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比干
2015-07-17
(一)
一九九六年七月五日,我前脚迈出校园,后脚跨进了工厂。后脚的意义是非凡的。工厂是社会的缩影,是中国的缩影,是现实世界这只巨型大鹏鸟微小版的麻雀,翅翼虽弱,五脏井然。这一天,人类第一次篡夺了上帝的名号,扮演了一次上帝:第一只人造——他们叫克隆——羊诞生。人类向复制自己的路上迈进。男人们亢奋不已。女人们则紧锁房门独自忧伤。世界将不再需要女人。男人自己就能够生儿育女。女人们担心,也许过不了多久,男人们就将制造出新的物种,它们不仅能为男人提供免费的,更为优质的性服务,不仅更为接近男人的心灵,而且,还能够二十四小时无歇止地完成女人能够和不能胜任的所有家务。男人为此的付出,当然也远远小于追求一个女人所需要的灾难性的成本。 科技在腾飞。这个世界的面目,也日新月异。而我们,是刚睡醒的巨人。醒来时揉着惺忪的睡眼,才发现我们是在一场淘汰赛中,而对手,已经领先了我们一个世纪。于是,我们开始追赶。我们的脚步太沉重。我们身上还带着锁链镣铐。我们需要肉和粮食,来补充我们的体力,生成我们的血液。505厂就孑孓在这样的路上。我们需要速度。法国说,给我们钱,买我们的设备,我们帮助你们提速。我们说,行。我们想飞,他们有风。有九万里风,鹏才能举。我们没有培风的时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这就是我在车间里面见到的生产设备。工人们组成生产线。零件从一双手传递到另一双手。这双手打平从机器上下来的,犹自冒着腾腾热气的电路板,下一双手给它装上耳朵,再下一双给它的耳朵打了个孔,然后眼睛,鼻子,嘴巴,四肢,五脏,六腑。上帝当初就是这么造的人。不过上帝只有一个。上帝是全能的。人不是。每个人只会一点。分开来什么都不是。缺一个也什么都不是。人团结起来就不同了。团结在一起的人,拥有上帝的力量。偏偏人是个体。个体的人,只是一条虫。
四个法国专家负责培训,指导,监督,纠正虫子们。尽管那时候全厂只有车间有空调,他们依然满头大汗。法国人很负责。工人们却糊弄。同一个问题,往往要一再地重复。这就使他们疲于奔命。这还不算。更要命的是,翻译对正在发生的所有的一切,完全是一窍不通。
这个翻译就是我。到了工作岗位,我才发现,我四年学的所有的法语,不过是说句你好,而这,车间所有的工人都会。不需要四年。几分钟他们就掌握了我四年的辛苦。不过说良心话,我四年也并没有怎么辛苦。除了法语之外,我没学过电子,也不懂机械,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我是一只虫。四年大学锻炼出来的一只一无是处的虫子。我学的文学史哲学史革命史马列主义思想史对我的工作一筹莫展。
法国专家一遍一遍地向我重复他们的话。他们拿着实物比划。他们帮我翻查字典。他们给我找来一堆堆的理论和原理。他们百折不挠。他们宽容仁爱。
“Bon, on va vous former comme Sophie!”Pérez说。
Sophie是在我之前的女孩子。她离开505厂,去了法航。那一年,法航的工资是3500,而505厂是290。据Pérez说,Sophie刚来的时候,法语水平跟我一样。我俩是同一个炉子烧出来的。他说一样,我想他没必要骗我。Sophie在505厂工作了一年。她成功地把她的法语水平从只会说你好锻炼到能够跟他们对答如流。这之后,她成功地把自己推销给了法航,成功地把自己的薪资翻了十几倍。Pérez说,他知道,这也是我的路。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帮助法航,或者法汽法电法船等等知名的不知名的法企不停地把大学的炉子里生产出来的半成品打造成成品,再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成品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Tant mieux pour vous!”他说,半是无奈,半是真诚。
Pérez的预言在一点一点地应验着。首先是我的法语。 我从“Salope!”“Quelle bordelle!”“Casse-toi!”开始,到复杂的,“Tu ne vois pasulle paille dans monoeil?”,四个月之后,我已经是庖丁手里的杀牛刀,能够“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也就是说,工厂的四个月,使我大学的四年都黯淡无光。
一年以后,我跟Sophie -样,凭着Pérez和其他三个法国专家为我打造的法语,敲开了班生公司的大门。这一举动,也最后实现了预言家Pérez 一年前的谶语。
(二)
我最终选择班生公司,一半为南欣,一半是命运。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叫南欣。面试的时候,她看我的目光有种异样。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她的目光深邃,像是同情,又像是崇拜。我想问她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像一根鱼骨头卡在我的喉咙里,我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我想,那我就去班生吧。朝夕相处,我总会有机会把它吐出来,或者咽下去。
七七一万个不情愿。她想让我去法国使馆。使馆很满意我的法语水平。其实我也觉得可能使馆更适合我。七七想要留在北京。她说,北京公司多,机会多,她也能找到个工作。她不愿意去外地,也不愿意呆在家里。我会憋死的。她说。我不喜欢北京。我想出去走走。我说。另外,在北京还要租房。那是一笔大费用。我们拿点工资,都交房租了,没意义。而班生说他们管吃住。咱们能省下很大一笔钱。
我俩谁都说服不了谁。我从兜里掏出一枚一毛的硬币,递给她。
正面是班生,反面是使馆。我说。
正面是使馆,反面是班生。她说。
好。我没意见。
她煞有介事地把硬币窝在手心,吹了口气,嘴里念念有词,活像一个巫婆。美丽的巫婆。她把硬币抛上半空。她仰望着硬币,眼睛追随着硬币的下落。硬币到她胸口的位置停下,悬在半空,好像一只蝴蝶扑棱着翅膀,就是不往下掉。
我探头看。
反面。我说。
这个不算。七七说,它还没掉下来。
接着,她一巴掌拍下去。硬币呻吟一声,掉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半天,才像中枪一般,翻倒在地,恰如一条死鱼,露出白生生的鱼肚。
反面。我说。
七七气鼓鼓的,不再说话。
到了班生之后,我却总没跟南欣熟悉到可以把骨头吐给她的地步。除了午餐时候,我们几乎没有交集。她看我的眼神淡淡的,似有似无的那种。偶尔我追上她的眼神,它也都又不留痕迹地走失掉。有一天晚上,我特意留下在公司吃晚餐。我决意晚餐之后,一定找个机会问她。可是我吃完晚饭,蓦然发现,那骨头已经随着晚饭一起被我咽进肚子里了。我有几分释然,也有几分失落。
饭后,我就骑车回家。潘工跟我同路。一路不着边际地闲聊。
你很招女孩子哦!她说。
没吧?我不高,不帅,不优秀,那么普通。我说。我没有谦虚。我说的实话。
恰恰相反,就是这种东西吸引女孩子。潘工笑,很神秘的样子。
啥?
你身上有一股文气。文弱书生的才气。自古才子佳人。你一眼看上去就是佳人眼中的才子。她说。 不是吧?我反驳说,我听说女人喜欢征服者,喜欢强者,怎么会喜欢文弱书生?
卓文君私淑司马相如,红拂夜奔李靖,莺莺夜会张生,从来就没有高大威猛的男人像什么虬髯客啊张飞啊李逵啊他们的事。我是女人。很多事,你们男人看不懂的。她说,然后又补充道:
比如铁梅,她就很喜欢你!
她是孩子!我皱了皱眉。
南欣呢?她穷追不舍。
她是阿兰的亲信,怎么可能?我说。
她又笑。
路过我家楼下。七七在楼下张望。
你咋在这儿?
等你啊!她温柔如水。她望了眼我旁边的潘工,立刻警觉起来。
这是我同事,潘工,我俩一路。我给她介绍。
你好!她很勉强地说。
我女朋友,七七!我对潘工说。
我说呢,比干,你修了几辈子,修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小仙女做女朋友?改天请客啊!潘工夸张地说。
七七脸上立刻舒展开,像是一朵花。
我做了一桌子菜,姐姐也一起来吃吧!她挽着潘工的胳膊,说。
潘工走后,走进家门,我望着一桌子的菜,莫名其妙。
今天七夕。七七说。
(三)
我彻底给忘了。七夕本不是什么大日子。虽然有中国的情人节之称,不过在九十年代,还没被商家炒作起来。七夕的重要性,在于它是七七的阴历生日。去年她的生日,我带她去了505厂外唯一的一家小饭馆。那也是我俩认识之后她的第一个生日,因此显得格外隆重。没有地方买礼物,但是看她告诉我时那么郑重其事,我就知道,一定要做点什么的。不过看起来,在505那种荒郊野外,我好在也没什么选择。
七夕的前一天,我春梦绵绵。我在梦中邂逅一个美女。堪与七七媲美的美人儿。偏偏我在梦里,就知道我是在做梦。梦里是一个没有法律,没有惩罚,没有道德,没有一切世俗约束的自由天堂。因此,没有任何解释和言辞,我直接强行把她抱在怀里,强行扒了她的裤子。然而,当我挺着身子在她下面找入口的时候,才发现,她下面,是一根跟我一样的东西。我在她的羞辱中醒来,一身是汗。
那天,我们点了三个菜。我要的鱼香肉丝。这是Pérez的最爱。七七点了个炖猪蹄,她说是美容的,又点了个木须肉。她给我讲故事,说她在来北京的火车上,遇到一个男孩,叫什么她忘了,那个神人下火车之后请她吃饭。他给她点了四份木须肉。这是他,也是她,第一次吃木须肉。
你就编吧。我说。
真没骗你!真有这样的人!他说他是学画画的,我不知真假,不过他真背着一个画板在背上。画板上的颜料给他的汗阴得全印他T恤衫上了,好像他是穿了一块画布在身上。这还不是最好玩的。最好玩的是他说他研究什么经。他问我的名字,然后就在那儿神神叨叨,说我跟他有缘,说我俩一定还会见面。你相信不?真的真的!骗你我是小狗!
他一定是刚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逃出来之前还刚吃错了药。我说。
那是因为你老婆我太好看了。他想跟我搭讪,才胡诌八侃的。他没有你幸运。是不是啊,老公?七七得意地笑。
她长发如瀑,脸庞如月,笑靥如花,媚眼如丝,身上幽香如兰。那顿饭我吃得心猿意马,浑不知味。一回到办公室,我就把她抱在怀里,捉住她的嘴唇,狠命地亲她,咬她,要把积聚了二十多年的欲望通过她的唇舌,灌进她的血液,燃烧她的身体。她的身子又烫又软,像刚捞出锅的面条。
老婆,我要,我要你!我在她耳边,是恳求,也是命令。
不要!她说,我喜欢你亲我,喜欢你这么抱着我,喜欢你的手抚摸我。咱们就这样好吗?就这样一辈子!就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不要,我要你!
人家害怕!人家好害怕!
不怕,我会轻轻的,轻轻的……
会怀上的!人家还小,不想要孩子!
她近乎乞求我了。她可怜巴巴,眼泪在眶里打着转。我害怕女人的眼泪。它们能把男人的筋骨,连同意志,瞬间软化,软化得也跟一条刚出锅的面条一般。不过这时,那我素不相识的美人儿,倏忽从我昨夜的梦里挣出,立在七七身后,对我眨着眼睛,一脸的嘲弄。
这一刻,我不知道我是在爱她,还是在可怜她。我终于要了她。我洗刷了昨夜的梦对我的羞辱。我第一次进入了一个女人的身体。但是,只是我的身体的需要。我就像陷进一个无边无际的沼泽。我拔出来,又陷下去,拔出来,又陷下去。我身子底下是软软的淤泥。淤泥里面,满是不可知的危险。我张皇失措。我在不可知的惊惧中,失掉了我的第一次。没有美好,只有遗憾。我射在她的身体里,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我听到我的亿万个子孙在她的身体里面嚎啕大哭。
我从她的身体出来,再也没有看一眼那儿的欲望。可是,当我拿起一团卫生纸,给她擦拭时,发现卫生纸上,殷红殷红的,全是她的血。
我不解地望着她,发现她也望着那卫生纸,一脸的恐怖。
(四)
我对处女没兴趣。我对铁梅说。
坐在铁梅的床上,我想起七七昨天的一桌子菜。七七一个人一边落泪,一边吃饭。好像是她嫌菜里盐搁得少了。她的泪水落在白米饭里,汤里,和她夹到碗里的菜里,给它们添加了咸味。当我告诉她,我已经在单位食堂吃完晚餐了,她的泪水就止不住。
不就是一顿饭吗?我对她说。
我感觉我就是这顿饭。你已经吃了外边的了。你对我没兴趣了。我在你眼里,跟这顿饭一样,是可有可无的了。她说。
真是不可理喻!我想。
我答应了她,今天一定回去吃的。我不怕是剩菜。可是,我被铁梅给拉到了她的家。一到她屋里,铁梅就把门反锁了。我感觉我是她的囚徒。这房子是个囚笼。房子很宽敞,也很空旷,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屋子是个空壳。跟我一样。她给我端茶递水。她拿出一堆零食,摆在我面前。我看了一眼。全都是梅。各种各样的梅。话梅,乌梅,青梅。我拿了一块噙在嘴里。硬得像块铁。酸涩酸涩的。我想把它吐出来。她屋子里干干净净的,可就是找不到一个废纸篓啥的。我只好把它吐在手里。
不喜欢?她那神情,好像我是在暴殄天物。那梅子是比王母娘娘的蟠桃还美味的珍馐。她小心翼翼地把我握在手心的半截青梅捏过去,放进她的嘴里。她一边咂嘴,裹弄那颗青梅,一边捂着嘴笑。她的笑从嘴里流出来,盛满她的两个酒窝。她的笑在她的酒窝里面漾起波纹,散发着一股很浓很重的酸涩味。
我是她的囚徒。空壳的房子是囚笼。床和桌椅是脚镣。她酒窝里的笑是手铐。这些还不够。她还不满足。女人没有满足的时候。从我嘴里吐出来被她放进嘴里的青梅,在她嘴里冒着泡沫,那是她在锻造新的控制我心智的蛊毒。
她装模作样地拿着本法语书,坐到床上,坐在我旁边。她的大腿紧紧贴着我的。它们白生生的,冒着新出屉的馒头的热气。她托着书的手放在我的大腿上。她的手像只毛毛虫,在我的腿上蠕动。我恨不得隔着书,一巴掌拍死它。
教我法语。她命令我。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我说。我以为她就此能释放我。
介意换一个吗?她说。
介意。我继续斗争,为了自由。
介意多一个吗?她顽固不化。
不介意。我说。然后把她掀倒在床上。她呼哧呼哧喘气,两只乳房小小的,隔着粉红的裙子起伏,像是两只鼓风机。她闭上眼睛,撅着嘴唇,等着我扑上去。她整个人就像张着的一张网。她的眼睛藏在网后面,贪婪地等着我。她就是一只母蜘蛛。无论我是虫子,还是公蜘蛛,满足她的欲望之后,就要被她撕成碎片,像她嘴里的青梅一样,被她吞进肚子里。
我把手伸进她裙子里。她的身体紧绷着,全身都在抖动。她的反应,跟七七跟我的第一次一样。女人是一种陈旧的物种。女人从来不会创新。
不要这样!她说。
我把手往外抽的时候,她却又用手阻止了它。
亲亲人家,或者,至少对人家说几句好听话,人家心里害怕……母蜘蛛说。从她身上伸出八只细细长长的脚来。她的八只脚在我眼前摆动,搅得我眼花缭乱,六神无主。
你是第一次?我问她。
是啊!她很骄傲地说。我男朋友追了我两年。求了我两年。我都一直保留着。我要把它留给那个真正俘虏我的人。那个让我自己心甘情愿奉献出来的人。
我拔出我的手,站起身来。我活动了一下手脚。镣铐哗啦啦掉了一地。我整理了一下自己。衬衫有点皱了。我走到房门口,打开房门的插销。我开门。囚笼大开。关在门外的热浪扑面而来。
我对处女没兴趣。我说。然后,我走出囚笼,一身轻松。
(五)
你是第一次?我望着浑身抖动如筛糠的七七。
她捂住脸。
我不知道。她说。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问。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说。
她的异常,让那刚从我身上抖落的石头又重新压到我身上来。我抱住她因恐惧而战栗的身体。她的身体软绵绵的。爱是一剂软化剂。刚做过爱的女人,就像面包一样松软。我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我告诉她,我接受一切事实,只除了——欺骗。
她一把推开我。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喊道。然后,她飞快地穿了裤衩和裙子,掩着脸,夺门而逃。
我已经习惯了被她一个人扔在办公室。我像是一件随时可以抛弃的废物。我本来就是。我点了颗烟。烟在夏夜包围着的办公室里写满了一个个问号。她对我,是真心喜欢,还是仅仅只是玩弄?她的身体对我敞开,可是她的心一直紧锁。她从来不跟我谈她的过去。她的家庭。好像他们从来不曾有过。我每次只要一提出这个问题,她就用她的唇堵住我的嘴,用她的舌头在我的嘴上涂满胶水。她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只有未来。所有的未来一点点变成现在。所以未来也是现在。她的现在是我的。我就是她的现在。这就是我的全部。她说。当现在变成过去,你也是我的过去。你会给我一个家的,是吗?那你就是我的家庭。你瞧!你都知道了。不要问!不要问!拥有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才是活着的。我才存在。没有你的我,你所不知道的那个我,从来就不曾有过。她说。
第二天下班,我在办公室等她。或者说加班。牛主任给了我一堆资料翻译。白天要陪Pérez他们在车间忙活,我只能晚上翻。505厂的加班是没有钱的。也不是。每次加班到晚上九点半以后有一块钱的饭补。我最多一个月拿了三十二块钱的饭补。相对每个月二百九十块钱的工资,三十多块钱,可不能小觑。很羡慕车间的工人。小朱说,他们是计件,一个月能拿到五百多。她一个没上过大学的临时工,一个月拿我两个月的。七七说,作为办公室的文秘,她才一百多。不到二百。反正工作总也做不完,一个月三十块钱也确实让我动心,所以每天下班之后,我就泡在办公室里。另外也没人监督我。想着谈恋爱也能挣钱,这也不能不让我小小得意一把。
她来了。我期望她能对昨天的事给我些儿解释。她昨天以前还是处女。她把她的第一次给了我。她之前骗我,不过是为了考验我,考验我是更在乎她,还是她的那层膜。我表现得很差劲。她彻底看清我了。虽然有责骂,有怪罪,这依然是我最期望的解释。或者,她那个刚过,还没好清楚。被我一弄,血又出来了。又或者,她是刚来,我恰好碰上。这些当然会让我沮丧。可是,瞒我一时,又能如何?
可是,她选择了沉默。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浅笑低语。她柔情似水。当然变化是有的。那就是经过昨天,她理所当然把她当成了我的一部分了。言语之间,透露的亲密,使我俩之间任何一点距离都无处容身。
我们去吃饭。七七又点她经典的木须肉。这让我不大舒服,好像她在回忆什么,留念什么。好像那个传说中的男孩总是阴魂不散。吃完回来,又回到办公室。我开始翻译资料。她则坐在我对面,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我。每回我抬头,就是她笑吟吟的脸庞,闪着光华,与夜空的明月相辉映。办公室里,一派温馨。我忍不住又想要她了。我伸手够她。她把手给我。我拉她。她笑嘻嘻的,摇头。我再拉她。她把身子趴在桌子上,隔着桌子吻我。我春情勃发,迫不及待。我踩着椅子,爬过桌子,到她那边,从背后抱住她。我趴在她身上,吻她的脖子,耳朵,头发。她脖子上的皮肤白皙细腻(诗经上说“领如蝤蛴”是也),在我的拥吻之下,有细细的汗水渗出,有如一颗颗盐粒,带着淡淡的咸香。
昨天疼吗?我问她。
你那么粗暴!她说。
我今天轻点。我发誓。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我说。
我在她的身体里,感受着她的温暖,她的湿润,她的包容,感到自己像是儿童嘴里的一块冰棍,要融化成一口清泉。有一种很遥远很遥远的东西,不可捉摸的东西,一种未曾有过的渴望,若有若无地,飘飘忽忽地,召唤我。是什么?是什么?是天上的雁,那么陌生,又是旧时相识?
疼啊!七七的叫喊扯断了我的追逐。我停止动作。我低下头,就看见酽红酽红的血,如同一条条蚯蚓,顺着七七白花花的大腿往下爬。那蚯蚓仿佛从地狱爬来,混合着地底岩浆熏人的硫磺的味道和烈焰的颜色。
(六)
从铁梅的囚笼里面出来,我精疲力竭,犹如一头刚经过殊死搏斗的野兽。黑夜往街道泼洒下浓浓的墨汁。空气中带着墨汁的潮湿和粘糊。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吸引着我。路灯下,站着南欣。她提着一只篮子,篮子里摆放着几颗白菜。
南欣?你在干嘛?我问。
卖菜。她淡淡地说。她一直是淡淡的。像是汤里少了盐。像是云中聚的水。
你卖菜?这么晚?在这种地方?谁会买?我彻底晕了,好像是在梦中。
你!她说,我一直在等你。你不买吗?
好吧,好吧,我当然会买。我说。
走吧,跟我走,我带你去看我的菜园。我给你挑新鲜的蔬菜。我还种了花。还有果树。各种各样,红的粉的白的紫的,你一定会喜欢的。她说。
我于是跟她走。我们到她的家。她打开她的房门。进到她的房间,就是进入了别一个洞天。我们从黑夜进入白昼。艳阳当空。我们从夏天回到春天。百花齐放。她的房间就是一个山野,一眼望不到边。左边一畦是大白菜。再一畦菠菜。再一畦空心菜。再一畦白菜花。再一畦油菜花。再一畦玫瑰花。再一畦薰衣草。再一畦山茶。再一畦……蘑菇。大蒜。葱头。南瓜。西红柿。茄子。苹果。山楂。石榴。西瓜。椰子。菠萝。哈密瓜……漫山遍野的蔬菜水果鲜花,在微风中招摇,发出窃窃的私语,轻微的喟叹,无声的笑,绿色的低泣和绮梦的香气。我心醉神迷,不能自已。太美了!它们多美啊!我说。挑一颗吧。我松土,施肥,浇灌,培育了三千年了,才有今天的结果。我累了,也该休息了。你赶紧挑一颗吧。南欣说。
我首先进入椰林。我抬头。椰子好高啊。我伸手。它们自动探下身来。我惊异地发现,那椰子表面的硬壳居然在跳动。一下一下,伴随着咚咚咚咚的擂鼓声。它们周身布满血脉。血液在血脉里面流淌,如同水在河床中。我吓得慌忙缩回了手。
这是什么?是什么东西?我惊魂未定地问南欣。
心啊!你要的心!南欣说。
我仔细看去,发现那所有圆的东西,西红柿,南瓜,葱头,大蒜,茄子,苹果,山楂,石榴,西瓜,菠萝,哈密瓜,形状,颜色,大小,味道各异,可是,它们也都跟椰子一样,是一颗颗跳动的心脏。一颗颗鲜活等待采摘的心脏。我吓得拔腿就跑。还是挑颗白菜好了。我跑到菜地。我挑了一颗白菜。咚咚咚咚。怎么它也有心脏的跳动声。我剥开白菜。菜心霍然是一颗绿色的心。见了天日,它兴奋地跳跃着,有如一尾鱼。我被蛰了一口似的,把它远远抛出去。它很不满地哭了起来。悲悲切切,伤心欲绝。还是来朵花吧。花儿们没有地方藏着一颗心。它们多美!它们芬芳四溢!我履着花香。玫瑰,玫瑰,我爱你!玫瑰花迎风舞动,叶如绿裙。我小心翼翼地捉住一枝。玫瑰在枝头颤动,因为渴望而颤抖。我把它攀到我面前。我要闻到它柔软的花香。它在我眼前,我才蓦然发现,原来,它不过是一颗舒展开的心。心舒展开,就是一枝怒放的玫瑰。玫瑰合上花瓣,就是一颗敏感的心。
有喜欢的吗?南欣问我。
这些,这些都是什么?我问。
白菜长着一颗兔子的心,西瓜藤上,结的是蛇心,无花果里面,藏着星星的心,玫瑰枝头,开着孔雀的心,桃子树上,坠着一颗颗水的心,蒲公英吐着云朵的心,百合有一颗狼的心,油菜铺着大海的心,红夹竹桃绽放的是美人鱼的心,豆角里面包裹的是石头的心,葡萄藤串起熔岩的心,椰子树高扬着狮子的心,满天星上点缀的是梦的心,麦穗上顶着狗的心……
人的心呢?我打断她喋喋不休的推介。她盎然的兴致瞬间熄灭,换上一副黯淡的表情。
没有。她说,不过立刻又争辩道,我努力过。我很努力地想培育一颗人心出来。并且我也成功过。可是你知道癌细胞吗?人的心就像癌细胞一样,永不餍足。按理来说,我这儿有几百亩的山头梯田,容纳一颗人心足够了。可是,每次我栽种一颗人心,它发芽,一露出头来,你没见过,它就迅速扩张。它以洪水猛兽之势,迅速吞吃这几百亩地上蓬勃生长的千千万万颗别的心。当这块地面上只有它,再没有其他植物,其他心脏跳动的时候,它就因无法满足的贪婪而涨裂,从它里面流出来的脓水,一直淹没整个山头,而且恶臭熏天,千年不散。而我的土地也要荒芜千年。这一千年之中,没有任何种子愿意在这块地上发芽。就连另外一颗人心也不愿意。我真地很努力了。可是,我做不到。一颗人心,这超出我的能力。我不是上帝。求求你,选一颗别的心吧!不要再为难我了!好不好?她可怜兮兮地说。
你不是南欣!我望着她,问,你到底是谁?
她沉默了半晌。悠悠的岁月在她的沉默中淙淙流过。
卖菜的。她说。
(七)
七七第二次的血让我羞愧万分。我对她的怀疑成了一个笑话,一个无理取闹的笑话。我是个混蛋。一直都是。我把她的那层膜看得太重,而把她看得太轻。
之后的一个礼拜,我都一直努力控制住我的情欲。我坐在办公室,把自己淹没在重重叠叠的法语资料中。我用机械的电子的深奥的理论来抗衡七七的美貌的诱惑。七七就坐在我对面,默默地陪伴我。我甚至不敢吻她,担心那欲望的怪物再次利用我伤害她。每当我累了,抬起头来,看着对面她恬静的脸,她对我的微笑,就让我疲惫顿消。她有时也会调皮地给我点一颗烟。她让烟做我们的媒介。她点燃了一颗,会装模作样吸一口,再给我。这样,就算我俩接吻了。她说。有一次她弄巧成拙,真的一口烟冲进她嗓子里。她咳嗽了半天。她捂着胸口,咳嗽得天翻地覆,我都担心她会跟我一样,把她的心给咳出来。我给她端了水。她抿了一口,把水喷了我一身。她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拿纸帮我擦。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没有那个,我们就像两株百合花。我们是隔着办公桌的两朵百合。我捕捉她的香气。她陪伴我的孤寂。
我们有时也会去地下室打乒乓球。跟我一起进厂的哥们都很羡慕我。我俩像一对金童玉女。我喜欢看他们嫉妒我的眼神。刘军就是一个。他的乒乓球打得很好。他能把我打得落花流水,招架之力都没有。可是他还是嫉妒我。他说我情场得意,球场失意。他球场得意了,却大声吼着绝望的情歌:
你给我一场戏
你看着我入迷
被你从心里剥落的感情痛得不知怎么舍去
不要这场记忆
不要问我结局
心底的酸楚和脸上的笑容早就合而为一
迟迟不能相信这感觉像自己和自己分离
而信誓旦旦的爱情
在哪里?
我一言难尽
忍不住伤心
衡量不出爱或不爱之间的距离
你说你的心
不再温热如昔
从哪里开始
从哪里失去
我一言难尽
忍不住伤心
衡量不出爱或不爱之间的距离
隐隐约约中
明白你的决定
不敢勉强你
只好为难自己
我为难我自己
我为难我自己……
每次看到他扯着嗓子,唱得撕心裂肺,悲痛欲绝,七七就捂着嘴笑。他唱得多了,连我都学会了。我就跟他一起吼。激情澎湃的时候,我们还会一起吼其他的,比如说海阔天空,喜欢你,农民,我等到花儿也谢了,还有天意。我喜欢天意。喜欢那种无奈和悲伤:
如果说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
终究已注定
是否能再多爱一天能再多看一眼
伤会少一点
如果说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
谁也逃不离
无情无爱此生又何必
那时候,港台流行歌曲占据了我们的生活。WALKMAN是每个年轻人必不可少的装备。人人腰间别着新崭崭的索尼,个个床头摆着一摞摞CD。四大天王是我们的偶像。追星族们追着偶像的脚步,用父母几个月的汗水换一张演唱会的门票。女孩们离家出走去香港寻找刘德华。为了一张林志颖的照片我们费尽心机。明星们结了婚却不敢公布,生怕不理智的崇拜者攻击他们的配偶。那是一个心灵空虚的时代,是一个偶像泛滥是时代,是一个信仰缺失的时代。我们没有伟大的文学家,没有伟大的哲学家,没有骄人的科技,没有诺贝尔奖,我们没有上帝耶稣基督,没有真主安拉,打倒了皇帝孔老二臭老九和一切牛鬼蛇神,可是,我们有歌星。虽然他们是香港的,可是香港,一年之后,也还是我们的。我们是朝气蓬勃的一代。我们的老一辈在下岗,可是依然用他们微弱的温暖守护我们。我们的心是自由的。我们破除了一切牢笼。我们摆脱了一切桎梏。天大地大,我们把天和地都踩在脚下,却无所适从,茫然自失。歌星就是我们的指路明灯。我们唱起忧伤的情歌。
除了CD之外,刘军开始给我们拿各种盗版的游戏盘。那时,整个办公楼,只有总工办七七的办公室有一台电脑。那时,我们一个月工资不到三百块钱,而一台台式机接近两万元。两万元,在九十年代的北京,还是个天文数字。我们开始在楼下七七的办公室玩游戏。为了避免夜间巡逻的保安干扰,我们用床单当窗帘,把办公室的窗户蒙上。刘军开始跟我们一起吃饭,一起遛弯,一起玩游戏。我们玩仙剑,轩辕剑,各种版本的三国,天使帝国。我们把我们的追求和热血洒在遥远的古战场。
在我们熟识到跟兄弟一般之后,刘军有一天从游戏里面拔出身来,忿忿不平地对我说,他妈的,你下手太早了。要是我先遇到她,哪还有你的戏?七七望着他,傻傻地乐。我也傻傻地乐。
周末刘军回家。周末七七和我重又回到二人世界。周末我们不玩游戏。七七不让我玩。我们去二楼我的办公室。我们分享同一个WALKMAN,同一个耳机,同一首歌。七七坐在我身边。我右耳朵里插着左边的耳机。她左耳朵插着右边的耳机。她喜欢孟庭苇。她唱天上有朵雨做的云。她唱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她唱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她闭着眼睛,陶醉其中。我侧过脸,看她月亮般的脸,玫瑰般的晕,雨云般的发。我陶醉在她甜美的歌声中,她天使般的美中。
你看什么?她睁开眼睛问我。
我把她抱在怀里,开始吻她。她的身体是魔鬼。我的欲望是魔鬼。两个魔鬼开始互相勾引。距离上一次,都过去一个礼拜了。她的身体该平复了。七七畏缩着。她还是害怕。她喜欢我抱她,喜欢我吻她。不过她忘了,抱过了吻过了,她就不再是她,我也不再是我。我俩就是两只魔鬼了。我们手忙脚乱地完成了第三次融合。
轻点啊,轻点儿,怎么还疼啊!不要了,我不要了!七七痛苦地呻吟,喊叫。
我低头看她。一丝冰凉的恐怖随着血液瞬间流布我周身,使我的血液冻结:
她的下身,稀里糊涂,全是血,带着阴森恐怖的腥气。
这不是处女的血,而是,魔鬼的血
(八)
莫名其妙有些心神不定。财务给我了几页文件,让我翻。从来没接触过任何财务知识,我大体浏览了几行,完全不知所云。挠了半天头,那意义还是没法从头脑里面挠出来。抬头,就看见对面的铁梅,笑嘻嘻地望着我,更让我心烦意乱。我站起身来,在办公区溜达。换换脑子吧。我想。可是跟谁换呢?
在南欣的办公室门口,意外见到一个水晶镇当地的员工,在她办公室跟她说话。
把你的黑笔借我用用。那女孩对南欣说。
我一听,吃惊不小。那个东西也能借的7我不由停下脚步,探头进去。
什么?南欣也吃惊不小。
就是你那只黑笔!女孩一边说,一边到她桌上,拿起一支黑色的签字笔。
哦!拿去吧!南欣说。
女孩走了。我在她门口嗤嗤地笑。
南欣抬起头,看见我嬉皮笑脸。
你笑什么?她问我。
我也想借你的那个什么用用!我说。
南欣望着我一脸的坏笑,脸瞬间涨得通红,如同一只西红柿。
你借啥?她明知故问。
我进到她办公室。虽然我们在一起时,不时会开些不伦不类的玩笑,可是那是大庭广众之下。单独跟她在一起,我还真是胆怯。
能申请一本词典吗?法汉词典。或者你有,借我用一下。我说。
她不理我。她低头在桌上的本子上写着什么,好像忘了我的存在。过了半天,她又抬头,看见我还在,有点意外,抿嘴一笑。她拿起桌上的一根橡皮筋,一只手把披散的头发拢起,然后用那橡皮筋把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巴。她的两只白生生的手臂在我眼前晃啊晃,散发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莲藕的清香。
我昨夜梦见你了。我说,没来由地想起那个梦来。
哦?她又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梦见你是个卖菜的。我说。
她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又恢复她那淡淡的神情。
我也做了个梦,可是我找不到它了。它藏起来了。她说。
你找它干嘛?我问。
留起来啊!她说,有时间可以翻出来看看。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女孩。我这一天,尽是遇到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事。还有人会把梦存起来?她脑子一定进水了。我望着她的头,想象她一脑子的水。慢慢的,她在我面前,都幻化成一泓清泉。难怪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她确实整个人就像是水做的。淡淡的,但是透着一股子清香。像是这夏天地下井里打出来的凉水,含在嘴里,有股清凉,有股甜香。也许这就是女人。女人的味道。铁梅身上没有。她身上是没熟的涩涩的青梅味。就连七七都没有。七七比她漂亮。七七是一枝藤。她身上有藤的缠绕。七七是一朵云。她身上有云的漂泊。舍与不舍在她身上并存。可是她也没有南欣身上的这股味道。
弗洛伊德说,梦是人的潜在欲望的实现。我没话找话。
才不是呢!南欣撇了撇嘴,很不屑地说。
那你说梦是什么?我问。
梦吗?她仰起头,纯净地像个梦里走出来的孩子。梦,是上帝赐给睡眠的礼物,是睡着了的我们在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她说。所以我搜集它。这样,我的生命才是全的。我才把握住了我全部的生活。白天的,阳光底下的,和夜晚的,睡眠中的。这两个部分拼凑在一起,才是全部的我。它俩缺少任何一个,我都是残缺的。
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又忍不住笑了。
你相信上帝?我问。
我相信过很多东西,慢慢不信了。我也不信过很多东西,慢慢又信了。不过,我觉得,总有些东西,是我们应该相信的。比如说上帝。印度人的佛。阿拉伯人的真主。中国人的天,或者良心。无论什么名字,我们都应该供奉起它来。至少在心里供奉它。不然,我们还要这颗心干嘛?
我没有心。没有信仰。没有上帝真主和佛。我狼狈逃出她的办公室,浑身汗涔涔的,惶惶然像一只失足落水刚挣扎上岸的丧家之犬。
(九)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七七在心惊胆战中度过。她的大姨妈推迟了足足两个礼拜。因为我们有过三次,而且每次都没有采取任何防护,这两个礼拜的推迟对她实在是一种煎熬。我不要有孩子!我不要有孩子!七七不停地哭。你可不能不管我啊!你不会不要我吧?要是我真怀上了,我就没脸在这儿呆下去了。厂子肯定会把我开除的。我可怎么办?我不想回家。我的家不要我了。没有人要我了。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你说啊!我不胜其烦,只好把自己埋在游戏里。一直到她来了,她才破涕为笑。她的大姨妈沥沥拉拉停留了四五天。
我们又耐心地等了三四天,直到确认她确实走了,确实干净了。我俩都很紧张。夏天的高气压把空气都压得稀薄稀薄。晚上暴雨不断,敲打着地面,屋顶和窗户,也敲打在我们的心上。哦,忘了,我没有心。可是我依然能听到雨点打在我心上的啪啪声,夹杂在风的簌簌声里面,有如进军时密集而激烈的鼓点。而我们浑身的血液都被鼓点煮沸,翻腾着泡沫。然后,我们在心惊肉跳夔夔斋栗中相爱。尽管我加了一百分的小心,我温柔得像一只小绵羊,我进入她就像林黛玉初进贾府,她下身的血还是再一次不期而至,带着山花的绚烂,硫磺的火焰,和魔鬼的狞笑。
我俩关了灯,开了窗子,任外面的黑暗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侵占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吞噬办公室的每一样物件,包括我们自己。黑暗捂住我们的眼睛。我们在黑暗中凝视彼此。黑暗封住我们的嘴。我们在黑暗中沉默。黑暗如磐。沉默如山。它们是如此沉重,高耸在我俩之间,连时间都无法翻越。我在黑暗中看到时间在她旁边驻足,望着这如磐的黑暗如山的沉默兴叹。这一夜是永夜。这一夜比地球上所有的海岸线加在一起还要漫长。这一夜时间停在她身边,欲进不得,欲退无路。
七七用她的啜泣劈开了沉默。她的勇气堪比沉香。他用斧子劈开了华山。
我是不是被诅咒了?她问。
别胡说了。我说。
你是不是嫌我了?她又问。
怎么会?我说。
你就是嫌我了!她说。
不会的,我每次都很有成就感。每次和你,都像是第一次。我说。
第一次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她问。
不是。我低头。我知道我低头,但是她看不见。
我被诅咒了!我是不洁的!你离开我吧!我保证不怨你!她又哭了起来。
这世界哪来这么多神神鬼鬼的?我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吧!我说。
嗯!你不要不要我!我会治好的!一定会的!七七的话语踩着浓浓的黑暗飘到我耳边,也被染成黑色的,以至于我很难把它从黑暗中分别出来。