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该你撞到我手里
2015-07-18袁永海
袁永海
一
梅家的影壁倒了。
影壁在皇亲镇被视为一种驱凶避邪的吉祥建筑,它其实只是一面独立的墙壁。你如果留意的话,准会发现大凡这样的人家,宅门都对着一条纵直的当街或胡同,在我们这儿对于“过道穿宅不死人必伤财”的荒谬谶说人们似乎只信不疑。
梅家的宅门正对着老猫胡同。
老猫胡同是一条与总督府街垂直相连的死胡同,它不深不浅蜗居着十几户人家,梅家住在最里端。平素,梅家门楼下的两扇漆皮斑驳的木门多半洞开,故而人们每天出出进进就会时常见到那面苍灰色的影壁。事实上影壁早已经倾斜了,而且由于碱气不断上升腐蚀,四角及磉下的老式青砖皆已剥落凹陷,这无疑是要坍倒的迹象,老猫胡同的人们当然能联想到它的末日,只是人们又疑惑,梅林为什么不把它修整修整呢?哪怕是用几根木杠顶上也好。
可是梅林没那么做。
入冬以来,人们有好几次听到梅家夫妻吵架,有一回居然凶狠地动起手来,他们由屋里纠缠到屋外,又从院子追逐到胡同。人们不得不出来劝解。人们听到女人香巧哭闹着怒骂梅林,说梅林只知道像条公狗似地整天在外面野跑,把家中的事全部抛于脑后。梅林也不示弱,指着自己的女人疯嚷,说臊货香巧除了会他妈打麻将什么也做不来。争执总是无休无止的。你知道梅家的事大体就是如此,二人绝非在故意诽谤中伤对方,所以有关梅家的问题你似乎不好妄加评断。后来,据知青院隔壁的苑婆讲,他们的龃龉原因其实尽在影壁之上,梅家女人香巧天生嘴碎爱唠叨,有事没事便在梅林面前嘟嚷,叫梅林修葺影壁,而梅林不听,反怪香巧故意烦他,梅林说既然已经决定明年开春在镇上新区外买块地皮盖个两层小别墅还修它干什么?
不错,梅家富了。
梅家的确有建设别墅和买小汽车的能力。曾经做过砖厂烧窑工的梅林几年来又包地又养鱼发得可谓磨磨唧唧,梅林再也不像以前的那副猥琐不堪的逃荒者的样子。人们发现洗去了脏煤灰的梅林居然具有白面小生似的一张俊脸,梅林开着一辆摩托赛车,箭矢一样飞越总督府大街,不认识他的女孩常误以为是谁家的帅哥在临街兜风。必然会有陌生女孩对梅林青睐,不过她们在瞬间对梅林做出的每一个细微的轻佻举止,绝逃不过总督府街妇女们好事的眼睛,曾经有人嘻笑着告诫香巧,要香巧小心了,说有了钱的男人那个头子就会乱戳。香巧总是不在意地笑笑,有时还打趣地对人家说,把他拉进你被窝吧,让你也舒服舒服,免得他天天折腾我。
香巧的心思全在麻将桌上。
是腊月二十四的午后,老猫胡同周围许多人听到了来自梅家庭院的那声惊天动地的轰响,人们当时就猜测可能是梅家影壁倒了,于是纷纷由自家的门楼底下探出脑袋好奇地朝那里张望,梅家的两扇木门恰巧大开,透过弥漫四散的尘埃,人们看到香巧正慌乱而气忿地站在院子中央,在那之前她似乎在堂屋里刷碗,阳光下可见到两只苍白而油腻的手不断地抓着腰间的花布围裙擦拭。
是梅家的影壁倒了。苑婆说。
苑婆一直在梅家的院门外,没有人注意到她。她穿着黑棉裤棉服,像只受了伤的黑狗蹲在台阶下的老砖地上。可吓死我了!过了一会儿她颤巍巍地立起来捂着胸口说,我刚迈进门口,正赶上它“轰隆”一声倒下,得亏是往里倒,也得亏来之前我解了个大手儿晚到两步,否则非砸死我不可。真吓死人了,当年的唐山大地震也没这么害怕。
老太太看上去依然惊魂未定。
这时候,人们听到香巧开始大声地抱怨梅林,你还傻愣着干什么?我早说过,叫你抓空把它整治整治,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倒了吧。香巧一面说一面朝院门的方向走来,快接近坍倒的影壁时,人们看到她的纤弱的身体忽然夸张的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就像是被突然点了穴道目瞪口呆纹丝不动了。
苑婆也瞥见了香巧的神色异样,她于是停止了前来梅家邀约香巧玩牌的冗长述说。重新步上台阶,她只是简单地扫了一眼影壁处,便不由自主地倚在门框上,看上去她显得特别绵软无力,结果不久便缓缓地滑倒了。
苑婆晕了过去。
苑婆被吓晕了!
眼前的突发事件立刻令人们警觉起来,人们相继来到梅家院落。即将立春,天气渐暖,午后的阳光很友好地洒在潮气上涌的地上,人们注意到影壁几乎是连着根基一起朝北坍倒的,没有完全碎裂,基本成一个整体安详地躺在阳光里,如一块灰色的长方型“黑板”默默地向人昭示着什么。本来一面倾斜的影壁倒了绝对不足为奇,但它根基处藏匿的一大堆各色长蛇却令人不得不为之瞠目结舌。偶尔,你可以听到妇女们惊咋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那是她们看清某条红褐色的花纹蛇从乱麻绳一样缠绕的蛇堆中凶恶地昂起了扁头。
蛇在镇人的心目中是一种灵异的东西,你不得不相信许多人都非常惧怕它,有人甚至终生像敬神一样地供奉它,每日虔诚地为它烧香,向它求拜。
所有的人全被蛇堆吓住了,也包括梅家的主人梅林。
门里东侧面停着一辆摩托赛车,那是梅林两年前买的,人们看见梅林木讷地骑在赛车上,他的头发一条一绺湿漉漉亮闪闪朝后梳去,周围洋溢着浓酽而刺鼻的吾诺定型发胶的异香。记忆中他的眉毛淡且稀疏,所以人们通过那张被吓得苍白的脸发现了他描眉的秘闻,秘闻首先是被胡家的小子胡顺礼发现的。十一岁的胡顺礼奇怪地盯了梅林一阵儿,他突然就对着窃窃议论蛇情的人们大声说,哎,你们看呐,梅娜她爸描眉了,梅娜她爸像女人一样描眉了。人们这才注意到梅林果真描了眉,且描得粗重英俊……
人们记得是苑老师最后一个走进了梅家,苑老师也是唯一一个见了蛇堆而毫无惧色的人。那时他母亲苑婆已被人背了回去,他端着饭碗跟在那人身后,院子里几乎麋集了老猫胡同所有人。苑老师挤过人墙跨过蛇堆一步踏上影壁,他似乎没有在意脚下徐徐蠕动的蛇,他的目光停留在灰色的影壁上,有人注意到他的眉宇间微微蹙起一个耐人寻味的小疙瘩,接着便听到他的皮鞋胶底“沙沙”蹭着梅娜大X小X臊X狗X你爸是臭流氓等诸多红色的粉笔字迹。梅娜是梅家读小学四年级的女孩,想必那是哪个和梅娜有过节的孩子泄私怨偷偷写在影壁上的。
苑老师很固执地擦着。
苑老师的行为引起了男孩胡顺礼的不满,他突然一指他的脚说,你别擦,你别擦那些字,我说的都是真的,梅娜她爸真的是臭流氓,我亲眼看见过他捏女人的屁股,是捏……
人们轰地一声笑起来。
不过老猫胡同里除了一般大的孩子没人会真正在意胡顺礼的话,何况眼前还有一堆让人感觉心悸古怪而又神圣的蛇。苑老师的严肃表情和认真的行为在紧张的氛围中无疑显得荒诞而令人费解。
事实上,总督府街上的人们言行历来都是毫无禁忌的,关于这一点你只须在夏天闷热的晚间从我们街走上一遭,便可悉数尽知。你可以看到许多妇女坐于街心暗淡的灯影里纳凉,她们往往三五成群七八个成帮,不知疲倦的孩子在她们中间奔走,打逗,总有一堆烟雾氤氲的蒿草在她们当中散发着奇异的香味,那是专门熏赶蚊虫用的,颇多的蚊虫体大嘴利,围绕着汗馊味的肉体嘤嘤旋舞,花翅膀的黑蚊子是最厉害的一种,它们的嘴巴夸张地说,就像医院里的输液针头,吸血能力极强,毒性也大,而且它们的动作迅捷无比,只要被稍稍扫上一口,一般人的皮肤就会霎时隆起一个紫红色的大包,因此你会发现人们的手里个个拿着面烂蒲扇,她们间或扇动几下渐渐稀薄的烟霭,频频拍打汗水涔涔的膀背及光裸的双脚,这期间你会时常听到她们兴致盎然地说出有关男性生殖器的词语。这没办法。
情况大体就是这样,关于皇亲镇人的粗俗和浅薄你大概不会责怪,“X”字或许还是皇亲镇先人的杰创呐,这里无须再进行过多的解释,因为你的聪慧程度毕竟比皇亲镇人超出多倍。
二
梅家院落与外界的初次风波发生在苑老师和香巧之间。
香巧镇上生镇上长又嫁于镇上,皇亲镇的传统恶习儿时便集于一身。
事情也源于苑老师太过于好心。
苑老师将瘦长的身子蹲下来,食指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歪着脖子若有所思地审视影壁的根基,你不知道他是在对谁讲话,粘着一颗饭粒的嘴唇翕动得像个神经病患者。倒了,他说,它用竹筷使劲儿探插根基处的活土,一连插了七八下他猛然站起来,接着倨傲地扫视一圈众人,奶白色的脸上尽是得意的神情,你听到他像个杂耍艺人似地脆声声敲了几记碗边。
你们知道这影壁为什么会倒吗?
他忽然大声诘问众人,还“嘻”地笑了一声。
你们是不是认为墙体只在雨季里才坍倒?肯定,因为人们通常都这么想,但这显然是一个谬论,我刚才简单勘察过了,我认为东西建起的独立墙体最爱坍倒的季节应该是冬春之交,因为这个季节向阳的一面土地已经融化松软,而背阴的一面仍冻结坚硬,这里含有一个简单的科学道理,那就是水在摄氏负四度以下冷胀热缩,你们看,一面热缩一面冷胀,独立墙体在自身重力的作用下自然要倾斜,或大幅度倾斜。
苑老师一边解释一边比比划划,当说到“坍倒”二字的时候,细高的身板也习惯性地跟着歪斜了一下。
至于蛇们……
不对吧,苑老师,依照你的逻辑影壁不是该朝南倒吗?可现在它怎么向北倒了呢?有人立刻反问苑老师。
反问使苑老师神色飞扬的脸霎时涨成了猪肝色,他本想再继续向大家解释有关蛇的某些问题,不料自己的一番道理竟轻而易举地被驳倒,他显得很尴尬,孤独立于影壁之上局促不安,他开始这个那个地嗫嚅着。
香巧正是此时如梦初醒。
她被隔在人墙外面,她凝固的思绪一直在蛇的某些传说上,是苑老师肆无忌惮的演说唤回了她游离的神智。她慌忙而粗暴地拨开人墙,苑老师颐指气使的神态无疑是可憎的。你放屁!她一指苑老师说,下来,哪远哪滚,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你多嘴多舌。
苑老师惊疑地怔了一下。
梅家弟妹,你这是——
你下不下来?我叫你下来听见没有?
我……我不是……我没别的意思。苑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看看突发无名火的香巧和面面相觑的众人,低头扫了一眼蛇堆,像个挨批的孩子轻摸了一下自己后脑。梅家弟妹,我真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们蛇其实没什么可怕,它不过是一种简单的爬行动物而已,它们正在冬眠。
你还要放屁?
香巧气咻咻地开始在院子中寻找应手的家什。
没有大人注意梅林,只有男孩胡顺礼围着依旧呆骑在赛车上的梅林打转,他为人们不相信他的话而感到气愤,他想他最好借眼前这个难得的机会在梅林或赛车上寻些蛛丝马迹。你无法揣测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出于何种阴暗心理非要这么做,总之,他圆圆瞪起的眼睛正在向人们昭示他的执着。
胡顺礼看见梅林捏女人屁股是这年秋天的时候,那是一个雨后凉爽的下午,也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那天整条老猫胡同静悄悄的,人们都在忙于秋种。事情起于知青院墙体中那棵年深的枣树,知青院作为四十年前一种特殊遗物现今早已被霍家重新翻盖,除了那棵树冠蓬大枝繁叶茂形同一柄巨伞把窄小的知青院遮蔽得阴阴暗暗的枣树外,其他则早已面貌全非。枣树不属于哪一家,也无人管理,但奇怪的是,它每年都要结出满树牛奶头似的大枣津甜可口,以供老猫胡同人享用。秋种时节枣已经所剩无多,胡顺礼小心翼翼攀上墙头,爬上枣树,刚刚站稳在一支树杈之上,胡顺礼就被某种声音吓了一跳,他听见似乎有人在喝叱他,下去下去!不要脸的下去!声音来自知青院边沿小屋,胡顺礼伏下身子,透过枝桠的罅隙朝那里望去,小屋的窗子没有关,他看到靠北墙的单人木床上一上一下叠着两人,他看清压在上面的那人居然是梅娜的爸爸梅林,而底下的那个胡顺礼看不见,他只看见一只白皙的手正在使劲儿揪住梅娜爸的耳朵。话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胡顺礼听出她就是人称二小姐的知青后裔霍华。她一个人住在小屋里,听大人们讲她连续三年参加高考均都落榜,她母亲仍不死心,什么活儿也不用她干,还要让她抓紧复读继续参加下一年的考试。胡顺礼知道大人们都非常鄙夷霍华的母亲,说霍华的母亲总是望女成凤不知斤两好高骛远。胡顺礼自从上学以来就一直很可怜她,在他幼小的心里认为被逼学习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
梅林捏霍华的屁股是在他被揪起来以后,梅林坐在床沿,霍华转一下身形侧躺在床上,胡顺礼看到梅林的右手伸到霍华的蓝花裙底,开始两人声音很小也有说有笑,梅林的手也轻轻柔柔缓缓慢慢,不久随着两人的缄口不语他的动作渐渐迅疾起来,霍华亦开始像条蛇一样在床上甩来甩去,胡顺礼于是听到一种发自霍华口中的呢喃之声如同天堂里的乐曲在小屋里有节奏地哼响,再不久,胡顺礼便看到梅林刷一下掀开霍华的裙裾,他眼前不由地陡然亮起,他看到霍华美丽的小裤衩儿不知啥时已被拽到了膝盖处,霍华的屁股像一堆揉好的大面团雪白雪白地堆放在床上,与此同时,小小的胡顺礼惊咋地狂“啊”了一声。
“啊”声很自然地传进了小屋中。
胡顺礼后来看见梅林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直跑到树前仰头望着他,梅林献媚地对他说,礼子,你……你在树上干什么呢?
胡顺礼不屑地俯视梅林一眼,“嗤”地笑了一声。
嘁,干什么,够枣吃呗。胡顺礼说。
那……那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吗?梅林问。
没,没看见什么,这么密的枣树我看不到屋里。
胡顺礼说着把一颗半红半白的大枣送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起来。梅林想了想似有不信,遂又狐疑地问胡顺礼说,真的?
真的。胡顺礼咽下嚼碎的甜枣,向下乜了梅林几眼。
那你啊什么呢?
我啊二小姐的白屁股。
说了这话,胡顺礼看见梅林愣了一下。
礼子你下来,你看这是什么?他听到梅林说。
梅林由口袋里摸出一张百元的票子,举在空中抖给胡顺礼看。霍华这时也由小屋中走出来,她边走边看着树上说,礼子兄弟你下来,华姐有话和你说。梅林继续抖动钞票,是呀,快下来,小孩儿上树有危险,搞不好会掉下来的,礼子,你看,你只要下来,叔这一百元钱就归你了,不,二百,叔再给你加一百,你看,这二百块可以买半口袋枣了,还可以买椰子喝哪。
胡顺礼最终被哄下来。他沿着树干慢慢下滑,滑到墙头上时梅林把他接住,放到地上将钱递向他手中,顺便擒住他的手,挂满慈父般笑容的脸霎时凝成青石样的色彩,他恶狠狠地问胡顺礼。
你说!你还看见了什么?
我……我还看见你脱了二小姐的小裤衩儿。
被攥疼的胡顺礼咧着嘴,茫然地注视着梅林。
放你妈的屁!告诉你,这二百块钱我可以给你,但你必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听清了吗?否则,你若敢胡说,我就掐死你。
胡顺礼被卡得脸色发紫,他说不出话,无数个金色光点像萤火虫一样在他眼前闪耀飞舞,他愤怒地瞪着梅林,他的目光从那张扭曲变形的脸越过一截粗壮的身体最后落在梅林有几点洇湿的裤裆处。
你说呀,你说话呀,你到底听清了没有。
梅林继续摇晃那颗小头颅儿。
快放开他,放开他。霍华这时赶紧过来拉开梅林。你别真的把他掐死吧?她责备梅林说。被解放了的胡顺礼这时不顾一切地趁势一头撞在梅林的裆处,只见梅林迅速向后几个踉跄,一个仰面朝天绊跌在枣树根下。胡顺礼于是借机几个灵巧的攀越,翻过了墙头,逃之夭夭。
三
一个冬天就要过去,胡顺礼的那二百块钱早已花完,他真的用它偷偷地买过南方的椰子喝,胡顺礼觉得椰子的乳白色的浆汁简直就是这世界上最鲜美的饮品,丰沛的汁液油脂一样可口令他过喉难忘。胡顺礼还曾经用那些钱买了一张骷髅面具和一把非常逼真的玩具手枪,他把它们秘密地藏在自家的麦缸里,只有在晚间到总督府街和伙伴们一起玩抢劫游戏时才悄悄地带出来。因了这两样东西,胡顺礼一下子成了伙伴中的佼佼者,他们当中有人恭敬地称他为“礼哥”,有人唯唯诺诺地喊他“礼爷”,总之他名正言顺地成了总督府街那伙少年的“黑老大”。
但是有一个叫肖飞飞的男孩不买胡顺礼的账,他住在总督府街与娘娘庙路的交口。譬如那个下雪的傍晚,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在飞飞家独立三层别墅的露台上,电线杆上的夜灯像巨人手臂一样伸到街心上空,将覆雪的沥青路面照得灰朦发亮。胡顺礼指挥着五六个男孩,边模仿武打动作边朝飞飞家的手机店走来,通过骷髅面具的眼孔胡顺礼看到飞飞站在三楼的露台上,他看到飞飞举着望远镜似在欣赏晚间怡人的雪景,胡顺礼于是鄙夷地“哼”了一声,他抬起手枪朝上“叭叭”扣了两次扳机,当然没有子弹射出去,胡顺礼的手枪虽然精巧逼真,但也只不过是一把带电的能闪烁火花的玩具。
斑驳的灯光从沉重垂挂的革皮棉帘缝隙钻出来,几个孩子屏声敛气伏在手机店门口的台阶上,他看到飞飞的母亲——那位胖乎乎的副镇长夫人,独自坐在收银台里正玩着手机游戏,她的神情很专注。胡顺礼一直很渴望拥有一款可以玩游戏的手机,但作为家境贫寒的他却只能厚着颜面向别人借玩。现在胡顺礼盯住柜台里摆放整齐的各种漂亮手机,手机映射出一种黯淡的蓝光牢牢吸攫着他。飞飞母亲就靠在那里,我说了她玩得很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几个半大小子已经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她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随着游戏进展而绷得紧紧的,当听到一声“好极了”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一支硬邦邦的东西悄无声息地顶在了自己的后脑上,随即她听到一个嘶哑而沉闷的男子汉声音,那声音很沉稳老道也很幽默像一面破鼓从身后飘悠悠地送进她的耳朵。“别动,胖婆娘,对,就这样你很乖。”飞飞母亲果然没敢动。后来她看见一条手臂伸向柜台里,她发现那原来是条孩子的手臂,于是她缓缓扭过胖脑袋。
小杂种们,你们竟敢逗老娘玩!
她的手机一下子砸在胡顺礼身上。
孩子们蜂拥着朝店外逃去,胡顺礼跑在最后面,他倒退着跑,一面退还一面“叭叭”地射击。
总督府街上的积雪已经有三寸来厚,孩子们的运动鞋如飞一般从上面掠过,你能听到雪片被碾碎时所发出的杂沓的断裂声,他们开心地奔跑着,没多远他们看见一个穿蓝皮衣的人站在街边芙蓉树下,他是肖飞飞,飞飞嘴里咕噜咕噜地嚼着口香糖,表情肃穆而古怪,右手提着一支锃亮的卡宾枪。
站住,飞飞说,我认识你,你叫胡顺礼。
几个人一齐停住脚步。
那怎么样?你想打架吗?胡顺礼说。
你凭什么号称“黑老大”?飞飞问。
这是我的事,是兄弟们抬爱,你管不着。
凭你手中的那把破枪和那张假鬼脸儿吗?
我说了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若要打架我奉陪到底。
谁和你打架,我现在不想和你打。飞飞的口香糖嚼得唧唧有声,他像西方人一样诙谐地耸了耸肩,然后双手举起卡宾枪瞄准二十米开外的一棵电线杆上的白炽灯猛地勾动扳机,微风中只听一串硬塑的弹粒呼啸着飞去,那盏灯便“嘭”然一声熄灭了,他把枪重新收回来,枪口对准自己的嘴巴,“噗噗”吹了两口,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另外几个人。
是朋友的就站到一边,一会儿随我去网吧,想玩多久就玩多久我请客,若想帮姓胡的打我现在尽可动手,不过我不会还手的,我说了今天我不想打架。
那晚,孩子们后来都跟了肖飞飞去了娘娘庙路的夭夭网吧,胡顺礼一个人立在那棵无灯的电线杆下,他被一种模糊的复仇思绪牢牢缠绕,他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肖飞飞手中的望远镜身上的皮衣以及其它人正在传看的卡宾枪。看不到他们的时候胡顺礼狠狠地把玩具手枪摔到街侧的墙上,他听到自己的心在恨恨地说,什么狗屁朋友狗屁兄弟,全他妈是假的,势利眼,都滚吧,看将来我有了钱谁再敢来找我。
那夜,少年胡顺礼的心就像皇亲镇一样被厚厚的积雪重压着。胡顺礼是这样一种男孩,性格内向,聪明但嘴馋,但说话算数,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种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拧劲儿。
可不管怎么说失去了伙伴的胡顺礼还是一天比一天地孤独下去,有人看到他在严冬冷寂的大街上闲逛,他的书包松松垮垮地夹在腋下,断了的书包带子拖曳到地上,他一路踢着空易拉罐朝老猫胡同走,他喜欢朝道路两侧各种店铺的橱窗里窥望,说白了,他主要是喜欢那里的精美食品和玩具。
这你也许不相信。
譬如一个无风的暖日。梅林的摩托赛车颠颠簸簸行驶在芦苇荡养殖区的土径上,一条化肥袋子煞在车后架上,你可以看到湿漉漉的化肥袋子一弹一弹地跳动,那是刚刚打来的鲤鱼挣扎着甩动尾巴,梅林每天都要经过这条蜿蜒土径,或回家或去县城幽会情人霍华,因而土径如同他的掌纹一样早已熟络于心。正是黄昏的时候,晚霞的最后一抹余辉将田间渠埂及远处联合窑场高耸的烟囱涂上一层暗淡的金色。梅林的心情格外舒畅,他唱着歌,他这时候很想唱歌,他听到自己的歌声像鸭叫沿着土径向前冲刺,赛车上的屁股亦随着歌声的节拍疯狂地舞动着。
一条泛着莹色的带状物莫名其妙地横在前方,梅林注意到了,他停了车,看清那是许多碎了的玻璃瓶子,所有的尖碴像无数把小刺刀根根向上直立,显然这是有人故意干的,是谁呢?梅林忽然想到拦路抢劫的暴徒,他听到自己的心开始紧张得“怦怦”跳起来。
是我,别害怕,你看看我是谁。
梅林被猝然的说话声吓了一跳,他看见一个戴着骷髅面具的男孩从沟沿下的草洞里钻出来,凭身材和说话声梅林认出他是自家胡同的胡顺礼。
狗杂种,是你,你是胡顺礼。梅林说。
梅林看见胡顺礼不慌不忙地摘下脸上的面具“嘻嘻”笑了两声。
狗杂种,你想干什么?梅林骂起来。
别大声嚷嚷。胡顺礼向梅林摇了摇手,他警惕地朝四周看看小声说,我侦察过了,这是你每天的必经之路。
狗杂种,你想怎样?梅林边说边向胡顺礼凑过去,他想抓住这个讨厌的家伙,狠狠地揍他一顿,揍扁他,但是这小子滑溜得很,围着赛车躲躲闪闪,梅林就是抓不到他。
我日你奶奶!你到底想怎么样?
梅林有些愤怒了,他停下来不再追赶他,赛车另一侧的胡顺礼“嘻嘻”笑着盯着他。他听到他说出一句令他惊愕不已的话。
没别的意思,胡顺礼说,兄弟目前手头儿实在紧,想跟你弄一千块钱花花。
你说什么?!梅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想跟你弄一千块钱花花!胡顺礼加重语气。
你疯了?
我没疯。
那你凭什么跟我要钱?
凭秘密呀,凭老猫胡同总督府大街以及咱们全镇没人知道你和二小姐的秘密。
梅林的眼睛瞪了起来,他现在真的瞠目结舌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这个仅仅十一岁的孩子,他觉得他比魔鬼都要可怕。
狗杂种,你敢勒索老子,小小年纪跟谁学的这一套。
这你别管,话不要说得太难听,我也是替你着想。
你不怕我掐死你吗?我说过你若敢胡言乱语我就掐死你。
你不会的,掐死我你也活不了,用一千块钱买自己一条命,还能守住秘密,这应该很划算,你是个聪明人。
那如何叫我相信你?
人格,我胡顺礼说话从来算数。
上次我不是给了你二百吗?
但是上次你掐了我,而且我也没有答应你。
梅林的脑子开始像风车一样转起来,旋即,一个阴险恶毒的想法倏地涌上心头,他镇定了一下自己,开始磨磨蹭蹭地从黑皮夹克内袋里摸钱包,他看到反光镜中自己的脸煞青煞青的阴森而恐怖,他甚至听到了自己周身血液的流动声。
他听得一个声音在鼓动着他。
掐死他掐死他掐死他——
梅林的手微微颤抖着将一沓钱递向胡顺礼。
胡顺礼的眼光“嚯”地闪了一下,但他没动,他犹豫了片刻。你把钱扔到地上,走你的。他狡黠地说。
狗杂种,谁会相信你,你骗鬼去吧。梅林收回钱,脚上的皮鞋开始疯狂地踢开横在土径上的碎瓶子,他在笑,胡顺礼听到他的笑声如同碎玻璃一样尖厉地划破寂静的田野。没人相信你,狗杂种,没人相信一个小杂种的话,你尽管去说吧,你没有证据,不过,你要小心了,早晚有一天我会掐死你的。
梅林怒冲冲地骑上赛车,赛车如脱缰的野马转瞬间成为远方土径上的一个小黑点。夜色和空寂留给了胡顺礼,他对着夜空高喊了一声,梅林,你等着,我会报复你的,我会把你的事告诉苑婆——没有人听见胡顺礼的喊叫,事实上,男孩胡顺礼的叫声仅像一只伤鸟的悲鸣很快湮没在冬季无边的旷野。
四
现在你如果来老猫胡同,一定能见到苑婆,八十多岁的她至今尚活在人间。我并非在故意诅咒她早死,这几乎是老猫胡同五六十口人的普遍看法,据实说苑婆在总督府大街的妇女堆中是属于那种令人非常嫌厌的一类,她自私,喜好搬弄是非,是街上著了名的长舌老妇,她的瘦骨嶙峋的身体总是散发出一种让人不得不掩鼻的死人气息,人说也许那是她长年不洗澡的缘故。苑婆不记得她最后一次洗澡大概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她随儿子苑老师一起住在知青院的东隔壁,寡居西厢房。两间矮房开有一面朝西的后窗,通过这面后窗可以一览知青院的全部内容,但是苑婆什么也没瞧见过,因为她早就让儿子用锈迹斑斑的厚铁皮将那后窗钉得死死的。无论冬夏,苑婆讨厌冷风从她的两间陋室穿堂吹过。
苑婆自己说,她早年就患上一种顽固的风湿症,致命的寒毒在她孱弱的体内久居不散,而且像电流一样东蹿西蹿,昨天还在头部,今天就有可能到了手腕或膝盖处,蹿到哪里哪里就疼痛难忍。若现在到了腹脐处,立马就得跑向附近的茅厕拉一堆稀松的黄绿沫子。苑婆曾经幻想寒毒也许能随着粪便排出体外,但是多年来断断续续的腹泄早已让她失去了希望,她不再指望拉出寒毒,只得让儿子堵上后窗,同时为自己准备一只暖水袋。苑婆的风湿症并不是总犯,比如打麻将时她就从没有说过这儿疼那儿疼,因此她的麻将癖似乎就是从为了医治痼疾而开始养成的,这说法当然不足以令人相信,但是苑婆确实嗜赌如命,通宵达旦地搓麻使她大大的眼袋总是红红地浮肿着,像两块烂桃垂在眼泪吧唧的眼下。
苑老师家本不属于老猫胡同,皆因知青院的矮墙外有一条不足一米宽的东西通道,给嗜好搓麻将和串门闲话的苑婆带来了不尽的方便。但是她并不成天搓麻或串门闲话,人们毕竟有忙的时候,有凑不够手儿的时候,所以每当这时你便可以看见苑婆腻烦地独坐于老猫胡同外的青色石碾上,她坐在那里,你可以看到她用枯枝般的手指无聊地撼动几颗黑黄稀疏的牙齿,她有时也用长而坚硬的指甲刮除上面的积垢,不过却从不把肮脏的牙垢弹到地上或别处,总是把它们蹭在灰色褂襟上或黑棉服上,因而苑婆的衣服总有一块无论用何种清洁剂也难濯净的污痕。
人说污秽不堪也是苑婆遭人嫌厌的原因之一。
早出晚归的时间你往往会看到苑婆抓住别人的衣袖,听到她对人家说,注意呀,这几天镇上来了卖假菜刀的;或者,小心呐,这几天镇上来了捉眼虫子骗人的;再或者说镇上来了假要饭真偷东西的贼,等等等等。实际上这是苑婆好心肠的一面,但是老猫胡同的人却把这些诸如此类的提示看成是多此一举,是老年人犯了嘴碎唠叨症。
一进腊月,人们发现苑婆的神情起了骤然变化,一连几天没找他人玩牌,苑婆坐在街边青石碾上也不再撼动牙齿或刮除牙垢,她的目光总是扑朔迷离躲躲闪闪的,远远盯住出出进进的行人,但当行人真正到了她眼前时,她又总是装着将目光移开而偷偷地睨你,有人好奇地问她,苑婆你有什么神秘事吧?苑婆的平绒棉鞋便会不由自主地撞击几下干硬的地面,显然她是要立起来,但苑婆欲言又止,她会冲你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息一声。等着吧,要出事了。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冲你离开的背影说。
梅林也发现了苑婆行事的变化和神色间的异常,不过梅林没往心里去,梅林只想到这老家伙可能要死了,但是后来很快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而且有些不妙,他看到胡顺礼居然躲在老猫胡同街对过的公共厕所后面,他似乎在盯着她,尤其是在她欲言又止的时候,他的目光像贼一样射过街道,刺到苑婆坐立不安的身体和她的两片干瘪而翕动的嘴唇。他盯着她干什么?梅林问自己,莫非……梅林的心蓦地抽搐了一下,他想到了自己的秘密,老实说梅林不愿意让自己和二小姐的事公诸于世,因为那样势必会落得骑虎难下,是离婚还是不离婚?就梅林本身而言他是不想离婚的,他不想由一个旋涡跳到另一个旋涡而重新从零开始。
看来我是小视了这小子,梅林想。
梅林再次感到男孩胡顺礼的可怕,他恶狠狠地握了下赛车的双把,冰凉的汗珠从腋窝里渗出毛毛虫一般沿着侧肋痒痒地滑下。
苑婆握着一把剪刀站在打开的后窗前,她先用手摁了摁钉在窗外的铁皮,她估计它大概已经糟了,剪刀差不多可以戳破。苑婆想只要戳破一个小洞,一个小洞就可以了。她于是把剪刀尖儿顶在铁皮上使劲儿试了试,她不想制造出任何声响来,可是铁皮依然很坚固丝毫无损。
苑婆愣愣地望着岿然不动的铁皮,琢磨其它办法。
老太太你干什么呢?
身后突然传来一句话。苑婆吓了一跳,手一哆嗦剪刀掉到地上,她发现梅林不知啥时钻进了屋子,斜射进来的上午的阳光照在他脸上闪烁不定。
没……没干什么。苑婆嗫嚅,她看见梅林脸上掠过一丝阴险而狡诈的笑。
你想从这里偷看我和二小姐?
梅林指了一下后窗。
这……是又怎样?苑婆镇定下来,索性承认。
这么说胡顺礼都和你讲了?
讲了。
你告诉了别人?
我告诉了我儿子,可我儿子不叫我说,他说没有根据的事千万不可乱说,会捅出娄子的。
这就对了,老太太。
梅林微笑了一下,弯腰捡起剪刀,他在锈铁板上用力划出个“死”字和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回头看看苑婆有些惊诧的脸,认识这个字吗?他说,这是“死”,我知道你不会怕死,可胡家的小子才十一岁,你知道我的脾气——梅林顿了顿,稳稳地把剪刀按在苑婆手中——告诉他,我会拧断他的脖子。梅林若无其事地走到堂屋门边,瞧瞧静悄悄的院子和正房,又说,你现在对偷窥还有兴趣吗?反正东西两院都没人,若有兴趣你就接着打洞吧。
男孩胡顺礼半年以前就已经过早地出落成美少年的形象,人们认为他作为瘸狐(胡)广冒的儿子简直不可思议,又聋又哑的女人怎么能生出那样一个美少年呢?造化中显然包含了些许不幸。有人说礼子是喝羊奶长大的缘故,他母亲一生下他来就没有奶,只能吃他父亲养的那几只壮母羊的奶。有人跟着提出质疑,说羊奶怎么如人奶好呢?于是街上便冒出另一种说法,说男孩礼子其实根本不是瘸狐嫡生,礼子母亲嫁过来时就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是一个开摩托车的强奸了她,在野地里。胡顺礼确实生于他父母婚后六个月,所以你无法判断上面的传言是真是假,反正礼子既不像瘸狐也不像哑女。
胡顺礼和梅林的对话肯定令你啼笑皆非又忧心忡忡。
礼子你知道它是干什么使的吗?梅林揪着胡顺礼的小鸡问。
知道,崩锅儿使的。
人们笑。
你看过你爸和你妈崩锅儿吗?梅林又问。
看过,我妈在前面,我爸在后面,像我家的母羊和公羊,他们还喘呢。
人们捧腹。
礼子,听说你不是你爸崩的,不是他亲儿子,有这回事吗?
胡说!礼子听出人们的笑声不怀好意,于是愠怒了,瞪着梅林,忽然一指梅林身边的小梅娜说,我长大了要当流氓,我要崩她的锅儿。
这是发生在四五年以前总督府大街夜晚的趣闻,现在少年胡顺礼记忆犹新,它像一株细草在他幼小的心里滋生蔓长,而且随着老猫胡同的风波一次一次撩动他的心,他发誓将来一定要报这一辱之仇。然而眼下该死的苑婆却又让他太失望了,他本想饶舌的她会很快将梅林的丑闻传播得沸沸扬扬,哪知道,盯了几天也不曾见她跟任何人提起过。
五
胡顺礼开始记恨苑婆了。
他寻思苑婆都不相信他的话,还有谁会相信呢?
你干嘛不信我的话?胡顺礼有一天歪着脖子眯着眼注视苑婆废手纸一般的脸诘问。
苑婆慌张地看看左右,见并无旁人,这才忙不迭地把他拽进自家院子,低声说,礼子,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能乱说的。
有,是我亲眼看见的,我亲眼看见他捏二小姐的屁股。
还有别人看见吗?
这我不知道。
着哇,小孩子的话是不可信的,别再胡说了,小心,他说他会掐死你,还要拧断你的脖子。记住,以后可不许乱讲了,听见没?
胡顺礼闪过苑婆朝他头上摸过来的手,我不怕,他说。
一天,胡顺礼在上学的路上截住了梅娜。
梅娜,你爸是臭流氓,他捏二小姐的屁股。
你哑巴妈才是婊子呢,你是骑摩托车的儿子,是野种。梅娜一点儿也不怕他,反唇相讥,撒腿就跑,一面跑一面呼喊前面骑自行车的苑老师。“苑老师,苑老师——”
胡顺礼望着梅娜一颠一颠的身影,既懊恼又沮丧,他啐了一口唾沫,甩着书包带子朝学校走去。
胡顺礼把希望重新寄托到二小姐霍华身上,他看着暮色中知青院把边的那间小破屋想,不怕人们不相信,只要有了证据,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擒双。
他苦苦等待霍华,每天上学放学都爬到那段矮墙上朝小屋里窥望。然而二小姐同样令他失望,几个月来二小姐始终没露过踪迹,一直到腊月二十四,寒假已经放了两三天了,霍华仍没有归来。他心急如焚,近几日一听到摩托赛车的响声耳朵就惊咋起来,他想梅林是不是去接二小姐了?
霍华的确该回来了,她电话里这么说。
这是二小姐的母亲回答胡顺礼的话。
香巧整整玩了一夜的麻将,早晨五点才回家,她摸着黑儿走进老猫胡同里,她听到胡家圈里的羊机警地抽了几声响鼻儿,两只狸花猫追逐着从知青院的矮墙一闪而逝。香巧忽然感到有个影子似在紧紧跟着她,她清晰听到微风中有衣袂的飘摆声,于是她怯怯地扭回头观望,她看到一张惨白的脸,是苑婆。苑婆模模糊糊的白脸使她着实吓了一跳。
讨厌,你老跟着我干什么,不走自家胡同。香巧说。
我害怕,这些日子我总是胆颤心惊的。苑婆说。
都该死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怕死,可我怕鬼,你不知道,近些日子,晚间出出进进我总是碰到鬼。
哼。香巧哼了一声。那你说鬼什么样?
我不知道,没看清,也许是绿眼睛,也许耷拉着长长的红舌头,反正我看见他了,他像个小孩儿矮矮的,一看见我就把身子和脸贴到墙上,像张画似的,走起路来如一阵风无声无息。
你没看清他的脸?
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是鬼?
这还有错?老辈儿人都这么讲,说鬼遇到人会把身子和脸贴到墙上,他不愿让自己的凶样儿把活人吓死。
香巧觉得浑身的汗毛惊悚地竖了起来,她走进自家两扇黑洞洞的木门,牢牢地插上门闩,隐约听到东西过道里的苑婆还在絮絮叨叨,看着吧,就要出事了,肯定要死人的。
香巧摸进屋子,梅林和梅娜的鼾声一粗一细均匀地伴着座钟的嘀哒响,“咚咚”乱跳的心这才缓缓平静下来,她疲倦地打个哈欠,悄悄钻入冰凉的被窝,黑暗中她听到梅林似乎翻了一下身——把脊背对给了她,这时她感到困倦一股脑儿地袭上来,结果不消片刻便沉沉地进入到朦胧状态。
冬天的黎明,皇亲镇显得分外安恬而阒寂。
香巧在静谧中酣然跌人睡乡,就连红日高高地爬上窗棂她都浑然不觉。
她梦见四个人围绕一口红漆木棺席冰而坐,星星和残月掩进云翳里,周围皆是荒草萋萋的坟冢,许多小鬼儿擎着碧莹莹的光飘来荡去发出凄厉的怪啸,她恐惧极了,想跑掉,可一瞥之间忽然发现了苑婆,苑婆就在她的对面正襟危坐,两只眼泪吧唧的眼睛凄楚而哀愁地注视着她,她想起是苑婆把她弄醒的,手牵手把她领到这里,这究竟是什么地方?领我来这儿干什么?她用疑惑的目光询问她,听到她用焦急的口吻突然说,香巧,快抓牌呀。抓牌?她莫名地看了看四人中间,这才注意到棺盖上其实早已码好玉质的麻将牌,晶莹而闪亮。她下意识地摸过四张戳起来,一看竟是四张白脸儿,起牌暗杠无疑令她有些激动,她又去抓牌,岂料四张又是白脸儿,她的手有些颤抖了,哆嗦着抓完十二张牌,哪知十二张全是白脸儿,这是怎么回事?她开始坐不住了,觉着臀下的冰寒之气亦沿着脊髓渐渐浸升,她偷睃一眼另外三人,三张面孔像三块腐朽的木板毫无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香巧因而困惑得茫然了,不知所措垂下头,这一低头使她吃惊更甚,她看清十二张牌哪里是什么白脸儿,分明是讨厌的苑婆领着十二个跳来跳去的小鬼儿,小鬼儿咧着血盆大口,锋利的牙齿长长地呲到颚下,红眼暴张,不知是哭是笑;苑婆则面现无可奈何,宽慰她说,香巧,去吧,跟他们走吧,人生都是有定数的,谁也无法逃过。香巧急了哭喊着,我不——我不——
然而没有人救她,她自己也救不了自己,既无法拒绝又无力逃脱。而小鬼儿则毫不怜惜地倏地伸出颀长的手臂,圈住她的腰肢……
我不——我不——
她只有呼喊的份儿。但听不到自己微弱的呼声。
去吧,别再费力挣扎了——
她听见苑婆慰藉而悠长的哀叹。
香巧终于醒了,急出了一身冷汗。
阳光这时已经暖融融地铺满半个房间。
她翻过疲倦的身子,伸出手臂摸到床下的便桶儿,拿到被窝里坐上去,听到“哗哗”的小便声犹如轻音乐般冲击着塑料桶壁,这让她感到很舒畅,她并不急于起来,尽情地让它们一滴滴流净。她揉揉惺忪的睡眼,柜上的座钟模模糊糊地指向十二点一刻,她意识到已经过了中午了,昨晚杯盘狼藉的饭桌依然摆在地中央,上面多了两盒空了的康师傅碗面,她看到穿衣镜中的梅林正在仔细地端审自己,似乎有什么不满意,于是一支乌黑的炭笔小鸡啄米似地开始轻轻巧巧点到眉峰上。
香巧完全清醒了,她厌恶地看着梅林。
梅娜呢?她问。
不知道。梅林说。
你又要出去?
梅林缄口。
香巧把便桶儿放回床下,开始起床,嘟嘟囔囔地往堂屋里拾掇碗筷,她闻到一股刺鼻的发胶异香从自己身侧漫卷而过,她干呕了一声,注意到梅林的手里奇怪地摇着一条红绒绳匆匆走进院子。
嗨,你去哪?香巧皱着眉头冲他的背影说,她看到梅林愣了一下转过身,斜着眼睛不耐烦地盯着她。你甭管,你没资格管,看看你自己什么德性,太阳都晒烫你的屁股了,你才起来,我供你吃喝穿玩,你甭管我的事。
梅林朝敞棚间的摩托赛车径直走去。
好,我不管,我没资格管,你去吧,出门让汽车撞死你。
香巧乒乒乓乓把碗筷放进大锅,一赌气重又躺回里屋床上,她听到一串憎恶的摩托赛车响,紧跟着又是一声訇然巨鸣传进耳内,她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感到整个古老的房舍都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她一跃而起,慌忙地跑了出去。
六
现在,有一句话必须交待给你了,它是关于梅林的,梅林与生俱来天不怕地不怕,不敬畏仙神不信鬼魅,生冷不惧暴戾恣睢,但有一点,这家伙却特别怕蛇,哪怕是一条死蛇或假蛇,让他见了也会像许多妇女那样尖叫着远远遁去,这似乎是件很奇怪的事,老猫胡同人人都觉得这不应该是梅林的性格。梅林这样回答大家的诘问:我装?我装它有鸡巴用?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臭毛病,或许上辈子我是只怕蛇的老鼠也说不定,反正就是怕,怕得要命,一见了它就吓得不得了,浑身都难受。
霍华经常拿着假蛇吓唬毫无防备的梅林,她目睹着惊慌失措而逃到一边的梅林总是笑得香身乱颤,等到笑声停下来她会佯装着绷起一张白嫩的俏脸,嗔怒说,看你吓得那样儿,跟缩头乌龟似的,不就是一条破蛇么,你连人都敢杀敢蒸着吃,还怕它?过来摸摸你就不怕了。
梅林从没敢摸过。
霍华也从没觉得扫兴,且每次闹剧都要比上一次花样翻新更加地出奇不意而令梅林防不胜防,有时候她会从枕下或被窝里突然掏出一条吐着红信子的假银环蛇来,再有时一条橡皮的白蛇可能会从她递过来的大香蕉里神奇地冒出……就这么回事,她从来不厌其烦,她说她就是喜欢恶作剧,喜欢看梅林被吓得嗷嗷乱叫的样子。而梅林当然会制止,但他又似乎少不得那种纯天然的野性的刺激,两人会在毫无节制地欢笑和惊叫过后疯狂地进入到没完没了的做爱程序。
一个冬天,他们频频地幽会着,频频地做着他们非常渴望做的事。
有一天霍华好像突然失去了情绪,推开梅林解她裤带的手,警告他说,你别解呀,我裤裆里有蛇。梅林果然吓得住了手,警惕地盯着霍华的裆部,他听到霍华又一本正经地说,梅林,快过年了,我想回家。
梅林愣了一下。
回家?生意不是好好的么,干嘛要回家?梅林狐疑地盯着她。
是的,我想回家,想把这里的事儿告诉妈妈,纸是包不住火的,我想她迟早会知道。
你疯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么,苑婆和她儿子都知道咱的事,你如何向你妈解释这个化妆品店?你哪来那么多钱?
梅林一指玻璃柜中的瓶瓶盒盒,他有些急了。
这个好办,我实话实说,就说向你借的钱,在城里开了一家化妆品店。
放屁,你不好好复读,不参加高考,你妈能饶过你吗?再者,你妈又不是傻子,她会想到我凭什么借你那么多钱,这不等于暴露了咱的关系嘛。
那你说咋办?我总不能一辈子老在这里偷偷做你的小三儿吧?
梅林看到霍华一改往日的常态,眸子中竟然有晶莹的泪光闪动,他的心也因而为之一软,他轻轻抚弄她的披肩秀发,犹如安抚着一只楚楚可怜的宠物,别怕,他温情地说,华,我是爱你的,我们不是挺幸福么?
霍华无语,投到他的怀里开始嘤嘤啜泣,像一朵淋雨的花附在粗壮的树干上轻轻摇曳。
梅林将一颗珠子般滚动的泪轻柔地吮到嘴里咽下去,感觉咸咸的灼痒咽喉,他接着说,不要紧的,别哭了,我们就按原来的设想办,等过了明年高考,你告诉她就说又没考上,她还有什么话好说?顶多是伤心失望,过一段时间你再告诉她,说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是一家化妆品店的促销员,这样什么事不都解决了?她不会怀疑的。
那以后呢?你又不娶我,你准备占有我多久?
霍华直起身子审视梅林的眼睛。
以后?以后当然是在城里找个对象,结婚成家,至于这个店嘛——就算是我送给你的嫁妆吧,你放心,你有了男朋友我会立刻离开你的。
真的?
真的,我爱你,我不会耽搁你的幸福。
梅林看到霍华终于破涕为笑了,他听到她嗔怪说,谁要你离开?我知道你爱我,我还想——还想给你生个儿子呢。她满脸绯红再次偎进梅林的怀中。梅林的激情又一次被强烈地挑起,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霍华的裤带,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抖地在心底里叩响。
华。
干什么?
我想看看你裤裆里是不是真有蛇。
嗯,可能没有。
有人吗?我买“兰芝水乳”凝肌四件套。是一个女孩的声音。透过门缝梅林看见一个穿着黑皮裙的女孩站在店门口,阳光温柔地吻着她冰清玉洁的小腿,她在向内屋窥伺。梅林将霍华搂得紧紧的,他不让她动,他们在那女孩渐去渐弱的“咯噔儿咯噔儿”的鞋跟儿声中开始循序渐进地挥洒他们冬天的春雨。
农历腊月二十四这天上午是霍华和梅林约好回家的日子。梅林当然不会忘记,他还记得霍华只要求把她接到镇外的长途客运站。此决定也正合梅林之意,梅林绝对不愿意带着出了名的美人儿二小姐在总督府街招摇过市,更不愿惹来老猫胡同人巴望是非的探询目光。这天早晨梅林八点多一点儿起的床,他去了一趟娘娘庙路的菜市场,简单办了些年货然后回家。路上他碰到了男孩胡顺礼。胡顺礼远远地避开他走,他听到他轻声骂了一句“流氓”。梅林微笑着冲他颔首,同样轻声说,狗杂种没人相信你的鬼话。胡顺礼的骂语丝毫没影响梅林的好心情,回到家他照样开始梳妆打扮整装出发,可是当他的摩托赛车刚刚骑到影壁的东侧面时,影壁便訇然一声坍倒了,赛车也恰在此时莫名其妙地熄了火。影壁倒了梅林本来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在尘埃散去,一瞥之间,他蓦地发现了根基处的那许多麻心的蛇。他一下子被吓呆了。
胡顺礼知道梅林怕蛇,但怎么也没料到会怕到那种程度。他围着他来回巡查了几圈儿,想到缠在车后架上的红绒绳大概是为二小姐煞带行李用的。除此胡顺礼再没发现别的蛛丝马迹,他于是有些懊恼地“哼”了一声,丧气地停在赛车边。他小声问了一句梅林,流氓,你是不是去接二小姐?梅林没理他,甚至没有任何反应,这使他纳闷地伸出手掌在梅林眼前晃了晃。梅林依旧没有反应,且眼光散淡状若无睹。他怎么了?莫非——他被吓死了吗?这突起的想法使胡顺礼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与伦比的快慰,他顺势轻轻摸出梅林裤袋内的手机装进自己的衣袋。死了!好!
你们快看,梅娜她爸……他喊了一声。
然而他的话仅说出半截,余后部分便全部被卡在喉咙里,因为他看到了更为新奇的另外一幕,梅娜的母亲——那位刁蛮成性的泼妇竟不知为了什么正高举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拖把杆凶巴巴地扑向影壁上的苑老师,没有谁出来阻挡和拦截,许是突如其来一时把大家搞懵了,人们像潮水一样“哗”地闪开一条通道。苑老师摊着双手,不急不躁还在没这个没那个胡乱地解释着。香巧冲过来一棍子挥下去,人们跟着紧张地“嘘”了一声,胆小的甚至闭起了双眼,她们听到“叭”地一声脆响,心想苑老师可能完了,但是等她们睁开眼,她们看到只有一载断棍落在影壁上,苑老师早已逃得没了踪影。可是香巧并不解气。香巧第一次和全体老猫胡同人的骂街耍泼就这样开始了,她乱发飘散,棍棒生风,干唇淌血,气冲整个老猫胡同,大骂老猫胡同人没一个好东西,巴不得谁家出点乱子。人们谁也不敢说什么,一个个灰头土脸儿逃出来。胡顺礼像条尾巴似地夹在人群后面,临出门楼的刹那他回头瞟了一眼,他发现梅林已经从摩托赛车上下来,正脚步踉跄地走向东面的敞棚间……
夕阳西下的时候,胡顺礼听到一阵摩托赛车声再度从紧闭的梅家院落响起,于是他匆忙爬上自家的羊圈棚顶,他看到那两扇漆皮斑驳的木门被悄然拉开,香巧神色晦黯提着一把铁锹率先迈过门坎,接着是头发不整的梅林。梅林俯着身紧握赛车的双把,车后架上红绒绳煞着一只崭新的纸箱,小心翼翼沿着一侧的水泥斜坡缓缓滑下。香巧回身锁上门,挤到箱子和梅林中间,又是一阵激烈的轰响,赛车驶出老猫胡同,胡顺礼看着他们沿总督府街向西扬长而去。
他猜不出二人鬼鬼祟祟在干什么勾当,一种莫名的冲动促使他急切地从羊圈棚顶上跳下来,骑上自家的破旧自行车,追到街上追到镇西。宽阔的街面上除了一只摇着尾巴在啃骨头的流浪狗,再就是几个陌生的行人。有一辆红色出租车从他身边旋风般飘过,胡顺礼茫然地望着远去的车,金色晚霞中他感觉出租车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迅速飞向天边的红日,不久消失于偏北的影影绰绰的沙棘山里,一群黑色肉牛走在联合窑厂土丘南皮嚼食荒草,是一群肉牛,没错,一个红艳艳的女牧人立于土丘的峰顶正挥舞长长的牧鞭,他甚至听到了爆竹般的鞭声在那女子手臂挥起时凌空飞入他的耳朵。
那是一声轻轻渺渺地脆响,像掰开一只甜嫩的苹果。
纯粹是灵机一动,胡顺礼骑向了窑厂。
也纯是一种巧合胡顺礼碰到了他追寻的梅林。
胡顺礼首先看见的是那辆摩托赛车,他恨那辆车,它时常让他联想起街上的那些可恶的谣传,摩托车给他带来一种无法向人倾吐的深埋心底的痛苦。现在他看见它就停在土丘东边的田间路上,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它一阵儿,接着便寻见了梅林和香巧,二人神神秘秘地隐在土丘北面的大片坟场里,离胡顺礼站立的窑顶约两箭地之遥,他看见香巧静静地立于一边,梅林用力地挥动铁锹似在埋什么东西。他于是从窑顶上下来,沿着小径向东飞跑一段路,爬上高高的土丘峰顶,牧人和牛群已走得不知去向,一个个馒头似的坟包坐落在他的正北不远处,尽收眼底,梅林这时已不再挥动铁锹香巧也不再静静站立,她走到新隆起的小土包前,虔诚地跪下去,这滑稽动作几乎让胡顺礼笑出了声音,但他没敢大笑,怕他们听到声响。他捂住自己的嘴巴,听到香巧的声音娓娓传来,不很真切,他仄起耳朵,长仙长仙别怪我们,不是我们的过错,要怪你就怪苑老师吧,那贼子蔑视你们,说你们不过是爬行动物。他听到梅林很不耐烦地大声说了一句,行了走吧。
胡顺礼后来跑进了坟场,他很快搬开那些土块,发现里面埋的竟然是那只纸箱,打开纸箱他一下子愣住了,怎么会是蛇呢?他挠着头皮苦苦思索,想明白的他立刻有一丝诡诈的笑意悄悄浮上瘦削的脸堂,他把一大泡尿尽皆浇进纸箱内,倨傲地抖抖自己的小玩艺儿,离开夜幕即将笼罩的坟场。
七
两天以后的下午,细心的人们再一次发现苑婆又不去打麻将了,有人问她,老太太,怎么不去打麻将?是手气不好输了吧?她马上神色惶遽地迫近你,急切地摆摆手低声说,不是的,是梅家出事了。她不安地站在总督府街上,再不理睬那块光溜溜的青色石碾,你看到有许多轻飘的杂物及纸屑随着午后而起的西风在她脚边“沙沙”地奔跑,她虚捂着眼很吃力地阻挡着那些飞扬漫卷的尘沙。
梅家出大事了,真的。她加重语气说,我早说梅家肯定要出事,果然不出所料。
梅家出什么事了?问话人轻蔑地笑笑。
梅家闹鬼了,连续两宿梅家院落都有小鬼儿出现。
闹鬼?问话人怀疑地望着她,老太太是你睡不好觉,神思恍惚,在闹鬼吧。
不是,你看你这人——苑婆有些佯怒——我诓过人吗?梅家真闹鬼了。
那你说说怎么个闹法。问话人依然在笑。
你记得昨晚和前晚都没有风吧?
嗯,记得。问话人想了想说。
可是梅家自来水旁的那个洗衣大铝盆却“叮叮咣咣”响个不停,由西响到东又由东响到西,没完没了。
老太太是你做梦吧。问话人笑得弯下腰捧住肚子。
你看你这人,我说的都是真的。
苑婆手指着问话人蹲下去的身体,表情非常严肃,没有丝毫谎言的样子。
问话人稍稍止住笑,直起身,气喘吁吁。
我不信,老太太,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信,现在什么年代了,还时兴闹鬼?
问话人欲转身离去,头摇得如拨浪鼓。
哎,你等等,我告诉你我说的的确是真的,梅林和香巧都看见了,还有他们那孩子,那个梅娜,她也看见了。
看见鬼了?问话人停住脚步。
可不是咋的。
什么样?
不如大人高,一身黑,只有脸是白的;不过没有肉,是个骷髅小鬼儿,他的身子轻飘飘的,他在前面飞,洗衣大盆就跟在后面颠颠簸簸地响。
老太太,你还挺会编故事。
我编?我编它有什么用?不信你去问梅林和香巧。
那人转过脸,下意识地将目光探向老猫胡同,她看到梅家的两扇木门牢牢地封闭着,约七八十米深的胡同几家挑出的门楼下不见半个人影,有几棵枯树枝杈伸到胡同上空在冷风里剧烈地摇撼,发出“嘶嘶”的声响仿佛鬼叫隐隐约约飘曳不定。
那人转回脸,脸上的笑容已经凝固。
你听谁说的?
梅娜,听梅娜说的,她找我儿子补习功课,那孩子胆小,说她妈掀开窗帘的一角时他们全看见那鬼了,她爸爸当时还要出去,被她妈制止了,你没注意这家人现在白天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们是在躲灾难。
闹鬼事件耸人听闻,像长了翅膀只一昼夜老猫胡同周围的人便全都知道了,人们议论纷纷,有人相信,有人怀疑,有人根本不信。相信的人白天做事则开始谨小慎微,夜晚就紧闭门,生怕把小鬼儿招到自个家中,因为听老辈人讲,鬼常常跟着夜行人走;持怀疑态度的人不好不信,也不能全信;不信的人多为后生,他们表现出完全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样子。什么狗屁鬼,全他妈是迷信瞎扯,我们才不信呐。有人甚至直接找到梅家,敲开梅家的门说,嫂子,听说你家里闹鬼了,可我们不信,若真有我们想把他捉住,看看什么样儿,漂亮不漂亮,有什么特殊异能,我们想跟他玩玩儿,若是女鬼说不定还能给我们生个鬼儿子呢。
放屁,你们家才闹鬼呐,回家跟你妈玩去!结果他们当然遭到香巧一顿臭骂被轰出门外。
敏感的老猫胡同人猜测梅家肯定发生了某种古怪的事情,不然整天疯野的梅林和昼夜麻将的香巧不可能终日闷在家中。你们家里是不是闹鬼了?她们问偶尔溜出来的梅娜。梅娜要么不说话,要么说不知道,她说你们别来问我家的事,我妈不叫说,否则我会挨揍的。梅娜虽然不说,但人们通过她内涵丰富的眼神已经窥出,梅家肯定闹鬼了,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譬如这是梅家影壁坍倒的第四天早晨,也是腊月二十七的早晨,有人瞄见梅家女人香巧推着电动车走出家门,她穿越老猫胡同,来到总督府街,神情慌张、步履匆匆,有人问她去哪,她头也不回厌烦地甩下一句,去吴魅庄!
吴魅庄在我们镇东,大约八九华里,那是一个不足百户的穷僻小村,有一个叫吴茂育的气功巫师居住在这个村子里,你走近吴魅庄会发现庄园有处迥别于村内简陋房舍的华丽住宅,高大宽敞明亮,三米宽的大门楼镶嵌的釉画瓷砖在冬季的阳光里熠熠生辉,鱼儿花儿草儿树儿一律地活灵活现。但有一种浓重的纸灰气味常年弥漫于宅第内外。
吴茂育盘着腿端坐于一把黑皮的独脚转椅上,面对墙壁,墙壁上贴着一张古里古怪的彩色巨幅画,有许多裸身人及各种动植物呈现在画面里,一张似乎是网状的东西牢牢地罩住他们,但又好像不是网,仔细辨认,方能看清那其实是一只长有薄蹼的巨手。吴茂育双手放于膝上,一动不动一语不发,他右侧背窗一面立着个标有全身经络图的化塑人模,左侧是一架装满各类精装书典的玻璃书橱,有炷香袅袅浮升。
大师,我……
香巧垂手肃立,怯怯地望着大师略显消瘦的脊背,她看到大师的一只手缓缓地举到肩膀的上方,慢慢地晃了晃。
过来,请站在我身后。大师说。
香巧逡巡着走过去。
她听到大师口中发出一串似懂非懂的单音字符,仿佛从遥远的天际流水般徐徐滚来,尤为吓人。
大……大师……您……
香巧嗫嚅,只听大师打断她的话。
别怕,我是在说一种你不谙熟的太空盲语,我出窍的灵魂现正在地球的另一侧,我可以在三分钟内游历宇宙一周,现在我闻到你身上有股腐朽的气息,是森冷的墨绿色的,那是阴界的气息,莫非你家里闹鬼了?对了,三天前你去过鬼城,是不是?
香巧“扑通”一声跪倒,完全被大师的异能给折服了。
大师,我求求您,您救救我们吧,您把鬼给捉了吧。
噢,不——你错了,那是迷信,鬼是捉不住的,它只是一团飘浮不定的灵魂,就像轻风的游涡儿,风你懂不懂?
我懂,大师。
这就好,你知道风是无形无踪而流动的空气对不对?空气谁能抓住?
是。可是那怎么办?您总得给我们想个办法!只要您能救了我们,要多少钱都行。
香巧已经声泪俱下了,她这时看到大师随着转椅开始款款旋身,大师的脸清癯得像一张脆薄的白纸,眼窝深陷,眸子异常精烁,太阳穴鼓突坚硬,闪闪放光,完全是一副具有深厚内功的容颜。
大师。
香巧表情急切,虔诚地望着大师。不要怕,她听到大师说,鬼虽然不能抓,但可以驱,我能施法术将它驱回鬼城。
那您赶快驱呀,把它驱走,越远越好,我给您钱,我有钱的。
香巧注意到大师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两片光秃秃的薄嘴唇忽张忽合在机械而缓慢地翕动。
钱?大师的光脑壳轻轻晃动了两下,不——我不要钱的。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做徒弟。
做徒弟?
对,难道你不愿意?
不,只是……只是我能做您的徒弟吗?
能,当然能,世上的活人都能学得本门心法,但至于将来的功德如何那就要看个人的努力程度和先天的造化了,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那……那我怎么跟您学呢?也天天跟您一起在这屋中练功吗?
香巧怯怯地问,她这时看到大师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大师站起来,不慌不忙走到书橱前,取来一只U盘和一本黑色封面的书籍,递给她,她狐疑地望着大师。
这本书是本门心法秘籍,这U盘是本门祖师带功音乐,你回到家中每天太阳出落时刻,一面聆听音乐,一面按照秘籍上的图解及心法运功数次,如此,你的功力会在不日内大有长进。
香巧不由自主地接过书和U盘,只听大师又说:不过——师傅和师傅的师傅们也都是凡夫俗子,他一摸自己的毛料西装,就是把本门内功心法练到最上乘的境界,也还是要布衣遮身五谷充饥的,所以你得向本门总会交纳工本费四百元整。
我交。
香巧匆忙掏出钱,连数都没数,约摸起码也有五百多元,恭敬地递给大师。大师接过捏了捏塞进西服口袋,步回书橱,拿出一个酱紫色的葫芦状器皿,非常斯文地抿一口重又盘膝坐回转椅,双目虚闭,他似乎忘了香巧。静默了一阵儿,香巧发现大师丝毫没有再理睬她的迹象,实在有些熬不过了,于是焦急问道,师傅,您……您什么时候为我家驱鬼呀?大师依旧朱唇紧缩缄口不语,她看到大师这时缓缓前伸双臂,只轻轻一抖,一张洁白的条幅纸张便魔术般横陈眼前,她注意到大师的光头微微上倾了些许,两面光溜溜的腮帮莫名地鼓胀起来,紧接着就是一声裂帛般的爆响,一团浓重的白色雨雾,天女散花般从大师嘴里迅疾喷出,全部喷到前方的条幅纸上,洁白的条幅立刻出现了许多密密麻麻即非洋文又非汉语的红艳符码,中间还有一道蓝莹莹的窄门。香巧目瞪口呆地望着,完全被大师的神奇法术震慑住了。
拿回家吧,她听到大师的声音在她耳畔再度响起,这是鬼文,你夜晚把它贴在灯笼上,悬于院中,鬼魂见了就会远远遁去了。
大师又一次进入沉沉世界,像一座蜡塑的仙僧令人敬畏。
香巧如获至宝,千恩万谢叩了三个响头,匆匆踏上了归程。
八
一串沾满尘土的红辣椒挂在门楣边的墙上,冷风“飒飒”地吹着它,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胡顺礼出神地望了一会儿,他想要买爆竹,买那种粗大的红颜色的放起来很响俗称麻雷子的炮仗,他没理睬坐在炕上剪窗花的哑女,知道她万事做不了主儿,他走向羊圈跟前的胡广冒。
爸,我要一百块钱。他低着头说。
要钱干什么?
他瞥见胡广冒恶毒地瞪了他一眼,取下木栅上的皮鞭。
我想买炮仗,同学们现在都有了。
不行,等二十九再买,买两挂小鞭儿崩崩三十儿得了,你没听说傻鸡巴日傻鸡巴攮你放炮仗我听响儿吗?
谁是傻鸡巴日,没炮仗的才是傻鸡巴日穷鸡巴日。胡顺礼气咻咻地回瞪了胡广冒一眼,他看着胡广冒笨拙地打开木栅门,七八只山羊拥挤着奔出,他真想一棍子把他的另一条腿也给打瘸,但毕竟不能那么做,只能怏怏走开,他听见胡广冒在他身后用皮鞭忿忿抽打着羊说,回来,不孝的混账东西,竟敢顶撞老子,到年都十二岁了,光知道花钱不干事,将来靠谁养活你?回来,你替老子放羊去。
你是谁老子,你是狗屁的老子。胡顺礼不再理睬他,咕咕哝哝走进杂乱狭小的后院。他攀上红砖墙头,听见沉闷而倦怠的鞭声已滚到总督府街上,他看见因饥饿而颠狂奔突的肮脏羊群,他想象着吃力地挥动皮鞭而又被远远甩在后面的胡广冒一瘸一拐地追赶。一瞬间他觉得那个令他含垢包羞的名誉上的父亲其实也是属于挺可怜的一类,于是怨恨渐渐被一种酸楚的东西所替代。他站在墙上茫然地四顾着,古老的老猫胡同如同一条深幽的沟驯服卧在十几家田畦般的院落中间,梅家依然萧条沉寂,依旧沉浸在两夜来闹鬼的恐怖氛围里,这让他忧郁的心境不由陡升几丝快慰。他瞥见几件色彩艳丽的女人衣物轻飘在知青院的晾衣竿上,那无疑是霍华的衣物,他蓦地想到久久冀盼的二小姐可能就在家里了。是的,二小姐早就数次打过梅林的手机,还发过一条短信,虽然那个号码被梅林写成了霍蛇蛇,但你看,不来接我,该死的,等我回去非把一条蛇放进你怀里!这除了二小姐还能有谁?可惜,手机正好被他玩得没电了,不然完全可以给二小姐回一些话语,说不定还能套出梅林是个流氓的证据,唉!从胡广冒那弄不到钱,我完全可以从二小姐那试试啊,对,二小姐就是充电器的希望。这时胡顺礼惊喜地寻见了立在西侧门口的霍华,霍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显得躁动不安,正不住地朝寂静的梅家扫望。
胡顺礼打出一声尖刺的口哨。
哨音马上引来霍华的目光,他看见她像一条飞鱼似地没容犹豫立时就钻入老猫胡同,高绾于顶的发髻一蹿一蹿不时越过矮墙,仿佛漏网的鱼儿在顺流而下。胡顺礼脸上荡漾起促狭而得意的笑容,他目睹着美丽焦灼的二小姐游进东西过道,一直游到他居高的墙下。
他不说话默默地观察她,似欣赏一只发急的动物。
礼子……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在唤了一声礼子后迅速从他脸上收走,敏捷地窥了一下知青院。
礼子你下来,华姐有话问你。
他听到她说。
有话就说吧,何必下去,嘻嘻。
下来吧,礼子,算华姐求你。
胡顺礼跳下来。
礼子,你知道他家出了啥事吗?
谁家?胡顺礼故意装糊涂。
梅家呀。
知道。
那你快告诉华姐,他家到底咋的了,怎么总关着门不见人出来。
嘻嘻。胡顺礼不说话,把一只手伸到霍华面前。
华姐不想跟你逗,快告诉华姐。
嘻嘻。
怎么,你不想告诉华姐?
想,不过你得给一百块钱,给一百块钱我就告诉你。
你……霍华惊异地看着胡顺礼。好吧,华姐给你。她掏出一百块钱递给胡顺礼。
他家闹鬼了,一家人吓得不敢出来,黑夜白天都不敢出来,就这么回事。
闹鬼?你没骗华姐吗?
我骗你干嘛?不信你问胡同人,他们全都知道。
胡顺礼攥着钱雀跃着跑向通道东头,这时他听到一阵摩托赛车声忽然从梅家院落响起,响声使他不由地刹住脚步,他看见二小姐很快消失在胡同里,他悄悄地跟过去,将脸贴在墙角处,梅家的门已然敞开,梅林手扶摩托赛车站在门坎里,愣愣地注视着朝他匆匆走去的二小姐,他听到他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昨天晚上我坐长途客运回来的。怎么你家里真闹鬼了?
什么闹鬼,我敢断定全是胡顺礼那小子干的。
那你还吓成这样儿?
吓成什么样?你想我能怕鬼?那全是装的,我只不过不想把事情揭破。
可你为啥不接我电话呀?短信也不回!
唉,我手机找不到了,可能是埋蛇的时候,掉进土坑里了。
埋蛇?到底怎么回事?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胡顺礼完全听不见了,他看见梅林摆了两下手,二小姐便匆忙地闪进门去。
胡顺礼不知道香巧的行踪,也不知道梅娜的行踪,他是在大街上偶然遇到香巧的。他看到她左手提着一只桔黄色的纸灯笼,右手握着车把,目不斜视,纸灯笼飘来飘去。他注意了一下她的脸,她的微垂的脸阴晴不定,像一块冰,像一块肮脏的棉絮,或者干脆像一块腐烂的山芋,他想,你们别怪我,你们全都别怪我,谁叫你们偏巧撞到我手里还不给钱呐,俗话说破财免灾的。
他展开双臂,如一只捕食的巨鹰横在香巧前方。
滚开,臭小子,你拦老娘干什么?
我告诉你一件事,胡顺礼拨一下纸灯笼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不行吗?
你有什么事,老娘跟你没瓜葛。
是你们家的事,梅娜她爸正在你们家里捏二小姐的屁股。
胡说,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滚开!
你别急着走,胡顺礼抓着电动车的车把说,是我亲眼看见的,我看见他们插了门就跑过去,梅娜爸爸把二小姐抱起来,就像电影电视里似地,他还吃她的嘴呢。
我不信,梅娜还在家里呢。
梅娜没在家,我没看见她,不信,我家里有梯子,你偷偷爬进去,一看不就全清楚了。
梅林像一只饿极的野兽,漫长的几天里他非常想念霍华,现在霍华就在他怀里,仿佛一只温顺的兔子或一只待哺的羔羊,他把她剥得一丝不挂自己也赤条条,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疯狂的啃噬,一遍又一遍,霍华口中的乐声如同酽香四溢的醇酿使他迷醉倾倒,乾坤黑暗,他一会儿听到细风拂花,一会儿听到雪山崩坍,一会儿听到泉水潺潺,他感觉世界就是自己的了,美妙的世界已不分春夏秋冬,没有黑夜白昼……
院子里“咚”地一声响,过了片刻院子里又是“咚”地一声响,他们完全没有知觉。
第一声咚响是香巧。
第二声咚响是胡顺礼。
这是上午,天空没有云翳,冷风阵阵,可见到浑浊的太阳悬于东南的天空,老猫胡同一派阒寂,梅家两扇斑驳的木门从里面牢牢闩住,外面边墙上奇怪地搭着一架木梯,木梯上的一条粗麻绳在阵阵的寒风里时而荡漾起来,像鞭子一样抽到墙上发着“噗噗”的轻响。
他看见她了,她仿佛一只被人牵拽的木偶或者一只发现老鼠的猎猫蹑手蹑脚靠向未关门的堂屋,她移动的速度很慢,似乎有些过分激动,她的手和腿都微微地颤抖,她进了堂屋,她的脚步突然滞了一下,这时她猛然抓起操作台上的一把菜刀,他听见她像疯狗一样发出了一声吠叫,她说,小婊子,我劈了你,一头撞进屋去。
胡顺礼跑到窗前,隔着玻璃注视着他们。二小姐已经滚落到地上,光着雪白的身子蜷在沙发处,双手哆哩哆嗦抓着红毛裤,窸窸窣窣蹬进双腿。梅林骑着香巧,香巧头发散乱仰躺在床上,梅林的双手死死卡住她的咽喉,他胳膊上淌着血,眼睛迸射着凶恶的光芒,咬牙切齿他说,臭婆娘,我叫你拼命,我看你跟谁拼命,我先掐死你再说。菜刀在香巧的手里一下一下地挥动着,一下一下砍到床铺的边沿,床罩被砍出许多道口子,开始胡顺礼还能听到床板响起“嘭嘭”的反弹声,但是不久声音便渐渐弱了下去,随着香巧双腿的有力一蹬,菜刀“当啷”一声坠到地上,梅林这时松开双手,他拍拍香巧的嘴巴子,香巧的头颅跟着软软地晃动一下,你怎么不拼了,你拼呢,你的蛮劲儿醋劲儿哪去了?香巧没动。梅林下意识地摸摸她的鼻息,他愣住了。
穿完衣服的霍华忽然问,她怎么了?
她死了,梅林说,她被我掐死了。
九
杀人了!胡顺礼的反应很快,他的第一个闪念就是赶快逃离这里,否则梅林可能不会放过他。他从窗前跑到门洞,拉开门闩,杀人啦!杀人啦!梅林杀人啦!他一路狂奔着跑进老猫胡同,不知怎么竟跑到了苑老师的家。苑老师家出奇地宁静,苑老师妻子以及孩子都不在家里,他跑到西厢房去拍苑婆的门,杀人啦!杀人啦!他对着那扇肮脏的黄板门喊,他听见厢房南面的茅厕里一阵“沙沙”的纸响,苑婆忙不迭地从里面钻出来,一面系着红裤带问,谁杀人了?把谁杀了?梅林,梅林把梅娜她妈杀了。在哪?就在他家里。
苑婆跟着胡顺礼跑出来。杀人啦!杀人啦!胡顺礼朝四面八方喊,他忽然看见梅林载着二小姐在前面的通口处一闪掠过,他扒住矮墙向知青院喊。
梅林跑啦!
梅林跑啦!
梅林带着二小姐跑啦!
许多人听见喊声惊咋地蹿出来,他们看见没了影壁的梅家院落,木门大敞四开,一架木梯奇怪地搭在边墙上,胡顺礼惶遽地跑着,苑婆磕磕绊绊紧随其后。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有人问。
杀人了。苑婆说。
霍华的母亲手里攥着只生猪蹄子,那是霍华非常喜爱的食物,她站在自家门口,截住跑在前面的胡顺礼问,你说梅林带着谁跑了?
带着你家二小姐跑了。胡顺礼说。
霍华的母亲愣在了那里,猪蹄子无声地坠到地上。
没人注意她,人们跟着胡顺礼和苑婆只顾往梅家院子里跑,他们的脚步是慌乱的,但当他们刚刚跑到堂屋的门前时,又不由地全都顿住了,他们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悲嚎突然从屋中传出,我——的——天——耶——那是香巧的哭声,隔着窗玻璃人们注意到香巧坐在床上前后摇动的身形,她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大半张面颊,魔了一般轮番挥动双臂抽打自己的耳光。
——香巧原来并没有死,事实上她只是一时窒息。
但是梅林却跑了,他带着二小姐仓惶逃窜,显然他认定了自己是一名真正的杀人犯。
这是二零一二年腊月二十七的上午,按我们皇亲镇古往的习惯,这天该是宰杀公鸡的日子,因此老猫胡同香巧被掐死复活,梅林携美人儿仓惶私奔,随着磨刀霍霍喜迎新年混合着浓浓的血腥气很快成为街头巷尾的中心话题,人们描述完全清醒后的香巧,说她像一只霜打的茄子,表面上萎顿不堪,内心里悔恨无奈,不知所以然,也不知言所以,正如她母亲劝慰她时讲的,你何必和他那么较真儿?他又没跟你闹离婚?正是花心的岁数,男人这段儿都这副德性,等过了这段儿花心自然萎了,他也就老实了,都什么年月了——现在倒好,人都叫你挤兑跑了,看你怎么办?谁都听得出她母亲的这番经验之谈不无责备的内容,香巧并没有反驳,显然在非常气恨自己丈夫的同时,她或多或少也感悟到了自己的过错。
以后的许多日子,梅家——不,应该说是香巧和知青院终日以惶惶之心度过,双方经过初时的一番龃龌和谩骂后,不得不苟且握手联袂,并在亲朋好友的帮同下,开始四处打听寻访梅林和霍华的下落,她们曾经在县长途汽车站找到被二人遗弃的摩托赛车,推测那是为躲避刑警机构的拦截抓捕而故意撇掉的。在寻到霍华名下的化妆品店时,香巧又是好一阵气愤不已,为此她砸坏了自家的三十九吋电视机,摔碎了两人的结婚照,并在院子里咆哮声言,说再也不和那个混账王八蛋一起过了,和他离婚。但是,人们都知道那是她的一时气话,理智后的她绝对会想到那样势必会把价值二十来万元的化妆品店白白地拱手于人。
她不是傻瓜蛋。
她会继续寻找。
她含泪对人说她会原谅梅林的一切过错,只要他回到她身边。
然而二人竟是杳无音讯,仿佛泥牛入海。
……
明媚的春天在两家焦灼的寻找冀待不安的心绪中悄悄莅临皇亲镇。
印象中是第一个霏雨晴后的傍晚,热闹起来的总督府街两侧的紫槐和垂柳犹如饱饮甘甜肥美的琼浆玉液,慵睡一冬的枝条突然摇身一展,似乎只眨眼间便披足一身毛茸而香馨的翠色,皇亲镇尽情地抒写着金色晚霞中的清新诗语。有一个人,他骑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风风火火从镇西赶到总督府街口,人们认出他是联合窑厂的烧窑工老李头儿,老李头儿脸上奇怪地抹着许多墨汁样的灰迹,一路穿越街道一路向街人简述他这天下午的工作奇遇,该烧窑了,老李头儿说他拿着手电检查并打扫烟道,先看见的是梅林的黑皮鞋,后看见的是二小姐的脸。
从地下烟道里拖拽出梅林和霍华尸体的场面至今令我记忆犹新,停烧三四个月的窑厂倍显荒凉和空寂,外面与地下风道相通的暗门沉重的铁盖大敞四开,周围簇拥着嘈杂的总督府街的男女老少,晚霞的余辉映耀着他们的脸,使它们呈现出蜡黄或菜色。梅家和霍家是事件的中心,窑工老李头儿两条瘦腿微抖着钻进暗门,随后好心而胆大的苑老师也跟了进去,香巧和霍华的母亲没有哭泣,双双跪在暗门边,手扒着水泥四框俯身向里张望。先拖上来的是梅林,梅林没有太大的变化,身体亦未腐臭,只是衣服褴褛不堪,乌黑肮脏的脸竟然挂着一丝凶残的笑意。后拖上来的是霍华,霍华的变化很大,干瘪枯皱的面容活似一位年迈的老妪,额头一块凝干的血迹粘满了灰碴,霍华的躯体已经开始腐烂,一股恶臭迅速蔓延,迫得人们不得不掩鼻后撤。人们注意到霍华的双腕被一截扁带反剪着,大约一米长的余头一直挂到脚边。霍华的母亲见到女儿立刻扑到尸身上嚎啕不止。香巧没有哭泣,她站在梅林尸体边茫然地看了他几眼,最后不屑地朝他身上啐了一口,她突然拉起霍华的母亲破口大骂,她说,别哭,你她妈还有脸哭,全是你家骚狐狸勾引了我丈夫,害死了我丈夫。霍华的母亲也立刻发作起来,于是老猫胡同两名妇女之间的一场恶斗就这样在窑厂上演了,她们相互谩骂诅咒厮打抓挠,惊呆了在场所有的人。闹剧最终是被男孩胡顺礼给制止的,站在一边观战的胡顺礼忽然灵机一动,这又是一个跟她们要钱的好机会了。于是他信口开河地用手一指两个疯魔般的女人说,你们别打了,他们根本不是自杀,是他杀,我知道是谁杀了他们,又把他们弄到这里的。渐渐昏暗的光线里,人们注意到两名妇女不约而同地住了手。
是他杀?是谁杀了他们?你说。
嘻嘻。胡顺礼狡诈地笑了两声。想知道吗?想知道就做点让我高兴的事。胡顺礼骑上破自行车扬长而去。
〔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