丈夫右手的大拇指不能自由活动。科主任含混地说有可能是医生在取钢板过程中碰到了神经。南慧当即想到这应该属于医疗事故,马上找主任。主任说我能费力帮你搞到四千,但你得会哭会闹。
竟然要来了五千,主任扣下一千。南慧急忙劝丈夫出院,丈夫问医院赔他多少钱,南慧说三千。
南慧藏起来一千,南慧需要这笔钱。
自从丈夫被彩钢瓦掀翻之后,不要说整个生活,单从夫妻性生活这部分看已经乱成一团。对于丈夫的要求,南慧总得整理精神后才能勉强应付。出事后的丈夫每次都从后面进入,因为胳膊上缠上了许多医用矫正的钢板,不能疯狂用力。
这倒无关紧要。
其实对于南慧而言,深层的原因是自己再也不愿意看到丈夫的身体,甚至排斥。每次丈夫刚给出暗示,南慧的身体瞬间就像被抽干了水分。
扎着围裙的南慧只穿着短裤。
普通的早晨,严格说是上午。不知是丈夫的手超低空飞过南慧的臀部,还是南慧的身体摩擦到轮椅,丈夫仅能支配的四个手指头瞬间变成了钢耙,钩住了南慧。
很长一段时间,南慧都要靠玩味那个烟灰缸来完成夫妻间这门功课的。看着烟灰缸,南慧就会产生这样的创意,如果烟灰缸里注满水,再插上几支名叫喊红的花儿,生活会不会立刻变成另一种样子?
应该掩饰些什么。南慧告诫自己,掩饰很重要。或者说,南慧再不愿意给丈夫一个合理的快乐。
在南慧看来,假如自己一直不想睁眼,这只能算是夫妻间的一个小把戏,微体验。可南慧实实在在睁开了眼。按说睁开眼也不是关键,关键是南慧拉窗帘时无意间留下了那道缝隙。
南慧看到了对面。
透过窗帘边那道缝隙,南慧的目光停留在造纸厂那根烟囱上。
那根烟囱正等待温度。
过往的日子,那根烟囱无论从视觉还是心理都没有给南慧带来足够的感受。
——现在不同了。
两个暗红色厂房之间,这根暗红色烟囱满身力量地向上挺直。蛮横,粗鲁,像男人生殖器,选择了南慧的视野,肆无忌惮。
南慧的身体,顷刻间有了旋律。
南慧感觉自己的头在隐隐作痛,这让南慧瞬间产生了幻觉:南慧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刹那间与造纸厂那个女老板发生了置换,南慧甚至认为自己早已身处事外,而是藏匿在一个镜头后,正看着自己的丈夫和造纸厂那个女老板在疯狂。
南慧叫起来。
南慧相信自己可以把那个烟囱变小。
但南慧的早晨,还是在丈夫的四根手指间戛然而止。
3
快要到吊桥和造纸厂那条上坡路了。迎面而来的空气中夹杂着喊红的味道,这是让南慧充满怀旧情结的味道。
烟囱就在眼前。
那条上坡路出现一辆人力车,一个人在前面拉,另一个人在后面推,两个人都戴着安全帽。车上是成袋的水泥。
两人就是朱总的手下。看见了南慧,两个人变得很兴奋。
一个说,投桃报李来了吧。
另一个说,朱总那儿可是秤杆溜直啊。
走过两个人身边,南慧忽然多出了几分伤感。
早晨,被丈夫愤怒推开后的南慧穿戴停当后,诡秘地将一千元钱揣进兜,心头竟多出一丝欢喜。
南慧之前从不挑剔或者怀疑自己的生活。婚礼当天,轮到南慧的母亲讲话,憋了半天,母亲只对南慧丈夫说,南慧娇惯,什么都干不了!
丈夫是搞防水工程的,说话滴水不漏,马上回答,除了幸福,我什么也不会让南慧干。
相信生活的那些年,南慧举手之间都能触及到力所能及的幸福。
孩子在初中住校读书,南慧一个人在家,慵懒的氛围让南慧在夕阳西下时刻有了出轨的渴望。南慧甚至在夜晚不插门,关了灯,贴着窗边看着遥远的星空。窗外任何破裂的声音都会让南慧莫名地兴奋。
有一天南慧突然跑到丈夫工作的楼盖上。
那个夜晚,丈夫把行李搬到楼盖,他们就在楼盖上翻来覆去地做爱。那个夜晚,南慧隔山隔水看着对面自己的家,南慧看见了星星,南慧认定那些星星一定闪烁在自己家的房顶,像绽开的喊红。
有一天是一个女人的电话让南慧匆匆赶到了医院。
丈夫被纱布缠在病床上,像作茧自缚的蛹。
在丈夫醒来后,面对苦守的南慧说出了实情。
丈夫在参加县政协会那段日子结识了造纸厂的女老板,散会那天,女老板非要用车捎上顺路的他,并且将他一路拉进了造纸厂。那天,丈夫在造纸厂不仅看见了卫生纸,还看见了女老板卫生纸一样白的身体。
一晃就是几年。
丈夫说,出事那天,自己就住在女老板的办公室。那天刮起大风,女老板说有人在掀动屋顶的彩钢瓦。听了女老板的话,自己拿了把梯子上了房。房顶根本没有人,只是因为风大,掀起了彩钢瓦的一角。自己找来锤子钢钉再次上了屋顶,就在一瞬间,又一股大风刮来,整片彩钢瓦随风而起,抽向自己……
就像乒乓球扣杀一样!
丈夫反复用这句话强调当时的情形。
丈夫说自己被重重抛到另一个屋顶,跟乒乓球扣杀一样。
自丈夫入院接受抢救,再到十天前拆出胳膊上的钢板,持续了近一年的时间,南慧跟丈夫少有夫妻之事,而且每次都是南慧在做,丈夫无法选择姿势。
南慧脑神经出现了问题,常常烦躁,失眠。南慧总是认为自己的身体再无生机,南慧再也听不到自己的身体在说话。每次跟丈夫做,不是融合,更像格斗。
有一次,丈夫忽然拿出一沓钱摔给了南慧说,求你酝酿一次激情,把我当回流氓成吗!
平常的时候,南慧不曾攒下私房钱,用钱时只需向丈夫微笑一下。丈夫出事后,造纸厂女老板只是象征性地拿出一点医疗费,大部分医疗费由丈夫自己承担。医院成了无底洞。平常妙语连珠的丈夫常常为了钱而歇斯底里。南慧再用钱时,丈夫开始用狐疑的眼神盯着南慧,甚至一口气能问出四五个为什么。
丈夫时常一个人靠着卫生纸哭泣。丈夫说自己很快会死去,丈夫还预测,南慧一定会在某一天从自己的生活中神秘地消失。
其实南慧在得知丈夫背叛自己的那一刻曾想过人间蒸发。可南慧无力面对外面的世界,离开丈夫离不开孩子,离开孩子更不知道再遇到男人会有什么不一样的未来。南慧不知道丈夫还有多少钱,丈夫已不敢寄托。南慧不停地头疼,南慧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被绑架。
一晃三个月过去了,南慧多出了再去对面的心事。
北方的春天,谁都想走在布满浅草的路上。南慧来时带了一千元钱,她打算拿出其中的五百还给朱总,剩下的五百用来应付丈夫。至于还会应付多久,南慧心里也是一片茫然。
南慧边走边想着一个令自己心慌的问题:如果把钱还给朱总,自己应不应该再做些什么。或者朱总拿了钱,会不会对自己再做什么。
4
行走的南慧听到了孤独的声响。
南慧开始躲避那个烟囱,把目光投向那段推土机开出的小路。那段路每隔几米都有一棵葫芦苗,四周用彩色河卵石围住。三个月前南慧走上这条路,总觉得这条路,像一道划痕。现在看着路,像是伸出的胳膊,茫然地指向未来。
南慧敲门时,朱总正躺在床上发短信。朱总扣着安全帽,像《熊出没》里的光头强。
为了防风,办公室里外设两道门。南慧连过两道门后又反倚在门上。
怎么会是你!朱总站起来说,我以为是卖水泥的回来了。
倚在门上的南慧涨红着脸,她用左手捂住胸口。其实南慧在路上就想好了生活中这个管用的动作。
兴奋的朱总瞬间变成了种猪。他把两手分别固定在南慧身体的两侧,身体迅速挤紧南慧,像是正在做外墙保温。
南慧说我来是想还你钱的。
朱总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能不能不提钱。
南慧固执地说,我不能不还你的钱。
朱总说,那天你没出大事,小舅子反倒奖励我两千元,夸我处事灵通。操,谁叫咱俩前世投缘,完事后,哥说死也把这奖金劈给你五百。
朱总抱起南慧,霸道地放到床上,准确地讲,是把南慧摔在床上。
被丈夫抓伤的臀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让南慧尖叫了一声。
朱总问,你怎么了?
南慧说,我先还你钱。
朱总说,根本就不是钱的事。
南慧忽然哭出声说,就是钱的事。
南慧对朱总说,我不要这张床,在这张床上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怕,我怕我变成了别的女人。
朱总掀开褥子的一角,里面竟然是喊红花风干的花瓣。南慧下了床,朱总掀开整张床,床上铺满了风干的花瓣。
南慧问朱总,是你铺的吗?
朱总摇摇头。
南慧问,会不会有人来?
朱总说,亏你提醒,险些让俩个色鬼白捡了一段录像。
朱总拿出手机,开始给其中一个人打电话。
问,完事了吗?
又问,走到哪里了?
朱总好好好地应答了几声,转过头对南慧说,你还真得躲一会儿,那两个驴操的马上就到。
南慧说,你让我躲哪儿。
南慧以无助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男人。这种无助的空虚感让南慧重新回到了什么都做不了的状态里,渴望归属,渴望方向。南慧甚至从身体深处隐约听到了坚冰破裂后的流水声。
5
当南慧看见了水龙头,才真正停下了对身体的倾听。
躲进水房的南慧连大气都不敢出,像无辜的羔羊。南慧觉得委屈,甚至开始像憎恨丈夫一样憎恨自己。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水房,与朱总那间办公室相连。
南慧将门反锁后立刻闻到了尿的味道,依稀还有男人的味道。南慧知道,朱总无可置疑会把一个冬季的尿释放在这里,南慧几乎看到了朱总排泄的姿态。想想自己可能在即将来临的时间要被这个男人挪用,南慧的心头骤然多出几分排斥。
水房里横着几根铁丝,上面有几个竹子做成的衣裤挂,其中一个引起了南慧的注意。衣裤挂上挂出的裤子倒不稀奇,问题是裤子的裆部竟然用黑线缠住一个用以观赏的丫丫葫芦,一副渴望的样子,那个造型顿时让南慧红了脸。
南慧猛然想起一年前丈夫曾让他去超市买过这种黑线。
难道这个充满挑逗的手工艺品是丈夫送给造纸厂女老板的信物?
南慧痛苦地扭过头。
这时南慧近距离地看到了烟囱。
烟囱锈迹斑斑,因严重氧化而通体暗红。整个烟囱在六七米高的地方被八根铁链子从不同方向对称拉紧。烟囱已出现细小空洞,偶尔会有残渣剥落。
老旧。猥琐。这样的感受让南慧猛然有了呕吐的冲动。
正在此刻,办公室那里传出了朱总的责骂。
十包水泥怎么就他妈卖了三百八?
一个说,你那个相好的让俺俩带话,剩下的二百元她说她会亲手交给你。
另一个说,朱总,那个娘们说她家老母猪正发情,让你再送三车沙子,一捆钢筋,她说她要加高猪圈。
操,别跟我谈什么沙子钢筋老母猪,我要钱,现在就要。你俩就是去偷去抢去刨祖坟,今天也得给我凑够五百元。
两个人走后,水房门被打开,朱总只是给南慧一个眼神。
这是不可接受的!南慧觉得自己成了卖淫女的一个备份,随时都会被男人取出,覆盖。
南慧还是被朱总从身后抱住,再用近似野蛮的力量将南慧挤到办公桌前。南慧发现办公桌也有一个半尺高的铁皮烟灰缸,与家里不同的是,这个烟灰缸里插着几支白中带粉的喊红。
南慧握不住那个烟灰缸,就像从没有握住过的生活,喊红和水散落在地上。南慧在挣扎中犹豫,又在犹豫中挣扎。
朱总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松开南慧的。
铁被剧烈敲击的声音穿窗而入,莽撞,沉闷。
朱总一把扯开拖到地上且满身褶皱的窗帘。
两个头戴安全帽的人已经攀上烟囱,正用锤子猛力砸着用来固定烟囱的几条铁链子。
朱总喊,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一个说,搞下几根链子当废铁卖,怎么也值个百十来元。
南慧本想看看窗外烟囱到底发生了什么,透过朱总拉开的缝隙,南慧看见窗帘里面堆满了一卷卷卫生纸,层层叠叠,整整齐齐。
南慧不知哪里积攒了一股劲,猛地推开了朱总。
南慧说,把床上的花瓣全扫净。
朱总说,我亲手清理,一瓣不留。
南慧说,把办公室里的卫生纸清走,扔得越远越好。
朱总说,我马上喊人,清走,扔远。
南慧说,我头疼,我去岩上透透风。还有,这个烟灰缸你要洗净,我过些时候回来,顺便采上几枝喊红。
站在花丛里,南慧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把钱还给朱总。南慧意识到把钱还回去或者不还回去同样具有意义。
南慧想听听风的声音,想听听时间流远的声音。
玄武岩上暖融融的,风在低处。
南慧采到第一枝喊红时,南慧听到了自己手机短信提示音。
一条是:烟囱不冒烟!
另一条是:烟囱一直不冒烟!
是丈夫发给自己的。
南慧的心一沉。
南慧此刻已经很难腾出一份心情关怀那只受伤的马蜂。看着手中的花,南慧依稀记得自家茶几上的铁皮烟灰缸。南慧想知道此刻这枝花与烟灰缸之间的距离即将意味着什么。
暂短停留后,南慧的目光滑过稻田,落过了北星星河。
南慧先是看到了那条长着葫芦苗的上坡路。
路上有两个戴安全帽的人拉着一辆车,车里的铁链子在夕阳映照下不停地闪动,宛如走出冬眠的蛇。
但南慧的注意力还是再一次被强行拖到了北星星河。
一卷跟着一卷的卫生纸在飞翔。
卫生纸被北星星河岸边一个戴着安全帽的人不停地抛入水波中,像散乱的花瓣,顺流而下……
南慧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女王。
这种曼妙的感觉在南慧心里只是存留了几秒,南慧就被随之而来的变故带进了漫无边际的惊恐中。一切来得无声无息,造纸厂那个暗红色烟囱开始倾斜,之后奔向了那顶安全帽。
南慧张开了嘴,但南慧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南慧想拼命抱住那个烟囱。
南慧身体触碰的喊红,片片花瓣猝然变色。是花红了,还是自己眼睛充血,南慧已无力分辨。南慧感觉自己变成了风铃,抚摸着来来往往的风。
〔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