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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视觉?

2015-07-18曾焱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29期
关键词:建国三联颜料

曾焱

三联生活周刊:你一般会怎么跟学生讲述你个人对雕塑的感受,比如,雕塑是什么?

隋建国:我比较成熟的想法是前两年形成的。我跟学生说,这个世界闭上眼睛已经全都是雕塑。什么意思呢?只要是能触摸到的物质,都可以当成雕塑来对待。就像墙上这张画,睁着眼睛看的时候,画面是线条和色彩,一闭上眼睛就只剩下画框、画布和表面的颜料了。所以你就想想,闭上眼,这个世界空中和地上全部是雕塑,表面的、符号之类的东西都没有了,但实体的东西都还在。

三联生活周刊:从作品来看,感觉2006年对你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一个界点。在那之前的作品,包括你特别有名的“中山装”,跟时代、跟艺术潮流的呼应关系都特别紧密,但在2006年以后,你的作品好像突然就自我叙述了,符号之类的东西隐匿了。

隋建国:2006年的时候我开始想,其实任何一个艺术家都应该是自我完成的,他用不着去为国家为社会完成什么。我学过一段时间国画,最早的理想是发生在80年代,我觉得理解了老传统之后,我应该去创造中国的现代雕塑。等到2006年回头看,它绝对是一个伪命题。如果每个人都能完成自己,这个时代自然就出来了。或者换个说法,有这么一个人,他可以代表这个时代,但前提是他一定要先自我完成。

隋建国和他的作品《时间的形状》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你回看自己最有名的作品,比如说“中山装”的衣钵、衣纹系列,是什么感觉?

隋建国:那个特别像是命题创作。但在当时,我真的很想要找到一种当代观念去运用写实手法。在雕塑这个概念上我其实是不太主张拷贝一个形象的。我始终觉得雕塑是实体的,就在我们自己现在这个时间和空间里面,当然主要是空间里面,跟肉体存在是相关的,并且你也可以感觉到,这就是雕塑的实在性。但像《时间的形状》和《偏离17.5度》这种作品,会从时间上也跟你在一起,在时间上也真实。一般的雕塑,没完成时它就还不是作品,如果完成了,它就是一具“尸体”,因为没有了时间性。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对于2006年开始每天在油漆里蘸一下的作品《时间的形状》,其实你希望它不要完成?

隋建国:对,在我这儿它没有完成。就像正在展出的新作《引力场》,我用了三周在现场制作它,这是一个时间坐标,然后展览将持续一个半月,然后再拆掉,这“一个半月”是作品的另一个时间坐标。但是这两个时间其实都是锁闭的。而像《时间的形状》这样的作品,目前它仍然是开放的,它一直在变化。

三联生活周刊:看新作品《引力场》,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感觉就是,你想尽量让作品的闭合度延缓,至少是通过作品形态,如浇筑手法、脚手架遗留,给人以过程在持续的错觉。除了石膏,你还用了什么流动的材料?油漆吗?

隋建国:对,我让它尽量开放。在石膏之外,我用的是颜料。画画的颜料覆盖度太差,我找到了一种染织颜料,黑色的,弄到手上很难洗干净,会渗到汗毛孔里。

我把这种颜料和石膏搅拌,让石膏变成了黑色。

三联生活周刊:这个作品的出发点和“时间”有关系吗?

隋建国:其实和时间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和《时间的形状》这个作品有关系。《时间的形状》是个球体,它在这一两年表面开始变化,原来特别光滑,现在起皱了。我就在想,为什么它会起皱呢?后来我发现可能是因为球体面积大了之后,它的弧度减弱了,挂住颜料就比较困难,颜料干的时候会收缩,加上地球本身的引力,导致本来应该是光滑的弧面出现起伏,时间越长皱褶越多。我因此注意到材料和引力之间其实有些特别偶然的关系,所以我开始试试石膏。石膏有黏稠度,还有凝固的时间,聚氨酯也有这种凝固的时间,还会膨胀。另外,我自从做了《盲人肖像》之后,就觉得在捏泥的过程中,偶然性是一种特别重要的东西,各种技术其实都只是为了控制偶然性。当你闭上眼睛,手在泥团上动作,你其实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捏一下是偶然,捏一万下也是偶然,这个偶然就能成为一个作品的理由,我觉得这才是有意思的地方。所以我就抓住这个东西去试验,前前后后大概试验两年多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新用的材料聚氨酯也是偶然发现吗?展览“前言”里说它“粗糙耐用、发泡过程却极其不易掌握”,“却带给艺术家一种新鲜的刺激”。

隋建国:对,偶然的发现。聚氨酯就是咱们做门窗密封的泡沫,用压力装在罐子里。我在做新工作室的时候,工人封窗封得不好,我就自己去买了很多回来再打一遍,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这材料挺有意思的。目前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我可以接着往下做。聚氨酯有很多不同的种类:发泡很大的、发泡中等的、发泡小的,还有不发泡的,感觉就跟皮革一样。这次展览里面有几张平面纸上作品,我就用了不发泡的聚氨酯,凝固时间大概在40秒左右,也是不好控制的东西,拿个碗或者舀子和好了,赶快浇。

三联生活周刊:那作品的最终形态你是通过什么方法来掌控,比如展场那个高大柱体?

隋建国:柱子是(放下来)躺着浇的,里面有一根木头。外面后来还加浇了一层发泡小的聚氨酯,用来增加一些细节的东西。大的是靠形状,小的是靠细节,这就好像《时间的形状》那个球体表面的褶皱。我现在发现《时间的形状》确实成了一个核心,也是因为《时间的形状》我后来才闭着眼去做《盲人肖像》。很多东西是“看”不见的。比如说我今天和昨天都见到你,你变了吗?我看不出来,其实你肯定变了,过两年我会说,“哎,两年不见你变成这样了”,但每天是看不见变化的。它拒绝视觉,很多事情都是拒绝视觉的。

三联生活周刊:可以理解为,你这几年作品的变化是从拒绝视觉开始的?

隋建国:减少视觉,减少控制,因为视觉太灵敏,人的行为很大一部分是被视觉引领和控制了。

三联生活周刊:但对艺术家来说,怎么来把握这个分界线?一个自然存在的物体的形,和一个艺术家闭眼捏出来的纯粹偶然的形,分别在哪里?

隋建国:如果按照老庄的精神来看,我认为是没有区别的,最好是没区别。我闭着眼睛捏泥,感觉就很像是上帝在工作,每块泥都是不同的存在,这是让我非常着迷的事情。而且闭上眼之后,这个手就已经不是我的手了,因为我的手本来是一定要听我指挥的,而且我受过这么多年训练,就是为了让它可以按照我的指令来工作。可是闭上眼,你控制不住它了,它只能这样动。这不就是自然在产生自然吗?这不就是造化吗?很多人不同意我的想法,但我想证明这个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你用过这么多种材料,你觉得,材料对雕塑来说意味着什么?

隋建国:当你模仿一样东西的时候,材料就是一个载体。但像我现在这样,以这样的方式来做一个雕塑的时候,材料是主体,材料是它自己。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怎么看日本、韩国的“物派艺术”?

隋建国:我捏一下的理由可能就在这儿。物派认为,现代主义意味着人工制造,那么我就直接拿自然给你看。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其实也是被西方规定了。西方人说东方是自然的,于是他们就拿自然的东西呈现出来,正合其意。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特别喜欢物派,他说那是东方的创造。但我说:“你看你们日本的物派是建立在禅宗基础之上,禅宗在日本特别有仪式化,但你知道禅宗在中国是什么吗?在中国最后吃喝拉撒全是禅,哪有什么仪式?有仪式就是假的嘛。”我说如果让我做一个跟禅有关的艺术,哪怕做一个写实的东西,它也一定跟禅有关,因为禅的意思就是不立文字不受任何逻辑限制。他不是很服气。

让中国人去做物派那样的作品,那种“我根本不管就拿一个东西给你看”的理性,其实很难做到。我以为生命必须潜入到作品里面去,而且这个生命应该是肉体的——意识的生命很容易被修改,但肉体这个东西你反而很难修改它,它本身是个真实的存在。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想用身体的艺术重新开始的原因。

(实习生胡潇方对本文也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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